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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人外卖骑手:我热爱这份工作

2020-03-08戈多

当代工人·精品C 2020年6期
关键词:健全人聋人骑手

戈多

“优雅”骑手

小袁自带一种悠然自得的气质,在与时间赛跑的外卖骑手中,他有种不合时宜的“优雅”。

10排车道的大马路,小袁被前后左右的机动车夹击。各种车型竞速,公交车与他擦身而过,而他的背影仍旧笔直,波澜不惊。

他的背后是城市巨大的嘈杂,洒水车、电焊声、喇叭,立交桥上呼啸的风,还有火警震耳欲聋的鸣笛。

这一切都打扰不到他——因为听不到,小袁永远神色淡定,目视前方。上了电动车,他总是坐得挺拔,速度稳健。

小袁说自己热爱外卖骑手这份工作,他的电动车酷炫得有些跳脱,座位上是彩虹色的套,车身有一个特别朋克的猫咪贴纸,轮子在夜里会发出彩色的霓虹光,车尾的牌子上写着“着急你飞过去”。小袁也会时不时打理一下他被头盔压扁的飞机头,保持帅气。

除了路面不好的“羊肠小道”,小袁的时速基本保持在20千米以上。这和健全人骑手几乎没有差别。

然而无声的“高速”也意味着危险。健全人靠声音判断周遭的危险,在小袁这里却行不通。加上电动车没有后视镜,小袁无法感知身后的交通情况,变道、过十字路口,小袁只能不断向后回头。

为了抢时间,小袁会在黄灯向红灯转变之前,加速行驶。闯红灯、逆行时有发生,在“准时送餐”面前,交通规则退居其次——超时不仅意味着罚款,还等于断送职业前途。面对越来越快的平台送餐时间,小袁也在用自己的安全作交换。

城市道路没留什么空间给电动车,为数不多的专用自行车道也经常被大规模占用。天桥上上下下,在狭窄的自行车道上手推电动车,费尽力气。最麻烦的是,立交桥常常叉开五六个路口,一旦走错,就不再可能回头——小袁得死死盯着高德地图的导航。

做骑手一年,几乎每个月都遇到过交通意外,被交警逮住后,每次都是他随身携带的小绿本——残疾人证使他免于罚款。因为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平时的小剐小蹭更不能避免。

有一次,小袁向后倒车剐到一位大叔,大叔对着小袁破口大骂,周围的行人纷纷停下来围观,小袁只能看着大叔扭动着的、愤怒的面部表情,张张合合的口,小袁无法争辩,呆呆地站着。

沟通环节同样困难重重。

因为不方便打电话,小袁通常会用短信联系顾客。但短信容易石沉大海,很多时候小袁只能默默地将外卖放在前台或者门房,或是挂在铁门上。

遇到奇怪的定位,小袁只能靠着地图自己一点点找,偶尔他也会向路人求救,但是往往收获不大。他在手机上打字:我是聋人,请问XX在哪里?对方大多会无意地放大分贝向他大喊,小袁观察对方挥动的胳膊,获知的只有方向而已。

有一次,在某商场的地下一楼,小袁提着4杯奶茶来来回回绕了30分钟,奶茶似乎随时就要从盖子口溢出。因为顾客写错了位置,小袁送到系统显示的地址——某面包店后,被忙碌的商家赶了出来。等到小袁又在商场里绕了数圈后,小袁收到了顾客因“送餐太慢”而取消订餐的通知。

虽然小袁不会面临源源不断的系统提醒的烦扰,没有“又来了新订单”、没有“马上超时”的语音播报,但结果就是,小袁总是“后知后觉”——可能几分钟没看手机,他正在派送的订单就已经被取消了。

“快乐工作”

外卖骑手,是小袁做的第十四份工作。

在这之前,他做过酒店保洁、烘焙师、奶茶店员工、医院后勤等,这些工作节奏快、薪资低、重复单调,寂静的流水线让人抓狂。相比起来,众包骑手的工作相对灵活,想休息的时候,可以歇一歇、不接单。

普通骑手一天平均能送30单左右,小袁一天的送单量为15单~20单。一个40分钟的单,收入在五六元左右,一个70分钟左右的“大单”,收入也仅有10元左右。如果不能多单同时运送,小袁无异于喝风。

