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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和他的反光》:能让人不迷路

2020-03-07赵彦芳

博览群书 2020年1期
关键词:夸父史诗江河

赵彦芳

江河的《太阳和他的反光》最初发表在1985年的《黄河》的创刊号,并立刻成为当时诗坛的焦点,此诗一反朦胧诗一己的、经验的、抒情的、伤痛的风格,带来了民族的、文化的、史诗的、刚性的气息,通过对中国远古神话的创新表达,为之注入现代精神,将传统从历史深处带入到80年代的现场,从而重塑民族的文化记忆,为华夏民族探寻文化之根,也为华夏民族未来的走向寻找重新出发的精神起点。在21世纪的今天,阅读《太阳和它的反光》,仍然能经由神话中的人物形象,随着其澎湃的诗情、宏大的气魄和深沉的哲思潜入到历史长河的深处,体味我们每个个体所由之而来的传统,也在阅读过程中不知不觉实现了个人对中华民族共同精神的认同。

《太阳和他的反光》是一组由12首短诗构成的组诗,以中国上古神话为素材,在现代人的视角下,反思神话中所蕴含的民族精神,完成了对汉民族神话符号系统的建构,绘制出一幅充满现代意识的神话图谱。江河曾明确宣告,“我要写这个古老大陆的神话,写中国的史诗!”在他的笔下,神话不再只是上古的文献资料,如《山海经》《墨子》《淮南子》《列子》中的原始、荒诞、粗陋的故事,而是蕴含着华夏民族最根本的生命隐秘和文化基因。江河的意图恰恰就在于此,通过重写神话,由故事到哲学,进入到象征界,描摹华夏民族的人生意识和宇宙意识,塑造民族精神。

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广为人知,盗火给人类的普罗米修斯、勇于担当的俄狄浦斯王、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奥林匹斯山上完整的神话谱系蕴藏着希腊民族的生存意识、价值准则,并构成希腊文化的“土壤”和“武库”,如加拿大文艺理论家弗莱所说,神话以原型的威力对西方文化持久地发挥着效力。相比之下,中国神话在古代文献中只有寥寥几句的记载,在民间也只是零零散散地流传着,仅仅停留在故事的层面。江河从夸父逐日、吴刚伐桂、后羿射日、精卫填海等这些上古神话中开掘出了蕴含着中华民族不畏艰险、坚持不懈、勇于牺牲的英雄主义精神。

《山海经》里关于夸父的记载是纲要式的,“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只是简单勾勒了夸父所为,但夸父的所思所想所感,我们无从知晓,这个动作化的扁平的符号里并不包含着华夏民族精神层面的内容。在江河笔下,夸父成为在有限里追求超越的英雄,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无所畏惧,与日赛跑,“上路的那天,他已经老了/ 否则, 他不去追太阳”;他不问结局,坚持不懈,在奔跑里获得了青春的胜利,逐日就是追逐青春,身虽死,却为后人留下了不肯屈服的精神。人们常常引用海明威笔下桑地亚哥的“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以获得精神上的鼓舞,但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里就有我们自己的桑地亚哥,逐日的夸父恰恰体现了中华民族坚忍不拔和不懈追求的精神。

刑天的故事在《山海经·海外西经》里是这样记载的,“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简短的文字虽留给人们广阔的想象空间,但作为华夏民族精神的象征意义的缺席却不无遗憾。在陶渊明的笔下,“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刑天强大的生存意志让人震撼,这又何尝不是华夏民族的强大的意志力的体现?在江河的笔下,刑天敢于挑战权威、英勇搏斗到最后时刻,虽死猶荣,“光荣随河水滚滚流去/旷野弥漫着野兽轻微的呼吸”。

江河在神话里的英雄们身上不仅发现了不屈、坚韧,还着力突出英雄们身上的达观和超脱,以及与世界之间那种根本性的和平而又诗意的关联,这也是华夏民族的一种基本的生存态度。夸父和太阳不是敌对的,“他把自己斟满了递给太阳,其实他和太阳彼此早有醉意”,夸父和太阳似乎更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彼此不可分离。精卫投石入海,也少了恨意,多了亲昵,女娃不再是被淹死的, 而是被和她一起玩耍的大海收了回去,“让这瞬间的微笑波光粼粼地展开”,女娃化为鸟,鸟儿教她“溅开黎明、敲响黄昏”,她享受“端庄地站在阳光里有多好,蓬松地在风中流动有多好”。勇猛的刑天也有一份从容和博大,“以后的事情他没想/天上的月亮,很圆”。移山的愚公,认准了自己的使命,“他的话语像蚕丝微明铺展,安静得虫鸣清晰, 他说:把山移走”。江河冲淡了愚公顽固和执拗的特点,使之具有了坚定、平静而庄严的气质,可以穿越时空,让世世代代的子孙听到他那“年轻时的声音”。江河的诗歌,在描绘原初的人与自然生存图景的同时,力图传达中国精神中泰然自得、天人同根、天人合一的智慧,从而使原初单一的英雄形象更加丰富。

曾经,我们忽视甚至遗忘我们自己民族文化里的英雄基因,江河返回上古神话,着力塑造了一批灌注着现代意识和民族精神的上古英雄, 在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场域里唤起人们对自己文化的关注和理性的思考,也表达了江河对于华夏民族未来的殷切期望。

