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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
——《论确实性》对近代怀疑论的驳斥

2020-03-04李宜君

理论界 2020年5期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语词摩尔

李宜君

一、近代怀疑论v.s.摩尔命题

1.近代怀疑论的目标与困境

16、17 世纪以来,笛卡尔、洛克开启了近代哲学由形而上学向认识论转向,从关于终极实在的研究转向关于人类知识的研究。人们或许能够认识事物的现象,但要如何透过“现象”(事物看起来是什么)达到“实在”(事物究竟是什么),即跨越现象获得现象背后具有客观确实性的知识(共相观念、因果性观念等)成为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共同追求的目标,怀疑论作为近代认识论的一个分支,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一般来说,怀疑论以克服独断论为其目的。晚期希腊哲学的皮罗主义认为,伊壁鸠鲁主义、斯多亚派关于事物的知识都属于独断论,考虑到事物本身的不确定性,只有通过悬搁判断才能达到一种“不动心”的安宁状态。较之于古代怀疑论为了达到灵魂安宁的伦理目的而彻底否定人的认识能力,近代怀疑论伴随着哲学的认识论转向,“怀疑”作为一种认识手段,其目的是达到具有客观确实性的知识。

为了将可怀疑的事物与不可怀疑的事物严格区分开,笛卡尔首先提出了“普遍怀疑”方法,即尝试怀疑一切直至最终直观到完全清楚明白、自明的第一原理“我(作为一个在思维的东西)存在”,〔1〕并以此为前提演绎出其他关于实在的知识。这一过程中所用到的“心灵的直观”与“演绎推理”都源于理性的能力,不涉及任何经验材料,原因在于我们的视觉、听觉、触觉等直接经验只能提供关于事物的现象,实在若确实存在必不能为感官所直接认识,而是应从直接认识中得出的一种推论,因此,理性本身即知识的非感觉来源。〔2〕

彻底的经验主义者休谟对作为经验科学推理根基的“因果性观念”,即一件事引起或导致另一件事的观念提出了激烈的质疑。原因与结果的观念一般通过归纳法获得其普遍性,然而个别经验即使重复多次也无法保证未发生经验的逻辑必然性。休谟对因果性与归纳法的怀疑,一方面驳斥了理性主义不诉诸经验,通过先验推理建立的实体、上帝、因果性公理的有效性;另一方面也论证了经验主义即便诉诸经验也无法认识任何实在,甚至无法认识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一个子弹球的撞击是另一子弹球运动的原因。哲学理性与实际经验的彻底脱节,使得休谟最终将因果性观念的必然性根据归结于人性心理关于两件事恒常关联的经验,怀疑论的荒谬结论使经验主义不得不尝试把常识还给哲学。

2.摩尔命题之反驳无效

直到20世纪,日常语言学派的先声摩尔(G.E.Moore,1873-1958)在《外部世界的证明》(Proof of the External World,1939)一文中,为反对怀疑论提出自己关于物质存在的“证明”。他通过举起双手说:“这里有一只手,这里是另一只手,因此,至少有两件物质性的东西”,得出心灵之外有事物存在的结论。怀疑论者不会信服这种证明方式,他们要求对“这里有一只手”与“这里是另一只手”的前提给出逻辑证明,或是需要一种逻辑上的根据来证明这个事实的确实性。对此摩尔承认自己无法给出这种样式的证明,他曾在早年的一篇论文《为常识 辩 护》 (A Defense of Common Sense,1925)中列举出若干人们确实“知道”却未经证明的“摩尔命题”,诸如“我有身体”、“除了我自己以外还有别人”以及“地球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已存在”等。

