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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体秩序与文学权力:《文心雕龙》文体学论析*

2020-03-12

广东社会科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文心雕龙刘勰秩序

郭 鹏

刘勰关于文体秩序的构想,是其文体学思想中最重要,也最具理论意义的内容。鉴于当时文坛存在的“讹滥”局面,刘勰本着“规略文统,宜宏大体”①的救弊宗旨,通过整饬当时本末倒置、层级乖违的文体乱象,意图借助确立以宗经为纲领的文体秩序,重新赋予儒家经典以文学权力。他理念中的文体秩序,以儒家思想为基础,以经典中的思想义理与文学艺术性内涵为纲领,将经典置于最核心、最关键的位置。由经典派生出的不同序列的文体,也层级俨然,从高位文体到“艺文之末品”,②一概具有传输经典的作用;不同序列的文体共同构成的文体谱系,也可以通过“触类而长”,③以供创作者兼采众长。创作者也可“随事立体”,④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通过这样的文体秩序建构,经典的文学权力得以确立并有效传输。经典对文学,对文坛以致整个文坛的格局和未来走向都会产生有效的制导与规约作用。就如同福柯所说的是将“一种知识形成类型与一种权力行使方式联系起来”的作用类型。⑤因此,刘勰的文体学思想,是重新赋予儒家经典以文学权力、文体权力,并通过条流统绪的序列设定,使经典的文学权力得以有效传输并对文学发挥出应有的实践作用。文体秩序的建构鹄的,是重新树立儒家经典在“文学自觉”之后失落的文学权力。文体秩序内部的序列和谱系又是经典文学权力得以有效存在并顺畅传输的途径与管线。因此,文体秩序是经典存在并发挥其作用的权力秩序。同时,因为刘勰之文体秩序为不同时代不同作者发挥自己的才干留有腾挪空间,使得作者可以在从事文学创作时拥有对文体的发展权与变创权。所以这个秩序并不封闭僵化,而是相当包容,也相当开放的。从《文心雕龙》文体学中搜绎出刘勰的文体秩序构想,并从经典的文学权力的确立与传输角度阐明此秩序的建构逻辑与内在作用机制,可加深对文学理论的了解,促进对古代文学以及文体学的研究。

一、根柢槃深与长辔远驭——儒家经典的文学权力及其文体传输

“宗经”是整部《文心雕龙》的思想基础。而刘勰之“宗经”,不只限于学者的精神与思想层面。在文学的艺术特质之传承与发展层面,他同样主张宗法儒家经典。出于救弊的需要,他的“宗经”,事实上兼顾了时代性与文学发展的实践诉求。刘勰在文学艺术层面上的“宗经”,是在“文学自觉”后文学发展业已取得诸多新成果且涌现出众多“讹势”“讹体”的时代背景中,意欲重新赋予儒家经典以文学权力的一种努力。刘勰试图将文学的未来置于经典风规的作用之下,从而有效规避当时的文坛弊病,为文学的进一步发展创设合理的理论条件。

刘勰对于儒家经典,除在思想上一贯要求学者予以参究与秉承外,也屡次阐明经典是后世所有文体的伦理祖庭与艺术资源,也是所有文体文学性特色的原初标准与艺术参照。刘勰所谓:“励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就是要求学者不只从思想修养上参法经典,在文学艺术层面也应参法经典。长期以来,学以为文者不能如此,就导致了“楚艳汉侈”⑥“从质及讹,弥近弥澹”⑦等因“去圣久远,文体解散”⑧而导致的“流弊不还”⑨的局面。故此,刘勰意图通过其“宗经”理论来激活儒家经典的文学活力。《征圣》所谓“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便是明言经典具有文学性,后世学者必须予以参究。其他相关主张,如认定经典具有“简言以达旨”“博文以该情”“明理以立体”“隐义以藏用”的范型意义,在“繁略殊形”“隐显异术”“抑引随时,变通会适”等方面对后世文学具备绝对的示范意义。这样便导出了“征之周孔,文有师矣”⑩的理论指示。其理论旨归,则是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将儒家经典重新引入,并使其对文学的发展产生实际作用。

刘勰文体论各篇以“宗经”为基本纲领与理论阐说的逻辑起点。从儒家经典可以使学者“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的论定出发,刘勰在论述历代文体的篇章中,贯彻“宗经”意旨的述理方式与“原始以表末”的研究方法结合,赋予各种文体以“宗经”的意涵,为这些文体在思想和文学艺术方面向经典看齐准备条件。刘勰指出:“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记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⑪认为后世文体,均渊源自儒家经典,而儒家经典是后世各文体思想与艺术应予取法的“表”和可以腾挪的“疆”——经典为后世文体的存在与发展确立合理性并提供变创的参照与矩矱。

