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很冷
2020-03-03梁艳波
梁艳波
1
从春城去往秋城,动车最快速,只需三十二分钟,其它列车需要一小时零十七分钟,若是乘坐大巴,就得在车上无聊地呆上一个半小时左右。
这次回乡,我选择的交通工具依然是大巴车。庄景取笑我热衷于浪费光阴,思维与行动力跟不上时代前行的步伐。庄景似笑非笑,脸上酒窝微显,语气值得玩味。我没有反驳的理由,我也曾以类似的语气对待过庄景。五年前,庄景向我表达爱意,我嘲笑了他。
那个夏夜异常炎热,庄景从怀里掏出一支蔫坏的玫瑰,郑重其事说,他喜欢我。当时,我与庄景坐在火锅店里。
我与庄景有个共同爱好,吃火锅,且不分季节。庄景毫无征兆表达爱意的举动让我感到意外,却无惊喜。我一直以为,我与庄景在火锅店偶遇,拼桌吃火锅,成为彼此的临时伙伴,仅此而已。
火锅我钟爱麻辣锅底,庄景喜欢的则是蕃茄汤锅。我与庄景各自挑选喜欢的菜类,若是重复了也无所谓。我们不会把自己的菜误煮到对方锅里,也不会把筷子误伸到对方锅内。我们共用一张桌子,一口鸳鸯锅各使用一半,各自付账。咽下最后一根菠菜,我对庄景的爱意表示回应。我说年龄不对。当时我三十四岁,庄景二十七岁。
“还差十岁呢。”庄景笑道。我的心动了动。不得不承认,庄景笑脸上的酒窝很迷人。
“何解?”我一口气喝光一杯啤酒,再把杯子加满,再一口气喝个底朝天。我的举动不是为了吓退庄景,而是因为我自己的酒已经喝光。我不想再花酒钱。就着庄景表达的爱意,我第一次向他借酒。
“万贞儿比朱见深可是大了十七岁呢,以此类推,你还欠我十岁。”庄景认真说道:“榛子,我对你一见钟情。”
“可我不是万贵妃,你也不是明宪宗。”我扯下最后一片半死不活的玫瑰花瓣扔进酒杯,隔着桌子摸了摸庄景的头,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嘲讽之意:“你的眼光可真是不怎么样。”
“我是真的喜欢你。”庄景的表情有些委屈:“榛子,难道你怕我不成?”
我握紧玻璃酒杯,掌心渐湿,杯子却安然无损。我的内心冷笑,我手上沾满各种各样的鲜血,鸡血,鸭血,鱼血,青蛙血,麻雀血,老鼠血,甚至人血。我怕你小小的庄景作什么?
冲着万贞儿与朱见深的面子,庄景拖着简单行李,住进了我的家里。
我与庄景的相识纯属意外,庄景却坚持认为,是上苍刻意的安排。
“错过的人错过了,相逢的人相逢了。”莊景摇头晃脑,神似憨态可掬的不倒翁:“榛子与庄景,命中注定要相遇。”
五年前一个春日下午,我独自去吃火锅,服务员贴心询问要不要个人偶陪伴,我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
看着面前瞪着大眼的人面玩具,我感到异常愚蠢,我让服务员把它拿走。服务员为自己没弄清楚我的喜好再三表达歉意。我有些哭笑不得,也有些气恼。我像是需要陪伴才能愉快吃完一顿火锅的人么?不知怎么回事,我突发其想,涌现一个怪异的念头。是的,当时我突然就想到了面目姣好的充气娃娃。联想到那么隐秘的物品,我的气恼加深了一些,面色随之沉了下来。
即便独身的时日久远,我也不需要抱着一个无血肉的人形玩具自我安慰。
“这娃娃蛮可爱的,给我吧。”邻桌的年轻男人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那个愚蠢的人偶,装模作样抚弄。我早知道邻桌也是独自一人,我没有关注他的兴趣,直到他善解人意的化解了服务员的尴尬处境,我才投给他一个短暂的目光。
我依然频频去那个火锅店,不在乎它的收费如何。我只是喜欢那里的口味,喜欢那张靠窗的桌子,喜欢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如同常走的路,走得久了,就会滋生感情。即便改走其它道路可以节省一些时间,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我依然不愿轻易做出改变。
自人偶玩具的闹剧过后,与庄景在火锅店偶遇的次数多了起来。某天,庄景提出拼桌,我没反对。
庄景具备做任何事情都恰到好处的特性,比如,庄景说,榛子,要不我们结婚吧。我对结婚不感兴趣,庄景便再不会提及与婚姻相关的话题。再比如,庄景说,榛子,我们生个孩子吧。我不喜欢小孩,那么此后,庄景也就不再在我面前谈论小孩。
