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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性正义到社会正义:纳斯鲍姆正义观的建构

2020-03-11纪小清江宁康

甘肃社会科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纳斯鲍姆诗性

纪小清 江宁康

(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南京 210023)

提要: 正义问题贯穿纳斯鲍姆学术研究的始终,以文学想象和情感认知为特征的诗性正义和以“能力进路”为核心的社会正义是其正义观的两个层面。纳斯鲍姆以其深厚的古典学素养对古希腊哲学和悲剧的阐释揭示了人类生活的脆弱本质,蕴含着建立正义社会以缓解运气对人类生活影响的诉求。建立在情感认知观基础上的诗性正义则强调了文学在培养公共情感和移情他人苦难的核心作用,为建立正义社会提供了内驱力。在批判功利主义和罗尔斯正义论的基础上,纳斯鲍姆提出了以保障人的核心能力维护人的尊严为核心的“能力进路”,保证个人在正义社会中的平等权益,为正义社会的实现提供了可行路径。纳斯鲍姆的诗性正义论和“能力进路”殊途同归,践行以人为本的价值理念,旨在共同建构以全人类的平等尊严为核心的正义社会。

正义问题是纳斯鲍姆思想关注的核心。纵观她的研究生涯,无论是对哲学、文学还是政治学的研究,正义问题总是或隐或现地出现在她的论述中。其研究专著也多以正义为题,例如《诗性正义:文学想象与公共生活》《正义的前沿:残疾、民族性和物种的成员资格》《寻求有尊严的生活:正义的能力理论》和《愤怒与原谅:怨恨、慷慨与正义》等等。可见,正义贯穿了她的跨学科研究始终。哈芬对此评论到:“她试图从西方哲学传统沉淀的大量遗产中挖掘出被埋葬的能量,从而使它们能够自由地在推动人类自由、正义和繁荣中发挥作用。”[1]以文学想象和情感认知为根本的诗性正义和以“能力进路”为基础的社会正义是其正义观的两个主要方面。二者如何在纳斯鲍姆的思想中勾连在一起?二者之间有何关系?文学如何参与了纳斯鲍姆正义理论的构建?本文将通过对纳斯鲍姆学术思想的梳理,勾勒纳斯鲍姆诗性正义和社会正义发展的轨迹,探讨二者在纳斯鲍姆正义论建构中的作用和意义。

一、脆弱性与正义的起源

纳斯鲍姆思想的核心是“人应该如何生活”,她在其成名作《善的脆弱性》中开始了对这一伦理之问的思考。以古希腊哲学和悲剧为对象,纳斯鲍姆探讨了运气与人类生活之间的关系,揭示了人类生活的脆弱性本质。这一认识的重要价值不仅在于它对当代的伦理思想做出了批判性反思,更为她后续一系列著作探讨正义问题奠定了基础。它开启了纳斯鲍姆不断追问为什么我们需要社会正义、什么是正义的社会以及社会正义的目的是什么的思想之旅。

纳斯鲍姆的脆弱性思想是对古希腊哲学中“好的生活不受运气的影响”的反驳。以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为首的古希腊哲学家们认为,高尚的品格和理性的沉思足以让我们摆脱运气的影响,获得一种自足的善的生活。纳斯鲍姆从人的本质和人类生活的真实处境出发,以人类生活对外界环境的依赖性对这一观点进行批判。借助亚里士多德对好的生活的界定,即好的生活是好的品格和好的活动的结合,生活的好是“身体的善、外在的善以及好运气”三者的统一[2],纳斯鲍姆指出人类的动物性身体和诸如财富、荣誉、健康以及政治活动等外在的善既是善好生活的必要手段,但同时也会受到运气的影响。所谓“运气”,并不是指事件都是随意的、毫无原因的,而是指“它不是主动促成的,不是人造或者人为的,是碰巧发生的”[3]5。换言之,运气就是人类行动者缺乏控制的事件,它既囊括了外在世界的种种不可预测事件,也包括欲望和激情等人性中的不可控因素。试图以人的理性追求人类生活自足性来消除运气的影响就是否定人对外界事物的依赖,否定人之为人的存在基础,否定真实的人类生活。可见,纳斯鲍姆批判的是古希腊哲学推崇理性自足导致对人性的超越。她所要传达的是人性的回归,展现人类现实生活的丰富性和脆弱性。

