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罗金后现代主义小说《暴风雪》中的梦境功能解读
2020-03-11张珉
俄罗斯作家弗拉基米尔·索罗金笔下的《暴风雪》继承了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衣钵,对善恶这一传统主题进行探讨,并且在梦境描写中融入了21世纪后现代文学的写作手法。梦境作为小说的描述重点被赋予重要功能:揭示对立阶级的异同,预示人物命运走向以及表达作者对极权主义的反对和对托尔斯泰主义的认同。本文通过分析梦境的多重功能,以期能够加深人们对作者创作风格的了解,进一步挖掘作品蕴含的深刻思想。
索罗金是俄罗斯著名的后现代主义小说家,他的小说《暴风雪》属于俄罗斯文学中典型的“在路上”题材。作品讲述了乡村医生普拉东·伊里奇和绰号为“痨病鬼”的车夫库奇马前往遥远村镇送疫苗的故事。在这部篇幅不长的作品中,多次出现医生和痨病鬼两人的梦境描写。小说的时间限度仅为三天,作者将小说人物的过往经历、自我独白通过梦境极力压缩进有限的时间段,以此丰富故事情节,使得人物形象鲜活饱满。
一、剖析人物本质:对立阶级的不同性格和共同忏悔
医生和痨病鬼代表了俄罗斯的两个阶级:知识分子与农民。在去送疫苗的路上,两人的梦境内容反映出两个阶级之间的不似和相似。奥地利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指出:“梦是人的无意识最可以得到真实表现的意境,也是研究人的潜意识最可靠或者是最直接的一种媒介。”小说通过对医生和痨病鬼两人的梦境描写,揭示压抑在两人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在此过程中他们的性格特点和真实情感也随之流露出来。
医生和痨病鬼在半途迷路,误打误撞来到维他命人的居住地。医生没能抵挡住诱惑,吸食他们制造的毒品,进入了他的第一个梦境。在梦里,他被绑在广场中央的一口油锅中,广场上挤满了成千上百的观众,他们在围观对医生的死刑执行过程。医生在这片梦幻空间中进行自我批判,回顾起自己曾经犯下的种种错误:让女友堕胎,扔酒瓶砸行人等,他对自己的过错感到自责与惭愧。在之后的忏悔中,作者还提到:“他不太想要孩子。他想自由自在地活着,享受生活。”当痨病鬼去寻找树枝准备生火取暖时,医生打起盹来,进入了他的第二场梦境。他梦到了自己的前妻,他特意去买了她最爱吃的草莓蛋糕,他看到妻子怀孕后留下幸福的泪水,他“吻着那双温柔、脆弱而又柔顺的手……”在第一场梦中曾经提及医生并不想要孩子,想要自由的生活,而在第二次梦境描写中,医生开始怀念前妻,对她的怀孕感到激动不已,这体现出医生的矛盾心理:想要不负责任的自由生活,又渴望稳定的温暖家庭港湾。
相较于医生宏大离奇的梦境,痨病鬼的梦境显得平淡无奇。暴风雪的肆虐横行让痨病鬼和医生迷失了方向,在短暂的休息间歇,疲惫不堪的痨病鬼在书中第一次进入梦乡,他想到自己的农舍没人生火,猪会挨饿,他挂念的是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劳作。在小说的尾声,痨病鬼躺在狭小的牵引箱中沉沉睡去,直至冻死。这是他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梦境。他想起小时候因为放爆竹引起了火灾,烧掉了父亲最珍贵的蓝色蝶蛹,为此他很早就被赶出家门。这件事情称得上是缠绕他多年的心魔,父亲为了利益情愿与自己断绝联系的做法也极深地伤害了他,但他又为自己的过错深感愧疚,因此在梦中痨病鬼拼尽全力去抢救父亲最心爱的蝶蛹,“他的双腿不听使唤,可他却抓住他们,紧紧地抓住他们,指甲把腿上的肉都抠出血了”,痨病鬼在梦中不惜一切去保全蝶蛹,渴望得到父亲的原谅,痨病鬼对亲情是重视和渴望的。