我与庄景来自不同的城市,在春城相遇,结伴。庄景在春城没有房产。庄景在春城的日常,大都在失业与求职之间徘徊。
2
我觉得有必要向庄景解释我的交通选择原由,于是我用了一个词,怀旧。这个理由让我哑然。事实上,为了与旧日一刀两断,我努力了很多年。
我拒绝了庄景陪我回乡的提议。庄景瞪大眼睛,我以为接下来他会软磨硬泡,逼我带他上路,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庄景用力眨了几下快要瞪出眼泪的眼睛,对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当初独自一人离开家乡,后来为数不多的回乡,我亦是习惯了独自一人。
与庄景相识五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有回乡的计划,理由再寻常不过,我的一名侄女就要结婚了。
尽管五年来唯有这个侄女与我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我依然不在乎侄女即将步入的婚姻殿堂是否美好,也无意见证她步入那个殿堂的幸福时刻。两周前侄女打电话向我告知她的喜讯,未加思索,我便以遗憾的语气回复她,我没时间回去见证她的婚礼。一周后,我主动联系侄女,告诉她我又有时间参加她的婚礼了。
几天前,我做了个梦,梦到五年没有回去过的秋城,梦到那个名叫山脚村的村子,梦到村子里我的父母。
那是个诡异的梦,在梦里,我目睹父母办理离婚手续。法院做出的判决是我随母亲生活,四个哥哥、哥哥们的妻子以及他们的孩子,则被父亲带走。我明白自己身处荒诞梦境,却不愿醒来。长夜尚未耗尽,即便睁开双眼,目力所能触及的,也不过是单一乏味的黑暗而已。与其细数枕边人的鼾声,揣测他的甜蜜梦境是否拥有自己一席之地,倒不如跟随自己梦境的走向,再次体验当家庭分崩离析时,自己及别人的应对情绪。
父亲及兄嫂决绝的背影渐行渐远,母亲一反常态,怀着对现状的妥协态度,不言不语,与我并肩走向未知的地方。看着自己与母亲的身影,我内心涌上一股难于压抑的悲凉感,下意识伸手,想要触摸母亲的面庞。我与母亲没有肢体接触的情形,到底持续多少年了?不知道被母亲粗粝的手掌触摸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在很多年间,我曾多么渴望体验那种陌生触感。只是后来,在母亲淡漠甚至冷酷的目光隔离中,我渐渐失去了兴趣。
在梦里,我的手指尚未触碰到母亲的皮肤,便像被针刺了似的快速缩回来。我明白刺痛自己的,依然是母亲的目光。即便明白身处梦境,母亲长期積累的威压依然令我心惊肉跳。我因此醒了过来。与黑夜对峙,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很遗憾梦境没有给我机会让我接触到母亲的肌肤,也没有让我抚摸到自己的脸。但我不甘心,我很想弄清楚,在梦里,我会不会流泪?母亲会不会流泪?
除却那个遗憾,其实我醒得恰到好处。在闹钟响起的前一分钟主动醒来,无疑能让内心获得小小成就感。庄景还在酣睡,嘴角微微上翘,看样子应该是沉浸在美梦中难以自拔。我亲了亲庄景的额头,再用手指在上面轻弹了两下。庄景侧过身子,把背脊当成盾牌抵挡我的侵犯。
若此刻庄景醒来,我可能会向他讲述我的梦境,但我不确定,庄景是否会感兴趣。庄景是否会对我的梦境感到好笑,是否会以调侃的语气询问我,我父母那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会有精力闹离婚?
那只是个虚妄的梦境,我的父母当然不可能在六十多岁时还去法院办理离婚手续。我的父母在五年前就已去世,即便闹离婚,也只会让主宰那个世界的阎王或者判官头疼了。
我父母去世得离奇,父亲咽气一周后,向来身体健康的母亲也追随而去。
五年前冬季的一天,办完父亲的丧事,即将返回春城,我询问母亲是否愿意随我生活一段时间,母亲拒绝了我唯一一次对她的邀请。当时母亲坐在失去父亲体温的床上,不停地在床沿摩挲。看得出母亲在努力控制情绪,只是颤抖的手指出卖了她内心的恐慌。我感到困惑,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对父亲居然产生了看似深厚的感情?
