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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的小阁楼

2020-03-07周加军

青春 2020年3期
关键词:姑妈阁楼小姐

周加军

刚上秦乔的车,就闻到一股新鲜的真皮味。看得出秦乔对姑妈的死没有一点悲伤,开这样的豪车来接我,明摆着不是向我报道一件丧事,而是来向我炫耀一件实际存在的事实——他很富有。用姑妈的死来炫富,实在太可恶了。虽然他是姑妈的儿子,但我们已经十几年不来往了。我父亲去世他没来,我母亲去世他也没来。也就是说假如不是姑妈去世我和他将老死不相往来。

记得六岁那年,我生了秃疤。我爸说,臭不可闻!你还好意思往人前跑?我爸的话差点把我的一生毁掉,我抑郁了好长时间才走出来。长大后我才知道他说这话并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那个让他束手无策的秃疤,西医中医江郎才尽让他丢尽了颜面,只好用一根铁链把我扣在门柱上不让我疯跑,他丢不起老脸。我那秃疤特别是夏天太阳一曝,头发茬子里源源不断流出黄脓水,发出厕所的味道,人不敢靠近,倒是招来一群绿头苍蝇。父母都嫌弃我。姑妈却不嫌弃我。我被困在家里每天只是哭,姑妈来了,解开铁链子,用“永久”载着我,让我抓紧她的衣服,叮嘱我不要掉下自行车。流着脓水的脑袋靠在她的后背上,感觉她是我的避风港。整个夏天,我都躲在姑妈的小阁楼里。姑妈找到了一个古方子,照方抓药,居然治好了我的秃疤。

想当初我妈宝贝疙瘩似地把你藏在小阁楼里,我们在小阁楼下面又喊又叫,都不准上去,只有你例外。秦乔说。

我说,姑姑对我有恩。

也许她预料到你会成大作家。秦乔笑起来,好像此时他不是带着我驶向他母亲的葬礼。

我们说着话,就到了姑妈家,我都忘记一路怎么来的了,不过姑妈家还是在老位置,前面一个大水塘,小时候我经常在那里捡到鸭蛋,旁边是一个废弃的翻水站,我形容是鬼屋,因为每次经过那里晚上回来都做噩梦。这两个地方虽然还在,但是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旧地方了,有钱的主儿用金钱使它们以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呈现出来,生机盎然,朝气蓬勃。这大概就是秦乔嘴里常挂念的旧瓶装新酒吧。秦乔之所以这样说,因为这与他白手起家的事业很有关联。秦乔刚进城打拼就干这种肮脏的事,白天收空酒瓶,晚上往空酒瓶里灌酒精,贴上各种品牌的商标,赚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但是那种酒保证是酒,秦乔信誓旦旦地说,因为从来没有出过事,不那样干又有什么办法,人家靠钱靠关系铺路,而我有什么?连一技之长都没有。从家出来时差点路费都没有,我妈背着大哥和嫂子硬是把卖豆腐赚的十八元钱塞进我的裤兜,临出门左叮嘱右叮嘱找不到工作立即回来。可是我怎么有脸回去?我是一个不服输的人。

