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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祖国的边疆去”:新中国初期进疆女兵参军的动员与回应

2020-03-04王栋亮李慧波

陇东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参军新疆

王栋亮,李慧波

(1.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北 承德 067000;2.中华女子学院 全球女性发展研究院,北京 100101)

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当时新疆的农业非常落后,工业基础极为薄弱,人民解放军的后勤保障比较困难,对他们驻守、保卫边疆提出了极大挑战。为了经营好这块辽阔的土地,守住万里边防,推动新疆走上稳定、发展、繁荣之路,毛泽东命令驻疆大军“你们现在可以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1]为此,新疆军区的广大将士听从中央指示,铸剑为犁,就地开展了治国安邦的屯垦戍边大业。为了让广大官兵安心扎根新疆,就必须解决他们的婚姻问题,征召女兵成为破解这一难题的重要手段。革命战争年代的中国共产党征兵工作,学界成果丰硕(1)李里峰.土改与参军:理性选择视角的历史考察[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11);张学强.淮海战役期间沂蒙解放区的参军动员[J].临沂师范学院学报,2010(4);饶品良.中国共产党在参军支前运动中的农民思想工作[J].江汉大学学报,2011(3);齐小林.当兵:华北根据地农民如何走向战场[M].四川人民出版社,2015.,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新疆军区征召女兵的学术研究较为薄弱,现有成果主要阐述女兵对于新疆的建设作用(2)姚勇.随王震大军西进新疆的陕甘女兵[J].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3);姚勇.20世纪50年代女兵进疆与新疆稳定[J].新疆社会科学,2011(4);姚勇.20世界50年代初西进新疆的山东女兵人数考证[J].山西档案,2015(3);王颖,石彤.新疆支边妇女寻求“解放”的进疆选择[J].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4(4).。有鉴于此,笔者拟以档案文献和相应的口述史、回忆资料为基础,分析新疆军区当时如何进行征兵宣传,国家话语如何与众多年轻女性的心理契合从而吸引她们参军,其父母对参军的态度以及她们的应对措施等相关问题,阐明国家权力是如何突破传统父权渗透到家庭当中,吸引她们参与国家建设,并对女性参军与妇女解放这一复杂的命题做出适度回应。

一、征兵的宣传与动员

新疆地区广袤无垠,面积约占中国国土的六分之一,相当于法国、意大利、西班牙三国面积的总和。1949年新疆的总人口约有433万人,汉族人口为29万人,性别比是107.4,呈现男多女少的态势,而当时新疆部队的男女比例失衡更为严重。据王震报告,当时部队的男女比例为160∶1,30岁以上未婚男女比例为300∶1,个别师团甚至达到了500∶1[2]。在战争年代,革命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如今革命已经胜利,战士的生活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为了使广大将士在新疆稳固地扎下根来,就必须解决他们的婚姻问题。有位女兵的丈夫在晚年曾这样说道,“没有你们这一批女的,那时候部队谁在新疆呆。”[3]250此言虽略有夸张,但却强调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婚姻问题对于部队的军心稳定、边疆的顺利开发至关重要。

为了保持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当时部队规定汉族军人不允许与少数民族妇女结婚,要解决这一问题大致需要增加十万名内地女性[3]32。经中央批准,王震领导下的新疆军区开始紧锣密鼓地布置征召女兵工作。西安作为进疆的重要中转站设置了招聘团,在四川、湖北、湖南、山东等九省设立办事处,负责具体的征兵工作。同时,中央还责成各省军区、民政厅、妇联共同负责这一工作,要求组织各种宣传力量做好新疆建设的宣传,并“由总政宣传部、文化部提供有关新疆三年来的建设之宣传材料、大纲及图片、电影等。”[3]24

新疆军区司令员王震是湖南籍,他把征兵工作的第一站选在了湖南。1950年,王震向湖南省委书记、军区司令员黄克诚寻求帮助,请求在湖南征女兵。湖南省委把长沙市营盘街的一栋楼腾出来,作为新疆军区招聘团办事处[4]9。1951年2月10日,《新湖南报》发布了《新疆省人民政府、军区司令部湖南招聘团启事》,其中涉及五个职业分类,明确需要女性的有两个,一是学习俄文、会计和护士的女学生,要求年龄在16-25岁之间的未婚女性,初中以上学历;另外是招收工厂女学习生,文化程度要求在高小以上,其他要求与第一条相同。报名时需持介绍信、学历证明以及一寸半脱帽照片等[3]3-4。这样,征兵工作正式拉开了帷幕。