如果说亚里士多德对善好生活的界定为纳斯鲍姆理解人类生活的脆弱性提供了方法论,古希腊悲剧则为这一思想提供了充分的论据。在古希腊悲剧世界中,生活的不可预测性、价值的不可通约性、关怀和情感的脆弱性、政治制度和社会结构对人的规范性都可能让道德行动者受到运气的影响,导致悲剧性的后果。古希腊悲剧以其激烈的矛盾冲突说明了理性自足并不能涵盖善好生活的全部。情感所涉及的价值判断赋予那些我们无法控制的外在事物极大的重要性,古希腊悲剧所关注的正是人类生活的复杂性、多样性和脆弱性。它一方面证明了不受我们控制的运气和价值的不可通约会为善的生活带来灾难性的影响,例如俄狄浦斯王不受个人控制的命运,阿伽门农在献祭女儿与全军覆没之间面临的个人与集体的两难选择,安提戈涅在亲情和爱情、家庭与国家等价值之间的取舍,都表明了善的生活的脆弱性。另一方面,古希腊悲剧也同样呈现了自私自利、缺乏同情、目光短浅可以引发诸多邪恶行为。人类生活中的许多灾难,诸如战争、暴力、伤害都是恶的行为的结果。正如纳斯鲍姆所言:“很多灾难都是坏行为的结果,不管那些行为是来自人,还是来自与人具有同样形态的诸神。”[3]修订版序言30例如欧里庇得斯的悲剧《赫卡柏》所展示的那样,复仇让一个原本具有美德的人变得面目全非。从这个角度看,纳斯鲍姆对古希腊悲剧的阐释就不仅仅是呈现人类生活的脆弱性,还隐含着如何减少恶的行动和不公正的制度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对人类生活脆弱性的认知将她带入了正义的疆界,引发她对人类生活和正义的条件之关系的思考。

综上所述,纳斯鲍姆对古希腊哲学和悲剧所揭示的人类生活的脆弱性可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人类身体的脆弱性。纳斯鲍姆认为人类的动物性身体决定了我们的有限性和依赖性,我们无法超越自身的本质而获得完全的自足。第二,外在的善的脆弱性。人类的一部分活动是围绕政治活动、友爱和财富等外在的善而展开的。这些外在的善一方面兼具工具价值和内在价值,是好生活的重要手段,甚至是目的;但另一方面,它们易受外在偶然事件的影响,从而让人的生活陷入风险之中。比如,作为政治存在,我们无时无刻不处于政治结构与社会规范之中。在特定政治情境或社会规范中,我们容易受到剥削、操控、压迫、政治暴力以及滥用权力的威胁。因此,脆弱性是可以被生产和被分配的。第三,好的生活的脆弱性在于“构成一种好的生活的价值既是多元的又是不可通约的”[3]403。由于价值的多元性和不可通约性,就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价值之间的偶然冲突,使道德行动者陷入两难的选择,很难追求他们所承诺的一切东西,从而导致了好生活的脆弱性。第四,纳斯鲍姆指出,人类很多的脆弱性并不是来自人类生活本身的结构,不是来自某种神秘的自然性,而是来自无知、贪婪、恶意以及各种其他形式的癫狂[3]修订版序言29。纳斯鲍姆的脆弱性研究揭示了人的依赖性和关系性的本质,同时也揭示了人类生活的多样性和脆弱性。当然,纳斯鲍姆对脆弱性的探讨既不是重新设定生活的目的,清除脆弱性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也不是要赞美脆弱性。在她看来,“脆弱性是某些人类真正的善的一个必要的背景条件”[3]修订版序言29。脆弱性既构成我们好的生活的一部分,同时也有可能摧毁我们好的生活。好的生活与脆弱性如影相随。