母亲仰头盯着站立的我,尽管面目疲惫,眼神却依然警惕、防范,仿佛我是个陌生人。
因为大家还沉浸在父亲过世的悲痛中,我的内心自然也被环境所左右,想象母亲以后的日子形单影只,我不由得心有戚戚感。我想说的是,至少表面上,大家都努力把自己的神情弄得哀伤一些。尽管那种哀伤神情是个一戳就破的谎言,但毕竟,他们尽力了。
母亲的态度过于坚决,以至于让我避无可避的看到了四位嫂嫂不善的面色。我的大嫂主动承担起劝慰我母亲的责任。
“您还没去过春城呢,难得有机会,去散散心也好。”大嫂的话过于直白,我撇了撇嘴角,强行按捺计较的心情。
大嫂说的是实话,春城于母亲而言太遥远,太陌生,如果不是父亲突然去世,母亲不会受到我的邀请。自脱离父母后,我很少回秋城,也很少有耐心陪母亲说话。少有的回乡时候,我会塞点钱给父母,一人一份,数目不多。即便我不说,父母也应该明白,我活得并不容易。
“她那里楼高。”母亲说话的对象是她的大儿媳,我明白她与我一样,对彼此没有多大耐心。
我解释高楼有电梯,母亲说,她不喜欢坐电梯。哥哥们沉默抽烟,烟雾熏得我泪眼朦胧。我知道哥哥们也希望我把母亲带走,只是他们不便开口罢了。
“这么大年纪还不结婚,我怎么和她住。”母亲的理由一个接一个,我感到招架得有些厌烦。我的耐性即将用完。我与母亲积怨太深,无论过去多少年,她对我依然使用一贯的专制主义。对于兄嫂们,母亲则懂得趋利避害,不会犯触碰他们逆鳞的错误。
“没有女婿比有女婿好多了。”我的话才脱口,哥哥嫂嫂们的脸色一致沉了下来。我大哥曾满怀怨气数落过,全家就我读书最多,也就我最没良心。虽说只是专科毕业,在兄妹中,我确实属于高学历了。
母亲没有随我到春城。尽管哥哥嫂嫂们的行为乏善可陈,但农村人固有的思想观念,还是让他们从不主动提出让我这个唯一的女儿照顾父母的晚年。父亲六十七岁时,在菜地摔了一跤,大腿骨断成两截的后果让他饱受折磨。在床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父亲勉强恢复行动功能,拄着拐杖,拖着一条不能用力的腿,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残疾人。
我父亲是个木匠,年轻时干活不小心,左手食指被刨木机削去两个关节。六十七岁后,父亲除了手残,腿也残,无法劳作,成为了哥哥们的累赘。
与对母亲不同,我与父亲没有什么仇怨。我父亲曾经救过我的小命。父亲有些文化,但所识的文字并未能撑起他的胆量。父亲一生都惧怕我母亲。在我母亲一次次跑回娘家长住,对子女不管不顾,以及一次次的离婚威胁循环中,父亲战战兢兢度过了几十年。父亲年老后,所能做的木活越来越少,惧怕的对象增加了我的哥哥嫂嫂们。
我的父母一次又一次建盖房屋,一次又一次居无定所。父亲摔断腿后,我回去看望,父亲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哽咽重复一句话:要是只生一个就好了。要是只生一个就好了。
3
昨夜入睡,我问庄景,为什么大部分人的婚礼都在冬天举行?庄景想了想,非常有见地的说:“因为两个人睡,比一个人睡要暖和。”
我枕着庄景的手臂,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我的父母没有这样的意识,确切地说,是没有同床共枕的条件。我记忆中的父母,从来都是分床而眠。到了年老之后,不仅分床,也分锅而食了。
我四位哥哥的住房,从两层楼到四层楼各不一样,但始终没有父母共同的落脚之处。我的小哥哥结婚后,认为父母不应该继续与他一起生活。经过哥哥们的几番商议,父母被分散在了不同的儿子家里。父母的年老生活具有典型的农村特色,在儿子家轮流居住,但自起炉灶。唯一与其他家不同的情形是,我那几位具有创造精神的兄嫂们,把父母分割的理所当然。父亲摔断腿后,虽然得到过母亲的照顾,却并没能享受到与老伴同床共枕的待遇。母亲尚能劳动,嫂子们愿意接受,父亲却成了大麻烦。为了公平起见,哥哥们把父亲轮流居住的时间从半年改为三个月。即便恢复行动后,父亲对日常生活尚能自理,哥哥们也认为父亲撑不了多长时间。若是那样,没轮到的那家便占了便宜。