大规模征召女兵在新中国还是首次,而对于征兵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政府是有成功经验的。在解放战争时期,沂蒙军区以政治教育和思想动员为中心环节,以形势教育、阶级教育、勇气教育为主要内容,成功实现了解放区民众的参军动员,完成了征兵任务[5]。沂蒙解放区的成功参军动员并不是孤例,它是中国共产党在革命战争年代积累的丰富征兵经验的重要体现。诸多解放区成功的实例证明,有效的宣传与动员是中国共产党革命兵员保证的源泉。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新旧社会的比较为征兵工作做了最好的铺垫。王震领导的第一野战军兵团解放甘肃省临洮市后,进城的解放军文工团“演出《穷人恨》《血泪仇》《白毛女》,观看的群众熙熙攘攘,挤得水泄不通。有的感动得一把把抹眼泪,有的捂着鼻子泣不成声,苦大仇深的人们义愤填膺时,还捡起土疙瘩甚至石块朝戏台上的‘黄世仁’扔去”。通过对旧社会的控诉演出,拉近了下层社会民众与中国共产党的距离,增强了对新政权的认同感。因此,第一兵团军政干部学校招生时,“师生、同学、父子、兄妹、夫妻踊跃报名参加,盛况空前。”[3]205甘肃省甘谷县在1949年春深受胡宗南以及马家军等部队的袭扰,给人们造成了莫大的痛苦。该县解放后,解放军走乡串户进行慰问和宣传,女学生张修华的妈妈基于个人生活阅历的判断,做出了信任解放军的选择,直接送女儿参了军。甘谷县共有400名初中以上学历的学生参军,其中女兵20多人[3]211-212。在赵、张二人的回忆中,不约而同地都提到了旧社会的苦难和中国共产党到来之后的新变化。她们虽没有明确声明自己参军与这一变化的内在关系,其实在她们的叙事逻辑中已经无声地指出,对新政权的认同是引导她们参军的重要缘由。

即使如此,没有地方的配合,征兵工作显然是无法有效开展的。和平年代的征兵虽然少了战争年代直面死亡的威胁,但受传统观念等诸多不利因素的影响,仅仅靠个人自愿当兵是远远不够的。因此,地方组织或机关的介入是必不可少的。第一兵团军政干部学校招生的成功就得益于地方党组织的介入。据回忆,当时甘肃临洮各级党组织协助做征兵工作,并且动员党员带头参军。不仅如此,社会贤达、知名人士、学校的校长、老师支持学生参军也是征兵成功的重要原因。临洮工业职业学校校长戚文波带着儿子参军,临洮女子师范学校教导主任魏宣昭带着儿子、侄子、侄女一家七人参军[3]195。新疆招聘团在湖南征兵时,长沙的刘玲明就是在学校的动员下参的军。当时她就读于明宪女子中学,其参军的想法得到了当教师的堂伯伯的支持,从而坚定了当兵的决心[6]10。张修华的成功参军固然得到了妈妈的大力支持,与共产党颇有渊源的女生李春英的引导也起了重要作用。

在战争年代,拥军优属是克服集体行动困境,动员农民参军的重要手段。[7]只有妥善安排他们的牲口和庄稼,才能使他们安心参军,也有利于征召更多的人参军[8]。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这一模式对农村女性的参军动员仍是非常有效的。山东栖霞的刘梅香被组织反复动员参军,因家中土地无人耕种而犹豫不决,在得到组织帮助耕种土地的保证后才下定决心参军[6]235。参军给予军属的政治待遇对于参军动员也是一种鼓舞。长沙的唐淑媛参军时是童养媳,政府给同意她进疆的婆家送了一块军属光荣匾,年节都敲锣打鼓给家里送慰问品,家人都以此为荣;长沙的戴庆媛同样受到了优待:“上村口大路时,大街小巷敲锣打鼓热情欢送我们,给每个拿着行李的姑娘们戴上大红花”;山东的于淑贞到栖霞县集中学习时候,村里“敲锣打鼓把我往外送,……村里人还给募捐,送鸡蛋和花生。”[6]369,90,34老人们在回忆这些细节时仍然充满了强烈的自豪感。热烈的拥军仪式营造了极强的“参军光荣”的氛围,以前男性参军所拥有的仪式在女性身上再现了,地方社会以拥军的实际行动宣示着男女社会地位的平等。所有这一切都无形中起着重要的激励作用,有利于克服重土难迁的传统观念[3]40。