纳斯鲍姆的脆弱性研究首先摆脱了柏拉图理性自足的“神目观”而回归了基于人的本质和现实生活的“人目观”。被纳斯鲍姆所戏称的“神目观”认为,“正确的认识只能来自一个比人类更高的观点,一个能够从外面看清人类本性的观点”,它所效法的是“彻底摆脱了人类需求和兴趣的存在者”[3]200-235。脆弱性则将目光转移到人的现实生活,关注人的身体的局限性、政治制度的复杂性、对外界资源的依赖性以及不可避免的风险和运气等。它回归了对人之为人的本质特征的讨论,从而引发了伦理领域和政治领域对人类生活的再思考。其次,情感的认知功能表明情感在生活中的重要价值。这一观点不仅构成了纳斯鲍姆后来提出的诗性正义的基础,而且也是“能力进路”中正义社会所必需保障的核心能力之一。再次,尽管脆弱性是人类完整生活的一部分,人无法超越其本质而存在,但承认人类生活的脆弱性本质并不等同于消极地接受不公正的社会制度或政治制度所附加的伤害、迫害、虐待等。纳斯鲍姆对脆弱性的研究表明了何种脆弱性是人类内在的不可避免的脆弱性,何种脆弱性是政治和社会制度的产物,可以通过建立健全公正合理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来缓解此类脆弱性所带来的伤害和风险。从这个意义上说,认识人类生活的脆弱性本质就构成了建构社会正义的前提。善好的生活并不仅仅是在伦理层面上实现人的品格的完满,更是在政治层面健全公正合理的社会和政治制度以减缓运气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因此,纳斯鲍姆的脆弱性研究显示了一条清晰可辨的思路:“从对善的脆弱性的认识到对正义的追求。”[3]导读29

二、情感认知与诗性正义

人类生活的脆弱性本质表明彻底的理性自足不仅不足以构成善好的生活,反而可能对人类生活带来危害,要纠正理性自足的生活所导致的后果就必须重视情感在生活中的重要价值。在《诗性正义》一书中,纳斯鲍姆将这一洞见重新语境化,把“理性自足”置于当代经济学功利主义的语境中进行批判,指出了其导致的危害有哪些。在现代社会,以理性和经济利益最大化的功利主义话语入侵了公共生活,导致了以“物化”为表征的道德堕落,造成了正义规范的失衡。与此相对,纳斯鲍姆以叙事想象和情感认知为基础提出了诗性正义论,作为对经济学功利主义以利益为目的的纠偏。诗性正义论注重文学的畅想功能和情感功能,并借用亚当·斯密“明智的旁观者”作为正义的裁判,它关注读者、作者和人物之间所形成的认同联结。读者摆脱其外在性,移情至作品的人物中。因此,受文学(尤其是现实主义小说)影响的读者将在公共生活中发挥移情作用,关怀他人,积极投身于正义制度的构建之中。

诗性正义论的构建基础是对经济学功利主义的批判和对情感认知功能的认可。经济学功利主义是经济学与功利主义的结合,是以“成本—收益”为基础的经济手段参与人生目的的探讨,它专注于计算的量化模式,把理性和利益最大化作为值得追求的目标,将各个价值之间的差异简化为理性的标准,忽视了价值的不可通约性和个体生活的多样性。这一思维所导致的就是对人的物化,它拒绝观察人的内心世界,忽视人的情感的丰富性和内心的复杂性。以狄更斯的小说《艰难时世》为例,纳斯鲍姆批判了以小说人物葛擂硬为代表的经济学功利主义者。她认为葛擂硬的思想关注现实利益,专注于计算,注重理性,漠视情感,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忽视个体的价值,把人当作工具而不是目的。葛擂硬坚持从这一“科学”的规律解决问题和培养孩子,却忽视了人的情感世界,忽视了人类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因此,在纳斯鲍姆看来,“功利主义没有深刻的关怀每一个人,它的一元尺度方法基本上抹去了人们在其生活中如何寻找并发现价值的问题”[4]37,其后果就是“剥夺了与人们感受自身尊严相关的渴望和不满”[5]79。对纳斯鲍姆而言,人的尊严是正义的核心和目的。因此,经济学功利主义的这些缺陷推动了纳斯鲍姆以情感认知为根本的诗性正义论和以“能力进路”为核心的正义论的发展。