父亲摇摇晃晃坚持了三年多时间,终于撒手而去。父亲的遗容,让我产生一种他如释重负的错觉。
“鹣鲽情深,鹣鲽情深啊!”一位老先生在我母亲灵前摇头晃脑,老泪纵横,仿佛因为自己没有追随早逝的妻子而悔恨。那位老学究是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我对曾经的恩师没有什么感情,但依然对他行礼。我刚上小学时,这位班主任没少用教鞭抽我的脑袋。教鞭是班长用竹枝削成的,因为韧性好,深受老师们的喜爱。班长做事马虎,竹枝上的节点往往不会削平。被老师抽脑袋的学生中,我并不是最惨的,虽然后脑勺生疼,但从未见过血。我见过被老师教训得最惨的一名男生捂着脑袋蹲在地上,许久都站不起来。看着鲜血从那个调皮鬼肮脏的指缝间溢出
来,我很害怕。那时我尚且胆小,还没有复仇计划,也不具备除掉某个人的胆略。
山脚村的竹子很多,茅房里,菜地里,山坡上,隨处可见。我母亲放在门后用于教训我们兄妹的竹条,被我毁坏过很多根,却始终有一根完好无损立在那里。哥哥们长到足够力气与母亲对抗后,母亲不再打骂他们。我上中学后,母亲对我的怨恨也不再用竹条发泄,但我宁可棍棒继续落在我身上,也不愿听母亲词汇繁复的辱骂。
庄景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对于保持各自的神秘感,我们心照不宣。两个没有过往的男女,以全新的方式结伴,从前空白,现今单纯。相处没有猜忌,便不会产生任何心理负担。
没人有资格探究我的过往,只有那一井月光。当井水洗刷不净深入骨髓的耻辱时,我在水库边徘徊了许久。后来,一只黑羊鼓励了我,壮起了我的胆色,激起了我的复仇意志。
那只黑羊跃下悬崖后,我在崖边匍匐了许久。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在水库边来回行走。水库是外地人到山脚村必去的观光景点,也是上山砍柴的必经之地。那个暑假每天上山背柴,我总是独自向着森林深处行进。遇到那只黑羊是一个正午,我深入林间,逃离人语的聒噪。那段时间,我迷醉于聆听蝉鸣。那只黑羊侧卧在松树下一动不动,我以为它死了。我想,如果我把黑羊拖回家,母亲投给我的目光,是否会温和一些,是否会在试图打断我的狗腿时,下手轻一些?
据说生我时,母亲差点就送了命,但我明白母亲对我的厌憎,不仅仅来自于我差点害死她。母亲每一次痛打我,控诉的话语都是她不需要我,她有四个儿子,儿子们会为她养老。我自小便明白,我对母亲没有用处,我是多余的,我让母亲的生活陷入困苦不堪的漩涡中。自十九岁开始生孩子,母亲的日子确实太过艰辛。
在那个神秘的夏日中午,阳光穿过松针落在黑羊身上,斑斑点点,像极了天使指尖圣洁的光辉。我用脚尖踢了踢黑羊的肚子,黑羊打个滚,懒洋洋站了起来,我看到它眼里的温润。我伸手握了握黑羊坚硬的角,在它的头顶摩挲。它不是天使送来的礼物,它就是天使。我对着黑色的天使说了许多话,告诉它一名小学三年级女生的耻辱与罪恶,我问它我是否应该复仇。我把黄色的蒲公英送到天使唇边,黑色的天使对我点点头。我理解它因为某种必须恪守的原则,从而不能对我口吐人言。
我跟在天使身后走了很长时间,天使从悬崖边一跃而下之前,回头凝望我,目光坚定,却又柔和,我看到它头顶圣洁的光环。
许久之后,我问父亲有没有在山里遇见过一只黑羊,父亲摇摇头。父亲说,如果谁家的羊在山里走失,大家都会知道。
从三年级暑假到四年级暑假,我攒了整整一年时间的钱,终于积累到了二十元。我在菜地里拦住队长的儿子小七,给他看我的积蓄。我知道小七更想看的是我的身体,虽然当时,小七只不过是个初一的学生,但我明白他的心思。我对小七说,如果他弄死供销社的老工人,我便把二十块钱全部给他。小七几乎没有考虑便应允下来。小七拿着我预付的三元钱,提着竹篮乐滋滋走了,既忘了完成他母亲交给他偷菜的光荣使命,也忘了向我提出看一眼我肚皮的附加条件。
自小我便常听别人说,榛子这女娃的皮肤,白得像透明似的。
4
中午一点钟时我抵达山脚村,没有去哪一位哥哥家喝杯热茶的打算。十二月的山脚村格外萧条,失血的太阳洒下白色的光线,越来越少的土地反射着苍白寒冷气息。葡萄藤的枯枝死气沉沉站在地里,应该覆盖它们的塑料膜不见踪影。我在菜地里穿行,走向曾经熟悉的河道。