除了地方政府与组织的介入外,对新鲜职业的憧憬也是动员女学生参军的重要因素。自清末乃至五四,女性走出家庭、走出学校,步入社会从事独立职业,被知识界视为女性解放的标志,并逐步融入了中国共产党的官方话语[9]。毛泽东指出:“妇女的伟大作用第一在经济方面,没有她们,生产就不能进行。”[10]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建设需要大批劳动力,为此大力号召女性走出家庭,参加社会劳动,并塑造了“劳动光荣”的意识形态话语,赋予了女性走出家庭,进行社会职业选择的正义性[11]。当时的招兵宣传正是以此话语为基础而吸引女性参军的。

在征兵宣传中,婚姻问题被巧妙地隐置于建设祖国边疆的神圣使命当中。新疆征兵工作组紧紧把握时代大势,用极富煽动力的语言鼓动道:“新中国的优秀妇女们:为了祖国富强和人民的利益到祖国边疆去,和新疆人民共同建设幸福美满的社会主义社会。”[3]45-46在岳阳读师范的刘云琴听了湖南招聘团团长熊晃的动员报告,“说参军去新疆可以上俄语学校,可以去工厂纺纱,去农庄开拖拉机,我脑子一热就报了名。”[12]当长沙姑娘刘玲明听说广袤的新疆建设需要大量年轻人,去了可以学医、搞财会,还可以开拖拉机,马上就动心了[6]11。初中毕业后在长沙农业银行当出纳的王灿辉,当听说到新疆可以开拖拉机的消息非常兴奋,当即表示要到新疆开拖拉机[13]。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的中国,拖拉机不仅是现代化的象征,而且女子开拖拉机意味着跨越了传统的性别空间[14],具有性别解放的意义。既然走出家庭被赋予了正当性,多样化的职业选择对当时具有朦胧解放意识的年轻女性来说是极具诱惑力的。

此外,塑造新疆的良好形象是征兵宣传的重要内容。在长沙招兵时,招聘团贴出的广告大量印制了《新疆鸟瞰》图,把新疆描绘得如诗如画,令人神往。长沙女生许美英看了之后热血沸腾,立下了一定要参军到新疆去的壮志[15]。就读于长沙的涂敏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了招收女兵的广告,上面有新疆第一位女拖拉机手张迪源的照片,她“头戴草帽,围着一条白毛巾,看着蓝天,坐在拖拉机上,拖拉机在辽阔的原野奔驰。”[3]255这幅画所蕴藏的有效信息是新疆将会给广大女性提供广阔的驰骋空间,这必然在希望脱离学校走向社会的女学生心里点燃希望之火,故而激发了涂敏对新疆的无限向往,立即产生了参军的念头。招聘团还播放关于新疆的电影和歌曲,其中葡萄满架、果实累累的场景让长沙的张淑兰十分陶醉和向往[4]10。来自山东的金茂芳是新中国第一代女拖拉机手,她当时也被地大物博、物产丰富的新疆所吸引[6]192。从山东参军的于淑贞,当时听说新疆有大工厂、葡萄瓜果香又甜,这个宣传坚定了她到新疆去的信心[6]35。对于遥远内陆的多数民众而言,他们对新疆的了解微乎其微。从心理学角度看,“好奇心及对未知世界的期待,以女人最为强烈。”[16]尤其是20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对外部的世界充满了探索的渴望。在口述资料中,有一些女性直言不讳地说当时报名去新疆就是抱着“玩”的心态,因为神秘的新疆激起了年轻姑娘们那颗好奇之心,充分证明了招聘团对新疆的包装和宣传是非常有效的。

二、女性参军动机的分析

关于征兵的宣传与动员,在口述史料和回忆录中是当事人对他者的回忆,具有客观性,是可信的。但是,如果当事人以后来者的身份陈述自己当年的参军动机,有时候不自觉得会用被形塑过的思想来包装曾经的自己,从而使信息出现一定程度的失真,这需要研究者结合多维信息进行分析、判断,概括出符合历史逻辑的可靠结论。

