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鸟的哭泣声

◎ 丁庆霞

窗外，有一棵树，秀颀，婆娑，摇一窗温润的绿意于我的书桌。树干有两人合抱粗细，周身被寄生植物所裹覆，风起时，有吴带当风的气韵；雨来时，又恰似曹衣出水的笔法。树上，住着爪哇八哥一大家子。原本我并不喜爱这种黑色小鸟。它们乌亮的身子，翅尖和尾巴上各有一抹白色，爪子锋利枯瘦，明黄色的嘴尖尖的，眼神犀利绝无一丝半点的楚楚动人。每每在小贩中心用餐时，这些爪哇八哥总是贼一般高踞于房梁，趁人不备就飞将下来偷取盘中食物。然而，它们竟成了我的邻居。

入暮时分，太阳西沉，在高楼与天空的交界处拖曳出橘红、绛紫、灰蓝、钴蓝的暮霭。八哥们就在这个时间从天际飞回。它们一群群地，先是黑色的小点，芝麻般地撒在天幕上；渐渐地黑点变成剪影，翅膀在空中潇洒地划过；接着身形便倏地消失在浓郁的树冠里。耳边只听见一片极为热闹的唧唧喳喳。此时正是晚餐时间，很多人家的厨房传出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或是咖喱，或是大蒜，或是鱼露，或是洋葱的香气。这一大家子爪哇八哥就在这样一片背景下，开始了一天最热闹的合唱。此起彼伏的唧唧喳喳中，有的声音高而尖，像是母亲在喊调皮不肯回家的孩子；有的声音低而厚，好像在外打拼觅食的父亲，甚为辛苦,无力多言；有的声音极为婉转，像是在撒娇，一唱一和地，隔了树梢在传情。在绿荫的某个角落，一阵极为利索的唧喳之后，紧随着一片闹哄哄的七嘴八舌，像极了三姑六婆的八卦；又忽然间，唧喳声嘎然而止，全都和我一样竖起耳朵在听，大概是一对夫妻吵架吧，那声音高亢而怒气十足，语速极快，且一声高过一声……莫名间自己笑了，这一树的声音，一树的鸟，好不热闹，好不欢喜。或是笑，或是闹，或是吵，或是叫，或是卿卿我我，或是雷霆震怒，什么情绪都有，什么故事都隐在声音的后面。这是鸟的生活，也是人的生活。

就这样，直到夜晚的幕布拉上，鸟们安静了。

待我就寝时，一树的鸟儿已经睡熟了。月华融融，间或，树上会传来一两声极为细碎的鸟叫，也许是小八哥们谁挤了谁的床位，或是谁把脚丫子放到了别人身上。风大的夜晚，树上也会传出几声颤抖的啾啾声，那可能是哪只小八哥做了噩梦。细小的声音很快就都归于平静。马路上，车声依然隆隆，更有摩托飙车的轰鸣声。然而，我的心在一树鸟儿的陪伴下，安宁地可以入睡了。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掠过树梢，八哥们便苏醒了。接下来就是大约20 分钟的小骚乱，唧唧喳喳声并不如傍晚热烈。鸟们捋一捋羽毛，整理一下发型，道一声早安，便飞离树干，开始忙碌各自的生活。

日复一日，八哥们过着极为规律而勤勉的生活。而我，也渐渐习惯了它们的陪伴。

忽有一日，下班回家，眼前只有水泥楼房，却不见了树的踪影。树已从根部被锯断，整齐的切面袒露着，宛如巨大的疤痕。树，不会哭，不会喊，不会去投诉，也不会留下片言只语的遗书，它们无声无息地被人谋杀了。那些爪哇八哥呢，晚上它们一大家子睡在哪儿呢？没了栖身之所，万一今夜有暴风雨呢? 万一八哥妈妈回来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呢？我，作为人，站在树的遗体旁，觉得自己很残忍。

走进家门，碰到房东，他说树被工人锯断了，因为有人投诉鸟儿太聒噪影响休息又容易传播疾病。我无语了。鸟，因为不能说人言，所以不能投诉汽车太吵而且尾气污染环境。所以，这场官司不用开庭，鸟，被审判了，被强制拆迁了。还有可怜的树，因为既不能言也不会跑更不会飞，所以沉默地被陪葬了。

这天夜里，月亮很准时地上班了，只是没了月华，冷冷地照着，照着柏油马路水泥楼房。风，没了树的缠绵，孤独地在水泥楼房间乱窜，偶尔捎带一声远处的啁啾，像是鸟的哭泣声。

夜，很安静。马路上，汽车依旧24 小时奔跑呼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