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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好诗的几个要素

2020-03-13朱彩梅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20年2期

朱彩梅

张翔武 1980年生,湖南安乡人,自幼好读书,习作诗词对联,中学时期写近体诗、新诗。2001年来云南上学,开始写作现代诗,参与文学活动,并在报刊发表诗文,诗收入多种选本,有散文、书评、诗论见诸报刊。著有《乌鱼最易上钩的季节:2001~2013诗选》(2017年,云南美术出版社)。现居昆明。

受访者:

张翔武,诗人,生于湖南安乡,2001年来云南,旅居至今。

访谈者:

朱彩梅,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朱彩梅:

翔武师兄,你好!上大学时在《银杏》《滇池》《边疆文学》《诗选刊》《新诗品》《云南十三人诗选》等等书刊和《诗歌报》论坛上读过你的诗,在“城市之光”等诗会上也听过你现场读诗,最近正在看诗集《乌鱼最易上钩的季节》。其中像《秋天,有人坐在河边》《玻璃球》等诗,语言沉静,富有张力,很长时间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请问你最初是怎么走上写诗这条路的?在你的生命中,写诗占据一个什么位置?

张翔武:

跟几乎所有诗人一样,我最早的诗歌读物是古诗十九首,李白、杜甫的诗,也就是课本上那些。我从小喜欢读书,甚至连地上带字的纸片也不放过。看得多了,也想自己写诗作文。我的第一首诗就是模仿李白的《赠汪伦》,是写给一位小学同学的,直到现在,我们尽管各自一方,仍然保持联系。我老家有句老话叫“猫儿看蹄爪(读早),孩儿看结小”,小时候的喜好很容易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写诗不是因为什么契机,而是从小的阅读爱好培养出来了写作欲望。即便面临中考、高考等等问题的压迫,我仍然不管不顾地沉迷于阅读和写作,最后的结果是中考、高考之后各自复读了一年。

之前的路走得很曲折,人年轻毛躁,什么也不懂,读书只知皮毛,不明就里,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交流和指导,纯属厮混,所谓靠激情和才华写作,写一首算一首,也不仔细琢磨思考。大学时候,一边自己投稿,常常发表,也有李森老师和余地向云南文学刊物推荐发表我的作品,发表不重要,得到认可就是一种鼓励,是一剂强心针。如今回头看来,这些作品的表达过于感性、表面,而且多数时候是情感的宣泄,用美国诗人马克·斯特兰德的话说:“它们的意义在写完的时候就已经耗尽了。”后来,我经历了一系列事变,非常焦虑,不知道如何是好,在刚毕业的两年里,生活很颓废,在对人生、对自己有了一个认真的思考和反省后,也就是最近几年才开始正经读书写诗,现在我算是多少领会了苏洵二十七岁发奋读书的心态。读到后来,写到后来,我还要考虑如何选取观察世界的角度、个人的风格、自己的诗学等等问题,一句话:走出自己的路来。为什么要读书?如果一个写作者,没有读过足够多的书,他如何才知道什么才是伟大的作品,如何才能回避别人的地盘而另外寻找文学的蛮荒之地?写诗,对我来说是一门事业。对极其少数的诗人来说,他们是天才,这种人很少,百年难得遇到一个(和很多名词一样,现在这个词已经消费过度了),但是他们沉迷于私人世界,很快就消耗完了那点个人感觉。对于后人来说,这些作品有开拓的意义,但是无法耐得重读。对多数诗人来说,还是靠勤奋学习,努力窥见门径,然后登堂入室。写诗作为一项事业,它意味着诗人面对的问题不仅仅是写诗,还要考虑到写什么、怎么写,促使诗人坚持几十年直至终身的力量源泉来自何处,诗人如何对待自己的作品,如何处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如何处理间歇性发作的自我怀疑病,如何坚持自己而不顾别人的误解、敌意或排斥,如何做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境界等等,这样说来,写诗不光是提笔在纸上刷刷写上几句,还是精神的锤炼、人格的塑造、意志的坚忍。

朱彩梅:

你说,写诗是一位诗人的修行,包括对自己的锤炼、对他人的态度、对世界的认知,至于修炼达到什么境地,要看各人的资质、道行和探索。那么,一个诗人应该在哪些方面修行到何种程度才能算是优秀?而好的诗歌它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张翔武:

在作品上的表现为对语言的熟练操控、不断探索诗的表现方式和涉及的题材、风格的形成及转变,在个人精神上的表现是思想的变化和成熟、对世界的态度表里如一,一位诗人应该具备以下品质:真诚、独立、自由、理智、怀疑、批判。真诚是诗人在创作的时候,他的情感是真诚的,他的诗跟他的生活和态度是相互一致的、融为一体的;独立是他的人格绝不依附于任何个人或者利益集团;自由是创作的自由,行事和言论的自由;理智是客观冷静地看待问题,而不是人云亦云、盲目跟风;怀疑是怀疑一切权威和主流价值观,其中包括自我怀疑、自我觉察;批判是憎恨和挞伐一切恶行和不公,世界并不完美,也不会存在完美的世界,这也是诗人必须看到的现实的真实,但是他必须为了追求世界走向日益完美而表达他的态度。

