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文艺思想史资料的搜集
2020-03-12吴光兴
吴光兴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提要: 隋唐文艺思想史料主要集中在传统的经史子集四部书之中,集部、史部资料较为系统,经部、子部重要性次之。唐人“诗格”类著作,对于隋唐文艺(特别是文学)评论的呈现是大范围、“全覆盖”的;唐人总集(含“选本”)表现的思想观念全面并重要;单篇论文则以“序”“书”体较多。唐代史官制度更为健全,史书众多、史学发达,正史《经籍志》(艺文志)、《文苑传》及文人专传、合传的序文、论赞,比较系统地反映了本时期的文艺思想观念。经部、子部则有重要典籍。包括稿抄本、敦煌文书、墓志、域外汉籍等在内的新出史料也值得重视。
传统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等观念,提示我们谈艺论文,应该致力于从历史联系的角度切入,寻求同情的理解。我们探讨隋唐五代文艺思想,首先要有意识地建构一个框架,一个具有综合联系性质的社会、文化及其通变趋势的历史环境。在此基础之上,史料的重要性亦不可忽视。“史学即史料学”的观点也许不够圆通,其合理性也是客观存在的。文艺思想渊源于历史现实与古人实践,然而,千年之下,从事思想史研究,自然要以保存思想的载体与材料作为客观的凭借与依据。资料搜集工作的价值,因而就突显出来了。
隋唐文艺思想史资料以文献资料为主,出自浩瀚的传统四部图书为多。好比铸山为铜,如何前往、寻找、挖掘、采集原料所在地的“矿藏”,是整个工作的前提。下面以四部分类为引导,叙述史料位置、分量、价值,进而以审慎、批判的态度理清原始资料的来源、关系、演变,努力描画一个具有全景规模的资料导引图。资料的汇辑又需要有个基本的历史分期的大框架,那么,就首先从辨证隋唐文艺史之分期问题开始。
一、隋唐五代文艺史之分期
有关唐代文学史、文艺史之分期,流行的论述多以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阶段划分。这源自后人对唐诗史的阐释与建构,逐渐被推广为一种模式,本身就比较复杂。从史料学的角度看,简单一点,将隋唐五代文艺思想史划分为常规的前期、后期二阶段,或前期、中期、后期三阶段,反而更为实用,也比较切合历史实际。
这里采用前期、中期、后期三段分期法:第一段前期(隋文帝开皇元年581—唐睿宗景云二年711),唐玄宗之前的时代;第二段中期(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唐顺宗永贞元年805),唐玄宗、唐德宗之间的时代;第三段后期(唐宪宗元和元年806—五代周恭帝显德六年959),唐宪宗至五代末时期。以作为主体的300年(实为290年)“唐代”为例,前、中、后期之划分,基本上以一百年左右为断限(前期94年、中期94年、后期102年)。在“隋唐五代”的概念之下,唐前期,上溯包括隋;唐后期,下延包括五代。这样分为三期,前期131年、中期94年、后期154年。
在历史上,统一的隋唐盛世继南北朝分裂局面而起,“南北朝”“隋唐”两大历史板块之间的继承与创新,非常令人瞩目。隋朝短祚,许多观念与制度的建立只是引其端绪,最终成就于唐朝。近人研究历史,多以“隋唐”为称名,以此也。“隋唐”继“南北朝”而来,因袭、继承的因素是比较多的。隋唐燕乐多北朝渊源,二王法书奉为永恒典范则多承南朝习俗①。文学方面,以声律为中心,薪火相传的迹象尤为显著。《新唐书·文艺·宋之问传》曰:
魏建安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宋)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1]
