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那边是戈壁
2020-03-03王庆才
一
望子回到家的时候,李亚东正在院子里劈柴,他的动作有些夸张,单薄的身体在冬季滞冷的空气中带着某种倔强,柴斧起落的瞬间,粗大的木桩猛然绽裂,斧刃的嵌入似乎带有某种怨气,木桩依次被划开,斧刃的游动是那般的柔和而又富有力度,望子忽然就想到了夜空中的冷月,望子感觉李亚东不是在劈柴,是在发泄某种情绪。
在望子眼里,李亚东不像是一名矿工,他少了矿工特有的粗犷和爽朗,更像一个忧郁的书生。李亚东在矿上做技工,有一次望子看到李亚东在高耸的水泥杆子上作业,舒展开的身体沿着架设的线路滑动,姿势矫健而轻盈,就像一只滑落云端的飞鸟。望子被深深地触动了,他为有这样一位父亲而深感骄傲。
李亚东业余时间喜欢看书,除了那些设备维修的工具书外,李亚东更喜欢看那套叫《本草纲目》的书,书已经很旧了,共有四册,他一册册认真研读,有时会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白芍、柴胡、党参……稍有停顿,似乎在思考什么。接着继续:女贞子、菟丝子、五味子……都是中草药名,望子感觉他是要做郎中。
屋里炉火烧得正旺,炉口上撑着一个金属网的烤帘,上面摆满了烤得焦黄的土豆片,看着就很诱人。望子拿起一片就送到嘴里,接着不住地吸气,太烫。
里屋有歌声飘出:
春季里呀
桃花红又红啊
孟姜女呀
寻夫哭奔长城啊
行行万里长啊
…… ……
唱腔哀婉而沉郁,望子知道那近似于诉愿的低吟是抑郁的情绪表露。水芸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情感,想家的时候唱,遇到烦心事的时候也会唱。水芸早年在草台班子唱戏,小有名气,追捧者众多,不知怎么就嫁给了李亚东,又跟着李亚东颠沛流离,从富庶的松辽平原来到这荒芜的西北矿区。
水芸和李亚东反差很大,单从相貌上就看得出来,水芸是那样的年轻秀美,这和身为矿工的李亚东似乎并不匹配,这是不是造成俩人感情隔阂的原因望子不知道。
属于水芸的世界望子无法联想,望子曾看过水芸的表演,是在家中,观众只有李亚东和望子。着了戏装的水芸看上去那般的妩媚——清眸如水,粉黛如烟,眉间静锁哀怨,就像在舞台上表演一样,水芸完全进入了戏情……水袖轻挽,莲步飘移,那腔韵更是凄美幽怨:
一更啊里呀
走近绣房啊
樱桃口啊
呼唤梅香啊
银灯掌上啊
灯影儿那个摇动啊
灯影儿那个摇动啊
哎呀我的那个门啊
门呀我就没关上
啊哎哎呀哎哎哎哎呀
…… ……
李亚东听得潸然泪下。望子不知道他为啥会如此,几句唱词至于让他这么动情吗?
水芸平日里显得有些忧郁,整日闷闷不乐。水芸和李亚东相处得并不融洽,李亚东有些讨好水芸,会主动干一些家务,帮水芸洗衣择菜、烧火做饭。有一次他甚至为水芸倒洗脚水……望子知道,那不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被人知道是要笑话的。
水芸的笑容总是显得有些勉强,她没有太多的话语,除了收拾家务,生火做饭,就是迷茫地望着远处的群山发呆。在望子看来,水芸不像是自己的母亲,更像是一个年长的大姐姐。
望子手里捧着烤熟的土豆片走出屋子,望子一身泥土,衣服的扣子也脱了两个,脸上和手臂上有明显的擦伤痕迹……那样子很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雞。
李亚东说,又惹事了,争强斗狠是要付出代价的!李亚东漠视的态度让望子好生委屈。望子不想打架,但有同学说他是捡来的野孩子。说,来西北的火车上,一个熟睡在座位下面的孩子没有人认领,是李亚东收留了那个孩子,而那个孩子就是望子……望子不是没有想法,但他的记忆没那么清晰,他的回忆有些凌乱,他记得李亚东经常带着他去河边钓鱼,水芸也常领他去逛集市……所说的火车上的事件在这些事情之后,显然不成立。当然,望子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乘坐的那趟列车,那冒着浓烟的晃晃荡荡的绿皮火车,从东北到西北,穿山越岭,过桥爬坡不知走了多少天,才来到大西北这个矿区。
空气中弥漫着树脂的清香,屋檐下垂落的冰柱泛着晶亮的凝润光泽,这让望子想到家乡冬季飞扬的雪雾以及随处可见的冰瀑,那流泻的姿容让人生出很多联想……而这荒漠的土地上连一棵树都见不到。
李亚东说扯淡,谁说你是捡来的?李亚东让望子看他。望子有些困惑。李亚东说看脸、鼻子、眼睛、嘴巴。望子认真看了,他跟李亚东还是蛮相像的,瘦削的脸颊,挺拔的鼻梁,特别是眼睛,都是眯眯眼……明晃晃的太阳在望子的眼中被挤成了一条缝,像朝阳初露时涣散在山脊上的朦胧色彩,或黄昏滞留在远山的那一抹韵动的霞光;更像那些纷繁厚重的积雪……恍惚中,望子的眼中忽然出现了一只黑色的大鸟,在湛蓝的天幕中,无声地滑落……望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了声。那一年望子十三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年。
二
矿山蜷缩在一条狭长的山谷之中,四周渺无人迹。最早来到矿上的人说,曾在矿区周边的山野中发现过黄羊和狼,有人还用自制的土枪猎杀到黄羊……据说狼会乘着夜色悄悄潜到矿区来,它们是冲着那些圈养的牲畜。因为畏惧狼,矿区的很多人家都养着狗,狼群和狗的恶斗在夜晚时常发生,人们不敢贸然出屋,只能静听狼群和狗的撕咬吠叫……后来矿上的人多了,又通了汽车和火车,才不见了狼的踪迹。
望子很小就随父母来到西北矿区,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了,望子没有见过狼,也没有见过黄羊。
李亚东对那些传闻毫无兴趣,他把新挖来的草药放在阳光下晾晒,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植物,棕红色,外表密布苔茸,形状像棒槌。
李亚东是偶然发现的,荒芜的山野中竟然会有这种东西,李亚东很惊喜,将其视为珍宝,每逢周末休息就去山野中寻找,他把那东西切成片泡水喝,不知有什么功效。望子曾偷偷喝过他杯中的水,有些苦涩,味道怪怪的,难以形容。望子曾问过李亚东那枯树根一样丑陋的东西是什么?