与经济学功利主义把理性和利益最大化作为正义评判标准不同,纳斯鲍姆提出了一种以文学想象和情感认知为特征的诗性正义。纳斯鲍姆认为情感是关于好的人类生活洞见的源泉,一种繁荣完满的生活如果缺乏情感将是一种有缺陷的生活,因为情感告诉我们什么是生活中值得珍视的东西。纳斯鲍姆将自己关于情感的观点称之为“认知—评价”观,这一观点是亚里士多德、斯多葛学派以及卢梭等关于情感观点的结合。亚里士多德认为情感具有意向性,情感与信念具有紧密的关系,随着信念的修正而修正,基于信念之上的情感可以是理性的或非理性的,正确的或错误的[6]。在斯多葛派看来,情感以评价性判断的形式出现,这种判断将对个人繁荣的重要性归因于不受个人控制的外在的人或事。因而,“情感事实上是对需求和缺乏自足性的承认”[7]32。在此基础上,纳斯鲍姆提出情感也是幸福论的,即情感是“关于一个人的繁荣”。这种亚里士多德式的幸福论意味着与情感相连的那些外在的善不仅具有工具价值,而且具有内在价值。因而,情感将我们与我们所认为的对我们好的生活至关重要但却不能完全控制的事物联系起来,情感包含了那种脆弱性与不完全的控制[7]43。纳斯鲍姆的情感理论包含了对某一对象的意向性内容和观念,也涉及从行动者的角度出发形成的评价性观点。情感包含着认知评价、不同形式的价值负载观念,以及指向一个目标或多个目标的思想等,这意味着情感具有规范性意义。

情感的认知功能开启了纳斯鲍姆对政治情感的讨论,这一讨论旨在回答情感如何维护好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原则。在所有情感中,同情是最为基本的一种公共情感。亚里士多德将同情定义为:“因为相信不应受伤害之人遭受了毁灭性的或令人苦痛的不幸,并想到自己或所爱之人亦有可能面临同样遭遇而感到痛苦的一种情感。”[8]纳斯鲍姆据此提出了同情的认知的三个要素:1.所遭受的痛苦必定巨大;2.受苦之人不该遭受此苦;3.幸福论(eudaimonia)的判断,即情感对象是我的生活目标体系中一个重要的部分,是我要致力于促进他的善的一个目的自身。因此,程度判断、不应得判断以及幸福论判断就成为同情的三种重要的认知成分。在2013年出版的《政治情感》这本新著中,纳斯鲍姆将“判断”修改为“思想”,并将原来的三个判断改变为四个思想,分别为严重性的思想(与程度判断同)、无过错思想(与不应得判断同)、相似可能性的思想和幸福论的思想[9]。相似可能性的思想源自于卢梭,卢梭认为教育的重要目的就在于要让人懂得“那些可怜人的命运也有可能就是他的命运,他们种种痛苦说不定马上就会遭遇,随时都有许多预料不到的和不可避免的事情可以使他们陷入他们那种境地”[10]。相似性的判断为同情奠定了广泛的心理基础,进入了公共情感的范围。借助公共情感,纳斯鲍姆旨在回答“一个拥有好的制度与原则的社会如何维持她的长期稳定”这一问题。在她看来,我们必须在公共领域中培育能够支持这种制度的情感,使人们甘愿去牺牲自身利益[11]。

