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千幅遗作的遭遇
2020-03-04陈徒手
□ 陈徒手
徐悲鸿:《愚公移山》
一
徐悲鸿纪念馆的原址在北京火车站附近的东受禄胡同16 号院,在徐的夫人廖静文的笔下,这个爱人送她的院落长满花果树木,适于劳作,芳香怡人。徐悲鸿1953年病逝后,廖静文把这个院子和遗作捐献给国家,以此筹建了徐悲鸿纪念馆,周恩来亲自题写“悲鸿故居”的牌匾。好几年间,很多美术爱好者和市民慕名来到纪念馆,近距离欣赏大画家的佳作,尤其不少小朋友在这里临摹作品。1966 年设计地下铁道时,这个院子列入拆迁的范围,在1966 年、1967 年间遭到拆除。当时“文革”运动风暴四起,几位中央领导还不忘此事,指示以后要恢复重建。
1973 年毛泽东批准恢复徐悲鸿纪念馆,周总理亲自交代具体事宜。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到了1973 年年底,有位知情者悄悄地告诉廖静文,说徐悲鸿的作品放置在故宫太和殿旁,遭到严重损坏。廖静文一听,就焦急地去找市革委会文卫组和市文化局军代表,见面时军代表都说绝不会有这样的事,要相信组织。仗着毛、周的特殊关照,廖静文壮胆提出要去看一看遗作,文卫组、文化局军代表再次阻拦,还是那句老话“要去看就是不相信组织”。
过后一段时间,传说作品严重损坏了的人越来越多,廖静文疑心也越来越重,一再向文卫组和文化局提出要到现场看看,军代表仍板着面孔说要相信组织,画作没有坏,坚决不让去看。双方拉锯多时,廖静文说话发急,军代表的态度更为强硬,有时说话带刺,扣上政治帽子。
1976 年10 月粉碎“四人帮”以后,旧北京市委原秘书长项子明复出,主持市委文化出版部的工作。他知道廖静文的申诉后,当即带领徐悲鸿纪念馆筹备组的人一同前往保管地观看,惊讶万分,回来后才把实情告诉廖静文:“油画损坏很严重,仓库内垃圾和尘土成堆,不堪入目。这些作品已十多年不见天日,也无人保护。”
廖静文听后大吃一惊。她被告知,遗作被秘密存放在故宫太和殿旁边的几间闲置房内,名为仓库,但门窗不严,室内潮湿,通风不好,根本不适于存画。最要命的是,故宫说他们只是借了房,美术馆说他们只管钥匙,作品损毁与否,双方均无人过问。退一步讲,在那样的“左”倾环境下,双方也怕给自己惹祸,也会睁眼闭眼不爱管事。
廖静文为此焦虑万分,四处找领导反映情况,希望尽早解决这批遗作的保管问题。在1978 年9 月15 日市文联理事扩大会的发言中,她控诉林彪和“四人帮”路线对她的迫害,说到曾三次被人打得不省人事,谈及徐悲鸿作品的不幸下落,声泪俱下,语音凄厉。9 月18 日她写出《我的意见》一文,作为市文联理事扩大会的简报增刊第二期,在会议上散发,文中所披露的徐悲鸿作品的不堪境地,自然引发与会者的强烈不满和关注,抢救和保护的呼声日益增高。
二
1966 年徐悲鸿纪念馆拆除时,依照中央文化部的决定,将徐悲鸿的作品及财物分别移交中国美术馆、中央美院、故宫博物院等单位保管,中央美院主要保管徐悲鸿的藏书,大部分的绘画作品则交给美术馆。12 年过去后,1978 年1 月初,市文化局按照市委文化出版部部长项子明的指示,正式派人对中国美术馆委托故宫保管的徐悲鸿遗作进行了初步的检查。
