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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

2020-03-03严彬

滇池 2020年2期
关键词:醉酒胃部事情

严彬

我又喝多了。也许没有喝醉,但我又失忆了。失忆的感觉是这样的:最后一段记忆丢失了,之前的都还记得。比如我记得自己如何提着两瓶没有喝完的酒走在路上,晃晃悠悠的,我的手搭着一个朋友的肩膀,我也看不清迎面走过来的人的脸。那时候我已经喝多了。喝多了以后,我意识到丢失掉了一部分——即最后一部分——记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着从歌舞厅到宿舍的最后一段路,怎样上楼梯,又是怎样脱了衣服倒在床上睡觉的。早上醒来头还在痛,那是酒后正常的反应。比这个更烦心一点的是,喝多后睡了一晚醒来的人心里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总有一块是不能补上的。这个人现在就是我。即便我拿起一本有趣的书,正是查尔斯·狄更斯的《伦敦夜行记》,我读到他没事在伦敦闲逛的一篇文章觉得很有趣,书的文章注释也很精彩,比如它提到的从前伦敦那些拥有几百年历史的酒店门口那些动物标记——为的是给当时那些并不识字的旅客用他们熟悉的动物标记来指示他们各自的房间——给我的想象是包含着历史和时间色彩的,但我心里那缺失掉的一块总还是没法补上,我总觉得自己需要一点什么,又无法准确地找到。我烧了开水,泡了一杯茶,就像马拉喝多了睡后醒来说的那样,“泡一杯红茶,喝了很舒服”。我记得他说话的表情和语音语调。那时候他的声音变得比平时细,有一点娘娘腔的感觉,如果让那个巴尔贝克的夏吕斯男爵见到了,他可能会不高兴。我的思想在神游,活动得比平时要快,这是一个习惯了思考的人喝多了以后醒来可能会有的反应。但我身体的感觉却比平时要更加迟钝。这可能会带来糟糕的后果。比如我去洗澡,对水温就会变得不敏感,如果有七十度的水淋在我身上,可能我不会觉得水烫,而水一直流下来,肯定就要将我烫伤了。我去洗了澡,水温在仪表上显示着,最高只有五十一度。也就是说,在头顶那锅正在使用电力加热的水,最高的温度那时只有五十一度。这是很有趣的,如果一个人细细追究,会发现那标注了五十一度的热水,他是没有办法准确地取出来的。这是我的设想——如何在一锅正在加热、水温也在不断变化——如果不使用那锅水,水温就在升高,而如果你要打开水龙头洗澡,水温又会持续下降,但一个人又如何将那变化着的水温的水里,准确地、不多不少地,将那一捧五十一度的水取出来呢?我可没有办法。我是这样想的。这样水温的水是在教育我们对待某些事物不要过于较真,一个人没有必要非要追求亲眼见到五十一度的水,他用水就好了。加热的水淋在身上,喝多了酒的人对水的热度的感觉比平时要迟钝,如果条件允许,一个喝多了的人洗澡或者用水,最好有一位监护