李亚东说,兔子拐棍。
望子觉得这叫法很奇怪,人老了要拄拐棍,难道兔子老了也要拄拐棍不成?
李亚东说,小孩子,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李亚东不肯多言,像是在回避着什么。
好奇心让望子翻看了李亚东爱不释手的几册药书,竟给他找到了,图文并茂。李亚东采回来的植物叫锁阳,有补肾、益精的功效。望子不懂书中说的什么意思,但他相信,李亚东用它泡水喝,应该不是什么坏东西。
矿区的住房很简陋,为了节约材料,墙的三面依托山体,只有镶着门窗的一面用了砖石。房子依山势而建,高低错落,并不规整,远远望去就像散落在山脚下的一堆积木,望子的家就在其中。
站在院子里看得见那个滚动着的硕大的天轮,高耸的煤台像一座山,黝黑发亮,那庞大的阵容让你对它心生敬畏,它的组成是无数叠加的结晶体,望子把它看成是夜色的堆积。站在院子里,望子还可以看到矿区最高的建筑——选煤楼,那拔地而起的身躯像一座方形的巨塔,直插云端,方圆数里都听得见选煤楼筛选矸石发出的巨大声响。特别是深夜,巨大的轰鸣声像云层下的惊雷或断崖上滚落的巨石,响声撼动山谷,落寞的山野因此变得不再寂静。望子很想登上那座高楼去看一看,他求过李亚东,李亚东说,那里可不是什么人都允许上去的,等你长大了,也成为一名矿工的时候,就可以上去了。于是望子就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能像李亚东一样攀上耸拔的电线杆,登上高高的选煤楼,那将是怎样的畅快啊!想想都令人振奋。
整个春天,望子都很焦躁,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总想干点儿什么,却又不知该干什么。矿区就这么大的地方,没有什么新鲜事能让望子感兴趣。
山上稀疏的草绿了,零星的花朵装扮了颓废的荒芜;天空一成不变,那色彩浆洗了般让人生疑。李亚东热衷于他的草药,对那几本药书的执迷几近呆痴。他每日要喝几大杯锁阳泡的水,像是在畅饮琼浆玉液,尽管皱着眉头,但目光中却递增着自信的喜悦。而水芸整日沉湎于她的歌声,尽管那歌声让人感到悲悯和沉郁,对她而言却是某种美好情感的追忆和寄托。
望子知道自己的缺点,他内心孤僻,不愿与人交流。
整个春季,望子一直期待某种新奇事情的发生,直到那支驼队到来。
那支驼队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感到困惑。望子是第一次见到骆驼,望子相信,矿上的许多人可能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骆驼。矿区的职工大多来自东北和南方的一些省份,对骆驼显然是陌生的,驼队有二十余峰骆驼,每个骆驼的背上都驮着大包小包的货物,不知它们来自哪里,又要到哪里去?在家属区的供水点上,驼队停了下来。矿区的生活用水来自几十公里外的机井,井水带着地层深处的沁凉欢畅地喷涌着,骆驼们争先恐后饮水的样子让人看到了它们的饥渴。其中一匹骆驼背上驮着两只用以盛水的硕大木桶,那高大的体魄竟然很温驯,被人指挥着竟跪下了身子。
望子是不经意间看到那个女孩的,年龄应该和望子差不多,女孩衣服的色泽很艳丽,是那种抢眼的红绿搭配,她身上佩戴着许多挂饰:项圈、银锁、铃铛,甚至还戴着一顶绣有精美花卉的小帽,看到望子一直在看她,她害羞地低下了头。
驼队启程了,一峰连着一峰,沿着崎岖的山道逶迤而行,成了一道风景。望子一直跟在驼队后面,望子很想知道驼队要去哪里。驼队在山坳的小路上缓慢前行,那些看稀奇的人渐渐停下了脚步,最后只剩下了望子仍跟着驼队。完全是鬼使神差。不知走了多久,在翻过又一架山梁后,驼队进入了一片开阔地带。望子终于停下了脚步,望子已经无暇顾及驼背上的那个频频回首的女孩,他被眼前的情景深深震撼了,那是一片苍凉的戈壁。
驼铃声渐渐地柔弱了,就像不断远去的风声,那悠扬的颤鸣像久远的历史回音,时光似乎堕入远古的蛮荒之中……望子从没到过这里,也从没听人谈论过这里,对一个少年来说,显然是发现了新大陆。
站在山脚下,遥望茫茫戈壁,它是那样的博大,又是那样的雄浑和厚重,它就静默在矿区的周边,此前望子却全然不知。
驼队向着荒蛮的旷野深处而去,渐行渐远,像移动的云影,像沧海中飘扬的风帆,最终消失在了天地的苍茫中。
