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
2020-03-12陆茵茵
陆茵茵
连着十八天高温,一天大雨,搬家的日子偏偏选在这一天。
工人一早打电话来,问是不是一切照原计划,他狐疑地对着电话讲,当然照原计划,你们十点过来,还差四十分钟。那边很快挂了线,他放下听筒,用脚尖把摆在地上的电话机往墙角推了推。抬脚的瞬间忽然一道闪光,白墙蹿上一条黑影,接着是几声炸雷,背后轰轰轰腾起水声,一回头,窗外的天空像夜里七八点那么黑,这才发现下雨了。
刚才一直蹲在厕所整理文件,两只矮柜塞在马桶和墙壁之间,资料袋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臊味。柜子还是陈哥给的。陈哥的外贸公司两年前倒闭,正好那时他张罗开张,陈哥说能省则省,让他要什么自己去选。满屋子都是用过四五年的旧家具,一个佛龛,三张办公桌,两把太师椅,陈哥那只标志性的大茶杯杯口朝下栽在角落里。他环视房间,放慢声说,桌子是用不上了,我想布置成格子间。陈哥说咳,就你那么点地方还布置成格子间?我这桌子又气派又实用,你不搞两张去?他不做声。陈哥接着说,一样来了,你总要带走点什么吧。最后,他的目光落到墙角那两只矮柜上,深褐色,放在哪里都不起眼。要不就矮柜好了。陈哥一搭他肩膀说好,一共三千。
掏钱的时候他有些发懵,手指自动把皮夹拿出来,眼睛却不由自主去找陈哥的眼睛。陈哥侧身对他,接过钱,招呼两个小伙子一人一只把矮柜扛出去。柜脚抬离地面,露出八块方方的白印,其中一块上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红纸,他翻开一看,是一张纸牌,红桃A。
他不肯留下吃饭,陈哥硬把他拉进小酒馆。几杯黄酒下肚,陈哥两颊酡红,用筷子点着他说,小兄弟,别以为开公司那么简单,给自己做生意就是卖命,没有节假日,没有休息天,一个月一个月流水一样地过去,手下人天天张着嘴巴等饭吃。陈哥好的时候在徐家汇,一整层办公楼都是我的,现在还不是要卷铺盖滚蛋。你知道这什么感觉吗?他边说边用拳头捶胸,这里闷啊,天亮了都不想醒过来。那时,他还沉浸在刚当上老板的兴奋里,对陈哥说的没什么共鸣。看他一脸潦倒坐在对面,忽然心里一软,又把酒账付了。
柜子抬进办公室,女朋友从新买的沙发上跳起来,绕着柜子走了一圈,白他一眼。他笑着说,朋友送的,一边从口袋里掏纸巾。只听啪嗒一声,纸牌掉在地上,女朋友没注意,躺回沙发上说,蒋万生,你吃亏吃不够是不是?就你那帮损友,还配得上朋友这两个字?他往她那边挪动两步,悄悄弯腰,把牌捡起来。对折,还原,塞回柜子下面。没来由的,就觉得红桃喜庆,是个好兆头。
她说的是他们合伙开公司的事。去年七月份,他大学毕业五年整,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事。那天他站在公司门口抬头看天,开业时安的“申天地产”大字招牌已经快变成“日天土厂”,正琢磨该怎么办,一只手忽然朝他肩上一拍,掉头一看,竟是白皮。白皮长得并不白,只因为大学里玩无声麻将一枝独秀,一晚上能把所有人的饭菜票都赢走,有一次连胡四把,把他们气得要搜身,没想到真从他裤兜里搜出两张白皮,被拖到床上一阵暴打。人赃俱获,只好承认偷偷买了一副麻将出千,赢走的已经全换成啤酒烤串进了肚子。毕业后白皮靠他老爸的关系去了事业单位,月薪过万。五年里他们聚会过几次,这家伙西装革履,每次带来的女朋友都不一样,肩膀搂得紧紧的,酒喝到一半就走,据说是怕他们酒后胡言,揭了他当年老底。
一年多不见,白皮长胖不少,穿得像个退休在家的老头子。一条奶白色宽松长裤在风里发抖,料子轻得能直接穿去公园练剑。见他盯着自己的裤子,白皮嘿嘿一笑,踢两下腿说这是瑜伽裤,瑜伽你练过没有?他说哦,听说过没练过。白皮说那你亏了,我练了一年半,神清气爽,上个月刚从印度回来。他问是不是可以把小腿举过头顶,白皮说没问题,不过人多眼杂,下次到我家来,哥们练给你看。这才谈起双方近况,他指指那间七八平米的小屋子,白皮探头进去,只见玻璃上贴满租售启示,柜台后面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立刻兴味索然地回头拍拍他的肩膀。这时里边叫他听电话,他进去接,白皮刷刷刷写下一张纸条,说是地址,关照他改天来玩。