姑妈的小阁楼还在,像一个孤家寡人,孤零零地立在院墙外边。我在秦乔豪华的别墅里,瞻仰了姑妈的遗容。姑妈躺在冰棺里面貌栩栩如生,就像人们常说的睡着一样。我又在秦乔的陪同下,立在冰棺头部地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秦乔立即说,打住,随后递给我一块手帕,让我坐到旁边的凳子上。我转过身才发现墙根坐着一溜子老人,他们陌生地看着我,我却认识他们,他们只不过被岁月刻了许多年轮罢了。我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在这里,我看到外面花钱雇来的乐队,突然明白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正确性,要不他们那么卖力气干嘛,他们死了娘亲也没有这么悲伤。这些老人在我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可是专门欺侮人的人,柿子拣软的捏,他们专门欺侮姑妈这样的寡妇娘们。这里面就有张二奶,有次我用树棍打下她家的几个酸枣,她居然放狗咬我。狗凶神恶煞地尾在我屁股后面狂吠,吓得我鬼喊狼叫。要不是姑妈及时赶到,相信我的屁股肯定被恶狗咬烂。事后,姑妈用了三颗鸡蛋,才把事情扯平。大概人老了感情才是真的,他们看到我慈祥地嘘寒问暖,好像当我还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然而,他们表现出来的虔诚简直让我害怕,他们每人手持一柄蜡烛,围着冰棺走,追忆姑妈生前的善良品德。姑妈的脸被蜡烛照亮,像女神一样优美。他们嘴里还念叨着什么,我猜想是经文,姑妈生前从来不相信这些。姑妈对我说过人受苦受难皆由自己决定,别人决定不了,上天也决定不了。姑妈又说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死了,什么都不存在了。姑且是经文吧,我跟着他们和尚念经似地念了一番,我念的是一段诗句。我在姑妈的冰棺前面滥竽充数了一次,相信姑妈会原谅我。他们念完,又退回到板凳上,因为他们的身体经受不了长时间的折腾,这里有些人岁数和辈分都比姑妈大,我就诅咒死的人为什么不是他们。

我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看那些像小丑一样的人吹一阵,跳一阵,唱一阵,哭一阵,忽然感觉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都被他们愚弄了。

我突然想去看姑妈的小阁楼。我从房间里出来,穿过铺满花岗石的场地,越过长满晚饭花的竹篱笆,从围墙的耳门过去,就是姑妈的小阁楼了。我在篱笆那里刻意停留了一下,我注意到那些晚饭花都是我年少时的影子,回想起姑妈曾说过晚饭花开了就意味着要吃晚饭了。那时候,姑妈在田里劳作,我在姑妈院子里玩耍,玩着玩着肚子就饿了,我跑去看晚饭花,晚饭花果然开了,但是姑妈还没有回来,我十分憎恨晚饭花,就拿棍子把花朵全部打掉。姑妈回来看到满地的花瓣,笑着说饿得等不及了。我恨恨地看着姑妈,委屈得眼泪即刻掉下来。以后,姑妈再到田里去就在锅里放一些吃的,临走说饿了就吃锅里的东西。

此时,别墅那里的天空被黄裱纸的烟雾占领,而这边的天空湛蓝得像油彩画,我怀疑它们不是同一片天空。姑妈的小阁楼在我眼前突然无比高大起來。小阁楼不过是一个类似于碉堡式的房子。小时候,有人问及姑妈在哪里,姑父总是撅着嘴巴说,喏,她在她的小阁楼里当她的小姐。姑父在世时,姑妈从来不下田做工,这倒是真的,姑父骂她有小姐相但是没有小姐的命。姑父也就是骂骂而已,这里面好像含有某种契约精神,就是君子动口不能动手。

小阁楼有两层楼那么高,在我小时候那就是比天还高,登上阁楼那是莫大的荣幸。我看到阁楼下面的泥草台子已经破败得露出里面破败的织物。我用手指一抠,黄色的泥土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粉末状的麻丝、棉絮和石灰。这是一个家族破败的缩影,或者说一个家族的破败都浓缩在这里面。草台子上面才是阁楼,四根抹了猪油和桐油的木柱子,支撑着一个木板的平面,平面之上是八角亭子的阁楼。阁楼也是木板做的,要不草台子承受不了木板的重量。阁楼有多大?在我们小人的眼里那就是宫殿,宫殿嘛,只有皇帝才能住的地方。如果换算成现代的度量单位,大概有十平方米大。我用脚步丈量草台子,南北约三步,东西约四步,我正常步幅一米宽,撑死了小阁楼也就十二平方米大。十二平方米在现在做一个车库都嫌小。秦乔从美国进口一只浴缸是二十平方米。我说进口那么大的浴缸不如建一个游泳池了。秦乔却神神秘秘地对我说美国货好啊。我猜想姑妈在世肯定没有见过什么美国货。我在六岁的时候打碎一只藏在小阁楼床底下的陶盆。那个陶盆是姑妈用一口袋小麦跟卖北货人换的。卖北货人吹嘘是“金钢盆”,万世不坏。我以为姑妈会责怪我,毕竟一口袋小麦换算成面粉烙成的饼可供一大家子啃三四天。没想到姑妈笑着安慰我说,早就知道它不是什么金钢盆,坏了就坏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从油漆斑驳的木头外楼梯上去,红漆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锁面上落满了白色的灰。我扒着门缝朝里面看,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到,很失望。