同情将情感的认知维度拓展到社会和政治领域。同情的认知功能有助于揭露不合理的政治制度,促进社会价值和目标的实现,从而推动社会正义的发展。纳斯鲍姆认为,情感所集结的规范性约束力量来自于以个人为单位集合起来的社会力量,来自于每一个政治共同体成员相互间的共同情感体验。因此,培养这些社会情感的意义就在于它们让人们认识到承担全人类命运的重要性。在现代社会中,人们需要依赖具有同情心的公民个人和群体来保持一种针对体制的、必要而具有活力的政治洞察力[7]404。情感与政治—社会体制可以体现为一种相互关系:具有同情心的公民个人建构起能够符合他们道德心理想象的社会体制,反过来,政治—社会体制对同情心在公民个人中的养成与发展发挥积极影响[7]4-5。那么,如何培养“爱与同情”以襄助建立正义社会?纳斯鲍姆认为除了通过政府创建涉及情感价值的制度间接影响公民,最重要的就是要通过文学和艺术的手段,培养公民的想象力。一个正义的社会不仅会发展出同情和爱这样的公共情感去理解和关怀弱势群体,而且会禁止发展对弱势群体的恐惧和厌恶,因为这些情感会阻碍同情心的生发,颠覆人们所共有的对人的尊严的推崇。

在纳斯鲍姆看来,文学,尤其是现实主义文学,在公共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主要归功于文学的现实再现功能和情感认知功能。她把文学看作是对现实世界的补充,而不仅仅是想象的文本世界。伟大的文学,其核心精神是自由和民主的。文学对生活丰富性和特殊性的描绘为思考正义问题提供了最理想的场域,对生活之复杂性和多样性的描述只有通过本身更为复杂、更为含蓄和更注重细节的语言和形式才能得以完成,“文本自我言说,能够表达‘什么是重要的’这一问题。小说,相较于其他任何文体,最能探寻人类生活的本质,因为小说‘通过呈现现实经验的神秘性和不确定性,比起其他任何问题来,能够更准确地描述生活的丰富性和真实性,并成为读者心中最适合生活的伦理作品’”[12]47。同时,“小说在其结构以及其结构与读者的关系中,致力于追求人类生活形式的不确定性和脆弱性、具体性和情感的丰富性”[12]390。小说在呈现现实生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方面具有独特的优势,如何将小说所呈现的现实与读者的认知联系起来涉及小说的另一个功能,即小说能够激发读者的情感认知功能。小说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想象和情感空间,通过想象,读者移情小说中他者的处境,并诱发对此类群体的同情,从而激发他们公民意识,投身于正义社会的构建之中。从这一意义上讲,小说兼具审美和伦理功能,是推动培养读者参与公共生活、建设正义社会的纽带。

畅想或叙事想象(narrative imagination)与明智的旁观者是纳斯鲍姆“诗性正义”的两个重要构成要素,它们是“诗性”实现“正义”力量的中介和桥梁。叙事想象,就是“想象穿着不属于自己鞋子时所具备的感受能力,是有智慧的读者阅读他人故事的能力,也是想象他人在其处境中可能产生的情感、希望和欲望的能力”[13]。叙事想象有助于培养公民的同情心,站在他人的角度看问题,拓展自我的经验边界,从而能够更加公正的进行理性判断。诗性正义同时也有赖于明智的旁观者的道德感和正义感,对事物做出中立和审慎的裁决。纳斯鲍姆创造性的将文学和情感注入到这个明智的旁观者身上,极大地丰富了旁观者身份的建构。文学和情感能够令人畅想,关注世界的复杂性,对普通大众感兴趣,关注那些被遗忘的弱势群体,能够使读者和旁观者尽量深入和全面的掌握事物的每个方面。在文学和情感的影响下,作为旁观者的读者的视角将变得更为公正和明智[5]15-16。明智的旁观者将为现实的公共生活和理性活动提供合理而有效的判断。纳斯鲍姆在此将小说阅读与审判进行类比:读者借助叙事想象才能够移情故事人物,深入他/她所处的情境,从而获得更有公正客观的视角来理解他们所做出的行为,如同审判员须深入调查被告人的动机和情境从而做出正义的判决一样。可见,叙事想象和明智的旁观者是相辅相成的,正是这两者的合力使诗性正义得以可能。