所谓“魏建安”系史家疏误②,这段宏观论述认为,汉末建安以下,直至东晋南朝,“诗律”屡有变化;齐梁的沈约、庾信等人,音韵属对更趋严密;初唐宋之问、沈佺期的时代,声病章句“锦绣成文”,律体诞生,沈、宋被尊为一代文宗。这一历史认识,显然是以南北朝、隋唐为一脉而下的。唐代文学“门户级”的“律诗体制之建构”,诚然是继承南北朝文学传统所取得的划时代成就。近人罗根泽编著批评史,设“综合体”之体例,直接将隋唐人的声律说附于南北朝音律说之下,不是放在《隋唐文学批评史》而是放在《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中加以论述[2]34。而在南北朝、隋唐时代,声病对偶方面的探讨,长期构成文学的中心问题。隋唐文艺思想史前期的基调仍然以对于南北朝传统的继承为主。另一方面,从政教立场对于南北朝文艺(特别是南北朝后期“亡国之音”)的批评的声浪,也时有起伏。
“唐中期”的概念虽然流行不多③,其实反而是可以取证于唐人的自我认识的。独孤及《皇甫冉集序》(全名《唐故左补阙安定皇甫公集序》)在大历年间发表评论曰:
五言诗……历千余岁,至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乃备……沈、宋既殁,而崔司勋颢、王右丞维复崛起于开元、天宝之间。得其门而入者,当代不过数人,补阙(引按:皇甫冉)其人也。[3]1743-1744
这一唐人的“当代论述”体现的文学史认识思路明晰,以沈佺期、宋之问为代表的律诗成就作为当时文学繁荣发达的前提条件,以开元、天宝间诗人王维、崔颢,与大历时期的皇甫冉等“当代数人”为薪火相传的风雅继承人。这一尊奉沈、宋的局面,延续至8世纪末叶的贞元时代。贞元六年(790),李观在长安作《与右司赵员外书》曰:
今之人学文,一变讹俗,始于宋员外而下及严秘书、皇甫拾遗。世人不以为经,呀呷盛称,可叹乎![3]2395
在批判者李观的眼里,所谓“讹俗”之文风“始于宋员外而下及严秘书、皇甫拾遗”,宋员外宋之问,严秘书严维、皇甫拾遗皇甫冉,严维、皇甫冉都在前揭大历年间独孤及序文“当代数人”之列。“世人……呀呷盛称”,证明贞元文坛上占世俗主导地位的仍是所谓“讹俗”文风系列。事实上,贞元时代酝酿、元和时代风起云涌的“元和诗变”,着实对于律诗引导的文风有决定性的变革,文学思想与观念受到巨大冲击,一个“时代”或“世纪”结束了[4]554。白居易、韩愈等人是跨世纪、划时代的文艺革新者群体的领袖人物。当然,如果将隋唐五代(或单纯唐代)划分为前期、后期两阶段,则唐中期“沈宋的世纪”也可以合并入前期。
唐后期与晚唐意思差不多,初、中、晚与前、中、后意思类似。“晚唐”的称名自宋代以来流行已久,但是,具体历史范围言人人异[5]。以文学史上“元和体”之流行作为基本标志,比较符合唐人的历史认识。元稹《酬乐天余思不尽加为六韵之作》诗曰“次韵千言曾报答”,自注:“乐天曾寄予千字律诗数首,予皆次用本韵酬和,后来遂以成风耳。”[6]4600白居易《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自述:“制从长庆辞高古,诗到元和体变新。”二诗句之下分别自注:“微之(按:元稹字)长庆初知制诰,文格高古,始变俗体,继者效之也。”“众称元、白为千字律诗,或号‘元和格’。”[6]5000唐时流行“诗笔说”,制诰、律诗对举,就可以代表文章的两大基本领域,进而指整个文章、文学风格。顾陶《唐诗类选后序》有言:“元相国稹、白尚书居易,擅名一时,天下称为元、白,学者歙然,号‘元和诗’。”[3]3528《旧唐书·元稹白居易传论》曰:
国初开文馆,高宗礼茂才,虞、许擅价于前,苏、李驰声于后。或位升台鼎,学际天人,润色之文,咸布编集。然而向古者伤于太僻,徇华者或至不经,龌龊者局于宫商,放纵者流于郑、卫。若品调律度,扬榷古今,贤不肖皆赏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昔建安才子,始定霸于曹、刘;永明辞宗,先让功于沈、谢。元和主盟,微之。乐天而已。[7]4359-4360