儒家经典在刘勰所勾绘的文体发展序列中居于核心位置,文体层级最高,也最具文体权力。文体序列之确立,在于由经典确定的“统其首”“发其源”“立其本”“总其端”的“根底槃深”并得以发展的诸多文体,构成了一个可以充分发挥经典作用的链条。在此链条中,经典的下缘文体,即上述引文所说的“论”“说”“辞”“序”、“诏”“册”“章”“奏”等,也会影响比它们层级更下缘的文体,影响会沿着文体派生的链条逐级传输并发挥作用。于是,经典以及经典派生出的其他各层级文体,便构成了文体序列。此序列又因上、下缘的联属关系和其他序列并存共构,总体上使得经典派生出的不同序列的文体共同在经典的作用下得以存在并协同发展,成为具有一定谱系性的文体结构。在此文体结构中,文体序列由经典派生,传输着经典的思想和文学艺术特性;文体谱系是儒家经典确定并传输其思想艺术的综合作用体系。文体序列和文体谱系是儒家经典通过文体发挥影响并实施其控驭权力的基本途径与作用方式,亦即所谓“义既埏乎性情,辞亦匠乎文理”的作用实施与达成路径——“宗经”因此序列和谱系而成为可能。

文体因其与经典的义理及文学艺术特性的关联之远近不同,在文体序列中居于不同的层级,有着尊卑的差异:与经典关联较近,在思想义理与文学性上濡染经典因素较多的文体,层级较高,反之则较低。在刘勰勾绘出的文体序列和文体谱系中,文体分布并罗列在不同的层级位置,表现出鲜明的层级差异和尊卑属性。他所设定的这个秩序,是尊卑层级,也是儒家伦理价值规则的体现,同时也是经典的存在与控驭各种文体的路径。应该说,刘勰从文体学的角度,以辨体、定势的方式疗救当时文风“讹滥”之弊的总体思维,就落定在对文体秩序的梳理、勾绘和论定上。

刘勰在宗经的前提下的文体秩序观念,立足于论定不同文体的存在序列和不同序列间形成的文体谱系。文体序列,是指因后世文体由经典派生,受经典规约,按层级排布,具有序列性,也有层级方面的尊卑等差。而文体谱系,是指由源自不同儒家经典的后世文体间可以并存并葆有自身特色。而不同序列又可以共存,共同传输经典义理与艺术风规。在发展中形成的各种文体,总体上表现出既有内在序列,又层级清楚;既各有界别,又特色鲜明的综合面貌。在由此序列和谱系构成的文体秩序中,同源文体因与经典在序列中的距离不同而分布在不同的地位层级上,它们在思想内容和艺术风规上服从上缘文体,包括最上缘的,居于最高位置的经典;也同时控驭且作用于下缘文体。不同源文体共构成的文体综合结构样态,均因渊源自儒家经典,而在义理上有着共同的属性。但在各自文学形式层面也有着自身应遵循的不同规约。由这样的文体序列与文体谱系构建而成的文体秩序充溢着贯输经典义理与艺术精神的宗旨,经典也因而对后世文体具有强大的控驭作用和统治权力。刘勰在《宗经》篇指出:“至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虽旧,馀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⑫其所谓的“根底槃深”就是经典权力的存在,是其控驭各种文体,并产生“长辔远驭”⑬或者“馀味日新”之效的根本原因。因此,刘勰所表达出的文体秩序观,就是儒家经典的文学权力观,也是权力传输与实现的理论逻辑之根干所在。

还应指出,刘勰并未把文体看作是静态不变、各自独立的,而始终认可各种文体在秩序框架内可以发展变化,可以化生并作用到其他文体文学性的生成与表达之中,这恰恰是经典文体权力可以生生不息,因宜适变且不断产生作用的原因所在。因经典作用的长久性与有效性,刘勰说经典可使“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

二、条流殊术与若有区囿——经典文学权力的传输及其与文体秩序之关系

经典对文学不只在思想义理方面,在艺术形式方面也理应发挥影响力与控驭作用。经典不仅拥有思想权力、学术权力,还拥有文学权力。其文学权力借助各种文体的输导作用得以落实。