中国美术馆工作人员汇报说,所保管的徐悲鸿遗作共1293 件,其中素描787 件、油画111 件、水彩和粉画14 件、国画及书法381件。众人在故宫太和殿南厢房清点时,在数目上均可以对上。文化局来人发现,这千幅遗作就堆放在南房内,夏季潮湿阴暗,冬季寒冷干燥,门窗缝隙很大,又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室内积土很厚,还积存一堆垃圾,条件十分简陋。这些画品,除素描和国画装在原来的画框中外,一百多幅油画就直接放在地上靠墙码放着,连起码的保管条件都没有。众人在现场大致检验过一遍,看到大部分的油画画面上积落很厚的尘土,致使有的画面变色,还发现有虫壳和老鼠粪。
现场观察中,感觉损坏最严重的是大型油画《毛主席在人民中》,脱胶严重,整个画面颜色脱落得斑驳不堪,将来修复也有一定的困难;《愚公移山》,由于脱胶,画面颜色已大部脱落,斑驳严重;《田横五百士》,画面尚完整,但也严重变色变质。
文化局的工作报告向上级建议,市里临时拨给400 平方米的房屋,由徐悲鸿纪念馆筹备组出面,将中国美术馆代管的徐先生的遗作和由中央美院代管的徐先生的藏书及收集的资料、故宫博物院代管的遗物全部接收过来,立即着手清理修整,加强管理保护。同时希望市建委尽快安排徐悲鸿纪念馆的施工,争取早日建成。
这份现场报告由文化组王汉亭撰写,是“文革”后最早的徐悲鸿遗作情况的官方文件,留下最为珍贵的现场记录。起草的原稿中有一段这样正面评价的话语:“徐悲鸿在国际上享有很高的声望,他的卓越的成就,受到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周总理较高的评赞。”不知何故,这几句话在正式上报中被市文化局领导删去。
三
在市文联理事扩大会刚刚结束几天之后,廖静文被通知去故宫博物院太和殿旁的西南朝房,准备交接徐悲鸿遗作。1978 年9月26 日,廖静文与徐悲鸿纪念馆筹备小组、接收小组和利民一起到达故宫。
廖静文第一次看到南房内徐悲鸿作品的保存现状,曾经熟悉的作品彻底变了一个模样,令她黯然失神。
10 月10 日市文化局完成一份《接收徐悲鸿先生遗作、遗物的情况报告》,报告中记载,素描787 件,有霉、折、破、水渍、脏等损坏的为265 件,占34%;水彩和粉画14 件,有霉、破、折等损坏的为5 件,占36%;国画及书法381件,有霉、折、水渍、破、脏、虫蛀、褪色、原残等损坏的为218件,占57%。
报告对所存的油画作品做了明确的鉴定:“保存的情况最坏”。油画作品共111 件,集中了徐悲鸿一生创作的主要佳作,仔细核实之后,发现有严重色层剥落、一般色层剥落、干裂、刮伤、蹭伤等损坏的有81 件,占73%。其中三幅大幅作品《毛主席在人民中》《愚公移山》《骑马人像》,色层严重剥落,因长期卷放,廖静文在现场都不敢展开,生怕加剧“病情”。《田横五百士》《溪我后》则是画幅折伤严重,色层大面积剥落。双方接收小组也认定,因为油画都暴露在空间,有95%以上的作品覆盖着一层尘土,画面很脏,一时还无法判定损坏情况。只有少数几张油画在有玻璃的柜中存放,画质的情况尚好。
报告中确定,徐悲鸿遗作的总件数1293 件,损坏的为569件,占44%。而徐悲鸿因个人爱好收藏的中外美术作品的总件数为1134 件,损坏的为593 件,占52%。
交接中还是发现一些作品件数对不上的情况,丢失的原因不明。譬如在素描作品中,有21 件为每件两幅作品,在移交时有14件每件只剩一幅作品了,目录号、件数都对,但作品的张数在素描夹中留下了缺一幅的痕迹。查看丢失情况之后,廖静文可能感觉比预想的要好,而且都是小件、小量,因发生于动乱期间,根本无力追寻,没有向上级提出这方面的追查要求。
四