史臣综论历代文学,说元、白是元和文坛的盟主,可与建安时代的曹植、刘桢和永明时代的沈约、谢朓相比。这一《元稹白居易传论》,规仿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其意有以元稹、白居易为唐代文学划时代最高成就代表的意思。这与晚唐五代时期元、白作品在社会上最为流行,盛况空前的历史条件相关,也反映了当时大多数文人心目中的审美标准[8]。不仅元、白的“元和体”,而且,韩愈、柳宗元代表的古文思潮也差不多在同一时期流行、漫衍,达致高潮。唐后期,广义的“晚唐诗”“白居易的时代”实质上是伴随着北宋中期庆历年间(1041—1048)欧阳修等人的崛起而被强制性终结的,在“隋唐五代”时段之下,就以五代终结之年头(周显德七年,960)为界限。
隋唐五代文艺思想史料,大致可按以上三个时期分配。当然,对历史进行分期,目的在方便论述与研究,涉及跨时期具体人物、资料的归属,还需要下很多斟酌与辨证的工夫。
二、隋唐文艺思想史料基本面之一:集部
研习隋唐五代文艺思想,资料的基本面仍以中国传统的四部书(经史子集)为首要基础。具体到这一领域,论其重要性,四部书的次序要略有颠倒。文集(集部)是文学的大本营;对于文艺人物、事迹、著作,史部书通常保存有比较系统的记述;经部、子部的资料相对零星。所以,重要性分成三个层级。下面按集部、史部、经部子部为序概述。
就集部资料而言,又有如下几个重点。
(一)“诗文评”专书
目录学上的“诗文评”观念,隋唐人尚未完全自觉,《文心雕龙》《诗品》之类文学评论专书,《隋书·经籍志》(《隋志》)收在集部“总集”类;《旧唐书·经籍志》(《旧唐志》)沿袭《隋志》。《新唐书·艺文志》(《新唐志》)于集部总集类之末,又别出小类“文史类”收“李充《翰林论》”以下二十六家专书,其中二十二家出自唐以下。实质上,《新唐志》的相关处置已经具有了诗文评、史评④一定程度的自觉意识。当然,《新唐志》出自宋人。
唐人诗文评专书以“格”名书者较多,批评史上因有“唐人诗格”相关概念的流行。放眼大的历史范围,前与六朝名著、后与宋人诗话比较,一般认为唐人诗格方面的成就稍逊一筹,与辉煌鼎盛的唐代文学的伟大成就不够匹配。“不匹配”的评价诚然难以辞辩,唐人诗格作为一代之作,其历史意义则不能漠视。以专门评论文学,勒为专书为标准,隋唐五代时期所谓“代有其文”(代有其著),必须首先注目于诗格类著作。
论唐人诗格之历史,有个看法很流行,但是,似是而非。罗根泽立“诗格的两个时代”节目,在“四唐说”的框架之中,指出初盛唐、晚唐五代以至宋初是两个诗格盛兴的时代[2]186。这一观点主要将贞元、元和所谓“中唐”从诗格流行的历史中“抠”了出来,作为一个例外。其实,唐人诗格最负盛名的代表作之一,大历诗僧皎然《诗式》就是在贞元初年问世并流行的[4]418-419;且后人辑刻的诗格书中,“白居易《金针诗格》”“贾岛《二南密旨》”声名显赫,究竟是否完全托名伪造,并不容易下结论[9]。因此,诗格类著作之于隋唐五代时期文艺评论,称之为大体“全覆盖”更符合实际。
前期则刘善经《四声论》、上官仪《笔札华梁》、元兢《诗髓脑》、崔融《唐朝新定诗体⑤》等;中期则王昌龄《诗格》、皎然《诗式》等;后期则后人辑刻的众多《诗格》类著作。前期继承南北朝后期传统,专心于声病对偶之学;中期稍微振起,讲究律对的同时,进而关注构思、体势、品格诸端;后期则进于精细的格律与微妙的比兴,以及“格”“式”类著作的推广。峰谷起落,脉络分明。总之,诗格类专书对于隋唐文艺(特别文学)评论的呈现是大范围的,一定程度上具有首要地位。诗文评又有别具一格的孟啟《本事诗》。
(二)“总集”选本
以理论文本为本位,总集不如诗格。然而,如果兼顾到批评实践,则“总集”选本体现的思想观念同样全面并重要。集部总集类,又有类似《文选》的综合性“全集”与体类单选的“专集”之分。唐代诗歌鼎盛,诗集特别多而重要。产生于不同时期的唐人总集、诗集选本同样描画出整个唐诗史的大体结构。前期则《文馆词林》《芳林要览》《续古今诗苑英华》《古今诗人秀句》《珠英学士集》等;中期则《正声集》《国秀集》《河岳英灵集》《箧中集》《中兴间气集》《南薰集》等;后期则《御览诗》《极玄集》《唐诗类选》《又玄集》《才调集》等。这些选本有存有佚,叙文多数可征,辑录连贯起来,能够呈现隋唐文艺思想之重要面目。
唐人选本之另一特色,如《河岳英灵集》《中兴间气集》之类,在入选各家名下又缀以具体评论,辑录警句,在一定程度上,下开后世“评点”方法之门,所体现的批评意见更加周到圆满,也值得重视。