他真去了,开门的女人他不认识,并不是当年见过的那几个小妞。白皮跷着二郎腿在电视机前喝茶,见他来了,半抬起屁股说快坐快坐。那女人过来给他摆杯子倒茶,仔细一看,宽松的睡裙里肚子凸起,原来已经怀孕了。他怪白皮结婚也不说一声,白皮朝他眨眨眼,趁女人去加开水的当口小声说,没结,不小心怀上了,不肯打掉,生了再说。他不发声了,接过杯子的手有些瑟瑟索索。白皮朝竹榻靠背上一躺,摊开双手,请他看看家里的格局。他朝四角张望,这风格,这装潢,没话说。两室两厅,带一盏转角楼梯,二楼两个卧房,加一间储藏室。他想起自己,只好拼命喝茶。
别光喝水啊,白皮说,兄弟快两年不见了,咱们好好聊聊。
聊什么,你现在样样都好,又快做爸爸了,还有什么不满意。
怎么没有,白皮答,你说得没错,我该知足了,但总觉得有些說不出来的……
什么?
白皮搔搔脑袋,就是说不出来嘛。
饱暖思淫欲?
不是不是,女人在旁边呢,你瞎说什么。
那是什么?
怎么说呢,这种话只敢跟你兄弟讲。我当初在学校吧挺不是个东西,天天睡到十二点,你们上课我翘课,轮到大考就打小抄。我那时以为,将来肯定惨了,总有遭报应的一天。你们这种好学生做大老板,剩我一个喝西北风。没想到现在什么都有了,车子,房子,女人,孩子,我操!当时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竟然都有了。
你什么意思?
你当我是在炫耀吧?一点炫耀的意思都没有,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你不是过得挺好,实实在在的。
说实在也实在,但是心里虚啊,虚你懂吗?
女人的手这时插进来,拈走沾在白皮裤管上的一根微小的绒毛。
待她到卧室打开电视,白皮才接着说,虚,好像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有了,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关键就在这里,没有想要的,你说是不是有点恐怖?
我体会不出来,他回答,我没你这境界,我想要的还很多。
你想要什么?
这问题听着耳熟,是他经常问女朋友的,或者说,是他经常被胁迫着向她发问的。她这个人性格生硬,像男人,爸妈是东北知青,十五岁就一个人回上海读高中,轻易不给人好脸色。很多时候他感觉不到她是女人,相反,跟她在一起,倒觉得自己像个女人。她问,蒋万生(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直呼其名,常让他浑身一颤,像在混沌里被人打了一拳),你怎么不问问我跟你在一起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他重复。什么也不为,她说,人家说要么为了爱情,要么为了面包,跟着你肯定不是为面包,爱情么——他耸起耳朵——多多少少有一点。他放了心。但她接着说,你别高兴,我还没说完,已经越来越少了。他偷眼看她,被她的目光兜个正着,赶紧低下头来。我看你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她又说。想要什么?他继续做应声虫。我想要……她舒展四肢,忽然又像所有女孩子憧憬未来时那样露出柔软的表情,靠在窗台上,一样一样报出她五年以后必须拥有的东西。别墅,名车,高级化妆品,用不完的錢,周游世界。不过她跟普通女人又不一样,讲完这些,她会立刻收起那种短暂的柔软,补充一句:我只是说说,我不指望你,我靠自己。