维特根斯坦赞同摩尔所持的捍卫常识、反驳怀疑论的立场,但同时指出摩尔误用“知道”一词论证外部世界实存,因而其论证无效。“知道”的适当用法:(1)必须拥有充分理由;“我有正当的理由支持我说的语句。”〔3〕“摩尔命题”未经证明就使用“我知道”,必然会引出对于知道根据的追问而陷入混乱与困惑。(2)“知道”与可错性兼容;摩尔将“知道”等同于“非错误”,没有看见“知道”其背后隐藏的“我相信我知道”、“我认为我相信”,事实上“知道”与“确信”类似,使用其本身就包含了不确定性,“不管是知识还是错误的信念,这种心理状态都是一样的”。〔4〕

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哲学命题是语言混乱的产物,“摩尔命题”扎根于最基本的行动方式,求证其真假本身突破了理性和语言的界限,因而是徒劳的。反驳怀疑论并不等同于接受某种“客观确实性”,相反诊断这种“客观确实性”及其背后怀疑论方法自身的前提、对象与目标的非法性才是问题的症结。出于对摩尔驳斥怀疑论的回应与反思,维特根斯坦尝试描述了日常语言游戏的工具性、生活形式化和家族相似性,并澄清“知道”、“怀疑”、“确实性”等语词表达式在特定场景中的用法,对驳斥和解析近代怀疑论的目标和困境具有启发意义。

二、语言游戏对怀疑论的驳斥

1.充分分析回归自然语言

“怀疑”方法能够有效进行的前提在于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所共同崇尚的人类理性充分分析的认识能力,包括直观、逻辑演绎与经验归纳等方式。前期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图像论”潜移默化地受到近代认识论方法的影响,主张语言本身具有某种深层逻辑,能通过充分分析被还原为唯一一种逻辑结构,这一阶段语言与世界的联结从根本上是一种反映式关系,哲学的目标是重建一个终极理想的语言体系。后期维特根斯坦否认了前期理论建构的哲学倾向,认为从一个命题推导出另一个命题这种逻辑推论方式并不能达到论证的目的,“任何一个命题都可以从其他命题推导出来,但是这些命题却不比该命题本身带有更多的确实性”。〔5〕

“语言游戏”(Sprachspiel)的提出标志着维特根斯坦对理想语言的放弃和自然语言的回归。德语“Spiel”一词的所指比汉语“游戏”一词更为宽泛,指无目的的自由活动;“Sprachspiel”指孩子在刚开始使用语词时的原始形式。婴儿不知道母乳的存在并不影响其吮吸母乳,语词和句子的意义不单纯是其“所指”而在于其“用法”,不是语词的意义决定其用法,而是在语词的使用中才会有确实的意义。一个词的一种意义就是对于该词的一种使用,同样的语词在不同语境下意义是多方面的,由此语言的功能不再限于反映现象,而是如同使用工具那样对世界作出应对。

从语词用法的角度看,“当哲学家使用一个语词——‘知’‘在’‘对象’‘我’‘句子’‘名称’——并试图抓住事物的本质时,我们必须不断问自己:这个语词在语言里——语言是语词的家——实际上是这么用的吗?”〔6〕“物体存在”是典型的脱离语言自然用法造成的伪命题,“这个断言或其反面是打算表达某种不可表达的事物的失败尝试”。〔7〕这类伪命题根源于传统认识论对科学研究与哲学研究的混淆,因为不论理性主义者还是经验主义者都是笃信科学之人,对先进科学的信仰促使其无不以当时的自然科学为范式建立自身的理论体系,“哲学家们经常看重自然科学的方法,并且不可抗拒地试图按照自然科学的方式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这种倾向是形而上学的真正根源,它使得哲学家们陷入绝境”。〔8〕维特根斯坦认为,科学研究的任务在于通过计算、实验和论证,发现现象世界背后的本质规律;哲学研究并不为任何问题提供终极本质,而是要澄清表现和理解世界的语言表达式的语法或概念,“哲学是针对借助我们的语言来蛊惑我们的智性所做的斗争”,〔9〕健全的常识感使人不至于过于独断或者多疑,去除“蛊惑”的第一步就是将语词从形而上的用法带回到日常用法中去。