是不是很想进去?秦乔什么时候来到后面的我根本不知道。他手里摇着系着红绳子的钥匙,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这个人太鬼了。被他窥见心中的想法我有点恼羞成怒,然而还是把门口的位置让给他。秦乔毫不客气地挤上来,把钥匙插进锁孔。我正等着看他笑话,没想到钥匙在锁孔里逗了两下,门就开了。秦乔说不要看锁外面是破铁皮,锁芯可是纯铜的。谁这么讲究在一个破门上用这么大心思?除了你的姑妈还有谁会跟这个破门较劲。

我怀疑秦乔早就有钥匙。没有的事,秦乔说,我妈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撒手,宝贝似地藏在身上,手在衣服的夹层里窸窸窣窣摸了半天,我以为摸什么存折,结果摸出来就是这把钥匙,握在手心里,生怕有人抢去。拿过钥匙问她有什么想法,她已经不能说话了,眼睛却死死盯着我。我从她眼神里推断,她一定叫我保管好钥匙。

阁楼里说不定真藏着存折。

她有存折?你不要吓我。她有多少钱我难道不知道?最后一次吃团圆饭,我和哥哥都吃过了,哥哥要出远门,我要去公司上班,她老人家还在饭桌上。她吃饭真是慢啊,我以为她在数着米粒吃饭。我们准备不等她吃过就告别,没想到她忽然站起来,几步就到门口,那个速度真怀疑她不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她用身体挡着门,张开双臂呵斥我们都回去。她那生气的样子我多少年没见过了。我哥和我用眼睛互相探寻,不知道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我们只好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她吃完饭,就在衣服里摸索起来,好半天才摸出一个小包裹,哆哆嗦嗦地端到我们面前,左三层右三层打开,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

应该不少钱?我说,看得出姑妈蛮节俭的。

什么节俭啊,那些钱都是我姐和我平时给的零花钱,你也知道我哥哥打工养活一家子,嫂子从来不上班,他们根本没有钱给她。她舍不得用,都裹在小包裹里,吃饭睡觉,到哪里都随身带着,生怕人家偷了去。

这样说这是她的全部遗产了,她要当着你们姐妹仨面平分这遗产?

她不平分我也不要,她平分我也不要,那些钱说实在还不够我一桌饭钱。相信姐姐也不会要。我姐和我当时猜到我妈的意思,就递了一个眼神,一起出去了。我妈还煞有介事地喊我们站住,我们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顾及哥哥的脸面,这样哥哥就可以顺理成章拿那钱。

这么说姑妈真没有什么钱?她唯一的遗产就是这个小阁楼了。

有没有遗产,这不今天请你这个嫡亲表哥当面见证一下。

门“吱呀”一声,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我还不知道阁楼的历史呢。我把头转向秦乔。秦乔被我的问话吓了一跳,因为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开门上。

你要是问我什么时候到过这里,我肯定回答不上来,因为我也记不清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但我对阁楼的历史倒是略知一二,我就把知道的全告诉你吧,省得你打破砂锅问到底。

阁楼建于何时不知道,何人建的也不知道,但确是他们老秦家的遗产,一代代这么传下来,具体传了多少代没人知道。但是这座阁楼曾经走出过五位小姐,五位姓名也已无据考证。倒是爷爷在世曾说过他的一个姑姑是这个阁楼里的最后一位小姐。