也可以说,他就爱她这一点,她那层物质主义包裹下的肌肤内里,自尊心非常坚硬。他觉得他可以像一面旗,牢牢绑定在这根飓风中纹丝不动的旗杆上。他母亲大概很担忧,有一次在他卧室晃来晃去,假装帮他整理衣服,半天才说,小宋什么都好,就是太强了,我看你弄不过她。他从镜子的反光里,看见她放在衣服上的手指一动不动,忽然很想抽烟。他站到阳台上,母亲在后面叹口气说,不过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
七八岁的时候在老房子,记得刚上小学,几个孩子玩捉迷藏,他藏到阁楼里。老虎窗的外面就是屋顶,他顺着几只箱子一级级爬上去,再从外面把窗户关好。从屋顶的视角,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生活的地方真的好小,弄堂口的老太太天天坐在小板凳上拣菜聊天,她们的脑袋就像飘浮在空气里的烟圈一样脆弱。隔壁小龙的爸爸在屋檐下挂一条大水管露天洗澡,白色的三角裤被水柱浇成透明,在他眼皮底下搓来搓去。小龙在隔开几米的桌子上写功课,今天他被老师罚站,回家又被教训一顿,不能和他们一起玩。他蹲在那里看出了神,等到想起自己是在做游戏,大概已经过去半个钟点。没有人来找他,至多有一两只影子在阁楼的门口一晃,马上就消失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下去。下面有声音喊:吃西瓜了!一叠脚步声咚咚咚一齐往楼下赶。他的手指扒着窗框上暗红色的油漆,坐在原地,听见弄堂西面马路菜场的市声像夕阳一样落下去。路灯亮了,世界又遥远又安静,他几乎睡着。直到有人惊呼:蒋家阿姨,别着急了,你儿子在屋顶上!他才迷迷糊糊震醒,被一只手抓进窗子里去,结结实实打了一顿。
其实说到底,他真正在乎,谈得上绝对不能失去的只有小宋。但他只是反问白皮,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要了呢,总有一两样东西是你得不到的吧?
告诉你,白皮答非所问,我这两天正在琢磨一件事情。
什么事?
我觉得,男人还是应该有自己的事业。
你不是已经有自己的事业了吗?
咳,这叫什么狗屁事业!整天给别人干活,拿一份死工资,做多做少都一样,没劲。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嚷嚷道,就是这个词!
什么?
没劲!白皮伸手握他,我他妈终于找到了,就是这个词。你看我现在过得多没劲,每天睡到九点半,走半站路去上班,也没人管我。下午练练瑜伽,找人喝茶,舒服是舒服,但他妈活着跟死了一样!
我看你是皮痒,他顺口说。但一说就想起来了,白皮确实皮痒。以前在学校里隔三差五就要被他们打一顿,有时候真打,有时候假打,真打是因为他犯贱,假打是因为又有犯贱的倾向。这家伙动不动就跟他们新结识的女同学聊天,假装不知道那两位互相对对方有意思,光说一些拆散他们的话。比如某某有口臭,某某有香港脚,某某不知为什么,晚上老是床颤。后来这些女同学不约而同都不再理这几个某某了。不用问,都是白皮搞的鬼,他就是想要该死的平均主义,不让任何人脱贫。
白皮嘿地一笑,像想起什么似的摸摸后脑勺,怀念那几个常常挨揍的年头。有人管我打我都不怕,就怕没劲。后来他知道白皮不是瞎说,他真的欠管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半年里搞大两个女人的肚皮,双方家长都找上门来,带着铺盖卷住在他家走道里,大吵一架。当时他在白皮家见到的那个看起来乖巧的女人,就是这场恶战最终的胜出者。
不如我们创业吧,白皮说,男人要有自己的事业才叫男人。我这两天悟出来了,你看有这么多老板过劳死,你以为他们很惨?不对,他们才不惨呢,能死在自己认为值得的事情上,那是幸福。我们剩下的这些,以为自己很平静很安全,其实都叫苟活。苟活懂不懂?就是活得连一条狗都不如。
又在瞎掰,他哼一声,不理白皮。但这话他从前说不出来,看来时间真能改变一个人。正这么想着,白皮肉乎乎的手掌往他眼前一晃,他是认真的。
你真打算创业?
对啊,说干就干。
做什么?
