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沉重的10号球衣
2020-03-03宋爽
宋爽
1982年7月2日,西班牙世界杯小组赛,马拉多纳在阿根廷对巴西的比赛中。
“当你踏上草坪的时候,生活消失了,问题不见了,万事万物都不在了。”
——迭戈·马拉多纳
谁是史上最佳球员?
如果在当今全球社交网络上发起调查,这一答案恐怕都会指向莱奥·梅西。
曾把这个问题抛给在华居住多年的阿根廷人马里奥·奎罗斯,他耸肩苦笑:“在阿根廷,这个说法都未必成立。梅西是很棒,但他首先要成为阿根廷最佳球员。”
至于巴西球王贝利,他一直坚称自己是当之无愧的史上最佳,只是……电视尚未兴起的20世纪60时代,看过他踢球的不像马拉多纳那么多。
迭戈·马拉多纳,被反复播放而广为认知的画面是“上帝之手”和“连过五人”:在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1/4决赛对英格兰,他打进的两粒不可思议、魔鬼又天使的进球——第一个是手球,本该被判罚无效;第二个从中场发起,摧毁了英格兰的整条防线和门将,这在足球场上极其罕见,更因为发生在如此重要的淘汰赛。这个进球也成为了2002年国际足联评选出的史上最佳进球,足见其伟大。
相比这种纯技术的展现,第一个进球才是世人津津乐道的。
进球后,主裁纳赛尔视线不佳无法判断,英格兰后卫纷纷举手示意手球犯规,他们不敢相信,1米65的马拉多纳在众目睽睽之下,抢在比他高20厘米的门将希尔顿前面挥拳得分,但马拉多纳开始肆无忌惮地庆祝。2000年,马拉多纳在自传中回忆:“鲁杰里跑过来,巴尔达诺很迟疑,嘀咕‘迭戈这是手球吗,我说‘他妈的,快抱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阿根廷球员装作无事地欢庆,消除了裁判的疑心。
马拉多纳事后把对英格兰的复仇扯上了浓厚的政治因素,他认为联系上1982年马岛战争死掉的阿根廷人,这种不光彩的故意手球就是一种报复,“就像是偷了英格兰人的钱包”。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他狡谲地答道“一半功劳属于马拉多纳的头,一半功劳属于‘上帝之手。”这也就是‘上帝之手一词的由来。
马拉多纳的上帝之手并不止一次,四年后的意大利之夏,在小组赛首场爆冷告负的不利局面下,他在对苏联的比赛中又故伎重施,本方门线上手球救险,让苏联人目瞪口呆,而那次裁判又鬼使神差漏过了判罚(正常情况是点球+红牌),最终阿根廷跌跌撞撞打进决赛。
为了胜利不择手段,这就是迭戈·马拉多纳,阿根廷人的“Dios”(上帝)。
贫民窟走出的百万富翁
马拉多纳的言行,从未摆脱过沉重的时代背景。
他的成长史是标准的励志片,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南部贫民窟的浑小子,靠着精湛的球艺和坚强的性格摸爬滚打,走进职业联赛,天价转会世界豪门巴塞罗那,再到那不勒斯封神。
“马拉多纳和我们国家最穷的底层人民有着永远也斩不断的纽带,”在罗萨里奥开酒吧的阿根廷人冈萨雷斯说,“他常常说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父亲怎么样辛苦工作,供他踢球,而他们平时都买不起真正的食物,只能买马黛茶。”
多年之后,姐姐玛利亚·马拉多纳接受采访说:“15岁开始,他就没有了自己的生活。他成为了别人。他总得照顾一切。成名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但他总希望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不把家庭扯进来。”