(三)文集(主要别集)单篇文章,以“序”“书”为大宗
上文论述总集选本之“序”(或作“叙”)所具有的资料价值,隋唐人数量巨大的“序”文,更多保存在作家别集之中。“序”作为一种文类(或文章体裁即文体),具有比较复杂纠葛的历史渊源。儒家传述六艺经典,多有“序”之流传,子夏《毛诗序》、孔安国《尚书序》皆收入《文选》。《文选》“序”类,又选录了皇甫谧《三都赋·序》、石崇《思归引·序》之类单篇作品的“序”文。颜延之、王融分别创作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属于“集会诗序”,任昉《王文宪(王俭)集序》是“文集序”。
唐人的“序”文,构成隋唐文艺思想资料来源的一大宗。分别而言,其一,各类书的“序”文,以总集、别集为主。总集选本方面情况,略如上文所述。唐人千余部别集⑥,大约就有千余篇“序”文,以论述文章、文学为主。突出者如卢照邻《南阳公集序》、杨炯《王勃集序》、卢藏用《陈子昂集序》、张说《洛州张司马集序》《上官昭容集序》、颜真卿《孙逖集序》、李华《萧颖士集序》《崔沔集序》、贾至《李适集序》、独孤及《李华集序》《皇甫冉集序》、李阳冰《草堂(李白)集序》、樊晃《杜工部小集序》、顾况《陶翰集序》、李舟《独孤及集序》、许孟容《穆员集序》、梁肃《包佶集序》、于頔《杼山(皎然)集序》、权德舆《崔元翰集序》《吴筠集序》、刘禹锡《灵澈集序》《吕温集序》《柳宗元集序》、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序》、白居易《元宗简集序》、元稹《白氏长庆集序》、李汉《昌黎先生集序》、杜牧《李贺集序》、李商隐《元结集后序》《樊南甲集序》、裴延翰《樊川集序》、皮日休《文薮序》《松陵集序》、陆希声《李观集序》、韩偓《香奁集序》、吴融《禅月集序》、王赞《玄英先生诗集序》、孟宾于《碧云集序》等。
其二,唐人论文,单篇作品之“序”文当中,亦名作辈出。例如,唐太宗李世民《帝京篇序》对于文学原则的宣誓,以古为鉴,崇尚中和之美,立下唐廷审美与文学的祖宗之法;陈子昂《修竹篇序》振臂一呼,倡导“汉魏风骨”,为唐诗复古不祧之祖。李白《大猎赋序》、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序》、元结《系乐府序》、刘禹锡《竹枝词序》、皮日休《霍山赋序》等,各自具有文艺思想史上的重要价值。
其三,唐人“集会诗序”与“送人序”合并论述。其实,“集会序”实是中古时代“序”体写作的原型之一,风流千古的《金谷集序》《兰亭集序》都因集会而作,而集会又无不与“写诗”结缘,且“送人”正是集会产生的一大缘由。送人必集会,集会必作诗,作诗必撰序,因此,“集会序”与“送人序”本来就是相关的。唐人集会送人“序”之论文名篇,如元结《刘侍御月夜宴会序》,提倡风雅,指斥近代曲辞;韩愈《送孟东野序》提出不平则鸣、悲愤出诗人的著名论断;《荆潭唱和诗序》进而倡言:“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沈亚之《送韩静略序》以因循为文病,力倡文学创新,经史百家之学只是养料而已。
隋唐文论的另一大宗,“书”体文章,与“序”文比较,爆发力还要突出。
这或许与“书”体文的渊源也有关系。“书”体文章,日常生活之中不可或缺的“书札”文体,著名者无如司马迁《报任安书》,但是,大规模流行是在建安以后。在讲求礼制的社会,“笺”“启”等文类名目与“书”体近似,应该合并论述。大家耳熟能详的曹丕《与吴质书》、曹植《与杨德祖书》、杨修《答临淄侯笺》都是论文名篇。“书”(包括启、笺)体之写作,生活、文学、心情与思想融合为一,甚而至于披肝沥胆,发而为文。在这样的平台之上,隋唐文论震撼人心的宏论颇多出自“书”体,并不令人意外。