面对这茫茫瀚海,以及这坚实而又坦荡的戈壁,望子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内心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那流失带给他一种莫名的悲怆。
三
水芸在院子里纳鞋底,只有在做这种事时,望子才感到她和矿上其他女人没有什么区别。水芸的眼睛尽管盯着手中的鞋底和针,但那神情是游离的,她在品味内心的往事。
望子说,山的那边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望子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和戈壁的浩瀚相比,那是大海在内陆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水芸不知在想什么,锥尖忽然戳到了指头,她轻吸了一口气,那一滴殷红的刻意渲染似乎给人一种昭示。望子忽然就想到了开在山野中的一种蓬勃的小花,其扭曲的枝节不堪重负般紧贴着地面,樣子有些猥琐,但那细碎的花朵却极其艳丽、招摇。
水芸皱着眉头望着远山说,荒山秃岭,没有一棵树,甚至看不到一条小溪。
望子说,居然会有如此浩大的一片戈壁。说这话时,望子内心憧憬着美好的向往。在望子看来,戈壁的敞亮无与伦比,它坦荡的胸襟囊括了一切。
水芸说,在家乡,河流纵横,家门口就横着一条河,过河去对岸要乘渡船。而冬天就简单多了,踏着结冰的河面,很轻松就过去了。
望子想不通,家乡那么好,他们为什么还要离开家乡,来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李亚东,李亚东根本不屑于回答,李亚东和水芸常常争吵,就是为李亚东来西北的错误选择。水芸对这荒芜的旷野和矿区艰苦的生活有抵触。刚到矿上的时候,很多人都后悔了,但这是命运使然,是大趋势,支援大西北,开发大西北,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包括很多像李亚东这样的青年都把这当成是一种荣耀。
望子知道水芸和李亚东的相识纯属偶然,是一次意外事件的发生促成了两个人后来并不美满的婚姻。俩人都曾对望子谈及过此事,版本尽管不同,但事件的指向都是那条河。多年前的一个初春,水芸所在的戏班子要去一个村子里唱戏,途中要跨越一条冰河,大家都忽略了早春时节冻结的河面已开始消融,冰层并不牢固,戏班里多半的人都已上岸,偏偏水芸脚下的冰面就破裂了……恰巧被准备过河的李亚东遇见,要不是李亚东的舍身相救,水芸连来西北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安静地坐在这里,享受着矿区的安宁和温暖。望子能想到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情景,水芸在冰层下挣扎,李亚东奋不顾身跳下去,他抓住水芸的身体,双手用力将她托举出水面……望子突然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
水芸轻叹一声,那目光中似乎含着很多委屈,生活的不如意和消极的心态让她对现实很是不满,她很怀念在戏班的那段美好时光,对她而言抒发内心愁绪最好的方式就是唱歌:
秋季里呀,
菊花开又开呀,
林黛玉呀暗自伤怀啊,
泪珠儿呀滚滚,
泪珠儿呀滚滚,
落下那个落下落呀,
落下来哎嗨呀哎嗨呀。
…… ……
不知为什么,每当水芸唱歌的时候,李亚东就会感到一阵茫然,他好像并不喜欢水芸唱歌,那歌声好像是冬季的河水,冰冻了他曾经构筑的一切美好。
李亚东把新采来的草药摆放在了窗台上,他肯定看到了水芸目光中那带有羞辱性的嘲讽,这让李亚东原本颓丧的心情又多了一分压抑。
望子没有在意李亚东的不愉快,他兀自憧憬着,他不知道戈壁的深处会有什么,那戈壁又是怎么形成的?
望子说,山的那边是戈壁。
李亚东不以为然。
望子说,太辽阔了,望不到尽头。
李亚东说,它一直就在那里,千百年來都不曾改变。李亚东显然早就知道了那片戈壁。望子以为是自己最新发现的,这让他有些气馁,望子问李亚东戈壁的尽头是什么?会不会是一条大河或湖泊?