马拉多纳生于1960年,是家中第五个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他出生的菲奥里托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贫民区,那里的民众要维持基本的生计和体面都异常艰难。
阿根廷自二战以来就多次陷入危机,政治混乱经济凋敝,20世纪80年代更是经历着严重的主权债务危机和货币贬值,80年代末,通货膨胀率更增加到每年200%。商店里商品价格一天内要变好几次。
和贫民窟里其他孩子一样,足球是小时候马拉多纳所能得到的最好礼物,而他的天赋在七八岁时就已经展现。当他15岁时,阿根廷青年人和他签约,给了一套公寓,让他一家八口安顿进去。踢上职业足球后,他曾在采访中说,“我不会再回菲奥里托。”马拉多纳的肩上,是整个大家庭的生计。
这也是为什么,阿根廷普通人更喜欢卡洛斯·特维斯,同样是贫民窟走出来的街头英雄,也同样在马拉多纳的博卡青年效力过。他们认为土生土长的特维斯更有资格接班老马,而不是13岁就远赴西班牙的梅西。
这是为什么梅西很难得到认可的根本原因,阿根廷人质疑的不是爱国与否,而是缺乏共鸣。中产家庭出生的梅西是个乖孩子,没什么出格的言论,在场外总是循规蹈矩,低调安静。其实背后是梅西不接地气,阿根廷老百姓一直在受苦,而自幼被巴萨带走的梅西,则在拉玛西亚吃着伊比利亚火腿和橄榄油,没在阿根廷联赛挨踢过哪怕一分钟。
阿根廷人民需要的英雄不是完美的,而是能代表他们,又展示出跨越阶层的可能性。因此欺诈也好,毒品也好,劣迹斑斑的马拉多纳更有资格封神。
经受着社会的毒打,丛林法则根深蒂固地扎在马拉多纳心里。正如他在2006年BBC的专访中,对当年英格兰前锋莱茵克尔承认,(上帝之手)那种程度的欺骗一直是他们所做的,“在阿根廷联赛经常这样干”。
讽刺的是,墨西哥世界杯最佳射手莱茵克尔以从不吃黄牌球风干净著称,马拉多纳则在回忆录中直接点破那场比赛:“英国人踢得太绅士了,带着自大和傲慢。”
那不勒斯,球王一生缩影
在得知馬拉多纳病逝的消息后,马赛主帅博阿斯甚至说:“我希望FIFA能够在所有球队所有比赛中退役这个号码。这是我们能为马拉多纳所做的最大敬意。他的离世对于足球世界是个极大的损失。“
阿根廷足协曾在2002年世界杯前向国际足联提议让阿根廷10号退休,但被否决。早在2000年,那不勒斯就退役了10号球衣,让后继者不用担心活在马拉多纳的阴影中。事实是,马拉多纳被那不勒斯放逐后,这座意大利南都城市至今再没能捧起一个意甲联赛冠军。
2020年12月,那不勒斯将主场圣保罗球场正式改名为“迭戈马拉多纳球场”,这座城市如初恋情人般选择了和解,留下的都是关于马拉多纳的美好记忆。
回顾那不勒斯的马拉多纳,如阿根廷足球记者丹尼尔·阿库西所说,就是“他一生的缩影:反叛、欺诈、英雄主义、神性。”
1984年,马拉多纳鬼使神差来到那不勒斯,和这座远离精英阶层的蓝领城市一拍即合,迅速成为了精神领袖。在80年代,如果不是转播录像,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种族主义和阶级对立有多严重。当马拉多纳率队去都灵挑战北方三强之一的尤文图斯,比赛是在全场球迷统一的“把他们洗干净”的声浪中进行。通过足球进行完美复仇,对马拉多纳来说再寻常不过。
类似的剧本多次上演。正如马拉多纳在巴塞罗那的最后一年,1984年国王杯决赛对阵毕尔巴鄂(一年前马拉多纳被该队的戈伊科切亚踢断腿)。后者球迷一直用种族主义口号侮辱着马拉多纳(其父是美洲原住民)。完场时对方球员索拉继续挑衅,并模仿了球迷的种族主义行为,刹那间马拉多纳被点燃了,他头撞肘击脚踢对方球员,以至于双方球员大打出手,以混乱收场。
马拉多纳的真性情一面,在这些时刻一览无余。