2.怀疑对象的非法性

回归自然语言意味着对日常活动现实语境的还原,语言的使用绝非任意的,而是同人类的其他活动交织在一起,人在特定的场景中理解语句的意义并学会说话,在此基础上语句逐步脱离场景,因此,澄清语词用法有必要结合整体的认识活动。

维特根斯坦所理解的“怀疑”区别于怀疑论者的关键在于,他认为有意义的“怀疑”是在语境、整体关系中有限的“怀疑”,必须置于语言游戏的语境与语词的使用之中,而非孤立静止的、形而上的“怀疑”。“我知道我有大脑”是我们必须接受的先于知识的既定事实,然而这类依赖于感官的常识信念首先被笛卡尔列为可怀疑的对象,在未真正看见大脑时如何确定它存在,即使见到了也无从确定它就是人所理解的起到思考作用的人体器官,“(观念论者)大概会说他不是在讲那种受到否定的实际的怀疑,而是讲在那种怀疑背后还有另一种怀疑”。〔10〕维特根斯坦将这种“怀疑”定性为一种无意义的“幻觉”,而有意义的怀疑必先预设不可怀疑之物,也就是说“我怀疑”这类表达式本身就已预设了某些确实的信念,“如果你想怀疑一切,你就什么也不能怀疑。怀疑这种游戏本身就预先假定了确实性”。〔11〕

怀疑论者所追求的“客观确实性”具有把确实性对象孤立化的倾向,若果真将诸如“那边有一把椅子或者一扇门”都作为怀疑对象,势必会陷入寸步难行的窘境。因此,有必要将某些给定的“确实性命题”作为认识的前提,在整体认识活动中发挥它们的作用,这些命题本身不容置疑,任何为之提供理性辩护的尝试都是徒劳的,因其作为一切判断和行动的基础属于理性之外的信仰领域。

维特根斯坦此处所说的“基础”不同于传统认识论中作为“知识基础”的天赋观念或经验来源,后者倾向于在知识构成上持“基础论”立场,认为存在一种先于其他知识且具有客观确实性的知识,其他知识的可靠性必须以此为基础,“如果我想要在科学上建立起某种坚定可靠、经久不变的东西的话,我就非在我有生之年认真地把我历来信以为真的一切见解统统清除出去,再从根本上重新开始不可”。〔12〕维特根斯坦的确实性命题并非构建知识大厦的“出发点”,而是人们所必须接受的、先于知识的给予事实,人无法脱离它们思想或行动。显然这些命题不是先于其他知识的知识,而是属于一个相互依赖的体系,“人们也许差不多可以说这些墙基是靠整个房子来支撑的”。〔13〕一个信念系统内部并非像传统认识论者所主张的由“河床”(Flusbet)或“地基”(Grundmauer)作为基本信念支撑起整个信念系统,相反是由不那么确实无疑的整个信念系统来支撑相对而言确实无疑的基本信念,对于确实性命题的整体性认识是维特根斯坦与怀疑论者的本质区别。

3.共相观念与规则生成

怀疑论对语词的抽象反思的目标是建构实体性的共相观念,即通过语法规则或形式化观念让一个静止的范畴(如数学证明、逻辑必然性)作为变中不变的“共同性”贯穿于属于该范畴的所有成员,成为独立于思维的客观实在。语言游戏天然地抗拒这一逻辑导向,语法规则本非先天预先存在,而是在后天的训练使用过程中动态构成的,表现为规则生成中的实践性以及家族相似性。