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就是什么都不行。
你别跟我玩文字游戏,什么挣钱我做什么,开妓院,贩卖人口,拉皮条——别误会了,违法乱纪的咱都不干,剩下什么不能干呐?怎么样,人多力量大,你就不想自己当老板?我真该起死回生了,你那工作我看也没什么前途,不如一起干。为自己干活,累死也值得。
他没吭声。他在想,如果是小宋,她会怎么回答。
别想啦,资金我七你三,赚了五五分成,上路吧?
那工作怎么办?
我操还管什么工作呀!明天就辞了,跟你那办公室老阿姨说拜拜。我无所谓,我那工作见不见人都给钱。
他有些心动了。
心动是一瞬间的事,那天在白皮家,他还不算确定,但确实动念了。他决定不立刻告诉小宋,跟她说的时候,事情已经有了七八分眉目。白皮真的搞来一大笔钱,连着两星期天天请客吃饭,公司还没开起来,这个经理那个老板就见了不少,据说都是以后用得着的大客户。他先去找房子,利用工作之便,在中心城区的犄角旮旯找到一间便宜的出租屋,在居民楼里,房型和装修都很一般,但说出去,至少离南京西路不远,全上海最顶级的商铺就在南京西路,况且还挨着静安寺,有菩萨保佑。
但半个月以后白皮不见了。他已经跟老板提过辞职,老板也好言挽留了两句,说他如果嫌底薪太低,可以酌情加个几百。他听了有一点感激,他就是这样,心特别软,别人对他有一点点好,他就想要整个人贴上去来做回报。但男人要有自己的事业,他学着白皮的口气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感觉老板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当真是掷地有声,他好像找回了一些做男人的自信。
虽然那天他是以一个无业者的身份回到家里,仍然瞒着小宋没有把情况说出来,但他突然发现自己有力量了。小宋问他,今天到底怎么了,他笑而不答。那天晚上,他不让小宋关灯,说想看清她的表情。小宋觉得有些怪怪的,把腿架到他肚子上,摸摸他的脸颊。才到一半,小宋一把把他掀翻过来,说不对,肯定有问题。最后他吞吞吐吐讲了实情。小宋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望着他,让他没想到的是,她脸上的表情竟然是忧郁。
女人有时候就像先知,她的忧郁不无道理,至少把事情串起来看,她的忧郁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白皮不见了,最初是断断续续的消失,他有些担心,不停打他手机,但总要等到第二天早晨才接到回电。白皮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正常,只是周围有些嘈杂,让他隐隐觉得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控。他得到的信息是形势确实在发生变化,但不必担心,白皮在电话那端保证。过了两天,白皮又说,兄弟,要做好准备,有个王老板也要加入。很快,王老板变成张老板,张老板变成李老板,人名越来越多,白皮的电话却越来越少。等到月末,他接到一个自称是白皮老婆的女人打来的电话,说白皮失踪了,问他要人。
他的第一反应是,哪个老婆?
但白皮确实失踪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手机显示不在服务区。他到底去了哪里,不会又去印度爬树上练瑜伽了吧?他左思右想,翻出白皮介绍他认识的好几个老板名片,问遍所有的人,都没有答案。他曾经想过冲到他单位门口去堵他领导,像老公被抢走的女人一样坐在地上撒泼,拉着领导的袖子,抽抽噎噎地喊,您给我做主!
将近一年以后白皮才再次出现,抱着一个两颊肥得让人担忧的孩子,穿一身中年男人在小区里遛狗的铜钱睡衣出现在蒋万生面前,一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兄弟,手头吃紧,情况有变。
小宋大概早就料到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但她不是真的先知,并不知道局势会以哪种方式急转直下。那天他哭丧着脸回家,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肩膀不住颤抖,但他没哭,他哭不出来。他只是体会到,原来人在伤心和生气到极点的时候真的会全身发抖。小宋温热的手握住他的脚心,他把脚一缩,问,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开公司的事,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
白皮跑了,我开不开?
开啊!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蒋万生你给我起来!小宋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你听着,我们不靠别人,我们靠自己。你那狐朋狗友不是不讲信用吗,难道我们跟他要饭吃?我们不仅要开,还要开得好,气死他!你给我听着,不许哭,不许再回去找你那破房产公司,你就给我开,开定了!
他望着她,那么……钱呢?