河里缓缓蠕动一股可怜的细水,像患了病似的时断时续。河道狭窄,杂草丛生,我所熟悉的滚滚流水从水库脚下奔腾而来的情形,已经消失多年。很多年前,河下游村庄的田地,依靠的便是这条河水的灌溉。老工人也是死在了这条河里。那年四月中旬,像往常为插秧前期做准备工作一样,水库开闸放水。河水翻滚的第三天,老工人的尸体便在下游一个村庄被发现。
老工人死因的最后结论,是酒后失足掉进河里溺亡,属于意外。有人曾在老工人溺水那个傍晚,远远看见三个男孩经过河埂,似乎与老工人有过身体接触,但没有谁会捕风捉影指证三名初中生。况且,其中一名还是队长的儿子。老工人嗜酒的毛病村里人都知道,他那个嫁到外村的独生女儿也知道。我怀疑我酒量不错的起因,与老工人家里那些大小不一的酒坛有着莫大的关系。
小七找我收取尾款,趾高气扬对我说,榛子,以后你要嫁给我。我冷冷告诉小七,不可能,我要考城里的中学,我要远离这个村庄。我确实发誓要考上城里的中学。我绝对不会去小七混日子的乡中学成为他的校友。
“如果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就告诉我爸爸,是你害死了老工人。”小七边说,边试图掀我的衣服下摆。
我一把拍开小七不安分的爪子,平静提醒他,杀死老工人的凶手,正是他自己,以及他的帮凶。
“那是因为你买凶杀人,我是无辜的。”小七急了。我抢过小七尚未塞进口袋的零碎钞票,告诉他,没有证据,我不怕他。
我告诉小七,他被抓后,我一定会去看他被枪毙时哀嚎求饶的样子。我并不知道枪毙犯人在哪里,但我的恐吓起到了作用。在小七的哀求下,我把十七块钱给了他。小七偷偷抽烟,我知道他需要钱。最终,我与小七达成了双赢的协议,我不告发他,他从此也不再纠缠我。
父亲去世,我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小七,身材与少年时期没多少变化,依然像根豆芽。我与小七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有把目光浪费在对方身上。
我在春城上大学时,小七在秋城鬼混,因为吸毒过量,在公厕昏迷了几个小时,最终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劳教回来后,小七痛改前非,戒了毒瘾,在装饰公司背沙石,做泥浆活,什么苦都愿意吃,后来还学会了贴地砖的手艺。我曾听我母亲羡慕的念叨,小七盖了五层高的楼房,娶了个外县媳妇,生了对双胞女儿,两个女儿的学习非常优秀。
我对母亲的话语不置一词,母亲对小七的关注,缘于他是队长儿子的身份。队长曾与不少女性有过不明不白的关系,我不清楚我母亲是否是其中一员。
墨镜与口罩把我与曾经熟悉的人隔绝开来,我向在菜地里遇到的堂婶打听,修高速公路与火车站占用田地的补偿款,每人分到多少?
我的普通話里没有乡音,因此堂婶对我这个在菜地里瞎逛的陌生人的身份没有起疑。
“不多不多,一人分得八万块。”堂婶眉开眼笑,抖动身上紫色的皮草。我在口罩内咧了咧嘴。我小时候认识的堂婶不会笑,也不会对人客气的说上几句话。
我随手指向高速路下方的一个小山包,问堂婶,那些老旧的土坯房是否有人在使用。堂婶面露仇怨,语气不善回答说,有个杀千刀的混蛋在那里养猪。堂婶家就在山包脚下,我理解她对养殖场的痛恨。
遥望曾经的学校,现在的养猪场,我的情绪有些复杂。小学时亲手栽下的杨树与其他同学裁种的长成一片,我已记不清楚,那棵被我赋予生命的树木的具体位置,唯见那些树木以高昂的身姿,林立着,见证着。树木记录养殖场排出的污物及浊气,却从不阻挡。
5
离喜宴开席的时间尚早,我站在一片荒芜的地里,遥望远处山峦。我父母长眠于水库后面的青山里。生不能同床,死后得于同穴,终究算是不错的造化了。
现在回想,父母福薄,走的实在不是时候。父母去世半年后,高速公路与火车站修到村里,征地补偿金让村里所剩不多的田地荒废,相对应的,新楼与私家轿车多了起来。不知兄嫂们是否愿意怀念父母,如果偶尔想起父母,是否会暗叹一声可惜?