有一位老人在回忆自己为什么要参军时提到,“我当时想的是,到新疆当兵是为人民服务,建设祖国边疆”[6]34。对于一个出身贫农,家境一贫如洗,没有上过什么学,又不是党员、团员的年轻女孩来说,当时就有共产党人为人民服务的道德境界是非常让人怀疑的。在2003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党委党史研究室召集的座谈中,从甘肃参军的李树德、许莲芳、王淑莹三位老人明确表示,参军前虽然她们都上过学,但对革命并没有什么认识,都是到了部队思想觉悟才慢慢提高的[3]235-236,这与多数进疆女兵的思想发展历程是相吻合的。上述那位老人的回忆,应当是对当时征兵宣传的记忆和参军后道德养成的反应,而且只有如此诉说才能与后来被赋予新疆建设者的形象相吻合。

但是,这种现象的存在绝不意味着口述历史失去了自身的价值,它的优势在于它“能提供个性化及多样化的主观信息和心理真实”[17],我们能够借助口述历史观察这些来自不同阶层的女性,各自抱着什么样的动机去迎合国家主流话语,最终使自己成为边疆建设的参与者、亲历者和见证者。

新中国初期的建设热潮及其开展的宣传教育,真切地影响了当时的部分女性。刘玲明表示,自己的参军与那个火热的年代有关:“当时新中国刚成立,整个社会和学校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搞得轰轰烈烈的。还有每年三八妇女节、五一劳动节,都组织大型的活动。”[6]34在刘氏的叙事中,我们明显感受到,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社会通过一系列活动将个人不自觉地融入了集体中,成为国家话语系统的支持者。张淑兰在晚年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动员的口号是“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为建设新新疆而努力奋斗!”[4]10岳阳的黄玲当时就是受到这股热潮的感召积极报名参军的[18]42。

在建设祖国边疆的舆论热潮中,面对招聘团的精心宣传,许多年轻女性怦然心动了,随之产生了参军的想法。那么,女性们的参军是否都是建设祖国边疆需求的直接回应?她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又是怎样的呢?其实,在这一宏大历史背景下,女性们的参军选择有着不同的目的。

改变贫困的生活境遇是多数农村女性参军的动机。她们参军前的乡村记忆几乎都与贫穷相关,并留下了深刻印象。于淑贞所在的山东栖霞县铁口区王家庄,是个很小也是很穷的村子,村民都以种地为生,住的都是茅草屋。大家平时以红薯为口粮,一旦遇到天灾,还经常出去逃荒要饭。雪上加霜的是,日本鬼子还经常来扫荡,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出生在湖南望城县的唐淑媛家有六个孩子,家境贫寒,生活困顿,不得已举家迁往湖北租种土地,混一口饭吃。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又使全家陷入绝境,他们被迫再次回到湖南谋生。她的两个姐姐被迫做了童养媳,唐淑媛也只得在两个姐姐家中轮流帮工,最后也步姐姐们的后尘做了童养媳。生活是如此的艰难,不少人“都想出去找个出路,出去奔个前途。”[6]33,363-366,292在闭塞的乡村,女性改变人生际遇的机会并不多,参军是制度安排下打破阶层固化、促动个体流动的重要方式[19]。这种流动,对于她们摆脱贫苦的境况提供了重要机遇。对于这一群体而言,如何活下去才是她们要考虑的重大人生问题。至于口述史中建设祖国边疆与为人民服务的问题应当只是国家话语的记忆,或者是其后才有的觉悟而已。

摆脱“成分论”的困扰,寻求平等的社会生活参与权是另外一些女性选择参军的重要考量。受阶级斗争的影响,“成分论”曾长时间左右了我国的社会生活,影响了很多人的命运。新中国第一代女拖拉机手金茂芳就出身于地主家庭。1948年济宁第二次解放后,她的家乡进行了土改运动,家里的房子、土地都被充了公。眨眼间,金茂芳就成了“地富”子女。与之同龄的年轻人要么进厂当了工人,要么参军成为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而她却任何体面的工作都找不到,即使再努力也无济于事。金茂芳晚年回忆自己的参军动机时说:“在家里真是过不下去了,把我们排斥得没有办法。那时候人们根本就瞧不起‘地富’子女、地富分子,都恨得不行。”[6]192-193在这一群体的记忆中,社会地位的窘境而带来的生活困顿是刻骨铭心的!如何涤荡“成分论”带来的阴霾,获得社会的重新认可是她们迫切要解决的问题。军人的崇高地位以及参军机会的出现,成为她们改变命运的重要人生际遇。破落地主出身的湖南宁乡人刘功辉参军后,特意穿着新军装神气十足地到亲戚家中转了一圈[3]257,这一举动显然在向世人宣告,自己获得了与他人平等的社会生活参与权。