他原本准备的只有注册资金的十分之三,白皮說的,你三我七,赚了钱却可以五五分账。他这十分之三,还有一半是问母亲借的,没问小宋拿一分钱。小宋从抽屉里掏出两张存折,用计算机啪啪按着,不够。马上又打电话,给她在深圳做生意的哥哥。他们虽然是亲兄妹,但平时很少往来,哥哥小时候跟着父母在黑龙江,只有她回来了。她读大学的时候,哥哥就开了一间发廊,现在只是逢年过节来一个电话,声音听起来也很淡漠。但他在电话里答应,五十万以内,他借。
小宋放下电话,两眼亮亮地望着他。
公司到底是开起来了,没有白皮,他还是有饭吃。但他一直记着那天小宋无意中说出的那句话,她骂他的单位是破房产公司,原来她一直这么看。他越发觉得在她面前抬不起头,一个女人,却比他还有魄力。他感觉亏欠,公司的装修就都由着她来,她说布置成格子间就布置成格子间,她说在门口摆一棵发财树就摆一棵发财树,她说要把那两只矮柜扔进厕所就扔进厕所。知道小宋这次对儿子有功,母亲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在星期天,总拎着烤鸡烤鸭和徐家汇买的正宗山林大红肠到他们住的地方来。
他有时半夜会忽然惊醒过来,想着,如果有一天小宋不再喜欢他了,这一切该怎么还。毕竟说到底,他没什么值得她喜欢。他站到镜子前面打量自己,长得不帅,眼睛没有神采,不巧言善辩,才二十九,一只肚子已经像白皮的老婆那么大了。
开业第一天,他就对自己说,蒋万生,你有自己的事业了,从此要加倍努力,养活你的女人和你自己。
应该这么说,女人有时候确实是惊人的。中学里学《孔雀东南飞》时老师就说过,约好了一起殉情,有勇气赴死的总是女人。但惊人只是一时,维持不了以后嗷嗷待哺的生活。惊人不能给他们带来订单。也许是性格不好,他现在仔细回想,能想起的竟然都是没有生意做的时候,他每天怎样煎熬,而偶尔接到生意有多少兴奋,却想不起来。好像更多的是担心,担心不能及时供货,中间环节会出问题,一直要担心到交上货以后对方资金到账,小翁在外间对他喊一句:蒋总,钱到了,他才能放下心来。但紧接着,这短暂的快乐又被新一轮没有饭吃的担心替代了。
小翁是他招来的总机——其实一共也没有几个职员,确切地说,就是负责接电话的。在面试她的时候,他比她还紧张,从前都是被别人面试,又不会说话,他只好把事先打印好的简历抬高,遮住自己的脸。小翁见他不说话,在对面坐着,汗水从腋窝和膝盖后面渗出来,裙子都粘在腿上。过了半天,他才抬头看她,小声讲,介绍一下你的工作经历吧。
一个比他还轻的声音怯生生回答:我刚毕业。
他定睛一看,简历上清清楚楚写着应届生,他咳嗽一声,说,哦。
小翁没有回话。
那就这样吧。
你不要我?小翁说。
没有。
那怎么只问一个问题?
因为……你很好,那你明天来上班吧。
小翁傻了。
第二天就来上班,她坐在与他的办公室隔一条走廊的座位上,当时还有一个财务。她喜欢在桌面放一些小女孩的东西,盆栽,香水瓶,用来防辐射的仙人掌,小半罐茶叶。第一年春节,小翁的桌上多了一只金色耳朵的老鼠,今年是鼠年,她说,金色也很吉祥,希望我们生意好。他对小翁印象很好,每次绕过办公桌去上厕所,那只老鼠的尾巴就正好指向他,也是金色的,好像一根手指点着他的脑袋。你要发财了哟,手指说。
但他没有发财,而且发财树枯死了。
发财树的叶片变黄,小宋很生气,怪他没有照顾好。早知道就不种了,她说,摆着不吉利不如不摆。他摸摸焦黄的叶片,上网查别人都是怎么养的。小翁在QQ上打给他:老板对不起,你让我浇水的,我上周又忘了。没事,他打回去,冬天,大概太冷了吧。
真正的冬天真的来了。那年媒体铺天盖地地讨论小企业如何在金融危机中过冬,他不能打开电视,一看财经频道,又讲让人丧气的新闻。订单越来越少,他每个月想的不再是挣多少钱,而是退化成怎么保本,至少把房租和两个员工的工资挣出来。竟然连这也这么难。他每天到公司窝在那个小房间里的全部事务就是在网上乱逛,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有谁需要他们的产品,如何把那些大厂家辐射不到的角落里,零零碎碎的潜在客户都挖出来呢?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底气十足地给员工发工资,逢年过节再包上一只体面的红包?以前自己给别人打工,每到年终都盼红包,盼到了又怨老板小气,现在自己当上老板,包红包时手真的在发抖。
包吧,不差这几百块钱。
黑洞渐渐显露出深不见底的趋向。小宋哥哥的钱全都搭上,每个月还在赔。他忽然想到那时候谁好像说过,别以为开公司那么简单,给自己做生意就是卖命,一个月一个月流水一样地过去,手下人天天张着嘴巴等饭吃。谁那么明智,短短几句就正好说中他现在的心情?