很多刚做外卖的骑手会感觉“沮丧”“压力山大”。对小袁来说,外卖骑手却是他最快乐的一份工作,原因是“可以骑车”“可以赚钱”。

小袁喜欢“骑手”这个称谓,他的微信名是“袁骑手”。骑车给小袁一种自由感,加碼的瞬间,人好像也飞起来了,在城市的腹地穿行,无所阻挡。他享受去“看”这座城市的举动,送单的焦虑被这种“飞驰”的乐趣掩盖。

“月入一万不是梦。”小袁也被外卖骑手的宣传鼓舞过,但实际的工作远没有宣传里说的那样好做。

首先,聋人的沟通成本比健全人骑手要高得多。

聋人的手语是一门视觉语言,这决定了他们的思维方式与健全人不同。为了尽快地表达意思,手语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细节,所以手语沟通讲求简练、直观,这也意味着一定程度的“粗略”。与汉语的语序“主谓宾”不同,手语的语序是“主宾谓”,所以聋人打字时会把重点信息放在句首。

所以小袁的文字,充满了倒装句和简单的形容词,小袁会发信息提醒你,“走边路”意思是“走路边”,“小多店”意思是“小店多”;小袁也喜欢用“好”字,“饱好”(吃饱了,很好),“时间不好”——这样的表达,会给普通人造成不少困惑。结果是,小袁一旦需要和顾客、客服进行相对复杂的沟通,交流就会卡顿、停滞。

不过,小袁对沟通上的困难非常乐观,他认为,“商家慢”才是让他最头大的问题。小袁和其他骑手一样,常常围堵在商家的厨房里,比厨师还紧张,因为送餐迟到,被惩罚的只有骑手,而不是商家。

聋人工作常常都是圈子内互相介绍的,做外卖骑手也不例外。在广州聋人骑手微信群里,小袁和他的朋友们关系非常紧密,因为他们面临的困难只有“圈内人”才懂。他们在群内分享防诈骗的帖子,还有“江湖”上一些不靠谱的都市传闻。

他们对健全人的警惕度很高,因为以往被健全人骗的聋人不计其数,打工的押金骗局、庞氏骗局……他们熟稔于心。

作为残疾人,小袁“听”了太多关于“聋人应当自立自强”的教导。“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一定为你打开一扇窗”的谚语在他成长中无数次出现,于是为了这扇可以透过阳光的窗,他要不断学习消化负面情绪,对自己的要求近乎无情。相比健全人,他的“怨气”更少,“我要赚钱”“我要努力”“我不是懒人”这样自勉的话贯穿于你和他的聊天之中。

聋人就业,困难重重

目前,广州市有200多名众包外卖骑手。众包骑手门槛低,只需要下载一个APP,注册骑手、参与在线骑手培训,就可以上岗。而专送骑手的门槛要高很多,在招聘过程中,雇主往往会避免招聘聋人。

但是众包也意味着聋人和平台之间契约关系弱,聋人的权益得不到保障,所谓的“自由派单,想赚就赚”也意味着社保、五险一金等一系列的保障都是缺失的,工作也是说丢就丢。这让原本就来自社会底层的聋人,处境更为“飘零”。

然而,有一份工作对于聋人来说已经颇为不易。

根据广东省残联的数据,广东目前的听障患者数量为12万人左右,其中,就业年龄段(16岁~60岁)的就业者大约有3.4万人,占总人数的1/3。他们大部分集中在工厂、酒店后勤、烘焙餐饮等行业,工作性质“机械重复”,加上聋人与健全人在工作中总是难免遇到各种沟通障碍,导致聋人“跳槽”的比例非常高。

能从职高、技校逆袭的听障人士也仅有少数——广东地区听障人士的大学生录取率为2%。广东省目前只有一所大学设有聋人教学班,每年只招收20个大学生。全国也仅有24所大学招收聋人,专业主要为计算机、服装设计、平面设计等。

上大学,是他们为数不多进军“高端劳动市场”的机会。

小袁只在学校待过4年。聋哑学校的学习曾让他倍感痛苦,但是随后,逃离学校的日子也充满艰难。

如今,31岁的小袁已经工作12年。小袁说他已经买了房子,在400公里外的老家。未来的愿望是开一家属于自己的超市。只是,离开店的目标,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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