我没听从堂婶的建议去水库观光。天使走了,无论水库里的水如何清澈见底,水库后山的茶花如何艳丽夺目,对我已没任何意义。
七岁至九岁之间,我只需要一口有清水的井。
同龄人上三年级的时候,我上了一年级。开学报名前一天晚上,小学校长到我家,与我母亲谈了一番话,之后,母亲找了一个破旧的布包扔给我,再给了我的小哥哥几块钱,让他第二天上学时顺便带上我。那年我九岁。
那晚我睡得极不安稳,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因为直觉告诉我,我终将得于解脱。
最后一颗大白兔奶糖藏了很久,识得一些字词之后,我把糖纸撕不干净的大白兔塞进嘴里,待大白兔化成甜蜜的唾液之后,用舌尖把糖纸卷成团,送到嘴皮上。
某次,庄景喝醉回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白兔糖砸向茶几。酒精与大白兔令庄景精神亢奋,也令他忘记了彼此不谈及过往的默契。庄景随手抓过沙发背上的一本书当成扇子在面前晃动,嘴里念念有词,大有彻夜追忆似水童年的架势。我感到不安,从庄景手里夺过那本忧伤的《青春咖啡馆》,不动声色把大白兔们赶进垃圾桶。
“童年是多余的,把它扔了。你知道我只在乎现在的你。”我抚摸庄景的头,表明立场。
庄景瞪着垃圾桶里的大白兔,我轻声安抚他,会有更好的。
我在超市见过一次大白兔糖,此后,便再也没有经过那个货架。只是不知,超市有没有宝塔糖售卖。我想应该没有。直到今日,我也搞不清楚,宝塔糖到底属于糖类,还是药物。
小学二年级的一个秋夜,母亲让我与小哥哥吃宝塔糖。其他哥哥已经长大,母亲不会把资源浪费在他们身上。小哥哥在第二天早上毫无悬念的看到了自己肚子里的蛔虫,我却在半夜因为肚子剧烈疼痛而醒。听着父母与兄长们的鼾声,我从低声呻吟变成高声痛哭。直到感到自己快要死去,再无哭泣的力气时,我的家人们都没有被我吵醒。他们太劳累了。小时候的我不明白,后来,随着生活阅历的增长,终究还是明白了家人们总是睡得那么深沉的原由。
我躺在床上,听着床下老鼠啃食粮食的声响,或梦或醒,断断续续哀嚎了一天一夜。母亲让小哥哥端来饭,我有气无力的看着。母亲生气的呵斥声从我耳内飘荡出去,越飞越远,如同那群经过村子上空的大雁。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与床板分离,但痛感依然强烈。隔壁的婶婶劝说我母亲送我去医院。婶婶担忧的说,再不送去医院,只怕会出事,你看娃都哭不出声了。
我家与婶婶家仅隔一面木质壁板,晚上谁家有人打鼾或是起夜,两边屋子里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婶婶家被我的哭声折磨了一夜,只怕再难承受第二夜了。
夜幕再次降临时,父亲把我抱到家里唯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后坐上,呼喊母亲和他一起送我去医院。母亲骂骂咧咧,家里第二天还要收割稻谷,送我去医院得耽 误她不少功夫。
大概是关心我的小命不保,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母亲嘶吼。父亲把镰刀扔在地上,母亲最终妥协。
那个夜里,父亲推着自行车驮着我,母亲走在他身后,扶着摇摇欲坠的我,一路抱怨不休,历经三个小时,终于把我送进了一个部队医院。
母亲在第二天天亮时走了,父亲留在医院照顾我,三天后,我病愈出院。回到学校,班长大惊小怪叫道,他以为我死了。班长试图掀开我的衣服看我的肚子,我告到老师那里,老师轻描淡写教训了他几句。班长自以为是的辩解,他只是想看看我肚皮上的刀疤。那些想象力匮乏的同学们幼稚的以为,我能回到学校上课,肚子上肯定挨过刀。
我的伤口不在肚皮上,而在内心。
上小学后,父母指使我去供销社购买生活用品,我费尽心思用其它家务活与小哥哥交换。父亲对我不再愿意去供销社感到奇怪,母亲的反应则是一贯的冷淡,仿佛对我的小心思心知肚明。或许令母亲疑惑的是,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九岁的我抵抗住了大白兔甜蜜的诱惑。
