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
2020-03-03张玲玲
张玲玲
俞蕾打电话过来。我没认出号码,背景安静,像一个人站在黑幕。她说话的时候我想了起来,跟过去一样,她的发音不像来自嗓音,而是来自胸口,让人轻易联想起一个漂浮半空的亡魂。她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没什么,在火车上,准备回家,我说,信号不大好,听筒老是有滋滋的杂音。你呢?我在青州的一家旅店,出来一趟,她说。
我没问她目的是什么。她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问,你觉得,我是你女友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说,无从说起,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她大笑,说,那不如直面这个尖锐。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不是分了吗?
她不再说话了。但电话也没挂断。我不得不转回到之前的话题: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个中年男人,跟他分了一个桃子。那人骤然热情起来,开始问东问西,一旦问东问西,就开始对你过去的事情横加判断。你说,怎么什么人跟你聊上一两句,就都想对你的人生指手划脚?
我说到一半,才意识到,电话那边没有人,没有人已经有段时间。我对着空荡荡的电话另一端说了一刻钟,也许更久。这些话跟在行驶的火车后面断断续续,跟我们之间,过去到现在,捉摸不定的关系和距离一样。
接到电话是六年前,2012年的八月。2011年的五月和六月,我们在一起过。夏季刚来没多久,相处了五年的女友跟我大吵一架,回了她老家,湖南常德。那段时间她母亲总叫她回去,说托人在当地电视台找了一个出镜记者的工作。
我想,去吧去吧,别他妈回来了。她果然走了,一个电话也不再打来,留我一个人在中山北路那套租来的足有三十年历史的两居室里,绝望得要死。
不是为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开脱,但那时我确实脆弱又痛苦,摇摇晃晃,随便什么风都能吹倒,倒得一败涂地。不说哭哭啼啼,买醉消愁,但也差不多。
熬过最开始沉默僵持的一周,我决定主动打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父亲,说母女俩去超市买东西,还没回来。也没说打算捎话。我说,好的好的,谢谢叔叔。匆匆挂断,等了三天,电话没再响起过,我在傍晚又打了一个过去。这次是女友接的,但态度很冷漠。没等我说上三句就挂断了。
她父亲在当地开了一家野生蛇馆。我们好的时候去过她家。第一次上门,我母亲让我记得千万不要丢人。所以我提前服了几粒解酒药。但先上来的是她母亲,五十二度白酒,三两杯子,连着四杯,面不改色,当场就把我给吓坏了。我硬着头皮,喝到断片,窘不堪言,大概就此给他们一家留下了孬种的印象。
我女友脾气火爆,说话耿直,但模样好看,眼睛如鹿。她小我四岁。刚认识时,她还是个大三学生,在一所北方二本院校读信管专业。起先一两年我试过几次分手,没能成功。之后我们就分不开了,慢慢的,走在路上,有危机的成了我自己。年纪一大,工作不顺,容易患得患失。当然更要命的是懒惰,使得危机和焦虑感更为深重。
俞蕾是我在银行时期大企业客户部的前同事。看起来弱不禁风,瘦小如芦苇,说话嗲兮兮。说那会儿单位人人觊觎不为过。不是因为长相,脸盘只能说尚且过得去,眉眼斜上,鼻梁削薄,嘴唇较厚。如果皮肤白皙一点更好。主要是性格。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女的,男的就会以骚形容,好像八百里外都能闻到那个味儿。这事当然不能全赖男性,她自己多少也得负点责任。光我知道的就有吕洋,陈继斌和陆星。三个人一个办公室,都被她迷得团团转,关系都说不清。陈继斌说她夜半打电话给他,两人在南山路的旅行者酒吧一起喝过酒,感觉她对自己有意思。陆星听了,当时没说话,事后跟我说,她也叫我喝过酒。我还替她搬过家呢,足足搬了一个礼拜。谁对谁没点意思?
