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太庙”拜见南怀瑾先生
2020-03-11朱永新
2007年3月17日下午3点,我去吴江拜访南怀瑾先生。一路上,头脑里在回忆先生的简历。1918年,他出生于浙江温州书香人家。幼年接受私塾教育,十二岁至十七岁已遍读诸子百家。少年习武,精通拳术剑道。青年时访求多位高僧隐士,为禅宗大德盐亭老人袁煥仙弟子。金陵大学研究院社会福利系肄业,离校后专研佛学,遍阅《大藏经》。1945年,远走康藏,参访密宗上师,被承认为合格密宗上师。后赴昆明讲学于云南大学,后又讲学于四川大学。1947年返乡,归隐于杭州。后在江西庐山天池寺附近结茅庐清修。1949年去台湾,1985年旅居美国,1988年到香港居住,2006年在苏州吴江庙港定居。
一个小时不到,就到了庙港。经过太浦河上的一座大桥后,拐弯不远的地方,有几栋虽然不起眼但是很特别的建筑。我想,这应该就是先生的住所了。走近一看,在围墙的尽头,有一个大门,边上有“太湖大学堂”五个大字。
张耀明兄与先生的助手小马迎候我入门。学堂很大,占地约三百亩。一期已经完成主楼与讲堂的建设。小马带我们沿学堂参观。从学校的道路走上太湖大堤,堤上的树已经开始露出嫩芽,晚霞映在北边的太浦河上和南边的桃树林中,许多小动物在草丛中悠闲地漫步。一种宁静的美,自然的美,让我们从这静美中又体会到一些神秘之感。小马说:“不假,这里真是神仙居住之地。”他告诉我们,当年勘测地形的时候,仪器就在先生现在居住的主楼上面失灵了。
五点钟左右,小马去安排其他事情,请一位师傅带我们继续参观两栋建筑。先入讲堂,又叫禅堂,是先生讲学、弟子修行的地方。进门脱鞋,因为有地热装置,一点儿也不感到冷。大堂里有人在打坐修禅,我们小心翼翼地上楼,在楼上看前面的草坪,一幅太极图映入眼中。
因为江南多雨,讲堂与主楼用回廊连接。主楼客厅挂有刘子仁的画,王凤峤题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据说以前是挂在南先生香港的客厅中的。二楼是各种讨论室与房间,其间布置了许多古代与近现代的名家书画。三楼是图书馆,据说藏书二十五万册以上,经过国家的特别批准全部从美国带来。小马告诉我们,这些书南先生大部分读过,许多能够背诵。南先生的工作室也在三楼,有一尊佛像供奉在中间。还有一间非常特别的中药房。据说,有弟子或客人患病的时候,先生经常自己配药帮助治疗。
六点不到,当我们回到客厅的时候,先生已经在那里“工作”——为送给我们的书题款了。先生的精神非常好。当不清楚要送书的人是男是女的时候,他开玩笑地说:“公的还是母的?”我们一边聊着,先生一边写着,一口气签了几十本书。他笑着说:“你们看,我在做苦工呢!”
我问先生为什么选择庙港作为他人生的归宿。他笑着说,这里是中国的“太庙”啊!我们不解。因为太庙是古代王室祭祀祖先的地方,先生为什么说这里是中国的“太庙”呢?先生说,太湖的庙港,简称不就是“太庙”吗?
先生说,这里原来是太湖边一个低洼的水塘。1999年11月18日,他的一个在吴江投资的学生邀请他来庙港。当时他的学生陪同他在太湖大堤上走了一圈,他说,将来在这里骑着小骡子,读书修行,一定非常美好。就这样,经过六年的建设,填土、种树、修路、造桥、养花、喂禽,大学堂初具规模。
六点半以后,我们移师餐厅。先生坚持让我们先行,他说这是中国人起码的礼节。九十岁的老人,可以说是健步如飞,谈笑风生。
到了餐厅,一副先生最喜欢的对联映入眼帘: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
先生说,这是宋代陈抟的作品。
餐厅里有近三十人吃饭。有北京的、上海的、台北的,有著名跨国公司的老板,还有一位专门从台北赶来的八十岁的老学生张尚德教授。先生笑着说,我这里就是“人民公社”!
先生对中国文化的问题特别有感情。他说,文化是民族的根本。他看我穿的是西装,说:“你这个是西方‘海盗的东西!中国人现在连衣服也‘没有了!韩国的服装是我们明朝的,日本的和服是唐朝的。我们为什么没有自己的‘衣冠了呢?”谈到年代,南先生说,正朔历法,从黄帝算起,也有4700多年了,为什么要丢掉它而用西方的纪元呢?
先生对教育问题也非常关注。他说,教育的问题太多了!现在第一流家庭的孩子所受的教育是最末等的。一个孩子六个人爱,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什么都不懂,将来的生活都可能有困难!他强调读书,尤其是要朗诵。听说我在做的新教育实验有“营造书香校园”的行动和“晨诵·午读·暮省”的生活方式,他非常高兴,马上让工作人员拿来他指导编写的《儿童中国文化导读》《中国文化断层重整工程》《儿童西方文化导读》等书。他告诉我,他的书基本上是十七岁以前读的,“早期的阅读非常重要”。他还请张教授现场演示了如何诵读中国的传统诗词,张教授的吟唱方式在我们的教育中几乎看不见了。
不知不觉,三个小时就要过去了。先生怕大家没有吃饱,请工作人员做了面条让大家吃。最后合影,先生邀请我在他喜欢的对联前留影,让我非常感动。
第二天早晨,我开始读先生所赠的他新出的《南怀瑾讲演录》一书。这是由先生在上海、海南对知识界、工商界和传媒界作的五次讲演记录整理而成的,内容包括读书与工商文化、大会计、人文问题,中国传统文化与经济管理,以及中国传统文化与大众传媒,许多观点非常精彩。
先生曾经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他对美国的学生说:“我们中国的学生到美国来学习,要东考试、西考试,还要高收费。而过去的中国,特别是唐朝的时候,外国学生到中国留学的非常多。我们在长安准备了几千所房子,招待吃招待住,最后还要送他们回去,跟你们美国完全不一样。这就是中国的文化。”
先生特别强调人生观的问题。他说,如果没有人生观,都是跟着大家走,跟着时代的浪潮随便转,是很有问题的。“名利本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亡德而富贵谓之不幸”,一个真正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才能够独自站起来,不跟着社会风气走,自己建立一个独立的人格。
先生的书博大精深,以后还会慢慢品读。初读完毕,看着扉页上写着“朱永新老弟,丁亥新春于庙港,二零零七、三、十七,南怀瑾”。见字如面,特别亲切,让我仿佛又回到与先生相见的那三个小时之中。从未见时的神秘,到亲见时的随和、幽默和博学,大师不但让我大开了眼界,更让我在得见真容后愈发敬仰。
(责任编辑:王振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