后来他想起来,是陈哥。
他打电话给陈哥,号码早就换了一个主人。他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存在和消失这么奇怪。电话那端的声音是,他就在,不是,他就不在。那么在这个世界上,陈哥到底在不在呢?对他来说,或许永远不在了。
他先是辞退了财务,他不能夠开口,就在邮件里说。财务有点年纪了,电脑玩不转,第一天没有看见。他见她没回音,以为她生气了,便埋头在办公室里,等她们下班以后才走出来。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她准时来上班,还顺手摸摸发财树日渐稀少的叶子,笑着叫一声老板早。他吓得退回房里。十分钟后,她大概是看见了,才咚咚咚敲响门。他以为她会发脾气,平时她跟客户打交道,态度都很强硬。但转念一想,自己是老板,便稳在办公桌这端,眼睛盯着桌面。
蒋总,我知道你的难处,没想到她的语气倒很平静,生意确实不好做,总之希望你越来越好吧。我不能今天走,根据劳动法,我要做满一个月,这一个月的工资和辞退我的补贴,不好意思,你也是要付的,我依法行事。
他点点头,竟有些感激。
跟小翁说的时候,情况很不一样。那是在半年以后了。又坚持半年,他每天都睡不好觉,夜里失眠,站在阳台上想心事。小宋躺在他身旁,什么都不说,他也不知道她这次是懂得体恤他了,还是像他一样,已经累了。开公司整整两年来,他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打工的人,只要在固定的上班时间做好分内事就万事大吉,没什么精神负担,而他却永无尽头。做得好无非是应该的,做不好就睡不着觉。他想,人是不是没什么追求才比较好,活得安心,过日子过日子,日子是给那些平平静静普普通通的人过的,虽然没劲,但很踏实。其他人,想出人头地的,想发财的,想出名的,憋着一股劲必须做点什么来改变命运的,都已经不能过日子了,要搏命。
搏到了,就可以向生活射精,生活给他一个香甜的果子。搏不到,那就等着被生活撂倒。
这就像动物划分地皮一样,靠的是打架,谁力气大谁就是王,其他都不管,不管你多么诚心多么努力,他躺在虚空里,对着办公桌上方灰白的天花板想:我是真的真的很努力想有自己一份小小的事业,我是真的真的很想坚持下去,我是真的真的……没有想完,眼泪先流了下来。
怎么哭了,大概真的是个女人。
把小翁叫进办公室的那天,离现在只有一个星期。一星期以前,小翁穿一条咖啡色裙子,大概预料到最近公司又有变动,她不是穿黑就是一身素白,颜色都不大吉利。他这次双眼盯着她了,心里其实在想,小翁这样的女孩也不错,但马上又制止自己,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悲伤不够强烈,他忽然笑起来。
小翁被他吓了一跳,说老板你怎么了,她就是用这样嗡嗡的声音对着电话说话的。喂,你好,这里是万生公司。好像很微弱,很好欺负。
小翁,对不起了,我不能再给你发工资,我雇不起你了。
那我怎么办?她的声音听起来又酸又涩,几秒钟之后,她哇一声哭了,让他突然非常难过。
但一切都消失了。眼泪,安慰,什么都消失了。现在他在房间里打包,九点五十八分,工人马上要来。一星期以前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解雇事件,就像这个城市里一件最寻常的小事,没有名字没有记录,平平凡凡地过去了。听说这小区还发生过枪击案呢,是真的吗,墙壁上许多圆孔看上去都有点可疑。但空气那么安静,除了窗外大雨单调的声音,没有任何痕迹。