诗性正义论通过文学想象和情感认知重建了社会正义的内涵。在现实语境中,宗教、性别、种族、阶级等方面的差异产生了人际沟通的障碍。这些差异不仅影响人们面临的选择,而且决定了他们的内在愿望和看世界的方式。小说展现了人类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以及人类选择的可能性,让读者体验不一样的生活和选择。它引领读者在想象性叙事中观察人物,体验他们的生活。在此基础上,小说有助于理解他人的内心世界,消除对弱势群体的刻板印象,积极参与公共生活,推动社会公平的发展。比如,通过阅读理查德·赖特的《土生子》,读者可以进入主人公别格的内心世界,通过别格的眼睛看世界,感受黑人在白人至上社会语境中所遭受的歧视以及他内心的恐惧和渴望。只有通过移情我们才能进入黑人的世界,感受美国社会对黑人的敌意和歧视,从而产生对他们的同情和认同。只有如此,才能消除对这一群体的污名化和妖魔化,从而改变种族主义歧视。因此,小说帮助它的读者认同他们自己的世界,并且在这个世界里更具有反思性地进行选择[5]53。诗性正义以“以人为本”的视角,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人的处境,关怀他人,维护每个人的尊严。捍卫文学想象和情感认知的诗性正义包含了“强大的社会观念,并且为正义行动提供了驱动力”[5]7。当然,诗性正义并不是完整的社会正义理论,它更多的是对经济学功利主义以“物化”和“利益”为目的的正义标准的纠正。如何实现正义社会的建立,纳斯鲍姆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能力进路”。

三、能力进路与社会正义建构

如果说人类生活的脆弱性本质以及情感的认知功能分别为社会正义论提供了思考的起点和认知的方式,那么“能力进路”就为纳斯鲍姆的正义观提供了具体可行的框架。“能力进路”旨在探问:一个正义的社会应该是怎么样的?它要实现怎样的目的?

纳斯鲍姆的“能力进路”(capability approach)是对罗尔斯正义论和功利主义的正义论的补充和批判。罗尔斯认为正义的首要问题是“社会的基本结构……是社会主要制度分配基本权利和义务,决定由社会合作产生的利益之划分的方式”[14],其前提条件是签订契约的主体必须是政治社会中具备大致相同的理性能力的成年人。在纳斯鲍姆看来,这一预设导致了他的正义论所无法解决的三个问题。首先,残障人士问题。那些生理和精神残障人士被认为不具备理性能力或大致相当的生理活动能力,因而无法获得正常公民所拥有的权利。他们被社会所遗忘、抛弃甚至驱逐,他们从未被视为公共领域的一部分,因而也就丧失了参与建构正义原则过程的资格。如何“公平对待不健全人士”正是罗尔斯正义论的问题所在。其次,跨国正义问题,即如何把正义扩展到所有世界公民当中。契约论适合构建一个独立的社会,但却无法解决国家之间的正义问题,即富裕国家和贫困国家由于不平等所造成的非正义问题。发展中国家由于缺少与发达国家大致相同的能力和资源,这些国家就像不健全或残障的人士一样无法在国际社会获得相应的权利。最后是物种正义问题,即如何对待非人类动物。由于契约论建立在理性的成年人之上,因此没有为如何考虑非人类动物的利益留有空间。纳斯鲍姆认为人类的活动对非人类动物产生了重大影响,非人类动物的存在作为多元化的生命形式也有权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因此,非人类动物的生存也是一个正义问题,它们的生存同样需要相应的社会和法律制度保障。在上述问题中,罗尔斯强有力的正义论并没有给出具有说服力的解释。纳斯鲍姆认为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在于罗尔斯正义论的构建逻辑中将正义的主体限定为有选择原则的人,从而将一部分人和非人类动物排除在正义的范围之外。同时,如果从全球正义的视角看,将这一正义原则的构建逻辑移植到国家之间的关系时,那么发展中国家和贫困国家同样被排斥在正义原则的范围之外。从这个意义上讲,纳斯鲍姆的“能力进路”就是建立在如何解决罗尔斯正义论所遗留的这三个问题的基础之上的。