李亚东说,地图上有标记,古丝绸之路的一段曾穿过那片戈壁。
望子曾听老师讲过,丝绸之路是古代通往西域各国的通商途径。望子忽然就想到了那支驼队,这么重要的一条路怎么会在矿区的边儿上?戈壁在他心里变得更加神秘起来,望子告诉李亚东,自己要到戈壁去探险。
李亚东说,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一旦迷路会很危险。
望子觉得李亚东是在吓唬自己,但内心那份美好的向往是什么人也无法改变的。望子告诉李亚东,自己一定要到戈壁的腹地一探虚实。
李亚东的情绪有些烦躁,望子相信,那不是戈壁带来的,更多的是因为水芸的歌声。
外面忽然一阵喧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望子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街上聚集了许多人,一个人正在街上发飙,而被他恫吓的女人正是望子家的邻居雅兰。雅兰的男人建城叔是个瘫子,那年,他在井下受了工伤,下肢高位截瘫,一年四季只能在炕上躺着。天好的时候,雅兰会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建城叔出来晒太阳。望子曾注意过他的腿,看上去很僵硬,望子摸了一下儿,没有弹性,是假肢。雅兰嗔怨说,望子,别惹你叔生气。建城叔用手摸一把望子的头说,不后悔,值了。那一年建城叔在井下作业,忽然发生了冒顶,受压断裂的煤帮吱吱嘎嘎地挤压着棚架,建城叔已经跑出了巷道,却又转身折了回去,因为另外的两个工友被垮塌的煤层压住了。建城叔拼命刨挖开落煤,两个工友脱险了,但紧接着的又一次坍塌却砸在了建城叔身上……建城叔呵呵笑两声,说,两条腿换两条人命,值了!建城叔的表情并不悲伤,似乎还带着某种欣慰。
雅兰对望子挺好,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就特别喜欢望子,有时做了好吃的会给望子送些过来。今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说雅兰跟那个人有一腿,花了人家不少钱,也有人说那个人欺负雅兰男人是个瘫子,欲霸占她。望子知道那个人,大家都叫他大熊,他是运输队的一名工人,力气很大,有一次望子上学路过煤场,看到他掀翻一辆装满煤炭的矿车,他肩膀一顶,矿车就翻了,矿车里的煤炭全倾倒了出去。他两手扳住车厢一用力,矿车又被掀起回到了轨道上……今天不知为了什么事,将雅兰抓住不放。没人敢贸然靠近,只劝说让他保持冷静。大熊好像喝了酒,哪里冷静得下来,不依不饶的很是嚣张。
李亚东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街上的,他径直走到了大熊面前。和大熊相比李亚东的身体显得瘦小许多。望子的心跳急剧加速,他想李亚东一定是疯了。
两个人面对面,目光就那么对峙着,李亚东不知同大熊子说了什么,大熊一下子变得很暴躁,他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刀……望子的心要蹦出嗓子眼儿了,一个亡命之徒没人惹得起,他猜测下一刻李亚东会倒在血泊之中。
望子所担心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事情竟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李亚东出其不意,猛然就抓住了大熊的手腕,他不知做了什么,大熊手中的刀弹跳而起,像离弦的箭飞了出去。大熊恼羞成怒,他试图要卡住李亚东的脖子,李亚东没给他机会,转身的瞬间一个迅猛的侧背将他重重摔在了地上。大熊翻起身再一次扑了上来,李亚东跃身飞起一脚,大熊再次摔了出去……人群一阵哗然。人们很难相信体质柔弱的李亚东身手这么敏捷,而他平常的表现就是个与世无争的弱者,人们唏嘘不已。
四
望子开始筹划去戈壁探险的事,望子给自己准备了背包、水壶,甚至还有一把电工刀,刀子是他在李亚东的工具箱里找到的,看似好久没用过了,已经生了锈。望子在门口的那块青石上磨了很久刀刃才锋利起来……戈壁太过荒蛮,他要做充分的准备。
李亚东曾给望子讲过一个寓言故事,说有一个叫阿拉丁的少年在沙漠里意外得到一盏神灯,那盏神灯有着超自然的能量,可以满足少年的任何要求。少年要一桌酒席,神灯就给他一桌酒席,少年要一座宫殿,神灯就给他变了一座宫殿,少年喜欢上了公主,神灯就将他变成了王子……那个故事让望子一连几天都处在高度的兴奋之中,望子想自己要是也有这么一盏神灯就好了,望子想自己会要一条小溪,水芸不是一直渴望看到一条小溪吗?望子觉得自己还会要一条大河或湖泊,矿区太干旱了,要是有了水,环境肯定会有所改变。
李亚东有些烦了,说,你要是没事干,去拿一块煤洗去。
望子真的到煤棚里找了一块煤,那块煤炭比一般的煤炭更瓷实细腻,那应该是一块煤精。望子心血来潮,用那把磨利的小刀雕刻了一盏灯,手掌心那么大,是仿照李亚东讲述的神灯形状雕刻的。雕刻完,他用砂纸将“神灯”打磨的又光又亮,那盏灯让望子兴奋了好几天,晚上睡觉时都放进被窝里,可惜他对着那盏灯提出了无数的要求,却没有一次能兑现。
望子有时会想,这戈壁深处会不会也藏着一盏阿拉丁那样的神灯呢?这么想着,对戈壁的向往就愈加的强烈了。望子决定独自深入戈壁,不带任何人,那片戈壁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不想同别人分享,何况没准儿会得到一盏阿拉丁那样的神灯,他相信那将是一次富有挑战的神秘旅程,极具开拓性。
李亚东的日记是望子在翻找东西的时候发现的,李亚东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翻开日记的扉页,是一首诗:
大漠上的衰草
渴望雨滴的再次落下
旷野和烈日不能达成共识
从上古走来的风啊/早已知晓我们的曾经和未来……
望子看不懂,他相信李亚东不是大脑出了问题就是在故弄玄虚。望子想看看日记里还写着些什么,李亚东的适时出现使望子没能如愿。
李亚东一把夺过了日记,说,你怎么可以翻看我的日记?小孩子怎么可以乱动大人的东西?