通过分析两个人物的不同梦境,人们能够看到两个性格迥异的角色:追求自由而又渴望爱情的医生,勤勤恳恳、重视亲情的痨病鬼。医生虽然存在种种缺点,但良性未泯,为自己的错误行为感到愧疚,表现出悔过自新的意愿。痨病鬼作为典型的“小人物”,他极力去挽回自己曾犯下的错误,虽然他和医生不是一类人,但他们都在梦中反思忏悔,拯救各自迷失的灵魂。
二、预示悲惨结局:生者受苦和死者救赎
《暴风雪》中的某些梦境描写隐约预示着小说人物的命运走向。医生的第三场梦境是一场节日盛宴,他的大学老师跳了一段奇怪的舞蹈——罗古德,这是一种具有追悼性质的医学舞蹈,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场为他举行的葬后宴。之前还在自鸣得意的医生猛然之间被恐惧攫魂,葬后宴是对疫苗运送计划的失败和悲惨结局的暗示。当负气出走的医生差点冻死在暴风雪中时,痨病鬼解救了他,在温暖的牵引箱中他很快进入了第四个可怕的梦境。那些黑色病菌的感染者由于没有接种疫苗,全部变成了僵尸钻到地下,一路尾随去往教堂的医生,医生拼命地跑起来,“那些酷似鼹鼠爪子的僵尸的手,从地底下和青草下探了出来,抓住了他的双脚,抓得他的脚生疼”,在梦中被僵尸抓住的双脚预示着最终医生失去了自己的双腿。作为生者,他要承受现实生活的惩罚和痛苦,活着是幸运的,但面临的考验是严峻的,“如今按照一切情况来判断,正在出现某种崭新的、并不轻松的时期,很可能还是一个沉重的、严峻的时期,关于这个时期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在痨病鬼的最后一场梦境中,痨病鬼冲进着火的房子抢救蝶蛹,当他抱着蝶蛹走向门口时,蝶蛹却突然开裂,一只美丽的蓝色蝴蝶破茧而出,蝴蝶背后的骷髅头在他的眼中变成天使的芳容。天使是天国的象征,它在梦中的出现预言着痨病鬼的死亡。蝴蝶挥舞着巨大的翅膀,竭力想要挣脱,但痨病鬼死死拽住它的双腿不肯松手,“库奇马的双手与它的脚长在了一起,他的骨头和蝴蝶的骨头连在了一起,他的骨头和蝴蝶一起唱着歌……”善良的痨病鬼为了保护医生免受严寒侵袭,牺牲了自己,最终得到了上帝的垂青和拯救,蝴蝶作为天使的化身,象征着痨病鬼最终实现了与天使的合二为一。痨病鬼的骨头和蝴蝶一起唱着歌,“这是一首歌唱新生命之歌,一首关于终极幸福之歌,一首伟大欢乐之歌,他们唱着歌,而蝴蝶要把他带进那扇熊熊燃烧的窗口……”“熊熊燃烧的窗口”代表痨病鬼经历的苦难考验,灵魂最终得到升华。在经历了梦中对自己过错的忏悔,痨病鬼实现了自我救赎,“新生命和终极幸福之歌”预示着痨病鬼获得了死后的永久幸福以及精神领域的永生。
同索罗金一样,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也通过梦境描寫来预示人物命运。但两位作家关于梦境描写又各有独特之处。在手法方面,索罗金在用梦境暗示人物命运时运用了大量隐喻,比如将蝴蝶比作天使,燃烧的窗口寓为苦难考验等;托尔斯泰则使用反复的写作手法,同样的梦境描写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在结构方面,索罗金的梦境描写往往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具有整体化的特点;而托尔斯泰的梦境描写大多是简短的片段,呈现出碎片化的特点。
三、表达作者思想:反极权与推崇托尔斯泰主义