在那不勒斯的蜜月期,人们深爱马拉多纳,他的出现直接改变了意甲的格局,打破了北方三强的垄断,让备受歧视的那不勒斯扬眉吐气。以至于当时那不勒斯的人们夸口道,“我们没有房子、学校或是公共设施,但我们有马拉多纳。”
当他在那不勒斯拿到第一个联赛冠军后,整个城市连续两个月都在狂欢,马拉多纳走到哪里去都是人潮和无休止的签名合影,住宅外面永远是记者的长枪短炮。
没有私生活,这时的马拉多纳很烦恼,他甚至向当时的主席费拉尼奥提出走人要求。但那不勒斯不可能放弃这个头像和耶稣并列的人。
随着他的出名,金钱、美女、权贵不期而至,马拉多纳慢慢变味了,不再代表人民,而是黑手党的座上宾,新闻媒体的肥肉。
先是那不勒斯的一名女性在生产后高调宣布新生儿是马拉多纳的儿子,这时电视台甚至在产房直播。新闻发布会上,面对记者的话筒,马拉多纳顾左右而言他,说自己认识的人太多了,并不知道这位女性是谁。(直到2016年,他才在镜头面前拥抱并承认了儿子小马拉多纳,结束了近20年的彻头彻尾的谎话。而他的前妻克劳迪娅,当年一直反复强调,马拉多纳斩钉截铁告诉她那是假新闻……)
1986年6月29日,墨西哥世界杯,阿根廷队夺冠后马拉多纳被队友扛起庆祝胜利。
同期,马拉多纳也和黑手党卡莫拉组织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卡莫拉给马拉多纳提供便利,并视其为组织的重要资产。这一切也都是有代价的,深深困扰着马拉多纳和他的家庭。在2019年戛纳电影节获奖纪录片《迭戈·马拉多纳》中,英国导演卡帕蒂尔首次解读了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故事的高潮发生在1990年7月4日,马拉多纳率领的阿根廷队,偏偏在那不勒斯的圣保罗球场与意大利队对决。这场世界杯半决赛以阿根廷队的胜利告终。从此,热爱他的那不勒斯分裂了,整个体系对他的保护都不复存在,马拉多纳一夜之间就沦为“意大利公敌”。在罗马举行的决赛上,当阿根廷国歌奏起,漫天的嘘声都奔着马拉多纳去。
世界杯后,警方曝光了他索要毒品和妓女的电话录音。很快马拉多纳陷入禁药丑闻,被禁赛一年。
无奈之下,马拉多纳只能宣布退役。当他带着女友克劳迪娅和两个孩子灰溜溜离开那不勒斯时,甚至没有一个人送行,而当初这座城市迎接他时,是万人空巷。
禁赛期结束后,马拉多纳选择在塞维利亚复出,后来回到阿根廷,但他的职业生涯也步入末期,1994年美国世界杯对希腊的进球后的怒吼几乎成为关于他最后的大赛镜头,然后,再次失败的药检让马拉多纳出局,失去灵魂的阿根廷也惨遭淘汰。
球场上空那个无所不能的神像坍塌了。
马拉多纳大于迭戈
退役后,马拉多纳因心脏问题曾多次住院。2004年甚至病危,肥胖和药物依赖让他的心脏不堪重负,那时他已经重达120公斤,只有笑容依稀还有马拉多纳的影子。
其私人医生卡赫曾透露,马拉多纳的健康问题某种程度上也是职业足球所带来的,场上的迭戈看似万能,他身体承受着无数(比21世纪足球)更残酷甚至令人发指的犯规,以至于他必须接受大量药物治疗,严重影响了新陈代谢。从这个角度看,正是有马拉多纳和范巴斯滕的先例,足球运动才变得没那么野蛮。
2018俄罗斯世界杯小组赛D组尼日利亚对阿根廷的比赛中,马拉多纳在看台上为阿根廷加油。
生病的马拉多纳任性依旧,不止一次擅自出院,让很多医院不敢接收他,他们也怕没治好背负永久的骂名,最糟糕的时候,这个烫手的山芋被扔到过精神病院。
“那里的人都认为自己是鲁宾逊,我告诉他们我是马拉多纳,他们都不信。”他出院后调侃说。
当被美国拒签后,马拉多纳曾辗转古巴看病,卡斯特罗亲自任命了一个全国最好的医疗小组对他会诊。于是有几年时光,马拉多纳抽着雪茄,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并成了卡斯特罗的密友、切·格瓦拉的崇拜者。