文体权力是经典赋予文体得以存在、发展的权力,也是学者理应予以遵循的文体形式规则的权力。这很类似于福柯所说的“规范”功能:“在规训机构中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无休止惩戒具有比较、区分、排列、同化、排斥的功能。总之,它具有规范功能。”⑭经典对于后世文体的影响,就如同“规训机构”所具有的“规范”功能。文体的权力基本来自儒家经典,同时也来自文体长期存在与发展而带来的对文体在创作方面的本然性要求与规则性条件。作者对此不只是被动遵循,还可以根据创作需要和自身条件,完成“定势”,充分调动主客观各方活力,合理驾驭创作活动,达成某种创作目标。因此文体权力不是封闭的,而是具有开放性与包容性。学者可从文体自身的存在与发展角度审视文体,并充分遵循文体内在的形式规则,同时创造性地推动文体的发展。能够认识到文体本身所具有的对作者自身创造性的接纳与包容,也是对文体文学权力的尊重。文体的文学权力得自于文体的存在、发展和对作者才干的包容——它产生于文体,作用于文学。其权力因经典对文学的规约而获取,也同时对文学的存在和发展发挥作用。经典权力的传输可谓是“条流殊术”,各种文体均应传输贯彻经典的义理与风规;而各种文体各有其内在规则,它们在“若有区囿”⑮的文体界缘中翻转腾挪,具有一定的文体活力和艺术创新潜质。

以“宗经”为基本依据,《文心雕龙》在分析论述各种文体的渊源、发展与基本体制特点时,也时时处处在依照其文体秩序观念从文体及其文学权力角度予以阐发。如论述楚辞时讲到的屈赋及骚体赋,认为这种文体虽有“诡异之辞”“谲怪之谈”“狷狭之志”与“荒淫之意”,但同时也具备与经典一致的四个方面:“典诰之体”“规讽之旨”“比兴之义”与“忠恕之辞”。⑯这样,屈赋的存在便与经典搭建起了关联,其存在的合理性由此获取。刘勰认为:“自王泽殄竭,风人辍采;春秋观志,讽诵旧章,……逮楚国讽怨,则《离骚》为刺。”⑰又将楚辞之兴,与《诗经》联系起来,进一步提升了楚辞在文体秩序中的伦理地位。他说屈原“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⑱也是就屈赋在《诗经》以及诗歌文体与汉赋间的关联性而言的。在《比兴》篇中,刘勰大力肯定了屈赋在文体形式上“依《诗》制《骚》”⑲的变创与发展。同时,屈赋也因可使学者“菀其鸿裁”“猎其艳辞”“衔其山川”“拾其香草”的“衣被词人,非一代也”的文学实践价值,而具有了可与儒家经典等量齐观的文学权力。只要学者各取其长,做到“凭轼以倚《雅》《颂》,悬辔以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贞,玩华而不坠其实”,⑳就可以合理驾驭自己的创作活动。这样,作为一种文体形式,屈赋的存在与发展的合理性便得以获取。所以,在刘勰的文体论中,屈赋与儒家经典的地位差相仿佛,也不必强为轩轾。

诗作为一种文体,直接渊源于《诗经》,刘勰从儒家角度对诗进行定位。认为诗源自圣人训示,又因与圣人“无邪”的义旨关联,便由儒家经典《诗经》,通过“持人情性”,落实到对文体的要求,“诗言志”也因之成为诗最本根最重要的文体功能。刘勰又指出诗源于经典,在语言形式上,“四言”为“正体”,风格上是“雅润”。四言诗而至五言诗,在语言形式上有所发展,风格上以“清丽”为标准规范。这一变化,又容纳了作家个人的创造,即所谓“华实异用,唯才所安”。此阐述肯定了经典化生文体,文体自身又可以流移衍化为其他文体的合理性,其间又充分包容了作家个人的才能与创造力。

又如乐府,其渊源所自亦在儒家经典。乐府从“声依永,律和声”的圣人训示而得其存在的合理性,并确立了思想伦理与形式矩矱:“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盲被律,志感丝簧,气变金石。”由此出发,刘勰对汉元帝、汉成帝时期开始的乐府“稍广淫乐,正音乖俗”的偏差以及东汉郊庙乐府出现的“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的乖离都不予认同。文体不应是一成不变,但也不能无限度变创,它应遵循其本然的,得自于儒家经典的义理与文风规约。后世在研习这种文体时,应时时瞻顾其本然要求,合乎尺度地扩大其文体功能。据此,刘勰认为建安时期三曹之乐府诗从单纯的艺术造诣角度看均为佳品,但从乐府诗的本然要求来看,则不能不说是对这种文体本然性要求的一种背离:“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刘勰的批评是将文体的本然要求与历史规则置于时名之上的综合考量。