索罗金的作品中大都蕴含反极权主义激情。在这部作品中,暴风雪充当了极权主义的代表。这股混乱无序的力量,拥有极强的破坏力,它是小说世界的绝对主宰。医生和痨病鬼与暴风雪之间的较量可以看作是对极权主义的反抗,人们在强大的摧毁力量面前不堪一击,只能一次次低头,或睡去,或逝去。在医生的第一场梦中,当他明白自己要被处以死刑时,医生对国家制度提出了疑问,“人能否不去杀人呢?如果这一点能够在一个家庭、一个村庄、一个城市里做到,那为什么不可能在一个国家里做到呢?”对无辜者实行死刑是极权制度下的丑陋行为,作者借医生之口,表达自己内心对于极权制度的否定和评判。尽管医生大声疾呼,但广场上围观人们却不以为然,只是觉得有热闹可看,反映出极权制度统治下的人心已经变得麻木不仁。
张建华认为:“索罗金的小说……在美学层面上是反美、反规范、反诠释的。”索罗金以往的创作曾被评论家认为是一种审丑行为。而在《暴风雪》中,作者却出人意料地探讨了善恶的问题,在多处梦境描写中能够看到对托尔斯泰主义的推崇。托尔斯泰主义在小说中具体表现为反战思想,虽然在医生的第一场梦境中并没有提及“战争”二字。当医生刚刚发现自己被绑缚在油锅中时,他环顾四周,看到了很多欧式建筑,他开始猜测自己所处的位置,“是华沙?或者是布加勒斯特,克拉科夫?也许,是华沙。这是华沙的一个主要广场。”作者在此处提到了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波兰的克拉科夫和华沙。紧接着医生听到教堂附近有人在一本正经念着什么东西,“不对。是波兰文。不,不是波兰文。是某种其他的语言。……罗马尼亚文!很可能,是罗马尼亚文。”之后,一名手持火把的少年走向铁锅,随后俯下身去,把火把伸到锅底,“少年头戴一顶插着鹰毛的红色圆形便帽”,此处的“鹰毛便帽”是作者留给读者的暗示,罗马尼亚的国徽便是一只展翅的金色雄鹰。在执行死刑的场地猜测中,作者多次提到波兰和罗马尼亚这两个国家,这绝不是巧合。在历史上这两个国家与俄罗斯纠葛纷争不断,在二战时期蘇联与这两个国家都有过交手,作者让头戴鹰毛便帽的少年去点燃涂满焦油的木柴,其实是在暗讽罗马尼亚点燃了战火。医生在滚烫的油锅里备受煎熬,他痛斥那些围观的人群,说按照国际法庭的判决他们全都要坐牢,说要往他们的城市投一枚原子弹。随着情节的推进,作者的反战情结越来越清晰明显,直截了当地对战争发出强烈谴责。作者提到医生喜欢鸽子,“鸽子会原谅他。鸽子会宽恕所有人。鸽子不会杀人……鸽子将会拯救他”。这里宽恕罪恶、不会杀人的鸽子是指象征和平与友谊的和平鸽,医生渴望鸽子能够拯救他于水火之中,同样是作者希望和平鸽能够驱赶走战火。
四、结语
在《暴风雪》中,索罗金将梦境描写作为其幻境创作方式,通过描写医生和痨病鬼两人的梦境,刻画出两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索罗金将梦与现实进行融合,神秘的梦幻般的氛围阻止读者把它与现实生活作简单的类比,带来多样化多方向理解的可能性,从而客观上把读者引向关于暴风雪神话的深层次思考。在作品的开篇,作者引用了勃洛克的诗句:“亡者眠向白雪的床榻”,“睡去的逝者”奠定了全文的悲剧基调。医生与痨病鬼的第一次相遇时,后者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直到最后痨病鬼冻死在牵引箱中,在睡梦中溘然逝去。作者用梦境构筑了一个环形结构,整个故事情节可以看作是一场万劫不复的大梦,是游荡在暴风雪统治下的混沌世界。
(哈尔滨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张珉(1996-),男,山东潍坊人,硕士,研究方向:俄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