老工人每次都会给我一把大白兔,有时,也有其它的糖果,比如几粒冰糖,或者半块红糖。在我七岁至九岁的两年时间内,从老工人手中接过的,始终是大白兔居多。母亲第一次发现我藏起来的大白兔时,皱了皱眉,我做好竹条狠狠落到小腿上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母亲居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扛着锄头便下地去了。
那时我很担心父亲会觉察到一些蛛丝马迹,也害怕哥哥们会听到什么对我不利的流言。除了小哥哥最为听父母的话之外,我的另外三个哥哥与人打架丝毫不会手软。老工人递给我大白兔时,总要仔细叮嘱,不要把在他家里的事说出去,不然以后就没有大白兔可吃了。我总是不声不响点点头。老工人的手掌很大,我得用双手才能捧住大白兔。我唯恐落下一颗便会被收回去。最开始,老工人会从他家把我背回我家,如同从供销社把我背去他家一样。老工人没有老婆,背着我,他来去自如。我总是把脸伏在老工人汗味浓重的背上,这样,便可把自己装成别的被老工人带回家吃糖的小女孩。那时的农村没有路灯,也没有水泥路,老工人打着手电筒,高一脚低一脚,把我送到我家门口。
后来,我会自己回家。年幼的我,曾经摸黑走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路。
缘于那个水库,我家的井水总是满得快要溢出井栏。家里的人上楼睡觉后,我从井里舀水浇到身上。月亮在井里裂成碎片,又慢慢把自己复原。
母亲关灯后,不许别人再打开。母亲的硫磺香皂,也不许别人随意使用。我并不在意十五瓦白炽灯的光线,也不喜欢硫磺香皂刺鼻的气味,我在意的是落在井里的月亮。没有月亮的时候,井水比平常更加清冷。我在身上一瓢又一瓢浇水,仿佛自己是一株长在沙漠里的小草,没有清风拂面,唯有孤零零的忧伤。有时我会流泪,有时不会。
6
下午三点,我离开山脚村,坐公交车回秋城。没做任何逗留,我便在秋城站坐上了开往春城的动车。
山脚村的公交车站旁,有一排平房,其中一间是个热闹的茶室。等公交车时,我在茶室窗口站了片刻。打麻将的男女老少中,一些是我曾经熟悉的面孔,一些则是陌生面孔。
公交车一路驶向城市,我没有回头遥望。几乎拼尽全力终得于斩断的过往,没必要再进行无谓的连接。
到了春城,独自吃了火锅,在街上漫无目的行走,直到时间差不多时,我才走进地铁站。
把钥匙塞进锁孔时,我有种未卜先知般的小心翼翼。我的动作轻柔,唯恐弄痛锁孔,或者弄痛钥匙。钥匙在锁孔里遇到阻力,仿佛此刻,锁与钥匙,并不般配。
心迅疾下沉,又迅疾被托起。几个深呼吸后,我从锁孔里抽出钥匙。尽管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我依然努力让动作轻柔。我有种错觉,仿佛握在手上的不是冰凉死寂的金属,而是三月温情灼灼的桃花。
“我提前回来了。在地铁上,大概半小时到家。需要给你带宵夜吗?”我站在门外,给屋内的庄景发信息。我当然不会期待庄景及时回复,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此刻的庄景,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
我以倒退的姿势返回电梯方向,后曲左腿,脚底蹬在墙上,后背也倚到墙上。墙面早已肮脏发黄,我因此没有罪恶感。隔着毛衣,隔着风衣,墙壁依然冰冷透心,却令我感到心安。如果不是顾虑走道上的消防报警器,我还想点根烟,吸上几口温暖,用于安抚在寒冬里颤栗的肺叶。
望着紧闭的家门,我的思绪有些恍惚。十年前,在一个男人的帮助下,我得以在地铁站附近买了这套房子。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住我一个人足够宽敞,加上庄景则是刚好合适,若再多一人,那是绝对塞不下的。那个男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帮我付了一部分房款。现今,我已把剩余的贷款还清。我感激那个下落不明男人,但不怀念他。有时我会感到困惑,怀疑那个男人的失踪与我有关。有时我又会觉得,那个男人与老工人毕竟不一样,他的失踪不应该与我相关。
我扯下口罩,深深呼吸,帕金森症般的手指从不可控中渐渐趋于平静。我掏出手机玩弄,心里默默念着数字。有人从电梯出进,却无任何人与我打招呼。我在这里居住了十年,邻居依然是一群陌生人。当然,我贵有自知之明,明白邻居们亦无意与我建立关系。起初邻居看我的眼神,仿佛我脸上刻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后来相遇,不再产生任何眼神变化。我变成了一团透明的空气。