后来就是吕洋。但我们知道的时候,整个单位早就鸡飞狗跳,他老婆直接找到了银行领导。谁都知道他刚到杭州,一穷二白,全靠妻子和岳父,才付掉房子首付以及买下一辆凯美瑞。当时他昏了头,一心一意,非离婚不可。跟多数轰轰烈烈的婚外情一样,四个月不到,两人就决裂分手,除了带来不幸、尴尬和痛苦之外,什么也没有。之后俞蕾离开银行,去了一家成立了三年、不大不小的金融理财公司,据说干的是行政。
忘记了一开始和俞蕾是怎么聊起來的。起先我努力过和她保持距离,是她主动找的我,让我把她遗忘在电脑里的一些旧资料发给她。因为这些旧资料和旧照片,她说起吕洋:“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对吧。”
我不知道吕洋怎么说的,但对我来说他跟那些单位里的朋友没什么区别。我说,差不多吧,还可以。她说感谢这次帮忙,想请我吃饭。之后她选在西湖边一家杭帮菜餐厅。餐桌上她一直不断拽身上的那条裙子,半长,白色,撩着头发,说话的时候看着你,筷子夹着海带丝,却迟迟不往嘴里送。
但吃完饭,我们什么也没做,装模作样地在竹未园和岳庙散步,散了近两个小时。我没伸手去牵她,她也没靠过来,两人并肩,但始终保持着十公分左右的距离。园内道路破烂,灯光昏暗,我差点被脚下一个东西绊倒,之后它一跃而起,钻进漆黑树林,才发现是个活物,猫或狗之类。已经九点,我们还在绕着池塘和树林,一圈一圈徒劳闲逛,像两个得了失心疯的流浪汉。最后我受不了了,看见湖边有条空出的长椅,拉她坐下,沉默地看了会儿湖面上的月色。就在这时,我们同时听见对岸响起喘息声。
我知道她还在等待,但我依旧什么都没做。她不得不说,太晚了,要不要去我家里坐坐。她在凤凰城有套租来的屋子。在出租车上,我们还是试图聊了点别的,但具体什么内容,如今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屋子有九十平方,但疏于整理,显得过度逼仄。地板和椅子上堆满衣物。我一进门,她就开始慌慌张张把衣服往床底的塑料箱、衣橱里塞。当日气压很低,屋子里泛出一股下水道味,我在客厅那张橘黄色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骨架有点问题,咯吱乱响。她收拾完,泡了一杯红茶,我们聊了一会儿,话题还在吕洋身上,我想早点走,主要是担心女友忽然打电话过来。我说,没事那就先回去了。她说好的,好的。
等我一转身,她就把台灯拧灭了,拉住了我的右胳膊。我转过身,在黑暗里,看见她快速脱掉上衣,留着胸衣和那件半长白裙。我将手伸她裙子里去,压在她身上。她半推半就。起先是在沙发,之后换到床上。一个小时,也许更多。当天状态之好大出我意料。
在这个事情上我承认自己很矛盾。一方面我想知道她这样的女人到底怎么回事,但另外一方面,也会想,她都跟这么多人睡过,也不差我一个。只是事情一旦发生,不可避免地会考虑更多。
以前我跟吕洋确实还算朋友,那时他还没离开单位,我也没有。晚上他总找我吃宵夜,多半在绍兴路 400弄,一家开到凌晨两点的潮汕海鲜粥餐厅。那边还开着一家住所隐蔽的肛肠医院,门口停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车。路边总站着一大帮穿着亮片短裙、雪纺上衣的女人,走过去就会叫住你,就站在东北老刘菜馆,以及盱眙龙虾店边上。就算在路灯和黑夜里,多数看去也都不怎样。
吕洋指头夹着半截利群,由着烟灰掉下来,灰白如雪的星火在翻沙芋、普宁豆腐、卤水鹅间里四处飘荡,再缓缓落在他穿着凉鞋的脚背以及瘦伶伶的光手臂上,好像陷入到了某种广袤且孤独的忧郁,任由我怎么追问,到底因何分手,都死活不说。
三杯啤酒下去,他松弛了一点,翘起腿,举起快烧到手的烟,若有所思,说,俞蕾之前还有过一个男的,一个大她十二岁的老坑(老头),“一只脚踏入棺材板,几乎要死咗”,那破房子就是老坑给租下的。后来那老坑破产,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一关他过不了。怎么想都过不了,谂起都嬲。(一想起来就生气))
别扯了,我说,这怎么能算?俞蕾这事不是都知道吗?别跟我说你第一次听说。
他沉默了一会。说,好吧,主要老婆怀孕了。跟俞蕾最热恋的时候,老婆居然怀孕了。第二胎。起先是为了规避麻烦,之后也许两人忽然有了新婚感。但这事情还有别的原因,一旦另一边相处得不错,就觉得两端能平衡。但这微弱的平衡,通常持续不了多久。俞蕾知道后,彻底发了飙。
我说,吕洋,你这样不对,知道吧。