“元和诗变”纲领性文献白居易《与元九书》是两位挚友的交心之作;韩愈彪炳史册的“文气说”出自《与李翊书》。其他重要篇章,还有王绩《答处士冯子华书》、王勃《上吏部裴侍郎启》、陈子昂《上薛令公文章启》、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皇甫湜《答李生书》、元稹《上令狐相公诗启》、杜牧《上知己文章启》、李商隐《巨鹿公启》、陆龟蒙《复友生论文书》、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与王驾评诗书》《与极浦书》、黄滔《答陈磻隐论诗书》等,名作辈出。
(四)其他体类的单篇文章
文学批评史上开风气的经典之作《典论·论文》《文赋》所属“论”“赋”之体,隋唐时代也产生了一些名作,如李华《三贤论》、吕温《人文化成论》、牛希济《文章论》等。窦臮《述书赋》是书法思想资料的重要篇章。
“碑”“铭”之体,有元稹《杜工部墓系铭》、韩愈《樊绍述墓志铭》、皇甫湜《韩文公墓铭》等。
以诗论文的“论诗诗”体类,则为杜甫新创,也以杜甫的成就尤为突出。
总之,集部堪作隋唐文艺思想资料之首要渊薮。诗文评专书、各类总集之外,别集当中“序”“论”二体类文章有必要重点属意,进而兼及其他体类。在此基础之上,整合史部等资源,即可奠定资料长编的基本规模。
三、隋唐文艺思想史料基本面之二:史部
在世界文明史上,中国之“史学”大名鼎鼎。悠久的史学、史书之于“隋唐五代”这个时代,除了提供历史资料之外,还有另一重值得重视的特殊关系。堪称“史书首座”的二十四部正史即“二十四史”,与隋唐五代有关系的竟有十二部之多。从东汉初《汉书》之撰述开始,胜朝断代修史、新政权设置史官职掌修史逐渐成为常规。在这一史学进程当中,唐朝的作用比较突出;“隋唐五代”相关正史就有十二部之多。南北朝、隋唐之际,国家由近三百年南北长期分裂走向统一,包括隋朝在内的好几个短祚王朝缺乏成熟的断代史流行。唐初因有“五代史”(梁、陈、齐、周、隋)之修撰,又修《晋书》,唐人李延寿撰《南史》《北史》;五代时有《旧唐书》、宋初有《旧五代史》之撰,宋人又修《新唐书》《新五代史》。十二部正史对于隋唐五代文艺思想史所具有的史料价值是比较突出的。
十二部正史大体分两种类型,前人陈迹、当代记载。“五代史”与《晋书》《南史》《北史》八部书,都是唐人撰写前代历史的成果;《旧唐书》《旧五代史》与唐五代史官、史书之间较多联系,属于本朝人撰本朝史的“当代史”类型。出自宋人的两部“新”史书,亦可附此论述。而史书的产生,时机则集中在前、后两个点上,前八部在唐初,后四部在五代至北宋前期。下面主要结合文艺思想史料问题,举其要点。
(一)“五代史”的舆论场
唐高祖武德年间,令狐德棻上书建议修前代史,高祖下诏修史,历年未就,贞观三年,太宗复敕命修撰,贞观十年“五代史”成⑦。南北朝、隋唐之际,三百年南北分裂格局重归统一,中国社会、文化面临一个挑战、机遇期。以此为观察点,唐初“五代史”之修撰,总结经验之外,清算历史、建构新朝的主观意志也比较显著。“五代史”修撰者都是高级士人(其中多数是朝廷重臣),他们有关文艺的论述以政治教化为关键考量,以古鉴今,在思想意识形态方面营造出一个有声有色的舆论场。“五代史”的文艺评论主要通过五史的《文学传》(《文苑传》)以及相关人物传记的“序”“论”发表,《隋书·经籍志》集部、《梁书》《陈书》帝纪总论部分也有涉及。在此历史的舆论氛围之中,虞世南谏阻唐太宗作宫体诗的举动就非常容易理解。同时,也要看到,这批修书史臣多数都在南北朝文学传统中成长,他们基于政教批判近代文学传统,虽然堪称激烈,然而回归了文学本身,总体还比较通达,与隋文帝治下的某些极端观点有所区别。
(二)北方统一南方的相关因素
毕竟隋唐统一王朝是以北方统一南方的方式来进行并完成的,“五代史”修书史臣多数出自北方⑧,鉴于南北朝文学主要以南朝为主导,前述动辄集矢于“梁陈徐(陵)庾(信)”的批判性言论,不排除具有一定北方、南方地域性竞争的意味[10]。李延寿《南北史》主要抄掇八史,补充材料,在思想观念方面并无多少原创价值,然能够证明某些观念被传述并流行。
(三)新修《晋书》与唐太宗奠基的“祖宗之法”