对于出身于重组家庭的女性而言,参军是摆脱苦闷或不幸家庭生活的选择。出身于长沙的刘玲明在四岁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后来在常德又娶了二房。继母虽然并没有虐待她,但对她也缺乏应有的关爱。因此,她在家总觉得害怕,性格变得有些孤僻。她在回忆自己参军的动机时说:“在家里感到很压抑,胆子又很小,觉得到部队以后肯定就不一样了,会很安心,在部队上比在家里好。”湖南姑娘刘玲玲因家境贫寒,父母无力抚养她,将其送给长沙的刘琼锡做养女。刘氏曾是湖南军阀何健的秘书贺汉金的妻子,离婚后觉得孤单遂收养了刘玲玲。或许是受到离婚的刺激,刘氏的脾气非常大,经常殴打她,因此刘玲玲早就萌生离家的念头。在招兵工作处,她痛陈自己的苦难,希望通过参军找到新的出路[6]10,160。甘肃临洮姑娘杨迦莉不堪继母虐待,领着13岁的弟弟参加了第一兵团军政干部学校的征兵[3]196。在她们看来,军队是一个安全的避难所,且能够抚慰她们孤寂的心灵。这说明人民军队的崭新形象和崇高地位赋予了她们想象的空间,故而对参军寄予了厚望。

当然,并不是所有参军女性都是带着自己的“小算盘”,也有一部分女性是为建设祖国,实现女性解放的豪情而参军的,因此她们有着不同的参军叙事逻辑。湘女戴庆媛回忆道,她出生于长沙,父亲是泥瓦匠,后来在湘西金矿工作。为躲避战火,举家迁往湘西,母亲打零工带孩子,生活清苦。她的同年正值抗战时期,长沙是中日决战的主战场之一,故而时常受到日机轰炸,躲避战火的袭扰是其童年生活的主要记忆。日本投降后,全家迁回长沙,但仍受社会的挤压,贫寒的生活并没有得到改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因为贫穷没钱交学费,她只得中途辍学帮助父母打零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政府的关怀下戴庆媛有了重新上学的机会,顺利拿到了高小毕业证,这被她视为穷人翻身解放的重要标志,无形之中增强了对新中国的认同。长沙解放后,农村开展了减租、反霸土改宣传运动,戴庆媛跟着工作队做宣传工作,并且深受副队长“熊妈妈”的喜爱。随后参加了民兵并当选为小队长,加入了斗争地主的行列。个人对新旧社会的不同认知以及党领导下的社会活动的积极参与,使戴庆媛的视野、思想发生了变化,个人追求与国家的需要融合为一体。在招兵面试时,当她回答“我要走向社会,我要解放自己,要成为新的女性,要参加革命当先锋”时,立即获得了首肯被批准参军了[6]84-89。出生于山东蓬莱的宋巧菁回忆说,她在读书期间深受校长、共产党员王明庚的影响,通过对毛泽东《论持久战》《新民主主义论》《实践论》等著作的学习,接受了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立志跟共产党干革命、争取妇女解放。抗战结束后,在组织安排下,她系统学习了革命理论和土改政策,并与一名八路军干部结婚。结婚之后,宋巧菁投身革命工作的理想化为泡影。丈夫因革命而奔波在外,婆母瘫痪在床,还需要料理土改分得的12亩土地;再加之生儿育女,幼儿缠身,使其成为彻头彻尾的家庭妇女。在沈阳探视兄嫂期间,发现有建设新新疆的宣传,不觉怦然心动。1953年,新疆军区到山东动员妇女参军入疆。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她痛下决心与丈夫离婚,携带三个儿女参军进疆,终于实现了她“参加社会革命工作,追求实现自身的解放和社会价值”的理想[3]221-223。从戴庆媛、宋巧菁这一群体的记忆叙事看,她们并没有将解放前的困顿生活与参军相衔接,而是将其与中国共产党及其政权的认同有机结合起来,塑造了大家熟知的解放话语,使自觉参与中国共产党主导下的政治生活,主动融入国家构建的话语体系的行为看起来合情合理。这让读者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们是为了建设祖国边疆、实现女性自身价值而参军的。