望子觉得李亚东有些小题大做了,他的日记里难道还藏着什么值钱的宝贝不成?李亚东把日记本收拾到一个皮箱里。那只灰色的皮箱像一个颓丧的老人,在时光的阴影中瑟缩着。皮箱是锁着的,钥匙在李亚东手里,除了他谁都打不开,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搞得这么神秘。
自从李亚东夺下大熊的刀后,矿上那些自以为是的年轻人见了他都躲着走。学校里那几个嚣张的家伙也在望子面前表现出了少有的谦逊,再也没有谁敢骂望子是野孩子了。
李亚东休息时仍去采草药,而水芸则迷恋于那个外来的皮影戏班。影戏班的到来让水芸变得愉悦,她每场必看。
影戏班表演的场地就设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块撑开的亮布,一盏幽暗的灯火,在鼓、弦、唢呐、笛子、简板、甩棒等器乐的渲染中戏开演了。幕布上两个纤弱的镂雕影人载歌载舞,唱的是什么望子根本听不懂。望子好奇地跑到幕后去看,前台挑扦表演的是个相貌英俊的后生,他端坐在幕后的桌案前,灵巧地处理着影人的举止行动和需要展示的必要技能,他的工作并不轻松,他承担了所有角色的作唱念白。身后四五个人伴奏,一唱众和,柔弱而又高亢的唱腔在夜色中舒展着,那徘徊的影像有如来自远方的挚爱呼唤,让矿工原本枯燥的内心变得温婉柔和而又悱恻缠绵。
选煤楼和翻矸山上不时传来凌厉的矸石滚落声,夹杂着火车悠长的笛鸣,但这并不影响戏的表演,操场上挤满了人,有些是刚下了班的,脸都没洗净就赶过来了,昏暗中,那矗立的身影就像一根根耸拔的木桩,无声地静默着。矿区的生活单调、枯燥,戏班的到来给矿区增添了愉悦的色彩。
望子在人群中看到了水芸,她盯着“亮子”上的影人,目光痴迷而又饱含温情,情绪是那种失落的带有痛楚的无法把握的哀怜,她可能想到了曾经舞台上的自己。
那天早晨,水芸在厨房烙油饼,香味很诱人,这样的美食望子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了,今天家里显然是要改善伙食。水芸烙好油饼后,没有留给望子和李亚东,全部装在饭盒里,并带着饭盒出了门。望子感到奇怪,她要带着刚烙好的油饼去哪里?是去给李亚东送饭?可李亚东今天休息,去山上挖药材去了。好奇心驱使他跟上了水芸,并不是要窥探什么,水芸异常的表现让望子有些担忧。望子相信,水芸之所以郁闷是和这荒蛮的旷野在做抗衡,她的目的就是要摆脱现实,摆脱庸俗的自我,以及摆脱和李亚东长久来以来的对峙。
跟着水芸走过矿区狭长的街道,走过学校,在影戏班借住的房屋边上,水芸停了下来,站在她身边的是戏班的那个年轻的后生。后生已经在吃水芸烙的油饼,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很开心。望子简直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影戏班,水芸,那个年轻的后生……他们之间好像并不搭界。躲在墙角的望子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幕,突然,那个后生抱住了水芸。水芸的样子是有些惊讶的,但她并没有拒绝,任由后生将她抱在怀里……阳光有些潦草,晃得望子睁不开眼。
望子没有再接着看下去,他走开了,望子说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感受,隐隐的感到一丝痛楚和悲悯,他没有在心里怨恨谁,他觉得水芸或许是被蒙蔽,或许是太过寂寞……望子有些为李亚东抱不平。他相信,李亚东是最优秀的,但李亚东并没有俘获水芸的心,尽管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但他还没有真正的了解水芸。望子的心很乱,他相信自己应该比李亚东更不幸。望子不希望是这样一个结果……
望子不想将此事告诉李亚东,他觉得李亚东或许更不能接受。
清晨的矿山一片喧嚣,转动的天轮、轨道上奔跑的矿车、卷扬机、搅拌机、振动筛、翻矸架……各种机械和人为的嘈杂声涌满了狭长的山谷。
望子看到,阳光下,山峦颓唐地彰显,那逶迤的背后是另一种蓄积的沉淀,它博大精深而又广阔无边,那是望子内心渴望探索的大漠戈壁。想到戈壁,望子的心情释然了很多。他感受到了戈壁对自己的召唤,那召唤是跨越时间和地域的,就像山谷中游弋的风,无处不在。
昏暗的灯光下,水芸在默默地赶做着那双布鞋,她的表情有些惆怅,目光也黯然失色,做做停停,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不知她在想什么。望子想,她或许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内疚而在自责。夜已经很深了,睡梦中望子隐约听到不知来自何方的悲泣的歌声:
冬季里呀,
雪花又飞扬啊,
王昭君哪马上断肠啊,
别了故乡啊,
恨雪呀茫茫呀,
恨雪呀茫茫呀,
回呀那個回呀回呀,
回也回不去,哎嗨呀哎嗨呀!