再如赋,刘勰明确指出它源自于《诗》“六义”中的“赋”,因渊源于经学,赋的文体地位也极高。赋的本然性特点是“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据此,刘勰将屈赋以及荀子和宋玉的赋作纳于赋体生成的流脉之中予以定位。而在后世的发展过程中,赋体文学出现变创。虽然赋的书写对象可以延及庶品细物,但也包容了作者的“奇巧”,并且能发挥创作主体“触兴致情,因变取会”的才干,故而刘勰是予以认可的。于此可见,对于文体的发展,只要在创作方向上不失其本然性要求,能适当容置作者才干而不至“讹滥”,那么刘勰的态度就颇为灵活和开放。对于这种层级颇高的赋体文学,只要做到“丽辞雅义,符采相胜”“风归丽则,辞剪美稗”,能在有效传输经典文学权力的同时不至出现“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的情形,刘勰是颇为认可的。

同样源于《诗》的颂,由“四始”之“颂”而派生,并由《诗经》中的《颂》确立其文体范型:“《时迈》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颂,规式存焉。”对于“颂”在发展中产生的变体,刘勰也能够结合其内容与文学特色予以认可。对颂与诵的文体黏连,以及在发展中对屈原之“比类寓意”“覃及细物”的变创,刘勰都是认可的。但对班固《北征颂》的“变为序引”,刘勰认为是“褒过而谬体”。对马融的《广成颂》《上林颂》之“雅而似赋”,刘勰则评为“弄文而失质”,盖因其在文质协同关系上偏向了尚文的一路。对魏晋时期的颂体作品,如曹植的《皇子颂》、陆机的《功臣颂》,因其“褒贬杂居”,已背离了颂体文学的本然要求,故而刘勰将其评为“末代之讹体”予以抵斥。刘勰结合颂体文学发展的历史,结合其渊源与本然性的要求,提出的文质和奇正变化观,实际上也就是他所谓“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的辨体观念。这种分别正变,以文体渊源的本然要求和历史规则确立正源与流脉的做法,是他整饬当时已然“讹滥”的文体秩序的一种表现,也是他对经典文学权力的存在与传输的一种规约性要求。

总而言之,刘勰阐述其文体学理论主张的叙述策略,在于凸显经旨,赋予文体以经典的权力。他将经典的权力作为整体,论述为各种文体的源头;又将其化整为零,解释为文体间必须相仍相承的基本要素。以文体的派生、黏连,兼以容置作者适当的主体发挥而使文体序列成为可以有效传输经旨,并且能够不断发展变创的动力结构。在此基础上,由序列和谱系综合而成的文体秩序,也同样具备了发展潜力与内在的可以化经致用的体系性特质。

三、触类而长与共相弥纶——文体秩序的内在动力机制与活力显现

文体秩序的内在活力,还来自于那些在序列上同源且层级相类的相近文体,在艺术规则和创作技巧上可以相互吸收。作者可以以“触类而长”的态度兼采众长,从而求得文体的变创与发展。在《文心雕龙》中,刘勰对这些相近文体往往同篇论列,也时时表露出认同相近文体可以互相借鉴、互相吸收的理论态度。同源文体序列鲜明,层级井然,相近文体又可通融兼取,这样构成的文体秩序便具备了灵活性、包容性和可持续发展的潜力。

如在《祝盟》篇中,刘勰对于祭文“兼赞”之“引申而作”,至汉代又兼哀、诔、颂、祝之“诔首而哀末,颂体而祝仪”之类的文体变创,态度上是认可的。刘勰认为,只要能做到“修辞立诚,在于无愧”或是“诚以敬”,或是“恭且哀”,就可接受。

