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雪线邮路上的英雄传奇
——《雀儿山高度——其美多吉的故事》采访创作札记
2020-03-05□陈霁
□陈 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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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二月底,接到中国作协采写其美多吉报告文学的邀请时,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且刚刚找到感觉。因聚焦于小说,那时我几乎屏蔽了整个外部世界,因此我对其美多吉一无所知。上网百度,关于其美多吉的信息汹涌而来:藏族。康巴。川藏线。邮车。几个关键词像是结实的桩脚,打进我的意识,立刻构建起巨大的想象空间。
我还注意到他是德格人,格萨尔王的老乡;他是歌手亚东的铁哥们,也有亚东一样的好嗓子。当然,他的事迹也是感人的:驰骋雪线邮路三十年,救人很多,义举不计其数。尤其是他为了保护邮车,被歹徒砍了十七刀、断了四根肋骨和左边手脚肌腱、头盖骨都被揭掉一块——就这几个粗线条,已经勾勒出一个英雄的轮廓。
一边是时代的英雄,一边是个人的小说,天平立刻向前者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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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其美多吉先进事迹报告团”已经组建,其美多吉即将开始巡回演讲。因此,我和他匆匆一见之后,只能独自开车前往康巴高原。
时间是三月下旬。仅仅是二郎山一条隧道的距离,一端是成都平原的桃红柳绿,一边却是康巴高原的鹅毛大雪。在康定城外的一个斜坡上,我明显地感到车屁股甩了一下。我明白,路上有冰了。在平武白马挂职时,我的车曾经在冰雪路上失控,原地掉头,滑下边沟。虽然车子被好心的过路司机们合力拉了上来,但是对冰雪路上溜滑的敏感,病根一样留在了身上。我看看满天飞雪,更加无法想象,在雀儿山海拔四五千米悬崖边沿的冰雪路上,其美多吉和他的兄弟们,是怎样把庞然大物一样的邮车开过去的?
在康定的一间茶楼里,甘孜州邮政分公司总经理李显华和我聊了一个晚上的雪线邮路。从他嘴里,我才知道康巴高原有多么威严。
省邮政的专家袁成东,从成都到康定出差,当晚因为高原反应而昏迷,这时只能往低海拔的地方走才有救。过不了二郎山,于是救护车顺大渡河到石棉,转雅安,再送成都,袁成东才保住了性命。李显华参加工作时的副科长吕幸福,到德格出差时因为路上太冷,感冒引发肺水肿。他精神抖擞地出差,却裹着白布被铁丝固定在邮车上运回来。回到机关时,鞭炮声里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至今依然清晰在耳。吕幸福去世一月后,局里另一位科长赵新生,就在康定城外,因为暗冰,车子直接滑进了折多河。去德格办案的朋友、泸定县公安局长邓剑,也是因为高原反应,被雀儿山夺命。
海拔2600 米的康定,只是雪线邮路的起点。惊心动魄的往事,不由分说,为其美多吉的故事刷上了一层悲壮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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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五点三刻,我背着行囊离开酒店,前往斜对面的停车场。酒店门前结冰,差点滑倒。街面被积雪捂得严严实实,印着第一辆早车的车辙,雪的反光把黎明的小城映照得如同白昼。
在停车场与邮车司机施建勋会合时,邮车已经挂好防滑链,他正仔细检查车况。
施建勋也是甘孜州颇有名气的邮车司机,正当壮年。邮车上街,出城,车轮碾过冰雪,咔嚓咔嚓咔嚓。施建勋开车动作娴熟,甚至潇洒。自然地,我把他当作其美多吉的替身,载我驶上雪线邮路。
折多山是前往甘孜的第一座险山。虽然起了个大早,但还是没有躲过堵车。因为我知道,包括折多山在内的几座险山,堵车是常态。那天,在山上一堵就是半天多时间。光是上山一段,他跑断了两条防滑链。
长时间堵车,长时间赶路,也是一次长时间的采访。
施建勋的爷爷是上海人,民国时就来到打箭炉(康定的旧称),在邮政谋生。从他开始,施建勋算是“邮三代”了。
邮车是雪线上的一道风景。邮车上的施建勋也看够了风景。他多次历险,多次救人,也跟多吉一样帮人修车、在危险地段帮人开车。
意外的大雪,让模拟中的雀儿山和其美多吉邮车变得具体实在,让我逼真地体验了一把雪线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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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邮车直奔多吉故乡德格。这里,神奇的南派藏医,“藏文化的百科全书”印经院,尤其是弥漫在这片土地上的格萨尔王的气息,让我找到了其美多吉精神的源头。