他喜欢站在窗前。等员工们都下班了,小宋没有来,他一个人站在半人高、油漆成米黄色的窗框前面,难得松一口气。外面往往是暗的,居民区里一条通往车站的小路,尽头连着一扇只能进人不能进车的旋转门。每过半分钟,有人从外面进来,把身体卡进门里,微微地,精巧地,识时务地,恰到好处地转半圈,就从外面变到了里面。他喜欢这幅画面,觉得他们掌握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技巧,一切都有希望。
其实最终决定散伙不是他的主意,是老天的。他撑了很久,努力不去听自己心底的声音,那个颓废的,恐惧的,总是等着把蒋万生唱衰的声音。直到有一天去夜总会,又是哪个老板带一个陌生女孩坐在他身边。他跟自己打赌,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于是他假装随便问:你看台上那个歌手,年纪一把了,歌也唱不好,你说她该怎么办?女孩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温柔而残忍地说:她该找个普通的工作,不要怕平凡。
他哭了。找个普通的工作,不要怕平凡。原来他怕的一直都是平凡吗?他还怕很多,他怕死,怕变老,怕女朋友离开他,怕她每一个小动作都流露出对他的不满,怕独居的母亲突然死掉,怕很久不联系的人来了消息,都是坏消息,不是借钱就是噩耗。
工人敲门了。
他们把雨衣从身上拔掉,像鸟抖落羽毛上的水珠。他指指房间里显而易见的几套桌椅,卫生间的柜子,还有装在箱子里的零零落落的小东西。小翁没有把老鼠带走,今年也不是鼠年了。打包的时候,他看见那只小老鼠的尾巴,金色的,软软的,被折弯了和订书机、双面胶、圆珠笔塞在一起,装进纸箱,直接送到刘总的办公室。刘总也是他的兄弟,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听说他要把东西撤走,贱卖给收破烂的,连忙挥挥手说不能这么糟蹋,给兄弟好了。他想学陈哥折点钱,但刘总已经请了那顿宵夜,不好意思再开价。
咣咣咣,东西很快搬空了。
屋子显得空空荡荡。他站在这虚空的中心,忽然觉得轻松了。对,把自己掏空,把紧紧握在手里的都夺走,把应该失去的全部失去。他是他自己,只有他自己,尽管千疮百孔,这个人还在,蒋万生,还顽强地,不知廉耻地,活生生地存在着,不是吗。
他忘了是怎么离开的。回过神,已经坐进了出租车。下雨天,不是高峰时段也堵,他埋着头弄乱自己的头发。衣服好几天没洗,身上一股霉湿味,出租车的显示屏在眼前跳动着,引诱他按屏幕,看他一直居住的这座城市,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正发生什么新鲜事。他转头望着窗外,天桥上面都是人影,车与车纵横交错,即使是大雨天,人还是不断窜出来。分发房地产广告的女孩用脖子夹住伞,敲车窗,把手指涉进一条条玻璃上的小河。
他摸自己的手,下意识地,心里一惊,戒指掉了。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刚和小宋在一起时,两个人还是学生,逛西宫,拍大头贴,在小摊上花几十块随便买的。一戴那么多年。问题在于,这是一个标志,止血钳,它在那里,夹住了他的血管,一切才不会溃不成军。
他从车上下来,在雨里跑回办公室。先跑了几步,再停下来,用走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跑过,保持最低的生命能量,像一条再也扬不起来的直线,在生活的低谷里穿行。不再有什么事情让他激动,高兴的,一小股喷泉。他想起这些年也有过莫名的亢奋,因为牵到了女朋友的手,因为她愿意留下来过夜,因为租到一间自己的办公室,给墙壁重新上漆,因为买回一套桌子,三角的,雪白的大木桌,因为第一次给小翁面试,他抽纸巾擦汗,她走了以后,他上洗手间,看见镜子里的脸上粘着一条细长细长的纸巾碎屑。他又想起小翁,她乖巧的声音,总是在电话里嗡嗡地说,你好请讲。她是小镇口音,不好意思说英文,免不了一种粗拙的语气,把he念成hey。Hey is out,hey is not in。这个hey就是他,他确实out了。