再如铭,刘勰在品列后代铭文时,除了有所批评外,对于铭与其他文体的错杂,似未过多介意。对于物非所宜的铭文,刘勰是不满的。他批评朱穆《鼎铭》“全成碑文”,以致“溺所长也”,指摘冯衍作杂器铭文“事非其物,繁略违中”。但肯定了张载《剑阁铭》“后发前至”的创新之功。铭与箴是相近文体,具有相似的德性内涵。刘勰对铭箴之类的文体,在后世因“矢言之道盖阙,庸器之制久沦”而带来的文体地位下降,文体功能不能有效发挥感到颇为遗憾。由“秉文君子,宜酌其远大”的主张可见,刘勰认为,文体之生,本有其值得珍视的德性内涵,德性内涵决定着文体的地位与应有的权力。古代文体均有源自经典义旨的德性内涵,在后世文学发展中,这种德性内涵以及与其相应的文学功能与社会价值,应保持稳定。故而在后世文学的发展中,若是文体地位下降,则应予以改变以避免其衰落。刘勰整饬文体秩序的努力,很多都属于对类似铭箴之类文体地位下降,文体功能衰退的不满而意图予以改变的表现。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刘勰在《诔碑》篇中提出的“触类而长”。如诔文先述祖德,暨至叙写哀情。然而至傅毅之作,则融入自身情感,使得诔文在“累其德行,旌之不朽”的同时,可以感动读者。这种做法,遂成为后人取法的楷范,并且“弥取于工”,有踵事增华之效,这就是“触类而长”。其中既有包容变创的意见表达,也有对创作者可冲破文体界缘,兼采各体之善的肯定。再如,刘勰认为碑文作为一种文体,兼有传、铭的文体特点,又因内容方面可“勒石赞勋”,就近于铭文。而“树碑述亡”之类,就与诔文差相仿佛了。所以,碑文可兼传、铭、诔的文体特点。这也是文体间可在创作时根据抒情达意的需要去“触类而长”地变创发展。可以说,“触类而长”是刘勰关于文体发展以及文体功能发挥的总观点。以“触类而长”为纲,不同文体可以相互会通融漾,也可在不断演化中,使得经典的文学权力得以更有效传输并发挥作用。

在《哀吊》中,刘勰在对哀辞的发展进行梳理时,也流溢着“触类而长”的意见。潘岳变创哀辞,“叙事如传,结言摹诗”,就是“触类而长”,兼采不同文体对于抒情达意有利的因素予以会通融漾。在《杂文》中,刘勰又在“触类而长”的基础上阐述了“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的道理。刘勰肯定文学的发展,容让文体的变创,也为作者能在变创中发挥个人才干留置了弹性空间。可以说,“条流殊术”与“若有区囿”相辅相成,均效伎于经典之思想义理与艺术风规的传输贯彻与作用发挥。

同样,在《章句》篇中,刘勰考察了诗歌在语言形式上的发展变迁,从中颇能看出刘勰对文体自身在形式上结合时代而不断充实与丰富的肯定。刘勰认为诗歌以四言为正,但从二言、三言至于六言、七言,“情数运周,随时代用”,作者可根据时代与自身特点,发挥创作的主动权,这便是“应机之权节”。刘勰充分承认文体的发展权,也充分尊重作者的创造权。

以经典的权力传输为根干,以各种文体的本然要求和具有历史与现实合理性的形式规则为腾挪空间,不同时代的创作者,可以在这样的文体秩序中充分而适当地展示自身的文学才干。因此,刘勰构建的文体秩序可以打通经典与现实文学,勾连古代与当代;既充分考虑到文学的过往,又能在文学未来的发展中提供稳固的秩序框架:文学的未来,依托于这样的文体秩序的存在;经典对文学的实践作用,也由此秩序的存在而成为可能。刘勰的文体秩序,不是回到文学自觉前的秩序样态,而是面向现实,面向未来。刘勰所构建的文体秩序之所以具有勾连古今,面向未来的结构素质与内在动力,就在于能够容许不同时代不同作者以“触类而长”的方式将不同文体在艺术形式方面的优势予以组合,同时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这样便盘活了传统的现实活力,为文学的发展确立了航标与轨道。刘勰之文体秩序并非封闭僵化,了无生气,而是开放灵动,生机勃勃的。它会通着历史与时代、经典风规与文体特色、文学传统与作者个性,有着强劲的内在活力,也有着可以自我更生,自我吐弃的内部动力机制。它可以一往无前地发展,还可以在发展中充分显露每一种文体的特色。每一种文体对于总体的秩序而言,都有着自身的价值与意义,它们“共相弥纶”地支撑了文体秩序的存在,也为秩序的稳固发展提供着助力。