…… ……
五
早上醒来,望子看到枕边放着一双新鞋,黑丝绒的鞋面,白色的鞋底,鞋底那一点儿殷红还在,被细密的针脚叠压着,像瑟缩在枝杈间的一枚弱小的苞蕾。鞋尚有一丝温度,这让望子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望子将鞋穿上试了试,不肥不瘦很合脚。望子知道鞋是水芸做的,她一连做了好些天,但望子当时并不知道那鞋是给自己做的。
水芸一整天都没有回家,不知去了哪里。快傍晚了,还不见人影。李亚东问了周围的邻居,又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结果。李亚东有些慌张,完全没了主意。望子似乎感到了什么,他去了影戏班借宿的地方,已经人去屋空。
后来得到确切消息,水芸是跟着影戏班的人走了。隔壁的雅兰看到了水芸,她早上倒尿盆,看见水芸和戏班里的那个年轻的后生走得很急,那时天还没亮,两个人朝山那边戈壁的方向去了。
李亚东的脸黑黑的,一句话不说,样子很吓人。
望子说,为什么?水芸为什么要丢下我们跟影戏班的人走?
李亚东胸脯一阵阵起伏,喉咙里咕隆隆的像憋着一口气,他突然吐了一口,是血,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望子心很痛,他有种被遗弃的感觉。他想自己再也见不到水芸了,再也听不到她的歌声了,其实望子并不是多么喜欢听水芸唱歌,他觉得这个家里不能没有一个女人,李亚东需要一位妻子,而自己需要一位母亲。矿区太过寂寞,在矿区望子没有别的亲人,除了李亚东和水芸,尽管彼此相融的气氛有些沉郁,但这毕竟是一个家的组合。望子不知道水芸是因为那个年轻的后生还是对影戏的执迷,抑或是为了追求自身的某种幸福,让她走得义无反顾。她同李亚东过了这么多年,从东北来到西北,什么样的苦都受了,却最终选择抛弃了这个家,她就这么厌恶李亚东吗?多年的夫妻感情竟挡不住那耍驴皮影的后生。李亚东曾经救过水芸的命,她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望子安慰李亚东说,水芸会回来的,她不可能跟着一个影戏班无休止地流浪下去。她迟早会回来的。
李亚东恨恨地说,就当她死了。
李亚东把镜框中有关水芸的照片全部剔除,一把火烧了。望子拼力才从火中抢下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李亚东,水芸和望子三人的合影。那时候望子可能也就四五岁,样子憨憨的,穿着时尚的水芸是那样娇美。照片的一角已经烧焦了,那火焰一直燎烤到了水芸的腿边,但水芸依然笑得很妩媚。
李亚东开始酗酒,整天醉醺醺的,大家都躲着他,所有人都对他表现出了同情,当然,也没人敢看他的笑话。有次一个同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起了来矿上演出的影戏班,李亚东的情绪有些失控,他突然抓住那个人的肩头,不待动手,对方已发出了告饶声……
很多人看望子的目光有些特别,那目光中带着多种复杂的成分,望子感受最多的就是怜悯。
水芸一直没有回来,但望子坚信,水芸会回来的。
李亚东紊乱的情绪持续了很久才慢慢的趋于平静,但变得更缄默了,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瘦弱让他的颧骨凸显,走路的姿势都虚飘飘的,感觉一阵风就能将他掀翻。李亚东不再去山野采药,甚至把之前晾晒的草药连同那套药书全丢入了街边的防洪沟。药书被矿区排放的污水和山风肆意地翻动着,望子看到了许多种中药的图片,它们仓促地在污水中绽放或被损毁,那浅显的图文最终被沙土和污渍遮蔽。望子仿佛看到了一段蒙尘的历史,以及充满瑕疵的人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望子和李亚东都极力回避说到水芸,好像她从来就没有在这个家庭中出现过似的。
李亚东更多的时间用来写日记和诗,或者说是在写困顿在那个时代的自我的心境。他有时会悲痛或狂躁地念上几句:那是火焰的狂澜/是蹂躏的企盼/是情感无法抵御的界面/世俗的苍白不来源于荒漠的炽情/现实是前世的焦灼依托……
李亚东似乎有了魔怔,思绪中没有什么事物不可以驾驭,那神情飞驰得很远,远过了山峰,远过了一只山雀的方向,远过了匍匐延绵的山峦和广袤的戈壁。
望子时常坐在院子里水芸坐过的位置看远山,一边渴望地聆听着,他看见,候鸟在空中鱼儿般跃动,隐约有流水的响动,其间夹杂着蛙的鼓噪……望子想,水芸没有见到那片戈壁,否则她的心绪不会那么消极,那么的低落,那么的憔悴抑郁。望子相信撞入自己眼中的山峦和水芸感受到的山峦同样的苍凉、同样的猥琐;只是水芸无法感受隐匿在山峦背后的那片恒久,她无法洞悉那片旷野有多么的辽阔,多么的桀骜不驯,多么的令人神往……这想法还没有完结,望子突然想到,水芸是见过隔壁的,她离开的时候就是和影戏班的后生朝着隔壁的方向……望子的情绪突然沉到了低谷。