再打开门,奇怪,短短一小时,房间却好像多了一种荒漠的气息。地上撒着无用的纸,他们最新的报价,以前是机密,现在只是不再有意义的数字而已。空气像尘埃一样落下来,掉在他的头发上,衣领上,鞋尖上。他和围绕着他的事物一起成为历史。
戒指在洗手台上找到了。他把它戴回手指,在这个曾经属于他的地方撒最后一泡尿。马桶里咕咚咕咚涌起小水泡,他看见放矮柜的旧位置,留下两个积灰的印迹,用来垫柜脚的纸牌还在,结了一层黏腻的蜘蛛网。他冲了水,把纸牌拾起来,顺手放到水龙头下面。一时间,房间里所有的管道都在震动。他最后听一次,听它们运作,听命运开动起来是如何的隆隆作响。也许不是隆隆作响,而是像小翁,低低地,闷闷地,没那么庄严地,嗡嗡作响。
把纸牌扔回去之前,他打开看了一眼,被钉在时空的漩涡里。那千千万万条淡红色射线组成的菱形格子下面,镇压着的,是一张草花A。像一朵不够幸运,无力长出第四片花瓣的三叶草,饱含汁液,从浓烈的中心点裂变出三大颗黑色毒瘤,沉默地对着他。
自问自答
说说这篇小说?
这篇小说的初稿是很多年前写的。那时我还在上海,用一台当时很贵,后来很旧的联想台式电脑。电脑主机的电源有个呼吸灯,如果把房间里的大灯关上,会看见它像在呼吸一样一起一伏,安静而稳定地释放深蓝色的光。我用它写博客,偷看别人的博客,在跨年之夜和不认识的网友熬夜组队打QQ游戏里的火拼俄罗斯,也写了很多小说,这篇是其中之一。
后来电脑慢慢坏了,我也离开上海去了北京,一住九年,用过五六台别的电脑,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公司的。习惯把字号调得很小,喜欢方块字被压缩以后传达出的精细和规整,觉得用五号字以上的都是傻瓜。然后有一天回上海,打开要憑运气才能开机的旧电脑里的文档,发现自己用的是小四。
哈哈……
每次回来都说要把电脑扔了,但舍不得,它作为一坨无用的铁占据我房间的角落好几年,直到有一天,我妈忍不了了,叫了一个收破烂的上楼,把它和装它的架子直接拖走,包括藏在它里面的那些未见光的小说——还好被我拷出来了。它走了之后,白墙上留下两道含混的黑线,可能是肥胖的显示屏散热时熏的。从此这个角落就空着,徒留墙壁上一面圆镜,和我镶嵌在镜子旁边的星星壁灯,中学时代的遗迹。
是宜家儿童区那种星星灯吗?
对……我买过一张新的小书桌,但不想贴墙放,就对着窗户,更多用来存放杂物。我没兴趣在这里写东西,觉得自己的生活在北京,每次回来一星期,都很快就走。但在2019年年中,我暂时离开了北京,回上海住一段时间。多久说不好,我自己也不清楚,看感觉。一天晚上靠在床头读书,用了很久的落地灯突然拦腰折断,砸在枕头上,我也不想买新的,把幸存的部分捡起来,夹在床架和墙壁之间继续用。就在写这些的前一天,我在窗前站着,透过双层玻璃里凝结的水汽看远处高架上驶过的车,忽然觉得还是应该把书桌放回墙角,让它面壁。
这么做以后,黑线又再次呈现在我的眼前。星星灯在上方,转椅还是十年前那一张,我又坐回了和QQ好友为团队荣誉彻夜奋战的老位子。我是想说——《纸牌》写的是一个创业的人,那个时候就流行创业。十年过去了,现在更流行,但创业者的口吻和飘浮在他们周围的空气都不一样了。而我暂时回到上海,重新住进中学和大学时住过的房间,在同样的位置,坐同样的椅子,耳朵里灌进同样的噪音,被同样的日光和灯光照耀着。我像出去捕猎一圈,只身归来,面对同一面墙壁打字,我还是当初的我吗?有什么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