好诗都有一些共同特质,主要说来有六个要素:

一是有成熟的语言,具有语言的美感,是白话就是白话,是书面语就是书面语。不管是口语、方言还是书面语,在诗人笔下都需要经过提炼、筛选才能进入他的诗句,而打磨结实、光滑、文理清晰,那就是语言的美感;

二是独特的视角,比如诗人对事物的看法、对题材的敏感、对事物的敏锐观察力等等;一个诗人要对他笔下的事物表达一些有意义的话。

三是完美的结构,一首诗应该有它自己的结构,现代诗跟古诗不同,古诗有现成的五绝七绝、五律七律等形式,押韵有现成的韵书,而现代诗没有成法,所以以无法为有法,诗人必须创造它的形式,而这些形式可以说是分行、分段、分节等表面的问题,也可以说是一首诗逐渐深入、变化、递进等内在的结构问题,一首诗应该有它自身的法则,而这法则是诗人赋予的;

四是内在的节奏和逻辑,一首诗是一件艺术品,它的节奏、变化、起伏等等都有其自身的无限可能性和特定的必然性;

五是精准的表现方式,不是所有题材都能用一种表现方法,精准的表现还包括表述的基本方式、用词的准确到位、标点符号带来的微妙效果。

六是成熟的思想,诗不是思想,但是离不开思想。没有思想的诗,语言再美,也非常乏味,无法承受读者的重读。

还有很多其他的原因,在我的阅读和创作经验当中,至少同时具备这六个要素,才算是真正的好诗。实际的情况是,在伟大的诗人一生中,堪称杰作的很少,只是几首而已,二三流诗人的作品多数质量比较稳定,算是诗,甚至不错的诗,但是也仅仅如此而已。

朱彩梅:

是啊,从古今中外文学史来看,杰作很难得。一部作品,得经过人心、经过时间的重重检验,才能成为经典。那在一首诗中,语言和内容你觉得哪个更重要?你找到自己的言说方式了吗?

张翔武:

语言和内容是表里关系,不同的内容应由不同的语言来表现。二者不是哪个更重要的问题,而是都很重要。在诗里,任何内容都需要通过语言来呈现。不同诗人对诗学的追求一般都不同,这决定他们不同的言说方式,也就是他们的语言。在写诗的过程中,语言带来很多可能性,它会把诗人领到诗人之前根本不可能抵达的地方,这也是一种语言的冒险。我这几年对诗的语言有一些认识,也在探索最为适合自己的话语方式,随着对创作和诗的认识,或许以后还会变化,也许不会变化。

朱彩梅:

你的《博物馆》《走廊里的人》《今天不利飞行》等诗,在内容和语言表达方面都有很强的当代性。在写作中,你有明确的当代意识吗?生活的时代对你的写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张翔武:

这三首诗,我对前两首还记得一个大概,因为它们是生活对我留下的一个痕迹,我写下它们,则是我对时代影响的一种应激反应。在写作的时候,当代意识是潜在的,我的诗是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和经历的事件的一种回应。

时代肯定对我的写作有影响,每个诗人都属于他的时代和生活,他不可能跳脱这个时代之外,这个时代的审美、思维方式、价值观、文化环境、社会环境、政治环境都会从正面或者反面去影响一位诗人,顺从时代还是坚持自己的价值观,这需要诗人高度的自觉意识。当然一些诗人,我们读他们的诗,根本看不出时代的痕迹。而另一些诗人,则过度忠实于他所处的时代。我比较注重时代影响下的个人处境以及他对这种处境的反应,诗人应该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跟他的时代和生活保持距离。

朱彩梅:

在全球化时代,你怎么看待诗人创作与所处地域的关系,或者说,你怎么看待诗歌的“本土性”?

张翔武:

全球化是个具有侵略性的词语,席卷和吞噬一切,也就是同化和异化它所到之处的事物。它会带来很多好的东西,也带来很多坏的东西,它会改变甚至抹去一个地域的独特文化和民族精神,对于外来文明来说,这就是同化这些地域文化。全球化的好处在于,人们可以空前便捷地交流沟通。另一个问题是人类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越来越雷同,在每个民族、国家和地区,人们独有的诗性和精神逐渐丧失,铺天盖地的是价值的趋同性和碎片化。诗人创作与所处地域之间的关系一直非常重要,然而城镇化将改变这种现状,使得地域在诗人眼里并不是特别重要,因为城镇化逐渐去掉一些地域文化的特色和整体性。以后,一个优秀的诗人在哪里都可以写诗,令人担忧的是诗人们的经验和视角将变得一样。从诗人的角度来说,诗人们一般都会因为地域关系而形成各种群体,今天一个诗人在云南,他可以周游世界,而写一些国际题材的诗,他也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写地球另一端的事物。有些诗人在乎地域,因为他关注地域,写的就是地域性的事物,另一些诗人不关注,也没有地域意识。

朱彩梅:

故乡湖南和居住地云南对你的写作意味着什么?