2005年,在哥倫比亚成功做了胃间隔手术后,马拉多纳摇身一变,主持了《十号之夜》真人秀。节目异常火爆,也将他变成了阿根廷身价最高的主持人。当年节目热播时,吸引了阿根廷1/3的电视观众,每次节目中间的17分钟广告卖出了250万美元的天价。而他的采访对象从第一期的贝利到吉诺比利、卡尔波夫、罗比·威廉姆斯、泰森、卡斯特罗等各路明星。节目中,话题不局限于足球。马拉多纳时而抨击美国,时而责备阿根廷政府对青少年禁毒不严。
这就是马拉多纳,绝大多数时刻,只要有这个名字,就是流量担当。
奎因蒂埃罗曾回忆,有个夜晚英国乐队杰米罗奎的主唱Jay Kay和一帮朋友来到他的酒吧,“我告诉他这里有群英国佬兴致不高。迭戈说他吃完晚饭就过来。他走进来后,这些英国人全都跪在地上,喜极而泣。”
病后有段时间,马拉多纳和父母住在那幢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老房子里。好友帕拉西奥斯回忆,有一次开车去接马拉多纳,“迭戈对他妈妈说:‘妈,我是带钥匙呢?还是晚上回来时按门铃呢?”
这时,马拉多纳就是普通人,如姐姐玛利亚所说,回归家庭时他才是那个迭戈。在其他时候,世界上只有马拉多纳,一个不可企及的神。
前妻克劳迪娅是马拉多纳的发小,她回忆,很多时候,迭戈不见了,取而代之是马拉多纳,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其恩师阿根廷前主帅梅诺蒂曾说过,马拉多纳是个牺牲品,除了他的家人,很少人真正爱马拉多纳。“其他人都利用他,无论他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即使这点他并不想承认。他是足球场上最早出圈的球星之一。现在我们就习以为常了。但当时他出现在媒体发展史中最特殊的时刻。”
“马拉多纳其实是个没什么安全感的人,他身上背负着太多,而无人可以倾吐。”前训练师费南多·西尼奥里尼说,“迭戈和马拉多纳是两个人,但马拉多纳去到哪里就把迭戈拽到哪里。”
克劳迪娅选择在2003年和马拉多纳离婚,但他们的关系还是很亲近:她是他的经理、经纪人、知己和朋友。没有她的支持,没有她做出的种种决定,马拉多纳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马拉多纳有过很多女友,有些甚至和他女儿一样大。他仍无比爱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对着镜头不断讲述他生病濒死时是多么担心会再看不到女儿。以至于他前女婿、曼城球星阿圭罗发生婚变时,后者表示甚至不敢接马拉多纳的电话。
马拉多纳曾临危受命执教阿根廷国家队,在2010年率阿根廷冲击世界杯,亲自指导梅西,甚至直接提升了梅西的任意球技巧。
教练马拉多纳算不上成功。然而,0比4被德国淘汰之后,阿根廷人还是很快就原谅了马拉多纳。阿根廷人也一直纵容着马拉多纳,虽然他们经常也覺得他行为太过分了。类似《迭戈,别闹了》这种封面标题经常在阿根廷《奥莱报》等主流媒体上出现。当11月25日马拉多纳突然离世,世界各地纷纷举行哀悼,阿根廷更是宣布全国默哀三天。
毕竟,世界上只有一个马拉多纳,阿根廷只有一个马拉多纳。
迭戈·马拉多纳(1960-2020)
他被人物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足球运动员,他不仅拥有南美球员精准的脚法和极其娴熟的带球技术,大局观也非常出色,在任何一支球队,他都是绝对灵魂,可以将球队整体盘活。当地时间2020年11月25日,马拉多纳在家中突发心梗去世,享年60岁。阿根廷总统府发布公告称,全国进入为期三天的哀悼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