社会共同体中的规则不是一蹴而就、一成不变的,而是在长期的实践行为中逐步形成的,遵守规则从根本上是一种参与使用的实践过程。尽管规则是参与语言游戏双方有效对话的先决条件,但并不意味着规则能够预测所有行为,语言游戏无一例外地受规则限制,而是在不断地平衡调整中修改或建构新的游戏规则。在此意义上,想象一种语言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形式,因为语言的使用不仅是使用者的个人行为,而是一种生成中的公共行为,体现出社会共同体在长期实践和交往过程中形成的共识、传统和意义框架。语言游戏终究离不开生活形式,规则的生成本质上根源于使用的文化语境,并且只有在实践和行动中才能习得,甚至是物理、数学命题也是通过一系列行为得出的,“因为这些行为与我们其余的生活中的行为并无不同”。〔14〕

维特根斯坦用“家族相似”概念指称不同的游戏规则之间相似的“类别”,强调隶属于同一概念的具体事物之间并不存在普遍的相似性,而只有彼此间有限重叠的相似性,“我无意提出所有我们称为语言的东西的共同之处何在,我说的倒是:我们根本不是因为这些现象有一个共同点而用同一词来称谓所有这些现象——不过它们通过很多不同的方式具有亲缘关系”。〔15〕在使用语言的过程中不存在任何以超越性的观念来规定或制约语言的用法,“语言里唯一和自然必然性关联的东西是一种任意的规则。这种任意的规则是我们能从这种自然必然性中抽出来注入一个句子的唯一的东西”。〔16〕

三、不可怀疑的世界图景

怀疑论方法自身的提前、对象致使其陷入无法达至“客观确实性”的困境;语言游戏则展现出由无数个给别信念与行为所组成的信念系统,具有约定俗成的“主观确实性”,“我们用‘确实’这词表示完全信其为真,没有丝毫的怀疑,从而想让别人确信。这是主观的确实性”。〔17〕不同时代、地区、文化信仰的人群各自沉淀出不同的基本信念体系,即不同的世界图景,任何推论总是在同一个世界图景中进行,“它是我的一切探讨和断言的基础”。〔18〕

一方面,主观确实性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前提、出发点和参照系。当我指着桌上的“三粒糖”说“这是三”时,若缺乏对“糖”概念的认识,就无法分清“三”是指糖还是指数目三,因此,“预先确认”是“正确判断”的前提。另一方面,主观确实性是可变的、具有历史性、地区性的相对真理。同一时代的基督徒、佛教徒和无神论者的世界图景就大不相同,不同时代的人所公认的确实性也不尽相同,曾经人们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今天则认同地球围绕太阳转,随着科学的进步未来人们的看法可能还会不断改变。

世界图景作为基本信念成为人思想与行动的根基,前提是其本身的确实性不可怀疑,亦无所谓真假,因为判断真假正是以世界图景为标准的。世界图景具有类似游戏规则的功能,为实践语言游戏提供了可行的背景,只有在某些可确定的因素的条件下才能得到相对确定的答案,在此意义上一般所谓的“正常情况”其实都是一些“非正常情况”。如在物理计算中可用公式G=mg求得某物的重力值,但这一计算实则忽略了空气阻力的影响,若真要考虑空气阻力的因素,问题将变得复杂不堪。因此,我们必须接受这样一些早已给定的事实,它们是一些确实性命题却不属于知识范畴,但能有效辅助人们更好地认识理解世界。

四、结束语

维特根斯坦认为,传统认识论所追求的“客观确实性”冲撞了语言的界限,最终只能在语词的陷阱中枉费心机。针对这一病症,他在《论确实性》中提出了另一种具有“主观确实性”的基本信念体系,并基于这一体系所形成的语言游戏,建构起人类共同的生活世界图景。相对于经过充分分析所得的传统逻辑语言,“自然语言”的分析思路止于日常生活,拒绝做任何传统形而上学的演绎,由此将哲学从传统逻辑语法的牢笼里解放出来。维特根斯坦通过语言游戏理论实现了由理想逻辑语言向日常生活语言的转向,开拓了语言哲学的批判路径,不仅为传统认识论的困境提供出自己的药方,对后世的语言哲学、文化哲学、语用学以及社会语言学都有着极其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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