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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秦观贬谪词的意象与情感

2020-03-11师旭靓

牡丹 2020年2期
关键词:秦观贬谪词人

秦观是北宋著名词人,他的词从创作题材来看,大致可以分为爱情词、贬谪词、怀古纪游词以及纪梦抒情词,本文主要分析秦观的贬谪词。秦观的贬谪词共有二十多首,集中反映了他在贬谪生涯中的心路历程。这些词通过塑造一系列意象,来反映他由今昔对比带来的失落,首先是对京城故旧的恋恋不舍,其次是回归无望的哀伤,最后是穷途末路的凄厉绝望的心情。这些词由于思想内容深刻,感情真挚,得到了当时以及后世很多文人的推崇,影响深远。贬谪是官吏因过失或犯罪被流放到远离京城之地。这种贬谪经历给文人们带来的不仅是仕途的坎坷,还有生活的不顺和心理的折磨。所谓的贬谪词,指的是贬谪的官员在贬谪期间所写的反映贬谪生活、表达贬谪感受的词。从选取的素材方面来看,无论是贬谪时期的清苦生活,还是贬谪时期的所思所想,都是贬谪词表现的内容。从词作的核心内容来看,贬谪时期所产生的一切都可以作为具体的内容来反映贬谪之情。而贬谪词的主题,一般是借助于贬谪时期的生活事件来表达作者的人生感悟。秦观的贬谪词有二十多首,集中反映了他贬谪生涯的心路历程。

历代都有党争,北宋也是如此。词人苏轼、秦观等都是北宋新旧党争的牺牲品,他们也都有贬谪作品来反映当时的生活。秦观于贬谪生涯的词作,成就十分突出,对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本文主要从意象、情感和影响三个方面来分析秦观的贬谪词。

一、词中之意象

意象是诗词的核心,所以意象分析是研究诗词不可缺少的步骤。所谓的意象,就是寄托了作者思想情感的客观物象。意就是指作者的思想情感,象就是作者所描写的寄托着情感的物体。当词人怀着强烈的感情,眼中的景物也就带有了主观色彩。秦观的贬谪词使用了大量的意象来表达他沉郁伤感的情思。总的来说,他的意象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其一是描述性意象。所谓描述性意象,就是用铺陈的手法表现的意象。作者极力地描写一些意象,渲染某种气氛,使得情与景相互映衬,意境更加完美。如秦观的《如梦令》: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在这首词中,人物的思想情感完全是通过一系列环境描写来表现的。“遥夜”就是长夜,不仅从意义上,也从声音上写出了漫漫长夜的感觉。“沉沉”更是加深了以上感觉。“风紧”和“驿亭深闭”联系在一起,更加突出了环境的荒凉、气候的恶劣。“梦破鼠窥灯”用得十分传神,叫人毛骨悚然,真切地体现出了驿亭的简陋。“晓寒侵被”则表现了半夜至黎明的凄神寒骨。这一系列的意象,创造了一个独特的词境,令读者如临其境,不但成功地传达了旅途的艰辛,还表达出一种倦于仕宦的情绪。

其二是比喻性意象,也就是用比喻的手法来表现的意象。比喻,就是打比方。秦观喜欢用一些形象生动的喻体来指代本体,增强词表情达意的效果,从而使抽象的情感具体形象化。其中最为人称道的就是把抽象的愁情具体形象化。在他的笔下,愁有时是不尽的芳草,春风吹又生,如“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有时是飘飘洒洒的丝雨,缥缈迷离,如“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有时是流动的一江春水,无穷无尽,如“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变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有时则变成了浩瀚无际的大海,广袤无垠,如“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其三是象征性意象。象征,就是借助某一特定的形象表达更深层次的感情,一般具有约定俗成和程式化的特征。而象征性意象,就是超越它本身的生物学意义,成为暗示着深刻哲理内容的符号。例如,风是古典诗词中常用的意象,一般可以分为东风、西风、南风和北风,不同的风有不同的意思。东风本来指的是自然界的春风,代表着春意盎然的生机与活力。但是在秦观的贬谪词中,东风除了是自然界的春风之外,有时还是政治风云的象征。在秦观的二十多首贬谪词中,真正用到东风的有四处,分别是:

梅英疏淡,冰丝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望海潮》

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州。

——《风流子》

黛蛾长敛,任是东风吹不展。

——《减字木兰花》

云雨未谐,早被东风吹散。

——《河传二首》

这些东风所带来的,不仅仅是自然界的季节转换,还有与词人息息相关的政局的变化。

二、淮海之情感

纵观秦观整个贬谪生涯的情感,首先是词人对京城故友的眷恋惜别。绍圣元年(1094),哲宗掌握大权。新党上台,旧党受到打击,被贬离朝廷。苏轼被贬到惠州、琼州等地,秦观也被牵连,贬成杭州通判,后来又被贬处州。这期间的词作中,经常出现将往日师友京师同聚的繁华与如今四下流散的清冷对比,在今昔对比之中流露出浓厚的物是人非之感。词风以凄婉为主,代表作是《江城子》《风流子》。其中,《江城子》词云: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留。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西城是汴京一个著名的皇家园林,每逢三月上巳,都人常去游览。秦观曾经与友人在那里宴饮聚会,如今身坐党籍,临别时刻怎能不感到留恋?“碧野朱橋”,正是故地。“飞絮落花”,写了登楼时的景色,春江二句,则表达了词人离愁的无穷无尽。词的上片从“弄春柔”“动离忧”的杨柳写起,追忆了曾经的往事,忆及两人在“碧野朱桥”的相会,又转而描写了现在“人不见,水空留”的场景,由此产生了无法排遣的离愁。词的下片写了因为韶华易逝而产生的悠悠别恨。“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一句非常巧妙,使得抽象的愁有了具体形象的感觉,更加凸显了离愁的绵延不绝。

“西城杨柳弄春柔”是写景,但也并非仅仅是写景,还寄托着作者的情思。杨柳是中国古典诗词中常用的意象,常用来表示依依惜别之情和春光易逝之叹。“弄春柔”的“弄”字,堪称一绝。它将一切山光物态在春天的阳光之下所特别显现出来的活泼的生机、生动的风姿都鲜明地描绘出来了。“弄春柔”的结果,便是牵动了词人的情思,使得他“动离忧,泪难收”。还记得当日碧野朱桥的相会,但如今流水仍在,人却渺无踪影。这句词将无常的人事与不变的景物做了对比,抒发了词人物是人非的惆怅。“韶华不为少年留”,这一哲理虽是人之常情,但却也是词人体味人生百态后得到的感悟,浸透了辛酸与无奈。词人的悠悠长恨,既包括了怀才不遇、理想落空的愤懑,也包括了韶华易逝、青春不再的感伤,还有这悠悠的离愁别恨。这些愁情之泪,无穷无尽,即便是化为春江之水,也是流不尽的!在这一点上,很多文人都有同样的感触,如: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

——徐俯《卜算子》

在《风流子》中,秦观这样写道:

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

他创造性地化用了白居易《长恨歌》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表达了自己与情人此生再难相见,将抱憾终生的愁苦。词人痛苦的心情、凄凉的处境、无法自主的命运无处倾诉,只有那心心相印的情人可以理解,但是这样的遭遇让她知道了只能使她更加忧伤,并不能改变这一切,还是不说吧。

其次是回归无望的凄婉感伤。词人谪于处州时所作的《千秋岁》,可以说是秦观词境由凄婉向凄厉转变的标志性作品。虽然还有着对往日美好生活的追忆,对大自然中美好景物的关注,但是感情更加的深沉,不仅感到昔日的西池宴会已经化为了泡影,未来的“日边清梦”也同样渺无音讯,进退无路的无奈使他写下了《千秋岁》,词云: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这首词表现了作者理想破灭的悲哀以及年华逝去的无奈。上片重在写今,描绘了早春时分生机勃勃的景色,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大自然的喜爱。此情此景,如果是欧阳修或者苏轼处之,即使是在贬谪之际,也必然会有赏玩的闲情逸致。可是词人的感情却与环境截然不同。“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词人谪居在外,连把酒言欢都没有兴致,离愁别恨,更使他憔悴不堪。“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则进一步抒发了离别后的惆怅。

下片重在写昔。时空不同了,场景也变了,但是词人的潜在意识一直是相通的。因为看到了明媚春光,词人不禁回忆起了当初的西池宴会。二十六人打马游街,何等神采飞扬!而如今,死的死,贬的贬,多么令人伤怀!“携手处,今谁在?”真实地流露出了作者物是人非的感慨和对故友的怀念。“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日边清梦”,化用了李白《行路难》中的“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用来代指词人难以实现的人生理想和政治抱负。被贬之后,他一直渴望着回到朝廷,过着昔日的生活。但是,青春年华早已逝去,梦想却还是遥不可及。词人由现在想到过去,又从过去念及将来,更加觉得前途茫茫,走投无路,因此发出了“飞红万点愁如海”的控诉。“春去也”一语双关,既是现实中的春天过去,也指词人的青春年华早已逝去,更是暗示着大宋国运的衰微。总之,这首词重在对比,写过去是为了反衬现在,写春景是为了突出春去的悲哀,最终全篇落在一个“愁”字上,成为这首贬谪词创作的高潮。

最后是穷途末路的凄厉绝望。《千秋岁》虽然已经从心头发出了愁思如江如海的呼喊,但至少还有着对往日美好生活的追忆,有着对大自然美好景物的描写。等到对这些都熟视无睹的时候,少游的贬谪词才真正进入了“凄厉”的状态,比如以下词句:

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

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阮郎归·潇湘门外水平铺》

除了这些词之外,他在郴州的旅社所作的《踏莎行》一词,更是声情凄厉,感人肺腑,词云: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词人采用互文的手法,对仗工整,既写出了楼台和津渡在月光以及雾气的浸染下模糊不清的状态,也形象生動地表现了作者身处政治漩涡,不知路在何方的迷茫与无奈。“桃源望断无寻处”,现实中根本找不到出路,也没有规避风险的办法。词人的笔触由此转移到了不堪的现实。正是春寒时分,词人独自一人流寓在外,一个“闭”字,既关住了屋外的春寒,同时阻断了词人那颗向往自由的心。斜阳沉沉,杜鹃哀鸣,作者本人也暮气沉沉,如何不使人感到绝望。词人连用“孤馆”“春寒”“杜鹃”“斜阳”等意象,融情于景,情景交融,创造出了“有我之境”。“驿寄梅花,鱼传尺素”,远方的亲友送来了安慰,按理说应该欣喜。但身为迁客,北归无望。这些安慰带给词人的不仅仅是对往昔美好生活的追忆,更有回归无望的感伤。每一声亲切的问候,对于作者来说,都让自己的心灵更加愁苦。这愁苦若是可以堆积,恐怕早已砌成了一座座城墙。末句词人以郴江本是围绕着郴山,竟流向潇湘而去,比喻自己漂泊在外,不能回到政治中心的痛苦无奈。全词用凄婉哀苦的笔调,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作者屡遭贬谪的绝望心情。

绍圣四年(1097年),秦观在郴州呆了一年之后,又被贬到了更远的横州(今广西横县),第二年又从横州迁到了雷州(今广东海康)。在这一次次的遭遇中,他深感自己的穷途末路,甚至给自己写了挽词。元符三年(1100年),宋徽宗下了赦令,苏轼由海南量移廉州,途经海康,与他见了一面。随即他自己也被放还。但是,对于这位半生坎坷、饱受折磨的老人来说,一切都太晚了。当年八月十二日,他在藤州去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是《江城子》,词云: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秦观写这首词时,在哲宗朝就已经被贬海南的苏轼得以调连轴安置。六月二十五日,苏轼途经雷州,与少游见面,少游写下此词。

“南来飞燕北归鸿”,“飞燕”指秦观。从绍圣三年至今,秦观一直被贬。“北归鸿”,则是指苏轼,因为苏轼刚刚遇赦放还,故有此说。无论是南来的飞燕,还是北归的飞鸿,实际上都是漂泊在外的逐客。正是因为两人漂泊在外,身不由己,所以连相逢都成了一种偶然。少游名列苏门四学士之首,是苏东坡最为亲密的朋友。然而,关系如此亲密的两人,在偶然相逢之后,并没有感到多么的欢喜,而是“惨愁容”。这一方面是因为两人所遭受的政治坎坷,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相逢的短暂和前路的迷茫。“惨愁容”体现了两人在历经人世坎坷之后的无奈与凄凉。“绿鬓朱颜”指神采飞扬的少年时代。少游早在二十多岁时便以诗文得到了东坡的赏识,此后又多次得到东坡的提拔。两人结交于风华正茂之时,而如今相会,东坡64岁,少游也已经52了。人生的大好年华早已在宦海浮沉中逝去,彼此都饱受折磨,心境凄凉,成了不折不扣的“衰翁”。二十几年的老友久别重逢,按理说,正该滔滔不绝的倾心长谈了,秉烛夜谈亦不为过。但是,现实中的两人却没什么心情诉说往事,一切都在不言中。“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悠悠”说明两人分别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正是因为“无限事”,所以才让人不知该从何说起。“悠悠”既体现了一种时空和心理的距离,也表现了一种对命运深深的无力。不言之中,蕴含的是一种同样的沧桑感慨,体现的是一种同样的惺惺相惜。“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既然无法改变过去,还不如珍惜现在。在漂泊他乡的日子里,能够与自己的挚友重逢,共饮美酒,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但是,这样的相聚时刻往往是短暂的。饮后就要告别,日后能不能再见也未可知,所以更应当珍惜当下的时光。“落花流水”写出了词人宦海浮沉中的身不由己,与上文的“偶相逢”相互对照。“烟浪远,暮云重”则写出了两人的关山远隔,正是遥望不得见之意。与柳永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结语

秦观贬谪词的优秀之处,不在于它的内容有多广泛,题材有了多大突破,而在于它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文人们的心声,表现了文人们理想落空的无奈、华发早生的悲哀以及穷途末路的绝望。本文通过对秦观贬谪词中常见的几种意象以及贯穿他整个贬谪生涯的情感进行了分析,从中可以看到:贬谪初期,他通过今昔对比来抒发自己远离政治中心的无奈。贬谪中期,他意识到自己的理想已经难以实现,由此悲观失望。贬谪后期,同时也是他人生的晚期,他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词境凄厉而绝望。

一些人认为词是小道,只能写身边琐事,不能反映政治情怀,婉约派尤其如此,而通观秦观贬谪生涯的词作,这一观点很值得商榷。可以说,秦观的贬谪词是封建社会里宦海沉浮中广大文人学士的心声。秦观的贬谪词正是以这样一种深刻的感悟和真切的人生体验在更深层次上对人生进行了把握和思考,不仅在思想内容上真实地显现了他的性情和经历,也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的新旧党政,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师旭靓(1995-),女,山西洪洞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唐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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