张翔武:

一个是我失去和怀念的地方,一个是我没有融入、还很陌生的地方。在两个地方之间,我永远徘徊游荡。故乡湖南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哪怕是农村也变得面目全非,还将继续变化下去。我有一种动荡不安的感觉,常常以为故乡只存在于我二十一岁以前的记忆里和我写的那些诗里。

朱彩梅:

你觉得云南诗歌的“本土性”体现为哪些元素?

张翔武:

我读过不少云南诗人的作品,邹昆凌、于坚、李森、雷平阳、贾薇、海男、艾泥等等,名单还可以更长,我读邹昆凌的诗更多一些吧,尤其他最近几年的诗,几乎每首都认真读过一遍,彼此的交流非常多。这些诗人在题材上有交叉的地方,比如云南经验、山川草木、云南历史,尤其山水题材诗已经形成现代诗里的山水诗类型。但是每个诗人的侧重点不同,生在云南,不可能不写云南,而是否侧重本土则是诗人自己的意识。

朱彩梅:

2014年,你受策展人和丽斌、林善文之邀,在昆明108智库空间“遇见梵·高——五三青年艺术节”上,策划、主持了“云在青天水在瓶” 诗人手稿展和念诗会。当时你强调,推出诗人手稿展,并非提倡盲目排斥新科技,只是提醒前人如何走来,传统之不可轻易抛弃。你能结合自己的生活、创作或是熟悉的诗人、诗作延伸开来谈谈吗?

张翔武:

小学时期,我们就被老师要求每天写日记,不过也没什么好写的,没有写作意识嘛,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什么事情可写,于是每天就抄写名人名言,比如马恩列斯毛、爱因斯坦、鲁迅等等,然后交上去给老师打分,写了三四本日记。到高中时期,我又坚持了两年,由于繁忙的学习考试补课而中断。到了大学时期,我坚持了一年多吧,一天,日记放在包里,被人从图书馆连背包都被偷走,愤怒之余就再也没写了。直到2007年才开始重新提笔写日记,一直坚持到现在,于是养成了一个习惯,手写日记。我的字不好看,没有专门练习书法,但是乐此不疲地坚持写日记,汉字是一种美丽的文字,因为它的形象具体,所以我爱拿笔写字。如今写诗、写短一点的文章,我都是手写。写诗手写习惯了,对电脑写作就有些排斥,也有些不适应,总觉得电脑上写作要么太慢,要么太快。还有,输入法的问题,你本来选择这个字或者词语,但是输入法会显示好几个字、词,让人患上选择困难症,容易选择电脑提供的词语,这样扭曲了我原初的意思。当然,手写是我的方式,别人怎样,与我无关。

仍然手写诗文的诗人,还有邹昆凌、雷平阳二位。我看过他们的字,各有特色,注视那些笔迹,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是诗人的笔迹,也是人的笔迹。

朱彩梅:

你曾在《诗会,城市夜空的萤火虫》一文中说:“诗会是城市文化中不可或缺的元素,由于诗的轻,与生活的重,与城市里的钢铁、玻璃、混凝土,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能谈谈你所参加诗会的举办形式、状况、效果及自己的感受吗?

张翔武:

诗会都大同小异,偶尔参加可以,经常参加浪费时间,还会出现一些人际关系、交流障碍等等问题。

有的诗会,很无聊,比如说,一个人爬上台去,自顾自地用朗读腔调念一些离诗很遥远的文字,我出去抽烟,上个厕所,回来,他还在那里自我陶醉。当然,他自己可能觉得那是诗,我不能质疑他的热情诚恳,但是毕竟不是诗,这没什么好说的。另一些人朗读诗,是舞台腔调,这样就出现了遮蔽、扭曲、夸张、变形、曲解等等情况,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读诗这一艺术行为加入了舞台腔调这种添加剂之后,诗的节奏、情感、旋律都变味了。只能说,这样朗读诗的人真是没有理解他所朗读的诗。

诗会还是诗人参加,他们才是主角,也才是最懂诗的人,至少比一般人更懂得如何大声读出自己的诗。

朱彩梅:

确实,朗诵往往带上了朗诵者个人的理解,而诗在沉默的时候意蕴更丰富。师兄的见解,加深了我对诗歌的认识,尤其关于好诗的特质、诗人的写作视角及言说方式等问题,我还会再思考。谢谢你的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