贞观后期官修《晋书》,因唐太宗“制曰”御撰四篇史论,有时又题为“御撰”之书。《晋书》在文艺思想的基本立场方面,比之贞观前期的“五代史”有所修正。唐太宗御笔亲撰的四篇史论是《宣帝纪论》《武帝纪论》《陆机传论》《王羲之传论》。宣帝、武帝作为晋朝奠基、创业之主还好理解,特为陆机、王羲之作“传论”,举动有点非常规。太宗本人爱好文学、书法,他评价陆机:“百代文宗,一人而已。”评价王羲之:“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一代君王握笔在史书之中如此表达对于诗人、书法家的赞赏,极其罕见。《四库提要》评论:“夫典午一朝,政事之得失、人才之良楛,不知凡几;而九重掞藻,宣王言以彰特笔者,仅一工文之士衡,一善书之逸少,则全书宗旨大概可知……其所载者,大抵宏奖风流,以资谈柄。”[11]
贞观朝后期《晋书》的修撰,有关文艺方面的趣味与观念略有修正主义特色,对于包括两晋在内的中古文学、文艺传统体现了较强的认同意识。唐代文学、文艺的“祖宗之法”与《晋书》修撰之间的关系值得注意并思考。总体而言,“五代史”相关史论宣扬的教化的文艺观影响有所减弱,唐代文学、文艺的基调仍以继承并发扬中古文学、文艺的传统为主。除了御撰陆、王二传论之外,《晋书》全书的载录与叙述(特别是与文艺人物相关的传记)需要进一步关切。
(四)《旧唐书》《旧五代史》反映的唐五代文艺思想
比较流行的观点认为《旧唐书》既然出自五代官方文人之手,那么首先与五代末世的思想观念有关联。实际上,这一观点也需要检视与辨证。《旧唐书》两百卷,篇帙较大,五代乱世修书,仅首尾五年即能成书,与其充分的史料来源关系很大。唐朝的史官制度渐趋完备,自初至晚,列朝所修实录,五代时见存者,有唐高祖至武宗之前的实录,武宗实录有残缺,宣宗以下不备。唐人所修国史,从高祖至肃宗乾元时的纪传体国史,从高祖至宪宗元和时的编年体国史,也是史馆保留下来的可供《唐书》修撰者参考的凭借[12]。总之,《旧唐书》以保存下来的唐朝实录、国史为主而修成,许多加工进行得比较粗糙。从史书探求古人的思想观念,《旧唐书》应是唐人“夫子自道”方面的意义更大一些。具体而言,《旧唐书·文苑传》类传收入正附传人物105人,加上部分重要人物(如高适、颜真卿、韩愈、刘禹锡、柳宗元、白居易等)的专传,较为系统地绘制出一代文人行迹;《旧唐书·经籍志》加上宋人《新唐书·艺文志》较为完整地载录一代文人的著作目录;《旧唐书·音乐志》(《新唐书·礼乐志》)涉及音乐,《新唐书·选举志》涉及科举制度等等。各方面均具有系统的基础史料价值。
同理,宋初开宝六年(973)诏撰记载梁、唐、晋、汉、周五代历史的“(旧)五代史”,开宝七年表上,成书一百五十卷,费时仅一年半。《旧五代史》仍以五代各朝实录等为主要凭借,所以成书快速。五代史料、史源基础之上的《旧五代史》则主要反映了五代时期的思想观念。载入《旧唐书》《旧五代史》的相关史论,同样更多具有唐五代时期“当代史”的意义,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文艺趣味与价值倾向。例如,本文第一节引述的《旧唐书·元稹白居易传论》,其发言之机杼、立论之基础,仅仅追踪至五代修书史臣的思想意识是不够的,还应进一步与元和、长庆以降的晚唐评价体系联系起来理解。
从文艺思想史料学的角度观察,宋代的两部“新”史《新唐书》《新五代史》于唐五代史实有所补充,因而具有辅助价值(部分已见上文论述)。
(五)正史之外的其他类别史书,具有程度不同的史料价值
史部政书如《通典》(《新唐书·艺文志》入子部类书)之《乐典》是音乐思想之渊薮;史部杂传类荟萃文人佚事;史部史评类开山经典刘知几之《史通》,不仅对史学贡献巨大,而且也开辟了一个涉及叙述、言说、修辞、言文、虚实诸端的广阔视野,文学、文艺思想史论者多重视此书。
总之,在隋唐文艺思想史料之中,史部书的基础地位足与文集相埒,堪称另一大宗。而史部书之系统性,较集部书更胜一筹,“读史”、系统地处理史部资料,是资料长编工作基本要务之一。官府设置常设机构组织修史的举措,唐代之制度建构尤其关键,因而,隋唐五代相关研究,史学系统方面的工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四、隋唐文艺思想史料基本面之三:经部、子部
相较于集部、史部资料之全面、系统而言,经部、子部存书较为零星,然而,音乐、书画艺术方面的几部要籍名列其中。