三、父辈的多维考量与女性的应对

在战争年代,中国共产党虽然构建了一套严密的征兵话语体系和动员机制,但作为征兵主体的农民有自己的生活理性和考量标准,因此其动员效果并不总是尽如人意[20]。新中国成立初期,女性的参军仍然面临这个问题。为了动员妇女走出家庭,参加社会劳动,国家赋予了妇女们新的社会角色,构建了“走出家庭”“劳动光荣”“妇女解放”等话语体系,但当这些年轻女性真地要走出家庭步入国家序列时,处于不同阶层的父母的考量与反应有所不同。

反对女儿参军是很多父母的态度。父母之所以反对女儿参军,乃是基于生活理性的考量。这些家庭按照当时的成分划分几乎都属于贫农,饥寒交迫的生活迫使他们首先要考虑的是家庭的生存问题,而他们的女儿恰恰是家庭主要劳动力或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山东栖霞的刘梅香家境贫寒,家里只有五亩产量极低的山地,即使在解放初吃饭始终是困扰家庭的大问题。她的母亲是小脚,父亲体弱多病,弟弟年龄又小,家里的农业生产基本靠刘梅香支撑。因此,面对村干部的反复动员,其父并不同意她参军[6]235。山东威海的张传英家境贫寒,母亲早亡,父亲带着她到处讨饭,不得已将她送到附近人家做养女。养父母家境也并不好,在养父丧失劳动能力后,全靠养母纺线、做衣服维持生计。辍学后在家捡柴火、挖野菜、纺线、做家务。年龄稍长,又到私人火柴厂糊火柴盒换取粮食,帮助家庭维持生计。在这样贫寒的家庭,她的劳作对家庭生活的维持起了重要作用。因此,当张传英决定报名参军时,养母找到了政府当中的熟人,将她扣了下来[6]292。在上述事例中,家长们从生活理性出发,在很大程度上干扰了年轻女性的意志,其背后显现的依然是传统父权机制的运作。在家与国的取舍中,家长考虑更多的是自己的家庭,其中既有生活贫困、劳动力缺乏的无奈,显然也有重家庭、轻国家传统观念的因袭。

在相关的口述史、回忆录中,像刘梅香、张传英这样的情况是比较多的,这些年轻女性虽依然生活在传统性别空间中,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突破了传统性别依附模式,特别是在贫寒之家,女性对于家庭经济的贡献不容小觑;尤其是家中男子丧失劳动能力后,女性劳动就成了家庭的主要经济支柱。湖南湘阴的吴杏华在回忆中提到,她的母亲8岁时就帮助父亲操持家务,并凭借自己精良的刺绣手艺赚钱补贴家用[6]130。上文提及的张传英的养母也正是依靠传统女红来支撑家庭的。因此,从农村大量既存的事实来看,传统性别空间的存在与性别依赖并不总是一致的,而女性经济财富的创造与女性的独立意识也并无天然联系。

新中国的成立显然无法将国人与传统彻底割裂,传统性别空间依然是束缚女性走向社会的障碍,这也是不少父母反对女儿参军的重要理由。湖南衡阳的华淑媛报名参军后,其母并不同意,认为年龄太小,而且女孩子不能在外面抛头露面,把她锁在家中,以至于失去了第一次参军的机会[18]220。金茂芳的父母也并不同意她参军,认为姑娘不能走那么远,希望给她找个婆家,早早嫁人,以缓解“成分论”带来的困扰[6]191-192。远走他乡、无人照料是众多父母对女儿的共同担忧,如甘肃的王淑莹、山东的宋玉兰[3]195,275、湖南的陈里仁、周镜月[18]210,224等都是这种情况。抛开年龄尚小的因素外,这些父母还是希望他们的女儿能够回归传统性别空间,在长辈或者男性的荫蔽下生活。王淑莹的父母同意她参军的附加条件就是订婚,并和未婚夫一起参军,以便于照顾她[3]195;周镜月的母亲与湖南招聘团团长熊晃相识,在得到熊晃照顾女儿的承诺后才同意她参军[18]224。金茂芳的父母希望女儿嫁人其实也是这种心理的反映。在这些案例中,父母们对国家开辟的社会生活新空间并不感兴趣。在他们看来,那片陌生的土地充满着太多的未知与不可控,远不如传统女性空间那样稳妥与安全,传统性别空间和性别依附观念是女性参军的阻碍。