这样说这是小姐的阁楼了?我为猜疑和答案的不谋而合而兴奋不已。兴奋过后我又越发疑惑了,难道这就是姑妈嫁给姑父的真正原因吗?姑妈少女时代,每次走到这个阁楼,我爷爷都会给她讲阁楼和小姐的故事,那时阁楼还叫小姐楼,只是后来历史的原因不准叫这个名字,大家才叫它阁楼。我猜想爷爷一定给姑妈讲了许多生活在阁楼里的小姐故事,才使得姑妈幼小的心里生出一粒长大成为小姐的种子。

来到屋子中央,这里不像外面,暖融融的,仿佛主人刚刚离开。我记得这个位置有一张八仙桌,我用脚尖点着脚下一块凸起的木板,八仙桌旁边还有两张太师椅,我曾经把手指放在那些龙凤呈祥的图案上摩挲,幻想自己变成龙或者凤。有朝一日你会变成龙或者凤的,姑妈的话犹言在耳。那时候这里还有一张雕刻着牡丹的小姐床,我生秃疮的时候,整天趴在床上,通过阁楼的小窗户往外面看,好无聊。有一天,姑妈带给我一支铅笔和一沓纸,交到我手里说,把这些东西画到纸上去。我果然在纸上开始画画,我画远处田野里劳作的人们和耕牛,我画近处房屋和树上的小鸟。我不停地画,画了一张又一张,铅笔秃了,就用牙齿重新把它变尖。姑妈从田里回来看到我的画高兴地说,我的侄子以后会是大画家。我则骄傲地说等我变成画家就给她画一个新的阁楼。姑妈抚摸我的头说,那我等着你成为画家那天。等我上学,姑妈回娘家看到我写的作文,连夸我文笔好,以后一定会成为大作家。我又骄傲地说,等我成为大作家一定把姑妈写进我的作品里。姑妈仍旧抚摸着我的头说我等着。

我不知道姑妈为什么嫁给姑父。小时候隐约听我妈跟我爸讨论过这个问题。我妈说,三丫头看中秦家什么?秦家那位要长相没长相,要财产没财产,她到底图什么?

图什么?她想进阁楼当小姐呗。姑妈年轻时候长得确实漂亮,我在挂在我家堂屋的相册上看过她的照片,那时她二十出头,那个漂亮劲儿,不是我吹的,比时下漂亮的明星不知好看多少倍。

姑妈什么时候走出她的阁楼?我问秦乔,秦乔说记不清了。但是我的印象大概是姑父在山上拖石头压倒在车轮子下面,她就走出了阁楼,我能想象那是一幅怎样的昭君出塞图。她被生活逼迫着走出阁楼,从此与小姐的梦想渐行渐远。

从阁楼下来,秦乔突然要我给他写一本书。说现在很多成功人士都热衷于写传记,有的人还把自己的经历拍成电影。

对于这种社会现象我一点不惊讶,或者说早就司空见惯,但是从秦乔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是吃了一惊,并不是嫌弃他文化水平低,只是他說出这种话让我觉得与他身份不符。我知道他想树碑立传,流芳百世。要是别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一定会给予猛烈地批判,但是对于秦乔的请求,我不好拒绝。我不是故意拿姿态说自己写不好,而是我怕糟蹋我的笔墨,影响姑妈一世英名,因为作为人物传记,里面必定会涉及许多关关碍碍的人物。我知道怎么写,我也知道怎么写都是我的自由,如果是别人立传我会随心所欲地把这种自由发挥到最大化。我用神话的技法,用魔幻的技法,或者超现实的技法都可以,但是涉及到姑妈时我突然变得黔驴技穷了。

喜剧式的表演已近尾声,锣鼓的喧嚣近乎呻吟。庄稼人图的是热闹的新鲜劲,热闹过了头,或者热闹不成体统,人们的新鲜劲就会没有了。这好比是新婚夫妻,热乎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三个月,新鲜劲还在,要是一年以上,或者等孩子生下来,女人成了黄脸婆,这新鲜劲敢保要打折扣。因为人不是机器,人重感情,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们是感情动物。