如我所愿,数到五分钟时,一名长发女子从我的家门窜出来。我迎了上去。
“外面很冷。”我感觉到自己的嘴角微翘,却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展示出真诚的、善意的微笑。但我确定,这走道里的冬意,依然浓得难于融化。
女子席卷一股香风,从陌生的香水味中,我捕捉到了熟悉的气味。
“咳。”我轻咳一声,再次提醒低头疾行的女子,不要与我相撞。女子抬头,错愕看着我。凌乱的妆容,掩盖不住她二十多岁的容颜。
年轻女孩手指胡乱在额头一抹,闪烁的目光透过欲掉未掉的假睫毛,在我脸上快速扫视,似乎对我这个突然横空出现在她面前的女人感到莫名其妙。是的,我挡了她的道,并且,是故意的。
“借过。谢谢。”女孩面色红润,声音低沉,似乎在努力保持镇定,却难掩慌张情绪。
“外面,真的很冷。”我指了指女孩提在手里的高筒靴,再指了指她的光脚,一字一顿提醒道。我并没有让道的意图。
女孩抽动嘴角,眼底的愠怒一闪而过,随后,像抽丝般从包里抽出黑色丝袜,对上我的眼神后,不知为什么,她改变了主意。丝袜在她手中瞬间变成一团肮脏的抹布,再次被塞进她那个必定装有香喷喷化妆品的皮包里。
“寒从足起,你应该穿上鞋子。”我用一种近乎天使般的语音提醒女孩,“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光脚行走,会感冒的。”但我的身形,依然像座大山,或者像个恶魔,移动着,阻挡着,不许女孩从我面前消失。
我对猫戏老鼠的游戏没有興趣,我不具备那种变态的情结,也没有那个时间耗费,但此刻,可以破个例。
没有听过天使的声音,但可以想象它是怎样的一种语音。那只从悬崖上一跃而下的黑羊虽没对我吐露人言,但它注视我的眼神温润柔和,我知道拥有那种眼神的天使会发出怎样的语音。
许是被我的善意所感动,又或许,女孩认为我的善意完全是出于不怀好意,因此,对我的建议,她犹豫了。
我确定自己在微笑,却不确定此刻,我的头顶是否出现圣洁的光环。我在心里说,年轻人,你既然胆敢侵入她人地盘,就得具备越过我这座大山的能力。我虽无致她于死地的念头,也不要求她做出过五关斩六将那种登峰造极的大能耐,但目前,我这一关,她得过。
女孩大概从这诡异的情境中意识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一把扯掉摇摇欲坠的假睫毛,随后一手扶墙,一手笨拙的试图把脚完全放进高筒靴内。我下意识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替她稳住摇晃的身子。
“我住在这里,要不去我家喝杯热茶?”我指了指女孩身后,“或者,去补补妆?”
天使的语气应该充满慈爱,我觉得我语气中悲悯的成分更多一些。
“不了,谢谢,我得走了。”女孩没有扭头,对我的邀请不感兴趣,对我的门牌号,也似乎没有打探的兴趣。
“我是一名散打教练,住在 1805号。对,就是 1805。你若是对防身有兴趣,可以来找我。”我笑笑,在女孩穿好靴子直起腰时,抓握她肩膀的手指用了用力:“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为了自身安全,还是少走夜路的好。万一走错路,想要回头,可就不容易了。”
女孩的身子僵了僵,我拍拍她的肩膀,然后错身,任她小跑着离开。
“外面真的很冷。”我对着年轻女孩的背影喊道,声音不轻不重。女孩的高筒靴与超短皮裙之间有一些距离,缺少了丝袜的遮裹,裸露出一段白皙的大腿。我摇摇头,替她感到寒冷。
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老是重复“外面很冷”这句话。我再次摇摇头,不愿花费精力思考这话到底是为了提醒年轻女孩,还是只为自己所说。
女孩哆哆嗦嗦的手指放到电梯按键上,我感到莫名的解脱。待女孩仓皇的背影被电梯卷走后,我转身走到家门口。这次,钥匙与锁孔配合极为默契,“咔哒”一声轻响,我打开了自己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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