那一年,远在华北的一座城市发生了一场毁灭性的大地震,一时间全国到处宣传防震知识,搞得人心惶惶,连西北的这座煤矿也行动起来,晚上睡觉时,桌子上放一个空酒瓶,据说地震到来时伴随着轻微的震动,酒瓶会从桌上掉下来。睡在屋里毕竟不放心,于是家家都搭起了防震棚。
李亚东也在院子外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里面支了两块床板,晚上望子和李亚东就睡在棚子里。街道上扎满了这样的棚子,很像是一支逃荒的队伍搭建的临时住所。
李亚东搭好了自家的棚子,又帮雅兰家搭棚子,那次李亚东把雅兰救下来后,她一直心存感激,总是找机会同李亚东套近乎。她似乎把李亚东当成了最值得信赖的人,家里有干不了的活儿就找李亚东帮忙。水芸走后,她来找李亚东的次数更多了。
望子去上学时李亚东正给雅兰家搭棚子,等望子放学,棚子已经搭好了,比望子家的棚子大,甚至还开了一扇小窗。望子顺窗口朝里望,就看到了站在棚子里的李亚东和雅兰,俩人不知在说什么,雅兰突然就抱住了李亚东,李亚东显得很慌张,满脸通红,他挣脱了雅兰,快速地逃出了棚子。
望子没有回家,独自爬上了屋后的那座高山,视觉中,原本高大的选煤楼变得渺小了许多,那两条弯曲的铁轨像两道深深的划痕,蜿蜒至远方。
山风掠过,望子的头发被撩得凌乱,像极了一丛抖动的茅草。望子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理发了,原来都是水芸督促他理发,每次他都显得很不情愿。现在他可以由着头发疯长了。望子内心忽然有些伤感,他朝山下丢了一块石子,惊起一只飞鸟,暗红色的翅膀发出恰恰恰的颤鸣滑向远处的山谷。望子想,自己要是也有一对儿翅膀就好了,他会冲向云端,或许能看到水芸行走的方向。
就是在这一刻,望子看到了令他震撼的画面。那个银灰色的硕大圆盘出现在天空的时候正是黄昏,它从对面的山峰上空跃出,缓慢而平稳地漂移过来,它是如此巨大,大过了井口旋转的天轮,就像悬浮在空中的一架水车,或凝聚着七彩光环的云层,优雅地盘旋在空中,幻影般令人难辨真伪。那物体的闪现没有任何征兆,悄无声息地就出现在了耸拔的山峦之上,仿佛巨鹰的翅膀,遮蔽了天空。在望子惊厥的视线中,那物体无声地驶过,周身射线般的光芒晃得望子有些睁不开眼。望子不知道那是什么,显然不是飞机,那物体完全脱离了他的认知范畴。那物体快速地朝着戈壁的深处驶去,就像阳光的退缩,它的运行轨迹移动方向,以及速度的变更之快,超出了一切物体所能承载的规律,就像划过天际的一道光芒,瞬間消失在迷茫的苍穹中。
很多人都看到了那个飘浮的物体,一连几天人们都在议论这件事, 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它来自哪里,又要驶向何方?几天后报纸报道了此事,那天出现在天空中的不名物体是预测气象的氢气球。望子相信那不是气球,可不是气球又是什么呢?望子感到了茫然。
六
风刮起来了,之前它探头探脑地在矿区四周窜动着,窥探的行径还带着拘谨和内敛,但很快就抛弃伪善显露出狰狞。那恫吓的行径让人生畏。风的肆虐搅乱了矿区的宁静,飞扬的沙尘遮蔽了天空,浓烟般呛得人透不过气,空气中的滞涩感无法形容,滚动的沙尘像一面坚韧的墙体,或撑开的巨网,来势汹涌,只一瞬间,就将矿山吞没了。
西北旷野沙尘天气很频繁,刮起来就昏天黑地。窗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望子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描画了几个人物——头戴安全帽,面容坚毅的男人应该是李亚东。水芸的形象要细致很多,长衫水袖,环佩轻鸣……而那个凝视远方的少年显然是望子。望子用手一抹,图案又全消失了,只剩下那些细碎的沙尘。屋子里全是土腥味,李亚东还没回来,望子把中午的剩饭热了,一边写作业,一边等着李亚东。
天黑前,家里来了几个人。表情都很严肃,告诉望子一个几乎令他惊厥的消息,李亚东在选煤楼上修理被风刮断的避雷针时,不幸从高空坠落……望子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李亚东中午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还叮嘱望子认真写作业,怎么就从选煤楼上掉下去了?