父辈对于女儿未来生活的担忧也是阻碍参军的一个缘由。虽然招聘团对新疆进行了精心的包装与宣传,但不少父母是深知新疆实情的,他们怕自己的女儿太遭罪。因此,当湖南省的毛温含把参军的消息告诉至亲“群伯”时,便遭到了强烈反对,她被告知新疆是蛮荒之地,没吃没喝,冬天气温在零下四十多度。除了艰苦之外,遥远的距离也成为父母们难以克服的障碍。同样来自该省的贺琦珉在参军十几年后才回家探亲,她得知在其参军离家的当天,父亲在送别的山口默默地站了一下午,才真正体会到平时冷漠的父亲对于自己同样拥有那份难以割舍的亲情。晚年回忆时她说,也许父亲已经预感到了万重关山难重逢的结局[18]210,224。对于女儿的这份疼爱与担忧,应是大多数父母面对她们参军选择共同的心境。

当然,也有不少父母同意女儿参军。当戴庆媛把参军的消息告诉父母时,父亲非常支持她参军。在其父看来,自己的女儿学习勤奋,喜欢看报纸、读文章,懂得比较多,出去显然是让人放心的,因此同意她出去闯一闯[6]90。湖南益阳的涂敏把参军的消息告诉爸妈时,他们在同意女儿出去闯一闯的同时,也表达了对远走新疆的担忧。面对地主资本家成分带来的困扰,他们权衡利弊,最终还是支持女儿参军了[3]195。在这里我们看到,父母们既有支持女性独立走向社会的意愿,也有以参军破解身份困境的打算。总而言之,父母支持女儿参军的考量也是多重的。

父母同意女儿参军固然是皆大欢喜,但如果父母不同意又当如何呢?她们又会采取何种手段打破僵局呢?至亲之间如果能通过正常沟通取得共识是比较理想的。甘肃的徐生秀家中只有母亲、外婆和她三人,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她的存在对于家庭还是相当重要的。因此,母亲和外婆一开始并不同意她参军,但她深受《三国演义》的影响,说道:“尽忠不能尽孝”。这深入人心的儒家伦理出乎意料地说服了亲人们,她们居然同意了[3]240。湖南的殷玉霞是表姐抚养长大的,她参军的消息让表姐很高兴,但当听说表妹要去遥远的新疆时便提出了反对意见。殷玉霞向表姐表示,自己已经长大了,应当参加革命队伍为祖国建功立业,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经过耐心的说服,表姐终于同意她参军到新疆去了[18]37。

事实的另一面是,有些父母、亲人并不那么容易被说服。面对这种情况,组织介入是解决问题的重要手段。前文反复述及的刘梅香就是在得到拥军优属的组织承诺才得以参军的。湖南张玉珍担心父母不同意,特意请家乡的土改工作队做他们的工作,最终得到了父母的允准[18]26。地方组织的介入既是女性顺利参军的保障,在很大程度上也意味着国家权威在基层社会的成功渗透。

有的姑娘则凭自己坚定的意志与父母抗争。吴杏华把自己要参军的想法透露给父亲时,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不得已,她以绝食方式表达自己的参军之志。两天以后,邻居们纷纷劝说其父放她去参军,其父的口风出现了松动。在她大哥的支持下,终于实现了参军的愿望[6]133。在传统观念中“长兄若父”,父亲口风的松动以及大哥的支持,都足以说明父权的衰落。金茂芳的母亲也不同意女儿远走他乡,但她经常违背母意在家乡的回族青年剧团演出,其母早已管不住她了。虽然母亲气倒在床上,但金茂芳仍毅然决然地参军了[6]192-193。还有的姑娘知道劝说无果、斗争无望,选择了不辞而别。湖南的肖迪军是独生子女,平时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工厂领导也很器重。她曾经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却被祖母硬生生地拖回了家。新疆招兵时,她偷偷地报了名并顺利通过了考试;临走时把工厂的生活用品收拾好,并委托工友送回家。当家人收到物品时,她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西安。王碧松幼年丧父,寡母孤女相依为命。新疆军区招聘团到湖南招兵时,她背着母亲报名参了军,甚至连走的时候都没有打招呼。等部队到了西安,她才写信告诉母亲[18]137-138,149。