在我眼前披麻戴孝、披头散发、抚棺痛哭的女人,就是秦乔的小女人,或者说是二奶,典型的小三上位。看她哭得比哭亲娘老子还要伤心,旁边几个女人实在看不下去,上来就用手帕盖住她的脸不让她哭,她的声音就从手帕里憋出来,像漏气的车胎,带动身子像患癫痫病人一样抽搐不止。

她应该说是很幸运的了,尽了一个子女应有的孝心,从此将问心无愧。如果姑妈魂魄有知一定会给予这样的狐狸精痛斥,她身前发过誓,只要她活着一天就不准狐狸精上门,现在看来姑妈的愿望实现了。只是她是在姑妈彻底断气的时候才赶到,所以她才哭得这么伤心。

出乎我意料的是,吃过晚饭秦乔让我去阁楼上找他一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要在阁楼上解决。阁楼上没有电灯,桌上放着两柄大蜡烛,照得狭小的地方灯火通明。我吃惊的是不是红蜡烛淌着的泪水,而是秦乔用手帕不停地擦眼泪,好像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不顾身份大哭不已。更让我吃惊的是白天看到这里什么都没有,晚上看却发现桌子椅子和床都在。秦乔比我先到,坐在太师椅子上像一个太监,他忽然破涕而笑。我嘴里嘟囔说,你捣什么鬼,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他依然笑着说,我知道你会吃惊,告诉你吧,这些家具是我让人布置的,当然这些桌子椅子床都不是原来的,而是仿照原来订制的,虽然是仿制,但是价格不菲。我瞪大眼睛,感觉自己掉进一个阴谋里。要我说价钱嘛,他突然挑衅说,顿了顿,好像要在这里埋下一个伏笔。而我看到他眼里冒出来的却是蜡烛的火焰,就很害怕他说出某个具体数字。倒不是害怕我被那个数字唬住,而是害怕那个数字会带给我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在他指定的位置上坐定,就听“啪”的一声什么东西落在桌子上。那个声音犹如砖头砸在头上那么生脆。

这是五万元,你写不写?他的眼里窜出赌徒一样的红来。我看到那捆钱,眼里也窜出赌徒一样的红来。如果说我不爱钱,那简直比拿刀把我阉了还要难受。我喜欢钱,我老实说,但是这个活我不能接。

为什么?要是别人接这个活我还不放心,因为你熟悉才能写出真情实感,才让你接这个活。

正因为熟悉……

“啪”,又是一捆钱砸在桌子上。这一次我被砸得眼冒金星。十万总可以了吧,这是预付的订金,写好了还可能再加,你也知道我是商人,讲究的是诚信和效益,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人像我这样大方,出到这个数目。

他不是看我是表兄弟可怜我吧?我心里这样想,同时眼前冒出一个画面,那是我十岁生日那天,放学后我高高兴兴回家,路过桥那里,突然被人喊站住。当我站住的时候,就见姑妈头顶着一块蓝手帕,大热天汗水混着泥水在她白皙的脸上结成了痂,我不知道姑妈怎么变成那副模样。她右手臂挎着一个篮子,从桥洞里弯着腰出来,大概在里面待很久了。我吃惊地问姑妈怎么在这里。姑妈笑眯眯地说,今天是你生日啊,我拿这鸡蛋给你做生日蛋糕啊。听说有生日蛋糕吃,我跟在姑妈后面一路走一路跳,要到家门口岔路口那里,姑妈突然把鸡蛋篮子塞在我手里,让我在前面先走,她随后就到。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姑妈为什么那样说,仅以为她害羞和陌生。等到家门口,就见我妈叉着腰早站在那里,她一看到我,就呵斥我把鸡蛋放在地上,好像那是一泡臭狗屎,然后就骂开了。当时我不知道那是骂,长大回想起来觉得我妈的话太难听了。至今还依稀记得我妈问,是不是三丫头的鸡蛋,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当年劝她不要嫁不听,以为要去做小姐,没想到丫头的命都不如,现在想来借钱了,没门!我在我妈的骂声里回头找姑妈,发现岔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就想姑妈一定早走了。