徐悲鸿的一些生活物品遗物,1978 年10 月16 日故宫保管部郑求真陪同廖静文、和利民到小东院办理移交遗物手续。按照当年移交名册,双方过手清点,所存的遗物共147 件,有残损的为37 件,占25%。发现有缺失的情况,譬如“文物清册”缺五页(四件、一套)、遗失铜狮一件、七支画笔,等等。廖静文问原因,保管人说“文革”初期故宫内部打派仗时丢失的。
有趣的是,仔细清点之后,发现比移交名册多出了三件物品,一是坐式瓷裸体女像,二是立式瓷裸体女像,三是单个白布床单。保管者也不知这三件物品何时、被谁放在屋内,混杂在遗物之中。
在没有找到临时地点之前,这些遗作、藏品和遗物接收后仍需在故宫原处暂时存放。故宫、美术馆方面答应对这间南房的室内进行比较彻底的卫生清扫。对于一些损坏比较严重的国画油画,应逐件进行修补,为建馆后展出做准备。
美术馆、故宫方面都认为,重新建立徐悲鸿纪念馆才是保护遗作的最佳途径,需要各方积极向市委反映,抓紧解决纪念馆的建设问题。
五
1966 年因修建地铁而拆除徐悲鸿纪念馆时,周恩来等几位中央领导先后指示要恢复重建。
1973年毛泽东过问重建之事,重病中的周恩来亲自交代此事的处理办法。北京市革委会和中央文化部门当即派人选址,曾拟定在建国门古观象台西侧的紫微宫建馆,但后来国家计委、建委又想在这里建设亚洲规模第一的天文馆,此事政治局曾讨论过,故需另外选址。
1975 年初夏,市规划局会同相关单位在京城四处寻找合适的建馆地址,经过多方比较,认为在美术馆东侧的卫生部家属宿舍院比较适宜。这里是我国典型的平房四合院,院落宽敞,房屋质量也好,不次于原纪念馆条件,稍加修缮即可使用。廖静文夫人去现场看了,很满意。卫生部领导表示,从大局出发,积极支持,同意迁让。
上报的报告中称,这个院子有22 家住户,其中副部长级3 户。面积有2300 平方米左右,共有房屋159 间,需全部迁出。原徐悲鸿纪念馆占地1243 平方米,房屋66 间。市建委决定,在卫生部现住院腾出之后,划出数量不少于原馆面积的房屋用作徐悲鸿纪念馆,多余部分由市里安排他用。
市建委做了初步估算,为安置卫生部的原住户,加上第二次拆迁,共需新建房屋5160 平方米左右,投资约需106.2796 万元,请市计委纳入新年基建计划,拨给投资和相应的材料。
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拆迁出现变故,这个建筑计划在1975年还是落空了,纪念馆的设计又陷入停滞的状况。
1977 年初,市革委会提出要完成“毛主席亲自批准恢复、周总理亲自交代的任务”,在重重的压力之下,市计委、建委、文化卫生组最后选定西城区新街口北大街53 号为新馆址。
过了一年多,又是各个方面的拖延,新馆的建设还是迟迟不见动静。焦急的廖静文在1978 年9 月19 日市文联理事会上为此呼吁:“新街口新馆设计图纸也已审查,面积2600 平方米,拆迁户三十多户。希望市委赶快安排施工力量,拨给拆迁房屋,争取早日建成。”
直至1983 年徐悲鸿纪念馆新址终于落成,正式对外开放。一般观众哪能知道这些赫赫有名的徐悲鸿作品曾经历过的磨难。
徐悲鸿的千幅遗作历经“文革”特殊时期的飘零,沦为时间的“孤儿”,脱落于大家的视线之外,在较长的时段里失去人们的关注和呵护。虽然有领袖的关照,但依然“沦陷”于政治运动的“空窗期”,归之于运动的制度松弛和人心麻木,失之于对杰出艺术家及其艺术作品的崇敬和敬畏之心。同时,纪念馆的复建计划一再翻盘,也可见出国家经济、文化系统办事的拖延和处理能力的弱化,看出在“文革”期间兴办一个公益性文化建筑物的周折和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