经部乐类,崔令钦《教坊记》主要记录了开元年间教坊制度、乐人、乐事、组织、人选、舞类、舞法、杂技以及有关轶事。收曲名三百四十多曲,涉及唐代大曲、燕乐、杂曲、琴乐、散乐、著词等类别,记录了诸多乐曲的内容和起源以及本事等内容,可补隋唐史志阙疑,是研究唐代教坊制度、燕乐源流以及文艺思想的重要资料。
经部小学类,张彦远《法书要录》编集古人论书之语,起于东汉、迄于元和,具录原文。未见其书者,亦特存其目,编次极为详赡,其中不加论断。又以九等品第书学人物,自汉至唐,上下千百载,其间大笔名流,几不逃彀中矣。而庾肩吾、张怀瓘、窦臮等著述,独赖此书得显于世,则搜罗裒辑之功为不可没矣。
子部杂艺术类,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述所见闻,极为赅备。前三卷皆画论:一叙画之源流,二叙画之兴废,三叙自古画人姓名,四论画六法,五论画山水树石,六论传授南北时代,七论顾、陆、张、吴用笔,八论画体工用搨写,九论名价品第,十论鉴识收藏阅玩,十一序自古跋尾押署,十二叙自古公私印记,十三论装禙褾轴,十四记两京外州寺观画壁,十五论古之秘画珍图。自第四卷以下,为画家小传。书中征引繁富,佚文旧事往往而存,非但鉴别之精,其资考证者亦不少。
此外,子部类书与文艺关系密切。类书之书籍类型尤其流行于南北朝隋唐时代,《隋志》入杂家、《旧唐志》作杂事、《新唐志》作类书,本因配合中古时代骈体文学隶典用事之风气而兴起,分门别类汇辑历代故事与作品,以供写作参考。类书之门类分配组织,本身就是历史上文艺思想观念的遗迹。同时,序言与正文又保存有思想观念相关的一些理论文本。
子部儒家类,隋末特立独行的大儒王通《中说》思想体系异军突起,包括一系列涉及文艺方面的论述,也有很重要的意义。
五、隋唐文艺思想新出史料
新资料与新理论、新方法并列,称为学术创新的基本引擎。在正式进入“新出史料”论述之前,有关如何处置旧资料、新资料关系与立场之问题,也需要略作辩证。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长期传世的所谓“旧资料”,构成中国传统学术的基本资料,学者或称之曰“常见书”。相对于旧资料的博大与系统,新资料的规模比较小、出现方式毕竟零星。缺乏对传世文献“常见书”的熟习这一前提条件,新出史料就失去了参照系,因而,价值也要大打折扣。
隋唐文艺思想新出资料大约包括四个方面:新出稿抄本、敦煌文献、出土文献、域外汉籍。
(一)新出稿抄本
除了流传有序的刻本文献之外,浩如烟海的四部旧籍偶尔会有价值特别的稿抄本出现。例如,今人以清代抄本整理的初唐诗人王绩《王无功文集》[13],与流传有素的王绩文集的刻本系列比较,许多篇目的篇幅都大幅增多。原因在于流传诸刻本,都渊源于中唐时期陆淳的删本,未被删减的本子竟然在刻本系列消失了。运用这个据稿抄本而来的整理本,能给有关王绩的资料以意想不到的补充。
(二)敦煌文献
敦煌属唐代的沙州,是中国通往西域的重要门户,当时佛教在此流行,形成规模宏大的莫高窟石窟寺群。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开始,其中一个石窟内发现大批(约4万件以上)文书,世称“敦煌文书”或“敦煌遗书”,震动世界,百年间,形成国际“敦煌学”。与文艺相关文献只是敦煌遗书的一个部分,然而,冲击力巨大。以“变文”为代表的仅存于敦煌的通俗讲唱文学,呈现了文学史上一个前所未知的世界。传统的诗词文赋诸体裁作品,也众体皆备。敦煌的文艺世界色彩斑斓。总之,文艺在敦煌宝藏之中占有一定比重,从中作文艺思想的索引,可以有所作为。
(三)出土墓志
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考古事业的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建设的高潮迭起,地不藏宝,源源不断的志石在中原、关中以及神州大地纷纷出土,数以万千计。墓志铭多出文人之手,唐代文学昌明,志主与文艺相关者不少。除了有助考明文人事迹、欣赏书家艺术之外,大量唐时埋入地下的墓志铭叙述并铭记了唐时话语,对于隋唐文艺思想观念的探索也时有助益。与李百药、薛元超、上官婉儿、张九龄、王之涣、李昂(仓部员外郎)、刘长卿、韦应物、耿湋、李益等诗人有关的墓志,涉及文艺思想的内容通常只是只言片语,但是,如同一地芝麻,体量虽小,个数众多、覆盖面广,搜集、运用得当,对于思想史研究甚至能够具有系统性的启示作用。限于专篇载录的体例限制,《资料长编》不能大量收入相关墓志铭,将来撰述《通史》时,会多所参考。