见到格萨尔说唱艺人阿尼也是我的幸运。作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阿尼,他本来很多时候都是不在家的。在一个汉人看来,这种“神授艺人”太过神奇。但是在康巴大地,乃至更广袤的青藏高原,在一个作家视野里,任何神奇似乎都变得合理,因为脚下的土地就是那么非同凡响。
其美多吉老家龚垭村,距县城不远,川藏线就从家门口经过。古代,这里曾经属于格萨尔同父异母的哥哥嘉察协葛。剧烈起伏的山脊上,几处嘉察城堡遗址,也许是格萨尔时代仅有的几处建筑遗迹之一。其美多吉父亲呷多老师曾就职于印经院,他亲自讲的格萨尔故事,是其美多吉最深刻的童年记忆。格萨尔王的故事,是藏地的父亲们给孩子们启蒙教育的经典。不仅其美多吉兄弟,还有德格走出去的歌手亚东,也给我讲到了父亲嘴里的格萨尔传奇对他们人格形成之重大意义。
作家陈霁深入德格县采访
不过,新中国建立,川藏线开通,汽车成为藏区少年新的图腾。汽车兵雷锋是多吉的儿时偶像,更强化了汽车的魅力。多吉没有如愿当上汽车兵,却最终成为邮车司机;虽有常年往返雀儿山的艰险,却也有常人享受不到的快感。
从德格看出去,其美多吉的英雄情结,他的利他主义,他的悲悯情怀,他的坚韧不拔,其实就来自故乡的土地,就像这里长出的植物一样真实、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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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县是其美多吉主要的工作地。老局长生龙降措,是其美多吉故事最重要的提供者。他也曾是邮车司机,经历了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一次在雀儿山结冰的单行道上,为了避让意外出现的客车,他将车往石头上撞,自己右臂当场折断。但是,为了不影响邮班正常运行,他居然只手将没有助力的老解放开到德格,卸了邮件又开回了甘孜。其美多吉调到传奇的生龙降措手下,实现了开长途邮车的梦想,也有了一个现成的精神标杆。
期间,我与益登灯真以及易晓勇、登真扎巴、林鹏和亚他彭措一干邮车兄弟相识。他们各有各的故事,也丰富了我对其美多吉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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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我终于有机会和其美多吉一起再去康巴高原。
我们在康定短暂停留,因为多吉要给阿妈和妻子买礼物。康定的“溜溜城”是具有民族特色的购物街。街道很长,商铺一路排开,商品琳琅满目。多吉轻车熟路,直奔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店铺。
那是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藏装专营店,叫“康巴服饰”。多吉在这里为阿妈买了绛褐色的藏袍,为曲西买了颜色稍浅、带条纹的筒裙。在这里,我发现多吉其实是一个内心细如发丝的人。他买衣服,首先在同类货品里比较,然后拿出来,在不同角度,细看款式、颜色、质地和手感,还要走到门口,到阳光下端详——他是生怕看走眼,出现较大色差。
只有对母亲、对妻子爱到深处的男人,才可能这么周到和细致。
在龚垭老家,我亲身感受了多吉一家的温馨、热闹和幸福。家庭核心当然是多吉的母亲其美拉姆。四世同堂、儿孙绕膝,返老还童、童颜鹤发之类成语,正是她的写照。
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老母亲是领袖,但是灵魂人物毫无疑问是其美多吉。虽然弟弟妹妹们都分别成家立业,但多吉在他们面前仍然有绝对的威信。
长兄如父,公正无私,施仁布泽。这是其美多吉当好大哥的“秘笈”。
这次回家,多吉的二儿子扎呷随行。在龚垭短暂停留,虽然有繁多的事务压身,但扎呷还是找了空档,一个人去了哥哥的墓地。回龚垭,看哥哥是他的必修课。从其美多吉可知其父呷多的为人,从儿子扎呷可以预知家风的传承。
其美多吉,被家庭所塑造,也深刻影响着一个庞大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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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的父亲在九十岁时无疾而终。
在多吉主导下,家里严格按照藏族传统为呷多治丧。多吉说,他们在一楼布置了灵堂,老人家经过特殊处理的遗体置放于木椁之中,盘腿,双手合十,像在祈祷,念经,冥想,神情赤子般安详。在择吉日火化之前,老人家将一直留在那里。多吉和七个弟弟妹妹,他们只要回家,就必然要去灵堂看望阿爸,一如生前的问安。路上与多吉说好,我也要拜谒老人家。但是,回到家里的多吉立刻被导入电视台预设的流程,并且很快接到上级通知,必须提前返回成都,在德格的一切活动,戛然而止。
不仅仅是没有看望呷多老师。作为作品主人公的多吉,他能够给我的时间也实在太少,许多的采访和考察,我不得不放弃。
作品总有遗憾。《雀儿山高度》的遗憾,大多与那些未能完成的采访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