阁楼里的东西就是从那时候不见的,秦乔说,没办法啊,我妈不能看着我病死,就把自己心爱的家具卖了钱给我看病。你知道以后我妈为什么不让我们上阁楼?我想你应该知道什么原因?有几次我看到我妈一个人躲在阁楼里哭,以后我注意到我妈一有委屈就躲在阁楼里哭,我就知道阁楼里是我妈释放委屈的地方,她不想让我们窥见她的伤心,就不准我们上阁楼。

我当然知道什么原因,否则你也不会用家具把阁楼重新填满。

你看我妈把家具倒腾空了,我又把家具填满,这在生意上叫买空和卖空。你看我是不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小时候我妈还说我将来没有你有出息。

我看到秦乔的得意样,恨不得上去踢他一脚,让他脑子清醒清醒。但是我知道的不止这些。或者我听过的话比这还难听。这些虽然是零星片语,但是在我作家的脑子里就串联成了一个生动的故事。有人看到姑妈在阁楼上留宿村干部,就说姑妈是狐狸精。后来虽然姑妈一再解释说这是诬陷。这话传到我妈的耳朵里又是一阵嘲笑。她嘲笑的对象当然是我的父亲,看你的妹子给你们徐家丢的是什么人。我爸就急了,急得脸红脖子粗,话说不出来,就跳,像跳梁小丑一样难看。

但是有一桩事坐实了姑妈是狐狸精。有人说姑妈不是卖豆腐而是卖身的。说这句话的根据是姑妈做豆腐的技术是跟朱三坡学的。朱三坡为什么要教姑妈做豆腐?他难道不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一山不容二虎吗?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即朱山坡一年之后不做豆腐了。朱山坡是否自愿放弃做豆腐不得而知,但是他确实是害心绞痛死的。有人就说朱三坡想我姑妈想死的。有人说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天生一对,为什么不走到一起。有人说她先是答应嫁给人家,等人家教会她做豆腐就变卦了,这样的女人难道不是一个恶毒的人吗?

诸如此类的闲言颇多,我无法一一统计,就想姑妈自己为什么不出面解释,况且解释的理由很多。譬如把阁楼让给村干部开会,开会是一个保密的事情,需要一个保密的场所;譬如自己的儿女很多不能连累朱山坡;再譬如之所以有那么多闲言碎语,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但是,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就是我年纪愈长愈看不起长辈们,认为姑妈所受的苦难很大部分来自她的亲兄弟们,至少她受到的精神折磨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烛光里秦乔的目光给人一种阴鸷的感觉,我甚至不敢看他的脸,疑惑他拿出这么多钱出于什么目的。是把我当成他的抹布,而写传记只是一个幌子,或者嘲笑我的工作,让我感觉这种冷漠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么简单。

我接了,这活,我突然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

我就知道你会接这个活,你是不是害怕别人挣这钱?

不是,我说!我有自己的想法,你不給钱我也会写的。

哦?他用怪异的眼神看我。

但你不会是主人公。我说。

我当晚就着手写了。我写姑妈。在写到姑妈这一节,用了白描手法。我说秦乔的妈妈从小就有一个当小姐的梦想。她虽然有一个小姐的阁楼,但是现实却把她赶出阁楼不让她做小姐。生活像一个沉重的枷锁架着她的脖子行走,为了生活为了三个孩子,她不得不做了许多违心的事情,但是她确实是一个勤劳朴素的农村妇女。为了养活一大家人,她起早贪黑做豆腐,她做啊做啊,从早做到晚,从小姐做到了老太婆,从老太婆终于做到了棺材里,这就是秦乔妈妈悲惨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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