(四)域外汉籍
隋唐时代是中国帝制旧世界的鼎盛阶段,中国文化在世界,特别是东亚地区具有主导地位与影响。遣唐使(或遣隋使)、留学生(或僧)等各色人等穿梭往还,地区内文化交流热潮不断。汉字、唐诗、儒学、佛教等成为重要载体或媒介。东亚地区内汉文化、汉籍积累深厚,具有千载渊源。19世纪末“西学东渐”以来,特别是当今,在经济全球化、区域经济一体化条件之下,东亚(日本、韩国等国)汉籍资源越来越引人注目,大量域外汉籍纷纷被“挖掘”出来,给学术界带来惊喜。对于隋唐文艺思想而言,奇迹般、“标本”级的《文镜秘府论》引起中国学者的注意、利用与研究,堪称迄今为止最大的冲击波。唐元和时代日本入唐求法僧空海回到日本之后,利用在唐搜集到的文论资料撰汉籍《文镜秘府论》。直至清末,杨守敬《日本访书志》撰该书提要,才引起中国学界注意;20世纪30年代以降,储皖峰、罗根泽、郭绍虞等在利用、整理、研究《文镜秘府论》方面分别作出出色贡献,七八十年代以来,随着周维德校本、王利器校注本的问世,该书更成为隋唐文论的基本参考书。中古文学“声病说”,本书是个最大资料宝库。隋唐论文名著刘善经《四声论》、上官仪《笔札华梁》、元兢《诗髓脑》、崔融《唐朝新定诗格》、王昌龄《诗格》、皎然《诗议》等,本书皆有大量保存。以此为例可见,日本汉籍《文镜秘府论》的发现与利用,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中古、隋唐文论的资料条件。此外,《文选》《白居易文集》等大宗资料,都与隋唐文艺相关,应该保持高度的、持续的关注。
总之,隋唐五代文艺思想史的资料大体不外乎旧资料宝库、新资料特藏两大方面。四部书中的基本材料仍需扎扎实实全面考查、钩稽,又要保持对于日新月异的新出史料的足够敏感。近人提出古史考证的“二重证据法”之后,后人又续有“三重”“四重”证据等文献史料新理论。由此牵涉的方面林林总总,有些已经离文本文献比较远了。
将上述旧材料、新材料搜集汇合起来,建设与时俱进的新的资料平台,隋唐五代文艺思想史研究的理论创新才有希望成为有源之水源远流长,成为有本之木叶茂花繁。隋唐文艺思想通史就能够谱写更新的篇章。
注 释:
①唐太宗出御府金帛购求天下古本,以“贞观”字为印,其古本多梁、隋官书。后来进一步整理,唐玄宗又自书“开元”字为印。参见《新唐书》,中华书局点校本,第1450-1451页。
②东汉建安时代,汉丞相、魏王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政权在魏王,朝代仍是汉朝。曹操去世后,曹丕篡夺汉朝,建立魏朝。
③“过去唐诗研究者往往把唐代划分为四个阶段,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本书并为初唐、唐中期、晚唐三个阶段。唐中期包括盛唐、中唐,初唐、晚唐则依旧……唐中期的文学批评,伴随着诗文创作的繁荣,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较初唐时代有了很大的发展和变化。”王运熙、杨明:《中国文学批评通史(隋唐五代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71页。
④《新唐志》“文史类”合文评、史评为一,收有刘知几《史通》等五部史评性质专书。
⑤“体”或作“格”。
⑥唐五代别集约一千二百种。参见蒋寅编《中国古代文学通论(隋唐五代卷)》,辽海出版社2005年版,第491页。
⑦《旧唐书·太宗纪》。按:《五代史志》则成于高宗显庆年间,由长孙无忌领衔表上。
⑧《梁书》《陈书》作者姚思廉为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