当然我也指自己。他又掏出一根,说算了,是我对不起她。但都过去了。还是重新开始好。前几天抱着儿子出去,遇到街上一个姑娘,二十岁出头,齐刘海,细腰,夸了孩子几句,“眼睛很大,跟你很像”,然后不知怎么的,发现就住在一个小区。感觉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
我没作声。我们一杯接一杯,一根烟下去又点一根,但东西没怎么动。烧鹅的卤水在空调冷气里结了一层白油,粥上层也开始凝固板结。过多的烟雾,沾沾自喜以及若无其事,让屋子和我们两个都变得间离且抽象,不断提醒着我,我在跟他之前睡过的女人睡觉,我们属于一路货色:肮脏污浊,缺乏自省,和基本的羞耻。
我想,等女友一回来,这事情不管怎样,都得告一段落。俞蕾不是一个值得长期交往的对象:轻浮,放荡,自以为是。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她什么都跟我说,关于那些男性如何追逐她,送给她哪些高价礼物。
陈继斌和陆星也这样?哦,他们啊,只是吃过几餐饭的朋友。只是一些朋友,她说,眼神闪躲,不去看我,又说,你知道吕洋怎么打动了我吗?当时我生了病,吕洋从家里偷了一只结婚时别人送的玩具熊出来,足有半人高。他真太抠了,买一只新的也花不了什么钱,顶死一百五。谁会送人那么一只白熊玩具呢。真是傻子。还以为我是不懂事的小女孩。
说到小女孩,她笑了起来,哦对,吕洋还说过——如果仲有人好似以前个啲扑街咁样对佢,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咁上去打佢一身。如果对方好大只,我就叫埋你一齐(谁要像之前那些混蛋一样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揍一顿。对方要是块头大,就把你叫上。)——他说过,你俩是最好的老友嘛。
蹩脚的发音。潮湿,炎热的岭南发音。我不去听,不去联想起他们之间的旧事。
她提过几次,老家在扬州一个镇上。小时候读书还行,长大就不行了。具体来说,是从高中开始就进入了一个很坏的循环。起点是父亲之死。初一父亲查出得了骨癌,每天真痛得要死,痛得要跳楼。所以她什么书都读不进去。一升高中就搞砸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读书料,就这样吧。
她赤裸着躺在床上,肩膀有块两寸长的伤疤,说是二十一岁时候被人用玻璃杯砸的。两人吵架,他怒极,朝她砸了一只玻璃杯,玻璃碎片插进了左肩膀,缝了八针,之后褪不掉了。她解释说,我是疤痕體质。年轻时候总会爱过一两个混球。谁不会呢。她笑嘻嘻地说,哭上一阵,之后继续笑嘻嘻。
我想,这个女的脑子十之八九有问题,虽然她自己没意识到。
你和女友会结婚吧,一次事后,她仰起脸看着我。我听明白了隐藏在水下的渴望,但扭过头,说,你这床真破得要死,你得换一张,稍微用力就会塌掉。
没钱有什么办法,她说,用枕头盖住小腹和胸。我拉开枕头,将她手臂腿上,大大小小的疤痕,挨个亲吻过去。
七月上女友打来电话。我错过一个,回过去后她说准备回来了,愧疚和惊慌使得我更加想见俞蕾。那会我们过于频繁。一个礼拜见两次、三次,以致犯下错误。一天俞蕾跟我说自己怀孕了。这事起先叫我怀疑了一阵,想着也许她同期性伙伴不止我一个,虽然那段时间看不出端倪。等到医院去做完检查,她又说,情况有点糟糕,没在宫内找到孕囊。过了一周,发现是护士操作的问题。之后半周,她在要和不要之间犹犹豫豫,最终下定决心,从荷尔蒙跳入现实生活。
我意识到她大概想让我陪她,但提要求这件事情叫她觉得难为情。所以在失望之前尽量不让希望留有余地。
做手术我没能陪她,正好遇到出差,她没说什么。到了周五下午两点,她打电话说,没了。总计四十四天。
有小半周的时间她没再说话,我也没去找她。过了几天,她忽然说上次 B超查出点麻烦,手术前,医院说她的输卵管还是哪里出了点问题(我居然忘了跟她问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受精卵着陆很随机,可能会落在疤痕上,也可能会在宫外,所以医学建议就是尽量少怀孕,最好别怀孕,说不定某天就成了一个炸药包。
我说,行啊,那以后多注意。
但没有以后了。七月,周二,周三。过了一周后,周四凌晨,她都在网上给我留言,内容相似。说太痛苦了,时常在凌晨浅梦里看见一片暗红色血雾,雾中有人在尖叫或者哭泣。是婴儿的哭叫吗?不是。男的,女的,老人,小孩,都有。他们都在。所有人都在那片血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