同时,纳斯鲍姆的社会正义论也源自于对功利主义的批判。首先,功利主义坚持把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看作行动的目的,同时也将其视作检验社会制度合理与否的准则。在纳斯鲍姆看来,经济—功利主义如同GNP方法一样,基于一种“成本—收益”的计算方法,对不同的人生进行加总统计,并以此来衡量某一群体或某些国家人的生活幸福指数,它所关注的是人口总的或平均的效用。这种方法没有考虑到财富和收入的分配,同一数据的国家可能在分配上会有差异。它没有把每个人看作一个目的,而只是强调整体的社会的善好,从而使其中一部分人成为了另一部分人富裕的手段。也就是说,它忽略了处于平均水平线以下的人的生活,没有赋予这一群体应有的保障和尊严。其次,功利主义以幸福或快乐作为衡量生活质量的唯一标准,忽视了价值的多元性和不可通约性。功利主义经济学家对不同的生活要素进行总计。在总的或平均的效用之下是关于自由、经济繁荣、健康以及教育的信息。但这些都是不同的善好,彼此独立,不能为了获得一种善好就放弃另外一种。最后,由于只关注满足的状态,功利主义缺乏对能动性的重视。重视人的能动性在政治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它关乎个人参与国家政治的积极性。某些政府提倡幸福满意度但却没有为人民留有选择和参与的范围,另外一些政府倡导选择的积极性,但却不注意进行正确的引导,从而引发种种灾难性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功利主义引导思想偏离了民主选择和个人自由的重要性”[15]。因此,功利主义的这些缺陷推动了纳斯鲍姆以“能力进路”为核心的正义论。无论是契约论还是功利主义,都忽视了个体的差异性和特殊性,造成了在平等问题上的缺陷。面对这一缺陷,纳斯鲍姆则从政治自由主义对个体权益保障的视角出发,不仅关注人们应该如何看待他们与各种善好的关系,也要关注他们实际能够做些什么。在此基础上,纳斯鲍姆提出了她的“能力进路”。