望子说,你们胡说。
来人把几样东西放在了桌子上:手表、一些饭票和零钱、一支金星钢笔……望子知道,李亚东一直在用那支钢笔写日记。
望子说,这些东西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来人告诉望子,风很大,没人敢上去维修,李亚东去了,没承想出了意外。
望子说,我不许你们胡说,望子突然哭起来,扑上去挥舞拳头去打那几个给他带来噩耗的人。
…… ……
望子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可现实真的就是那么残酷。李亚东那件浆洗过的劳动布的工作服还挂在墙壁上,印在胸前的安全生产几个红字是那样的醒目,远远望去就好像李亚东本人站在那里,让人不敢正视。
望子想到了水芸,她是那样的绝情,毫不留恋就离开了这个家,在这个家庭里,自己又充当着怎样的角色呢?望子想或许自己真是捡来的,望子忽然看到了那只灰色的皮箱,他相信皮箱里或许装着某种答案。他费力地把皮箱从衣柜上拿下来,用那把磨利的小刀将锁撬开。皮箱里的东西很多:像章、旧货币、一些书信、一副领章和帽徽以及退伍军人证,还有一本叫《十字战》的拳谱,望子翻看了一下,是武术拳法图解,有浑元手、怒抱抉右、大勾手腰步拳等等,每招均有注释。难怪李亚东身手这么好,原来他当过兵,还练过武术。皮箱里更多的是日记本,日记本里写的更多的是那些生涩难懂的所谓的诗歌,也有一些是谈家庭和工作以及读书心得的。望子一连翻看了好几本,终于给他看到了一页是跟水芸和望子有关系的文字,字迹有些潦草,好在望子还能够认得。
“来西北除了响应国家的号召,也是一种逃避,水芸需要离开她的戏班,她跟戏班的班主关系有些不正常,太过暧昧了,谁都能看出来那是一种什么关系,这是后来选择来西北最直接的原因……我不知道跟水芸的夫妻关系还能否维持下去?隔阂越来越大,感情越来越疏远,同在屋檐下却形同路人。不知有多久没跟她同房了,感觉自己要废了,其实已经废了,自从那次在冰河里救了她之后,就有了问题,竟落下了后遗症,这应该是男人最羞于启齿的事了。想要一个孩子的愿望一直未没能实现……好在有了望子。他的亲生父母是谁?这一直是个疑问,家长也太粗心了,将一个幼小的孩子独自留在混乱的车站大厅。那孩子太可爱了,一直冲自己笑,这一切或许都是天意,而我和水芸又是那么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尽管思想有斗争,但还是鬼使神差将那孩子抱走了……”望子抱着日记本已是泪流满面。
矿区的夜晚并不寂静,翻矸山上矿车翻倒矸石的声音以及选煤楼的煤仓里倾倒煤炭的声音清晰可闻。望子想到了李亚东,他的坠落会不会也像一块矸石或是一块煤炭那么仓促而又滞重地从高空落下?望子想,一个人从几十米的高空坠落会是多么的惊险、恐惧。望子知道,水芸的离开对李亚东的打击太大,水芸走后,他的情绪很悲观,无法面对现实,他渴望摆脱,会不会是他有意跳下去的?这么想着望子悲痛的心变得更加凄苦。望子故意让自己的心境与痛苦的事情分离,他想李亚东的坠落或许并无痛苦,那是人性自我救赎的一种超越,那坠落的表现更像一枚枯叶或随风摆动的柳絮,盡管飘摇不定,却有凌空驾驭微风的快感……望子不敢想下去了,望子不恨李亚东,也不恨水芸,更不会恨这个大西北的煤矿,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也会成为一名矿工,也会攀上那高高的选煤楼以及那高耸的电线杆……
放暑假的第一天,望子就做出了决定,他要去找水芸,准备工作已经做完了,背包、水壶、那把锋利的小刀……所有这些都是为去戈壁探险准备的,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水芸与影戏班的人是朝着戈壁的方向走的,他们一定是穿越了戈壁。望子想,驼队能穿越戈壁,水芸能穿越戈壁,自己也是一定能够穿越的,戈壁的尽头会是什么呢?荒漠、草原、森林、湖泊、雪山……水芸行走的方向又会是哪里呢?一切都是未知。
望子什么也不想,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找到水芸。望子看到了那盏煤精雕刻的神灯。望子想自己要是也有一盏阿拉丁那样的神灯就好了,他什么也不要,他会让神灯满足他两个愿望,那就是让李亚东不要坠落,让水芸重新回到矿区,回到他的身边。
望子去的时候准备穿上水芸为他做的那双新鞋,他还带上了那张全家福,他觉得这些东西都会给他带来好运。当然他还带上了那个铝制的饭盒,那个饭盒是李亚东加班时带饭用的,水芸曾用那个饭盒给影戏班的后生送过油饼,现在饭盒里同样也装着两张油饼,油饼是隔壁雅兰送来的。雅兰的眼睛红红的,那样子是要哭,但望子已经没有眼泪了,只有那颗心还在痉挛般地抽搐。
夜已经很沉了,为了明天能够尽早上路,望子早早就钻进了被窝。现在这个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坚强。望子努力去想一些美好的事,都是一些过去生活的片段。望子记得有一年春节吃饺子,饺子里包了几枚硬币,看谁有福吃到。奇了怪了,那几枚有硬币的饺子都让望子吃上了,虽然李亚东和水芸一个都没有捞着,可两个人却高兴得不得了……
望子忽然有一种错觉,他觉得李亚东和水芸还睡在里屋,睡前的水芸依然在哼唱着小曲,透过温和的夜色,那腔韵依然是那样哀怨、凄婉……
望子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湿,他相信那不是眼泪,那是他模糊的意识对黑夜无法适应而显露出的疲惫,他轻轻拉起被子将自己的头蒙住了……
王庆才:甘肃靖远煤业集团职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阳光》《青春》《芒种》《短篇小说》《黄河文学》《特区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解放军文艺》《民族文学》《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或转载。著有长篇小说《阴山》《没有河流的岸》《敦煌不了情》(合著)等,曾获《飞天》十年文学奖,甘肃第四、第五届黄河文学奖,梁斌小说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