“史诗”是我们理解《太阳和他的反光》的一个关键词。史诗,在西方的文学标准里,是一种崇高的文体,如黑格尔所说,“史诗就是一个民族的‘传奇故事、‘书或‘圣经。”史诗这种文体关乎一个民族的原始精神,在黑格尔看来,每一个伟大的民族都应该有这样绝对原始的书。但是,在西方的史诗标准下,包括黑格尔在内的许多学者认为,“中国人却没有民族史诗”(黑格尔:《美学》( 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P170),“欧洲所有的重要文类,在中国都可以找到,只有史诗例外。”(李达三、罗钢等主编:《中外比较文学的里程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P241)西方标准下的中国无史诗说与中国无悲剧说一样,深深刺痛着中国的学者、诗人和作家,构成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巨大的伤口。江河曾质疑:“为什么史诗的时代过去了,却没有留下史诗。作为个人在历史中所尽可能发挥的作用,作为诗人的良心和使命,不是没有该反省的地方。”(江河等:《请听听我们的声音———青年诗人笔谈》,《诗探索》1980年第1期)他是自觉追求史诗创作的,“我最大的愿望, 是写出史诗”。《太阳和他的反光》就是他努力的产物。不仅是江河,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诗坛上,一些诗人,如杨炼、海子、欧阳江河等,都怀着极大的热忱和勇气尝试为中国文学,尤其是汉族的文学补上民族史诗这一空缺的文体,古人的遗憾不能再延续。杨炼的《礼魂》,欧阳江河的《诺日朗》,海子的《太阳·七部书》等,都返回到民族的历史深处,探求民族的文化之源,努力找到让华夏民族独立于世界的精神资源。他们的创作,后来被学界称之为“文化史诗”,构成当代文学史上一道独特的景观。

史诗的特点,除了英雄形象外,还体现在民族集体意识的弘扬、恢弘的历史感和空间感、修辞风格上的崇高等方面,《太阳和他的反光》具备了这些史诗的特性。

江河、杨炼等诗人的史诗书写,告别了朦胧诗的“小我”,跳出了个人的痛苦哀怨的倾诉和愁苦面容, 转向民族的大我,甚至扩展到人类、宇宙,走向一个宽阔的审美和艺术空间,进而体认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中深刻和积极的方面。江河在这方面有着明确而自觉的意识,“我的诗的主人公是人民……我和人民走在一起,我和人民有着共同的命运, 共同的梦想,共同的追求”。他的诗作里,贯彻的始终是民族的意识,即使写“我”,也是将“我”作为民族共同体中的一员来写。比如在《祖国啊,祖国》这首诗:

只要有群山、平原、海洋

我的身体就永远雄壮、优美

只要有深渊、黑暗和天,

我的思想就会痛苦地升起,

飘扬在山巅

只要有蕴藏, 有太阳

我的心怎能不跳出,走遍祖国

这里的“我”和民族国家的苦难、光荣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在《太阳和他的反光》中,江河返回到民族的洪荒时代,去探求民族最初的精神风貌。在夸父、后羿、刑天等身上,江河寄寓了他对华夏民族整体的精神气质的理解。华夏民族的“大我”是坚韧的,如夸父,如愚公,在生存的有限性里决不气馁,努力向着无限去攀升。华夏民族的大我是充满自我反思精神的,这是江河在现代意识下返回去打量中国传统时所强调的。比如吴刚:

那被砍伐的就是他自己

他和树像两面镜子对视……

断了又接上砍了又生长

伤势在万籁俱寂的萌萌之夜

悠然愈合

华夏民族的大我是乐观积极的,苦难和不幸无法阻止他们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期待,在夸父的身后是“漫山遍野滚动着桃子”,后羿为新生的宇宙祈福:

天上的太阳

地上的废墟

以光结盟

热力不得破坏

荒凉不得蔓延

他在拯救黎民于水火的悲壮历程中实现自身人格的超越。这种积极浪漫的姿态、开阔的胸襟和昂扬的情怀,使得《太阳和他的反光》充满了对民族的自豪感和强大的自信心。

“太阳”意象,贯穿在《太阳和他的反光》整个组诗里。太阳,正是民族魂的象征,充满光明和希望,由太阳而来的理想主义的色彩以及各个短诗里将英雄看作太阳的反光,将他们崇高悲壮的生命历程和太阳的光辉联系在一起,不仅照亮民族的历史,也从历史的深处照彻当下,从而获得像太阳一样永恒的意义。太阳意象,以及江河在这些改写的神话史诗里所塑造出的远古洪荒时期那种亘古的时空感,打通了历史和现在,由此形成了诗歌的恢弘的时空感。比如《补天》里,女娲“从不敢遥远的地方走来”,她走过“大地的殿堂”,“步态有如秋天”,她的手指“如虹”,“滑过山腰”;《开天》里,时间悠悠而漫长:

混沌的日子

幽闭

而无边

盘古的目光“辽远”,“晴朗的快感碧波万里”……这些文字具有巨大的包容量,其深厚而强大的文化、情感的力量在总体上强化了《太阳和他的反光》整体的庞大的思维格局,突出了诗歌的崇高感。

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思潮纷纭、新旧历史交替,江河的诗歌难能可贵的地方在于他没有成为西方思潮的盲目追随者,而是在吸纳西方诗歌和思想的基础上,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民族精神特质对于一个民族的重要性。他深入到中国的传统文化中,读中国的历史、神话、诗歌,在广阔的祖国大地上行走、体验,努力在诗歌里建构民族性和傳统性,建构中国人的集体文化记忆。当然,江河在《太阳和他的反光》里并没有只是局限于传统,他对于古老神话的重写是灌注着现代意识的,传统,只有结合着时代去创新,才会保存其活力。今天,在消费主义的娱乐气息里,阅读《太阳和他的反光》,体味江河诗句里流露出的浓重的文化使命感,沉浸在我们民族最原初的深层的文化和心理结构里,知晓我们的来路,才不至于迷路。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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