什么是“能力进路”?纳斯鲍姆认为,“能力进路”可以被定义为“比较生活质量评估及将基本的社会正义理论化的进路”,旨在回答“这个人可以做些什么,又能够成为什么”的基本问题。它把每一个人当作目的,而不是作为他人目的的纯粹手段。它所关注的是选择或自由,认为社会应该为其人民提供一组机会,或者实质性的自由[4]14。无论民众如何选择,都将是他们进行实践的机遇。其次,这一进路追求价值的多元化,各族群、国家和地区所追求的价值是不同的。这些核心能力不仅在数量上,而且在质量上也是不同的,不可被简化为简单的数量范围。最后,它也关注社会不公正和不平等,尤其是因为社会歧视或边缘化所导致的能力的丧失。因此,就需要有效的政府和合理的公共政策改善人的生活质量。纳斯鲍姆对“能力进路”的界定继承了亚里士多德“人是理性动物”的基本主张,它包含了一种自由理想:人能够选择生活方式以及与这一生活方式联系的政治原则。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人的理性与人的动物性紧密相连。人的机能决定了人的目的,因此,那些能够让人繁荣发展的机能就是使人具有尊严的特质。同时,纳斯鲍姆的“能力进路”也受到马克思关于人的思想的影响。马克思认为人是具有尊严的政治动物,人的理性与尊严离不开人的动物性。理性没有被理想化并跟动物性对立起来,它只是普通的实践理性,是动物在活动上具有的一种手段。因此,“能力进路”的概念与作为理性动物的人能够做什么和能够成为什么相联系。人不仅要发展根植于其本性之上的内在能力,也要追求过一种体面生活的能力和自由。作为政治动物,人生活在一系列的社会关系中,因此也要保证其体面生活所需要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秩序。简言之,“能力进路”就是一个正义的社会能够为保障人性尊严提供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纳斯鲍姆在此基础上划分了三种不同的能力,分别为:内在能力(internal capabilities)、结合能力(combined capabilities)和核心能力(central capabilities)。内在能力指的是一个人所具有的特征,包括性格特质、智力与情感能力、身体状态、内在的学习能力、感知能力和运动能力等等。内在能力是每个人都具有的能力,结合能力则是内在能力经过培养和训练之后与政治、社会和经济环境的交流所形成的能力,即教育和培养的技能。社会的责任之一就是加强身体和情感健康的教育、支持家庭的关爱以及各种教育体系从而发展内在能力。核心能力则是指构成有质量的人类生活的某些核心要素,缺少这些能力人类的生活就不能称为人类的生活,因此,核心能力关乎人的基本尊严。在纳斯鲍姆看来,一个体面的政治秩序至少在最低限度水平上必须保证全体公民有尊严的生活的十种核心能力,即纳斯鲍姆的“核心能力清单”。这份清单主要包括十项内容:生命、身体健康、想象、感觉和思考、情感、实践理性、归属、其它物种、娱乐和对外在环境的控制,清单中所提到的每一种能力对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国家都至关重要。因此,纳斯鲍姆认为这一清单具有普遍性。它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人权路径,且推崇多元文化主义而不是文化相对主义。值得注意的是,在最低限度水平上保证这十项“核心能力”并不等同于保障基本的生存条件。基本生存条件强调的是单纯的“活”而忽略了“活”的意义,而“核心能力”保障的是“有质量的活”。可见,能力理论把有尊严的人的生活作为目的,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得到平等的尊重和关注。

纳斯鲍姆的“能力进路”拓展了正义主体的范围,弥补了罗尔斯建正义论的缺憾。她将残障人士纳入正义原则的考虑范围,赋予他们与正常人一样的权利。她反对按照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对各个国家进行排名,而是在全球正义的视野呼吁公正地对待世界上的所有人,关注他们的生活质量。同时,她的“能力进路”也将非人类物种纳入正义的范围之内,在制定整治政策时也会考虑非人类动物的繁荣发展。纳斯鲍姆对核心能力的论述涵盖了她有关于社会正义的基本主张:保障人性的尊严有赖于公民在上述十种领域内发展出最低限度以上的能力,也就是说,一个正义的社会应该能够保证公民核心能力达到最低限度,维护人的尊严。在实践中,要实现有尊严的生活,就需要制定相应的政治制度、法律条文和公共决策。一个有尊严的个体所需要的核心能力则引导了社会制度和公共政策制定的导向。从这个意义上说,纳斯鲍姆的能力进路所诉求的是以保障人的尊严为核心,以建构平等和多元价值共存的社会为目的的社会正义。

结 语

纳斯鲍姆的正义观是其诗性正义和能力进路互动的产物。纳斯鲍姆从古希腊哲学和悲剧出发揭示人类生活的脆弱性,呼吁公正合理的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以缓解不公正所导致的人类生活的脆弱性。以同情为代表的公共情感将情感的认知维度拓展到社会和政治领域,培育诸如同情和爱这样的公共情感有助于社会正义的构建,推动社会正义的发展。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它一方面是认识人类生活脆弱性的最佳媒介,另一方面也是培育同情感的最佳方式。文学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参与了社会正义的建构,形成了自身的诗性正义。诗性正义的核心在于通过想象性叙事和明智的旁观者实现对他人的理解,进而关怀他人。“能力进路”在诗性正义勾勒的人性尊严的蓝图上,通过立法和行政机构来践行它所提出的人类核心能力。“能力进路”是以全球正义的视野追求全体人类的平等尊严、追求人类生活的复杂性和多元性,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性正义与“能力进路”殊途同归,本着以人为本的理念共同构建和谐公正的正义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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