结论:规略文统与负气适变——刘勰文体秩序以及文学权力观念的理论意义

对于整饬当时混乱的文坛局面,刘勰给出的救弊方案是以宗经为纲,重新激活经典在当代的文学活力。所谓“振叶寻根”与“观澜索源”,其实就是使经典作为“根”“源”的作用充分发挥出来。为此,刘勰提出“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的总体设计。而这个设计,就可从文体秩序的角度去理解把握。所谓“规略文统”,其实就是对经典在文学发展中的实践作用予以申明,在确立经典文学权力的同时,以权力传输的秩序构建为述理依据,使“宗经”与“转授经旨”的“文统”得以建立。刘勰同时强调作者在这样的“文统”中可以“因宜适变”,可以根据自身的“才”“气”“学”“习”的综合条件去充分发挥。其“负气适变”说与“规略文统”说结合在一起,宣示了刘勰文学思想以及文体学理论的灵动与活泼。

刘勰之文体学思路,需要从总体与内理两方面双向掘进并予掌握。刘勰将文体学与他对文学和文学史的总体剖判结合起来观照。其“规略文统,宜宏大体”,便蕴含着整饬文体秩序之意。要创作出超拔的作品,就应充分展露出作者的才华。如果死守一隅,不知变通,或者说不去“触类而长”,就会局促狭仄,不能致远,也就不能有“万里逸步”的发挥与创造。其“规略文统”的意旨与“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的理论意图,是十分显豁的。此意《定势》篇也有阐述。由此向其文体学层面延伸,“渊乎文者,并总群势”就含有了作者应掌握各种文体内在规则的认识。所谓“兼解以俱通”“随时而适用”,就是要作者能兼采诸体之长,“触类而长”,会通融漾,以成“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之效。“规略文统”的总体秩序设计,便可在作者“负气适变”的个性释放中充分落实。“规略文统”要通过“负气适变”去落实,要借助对每一种文体本然要求与内在规则以及变创规律的了解与掌握。《定势》篇所列举的文体,大都直接源自儒家经典,其所论列,可与《宗经》篇所说的“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呼应。相近文体,在文学性表现上,有诸多相通的要求。作者在从事相关文体的创作时,要掌握“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的道理,要善于发挥文体本身的变创活力,还要变不失正,“以本采为地”。文体虽受到经典以及上缘文体的规约,但可充分容置作者的才情与创造力,既可“触类而长”,兼采众长,又要“随变立功”“因时顺机”。这样,经典对于文体的规约既能落到“本采”上,也可因“随变立功”而容许作者将个性才华和时代风会适当带入。这就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的道理所在。

但在刘勰的时代,文坛最大的问题还是因“离本弥甚”而出现的“讹滥”局面,也就是稍后钟嵘所谓的“淄澠并泛,朱紫相夺,喧议竞起,准的无依”文坛纷乱状况。强化经典文学权力的理论目的,在于救弊。“讹滥”的出现,与辨体不清导致的“讹体”盛行有关。而《文心雕龙》本身,也是出于救弊的考虑。在尊重文体自身活力和作者才情的同时,刘勰提出“正末归本”“执正驭奇”的理论意图。刘勰以救弊为目的阐说其文学理论的根本出发点是文坛的漫漶讹滥与“文体遂弊”的局面。刘勰从救弊的立场出发,以恢复经典的文学权力为旨归,能够充分尊重“文学自觉”后文学发展所取得的积极成果,又能结合文坛“讹滥”的实际,根据辨体的要求,通过“规略文统,宜宏大体”,找到构建文体秩序的根干所在。同时,刘勰从文体传输经典文学权力的功用角度排布文体,以文体序列和文体谱系的综合作用来整饬文坛,建构宗经的文体秩序。这个文体秩序充斥着经典的力量,又能顾望现实,远眺未来。因此,以文体秩序落实宗经思想,不仅是刘勰针对当时的文弊而探索出的解决方案,还是指向未来的精心设计。可以说,《文心雕龙》的文体学思想以及刘勰的文体秩序构建,实际上夯实了整个中国古代文学以及文体学的思想基础,虽然历经久远,但一直都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一直根干俨然,枝叶繁茂,是我国古代文学的坚实理论依托。

②④[梁]刘勰著:《文心雕龙·书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457、460页。

⑤⑭[法]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210、206页。

⑧[梁]刘勰著:《文心雕龙·序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726页。

⑩[梁]刘勰著:《文心雕龙·征圣》,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5~16页。

⑮[梁]刘勰著:《文心雕龙·诸子》,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310页。

⑯⑱⑳[梁]刘勰著:《文心雕龙·辨骚》,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45~48页。

⑲[梁]刘勰著:《文心雕龙·比兴》,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6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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