在上述父权与子权的对抗中,最终以子权的胜出而告终。父权的松动固然与国家舆论冲击有关,其实更重要的是国家为女性提供了新的职业生活空间,这使她们的未来充满了确定性,为其走出家庭提供了充足的底气。国家以自身的权力与资源优势为女性搭建了实现人生目的的良好平台,把她们从家庭这一传统性别空间中剥离出来,使其走向社会公共服务空间,转变为直接为国家服务的建设者,最终实现了参军动员的目的。

四、余论

新疆兵团对于女兵的征召是在妇女解放与建设祖国边疆的宏阔历史背景下进行的。这次征兵,以新旧中国的政治变迁为铺垫,沿用了革命战争年代的成功动员机制,又辅之以新鲜职业空间的开辟,较为成功地完成了对女性的政治动员。据不完全统计,1949年陕、甘两地有千余名女学生参军,1950-1952年从湖南征得女兵近8000人,1952年从山东解放区征得女兵近3000人[21]。其后,还以征兵模式组织了进疆的妇女工作大队,这都有效地解决了男女比例失衡问题。她们不仅增强了新疆建设兵团的战斗力,也为许多老兵解决了婚姻问题,对兵团的稳定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在动员过程中,围绕着国、家与个人产生了两对矛盾:其一是“国”与“家”之间的张力。新疆的建设与稳定需要内地大批女性的参与,而不少家庭基于劳动需要或性别空间的考量,并不支持家中的女性参军;其二是女性个体与家庭之间的内在张力。多数年轻女性希望通过参军给自己找到新出路,进而改善家庭的境遇,而家中的长辈则希望她们延续既存的生活轨迹来维持生活。这两对矛盾因女性自身的主体性选择而得以化解,女性参军推动了自身选择性流动的实现,有利于打破因职业、成分带来的阶层固化,给她们“生活的转机、命运的转折”[18]162提供了机遇。

女性们的参军既受中国巨大政治变迁的感召,是国家体制下动员的结果,同时也是她们实现自身主体利益的主动选择。在动员机制上,其中包括舆论引导、思想动员和组织保障等多重因素;在主体利益选择上,既有自身生存境遇的改变,也有女性人生价值和妇女解放的追求。一言以蔽之,女性的参军选择是国家的客观需要与女性自身需求相互交集的结果,而这一切又以女性职业生活空间的开辟为基础。与民国追求妇女解放的女性相比,参军女性们之所以能够突破父权的束缚,成功走出家庭步入了社会,固然得益于女性解放话语的塑造,其实更重要的是国家制度安排下的女性社会职业以及生活新空间的开辟,为她们在新环境中站稳脚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避免了“娜拉”式的悲剧。总之,女性参军过程的完成既标志着国家意识形态宣传上的胜利,又意味着国家权威突破了传统父权的阻挡,较为成功地渗透到家庭当中,从而能够吸引她们走出传统性别空间,转变成为国家服务的建设者。

在有些论者看来,这些女性的进疆选择是要走出传统性别空间,摆脱传统性别依附,寻求独立、自主的生活[22]。“寻求”一词表明参军女性主观上具有明确性别解放意识,但这一结论现在看来有些草率,仍需进行仔细梳理。如果从子权与父权的争斗,女性最终突破家长的阻拦实现参军的愿望看,确实在客观上具有一定的解放意义;如果从参军的主观动机来分析,其结论又有不同。在参军的女性群体当中,有的人抱着实现自身价值而来,将个体发展与国家建设的大势主动融为一体。虽然现在看来,她们“国家人”的身份难以获得完全个体意义的解放[23],但在当时却是怀揣女性解放的理想加入了建设边疆的大军当中;有的女性参军则是生存危机中的应激性反应,其最终结果虽与前者无异,但其主观上与女性个体的独立、解放并无多少直接关联。再者,我们也发现传统性别空间与性别依附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传统男耕女织的家庭经营模式,虽然强调的是性别与职业的分立,也确实产生了性别依附问题。但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二者在本质上是合作关系,条件的转化也会使一些家庭的男女地位出现变化或倒置,传统性别空间并不总是意味着女性依附的存在。由此衍生的问题是,跨越传统性别空间也并非全然意味着女性解放,很多时候恰恰是传统家庭经营与性别分工陷入破产的表征。因此,女性解放话语的构建与阐释必须要有限度。而且,女性解放话语具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话语色彩,它往往介于历史的构建与历史的真实之间,只有清晰地把握二者之间的关系,才能更为深入地推进女性史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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