人在身旁帮助他调试水温,以免他被烫伤或者冻伤。我喝多了酒,我失去了一段记忆,我说话还变得啰嗦、重复,但我的意识会来得更快,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所以你看到了,当我写作一篇文章,比如正是此刻,当我写一篇小说,也许我会超常发挥,写出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文章——我写过一个小说,和喜欢喝酒、写过醉酒小说《酒徒》的刘以鬯先生的小说同名,也给它取名叫做《酒徒》,在那篇小说的写作过程中,我就体会到了一种醉酒之后飞翔的感觉。这很奇怪,后来我能在那篇被我最终改名为《过时小说》的醉酒小说中读出一种飘飘忽忽的飞翔的感觉,但要重新找到那种写作的感觉却不容易——而对我来说,也不算太难,因为我曾有一本小说随笔集,那里头一多半的随笔和小说就是在我感觉到自己要写到飞起来的时候完成的:比如我记得写过一篇关于清晨的草和树木,我给它取名叫做《种草的好时光》,我还写过一个系列小说叫做“偷情家”的,也在那本集子里面,现在回忆起来,依然能够有一丝体验到起飞的快感。那种感觉我不知道对于一个不写作的人是否会有,他将如何获得,别的作家又是否有过,但对于我来说这是不难的事情。我喝多了酒,但还没有醉。我丢失掉了一部分记憶,但我现在并没有逻辑混乱,在这个写作的过程中就很好地体现了:我能够不断地将自己的思想发散出去以后,又不失时机地回到一开始想到的事情。我喝多了酒,就着这种感觉,我最初想到的是,如果我是另外一个人,将会看到这个喝多了酒的人的形象,我的脸,我的面容,这是最主要的。喝多了酒我一样能够看到自己的手和脚,却看不到自己的脸,我能感受到自己走路的感觉,我的力,晃晃荡荡,恍恍惚惚,但我看不清我的全部肢体和动作组成的那一个连续的动作,就像看不见一部机器是如何运转的,一台机床是如何使用多个机械手臂将一段钢铁制成一个接着一个的弹簧的。我看到过弹簧被制造出来的过程,如果可以赋予那一台机器以生命或者灵魂,我们更容易感受到那种弹簧被机械手臂制造出来的创造性的快感,那是一个在床上睡大觉的人和坐在桌子前面完成一个什么商业方案的人所不能感受到而一个正在创作一篇小说的人有可能有类似感觉的活动,是一个运动着的过程,是存在,而不只是物,是过去的在场,是时间性的过程。我晃晃悠悠,但无法看清楚这个完整的正在汇贤路上醉酒归来的人。我的同伴那时与我在一起,有三个人,他们中有人当然看到了那个走在前面的我——醉酒的人不自觉之间会产生一种表演性,一种让人看了会怜爱的有趣和可爱。我常常成为那样的人,我的朋友赵志明和马拉也是——他们有没有感到一丝快乐我不知道,但我如果看到了,就像我现在回想起来,就产生了一丝羞愧的感觉。走在路上的醉酒者并不是他最具表演性、最为搞笑和让人怜爱的时候,喝酒到了五六分醉还继续喝下去的人那时的表现可能是最让人欢乐的——那众人欢乐的时光中,正在酒醉的人端起他的酒杯和酒壶,在一张圆形大桌边走动,他的意识还在支撑着自己:先从最应该获得自己尊敬的人开始敬酒,遵照在座者的威望或者名望,逐一的,一杯又一杯的,与人喝酒,或者同桌的全是不必在意身份和辈分的朋友,那么喝酒的方式在他那里将依照表针走动的圆形轨迹,要么是顺时针的,要么是逆时针的,一个又一个地喝酒过去——那个人就要将自己喝醉了,在所有旁边的人看来,醉酒后的样子并不好看,他自己也将体会到,醉酒的感觉是最为值得后悔的几件事情之一,但那正在醉酒的人是完全忘掉了这些即将到来的不利因素的。在所有清醒的人都可以看到的情况下,这个人脸上露出了如同一杯水在地上散开般的放松的笑容,在他的脸上,一个人不但将看到醉酒者无所顾忌的笑脸,还可以感受到地心引力对人的作用。也就是说,那个人的笑脸既是发散的,也是下沉的,他自己可能完全不能意识到,但他的眼睛和嘴角都慢慢变得向下了,那是他稍稍收起笑容后将会发生的事情——并且这个人开始唱歌了。就像一位作家朋友在文章里写到的那样:在一群作家吃饭喝酒的最后,情节总是那么相似的,一个人开始唱歌,一个人发表充满观点和看法的演说,一个人在没完没了地讲着故事。所有参与者回忆那群人当年醉酒的感觉,正如后来发生的那样,他们中的这个和那个总是在一次又一次做着相同的相似的事情,就算其中的某一个,比如我自己,意识到醉酒后唱歌将会有失态感,我便对自己说:以后千万不要在喝醉后唱歌了——不过你看到了,这个人,还有我,昨天晚上喝酒后又唱歌了, Don't Break My Heart,歌声倒是高亢,但正如自己在没有唱歌的时候听到某人在唱一首自己并不怎么喜欢的歌而产生的感觉,在场的人中肯定有对那个人,还有我,在唱那首高亢的、带着酒劲的摇滚歌曲的时候产生一种厌倦感的。马塞尔·普鲁斯特在他的长篇小说中写下了对一些人在吃饭社交场合的相互反应、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态度和表现的那些极有见地的文字,相信很多人读到了会感同身受:一个在饭桌和酒桌上面对着别人将要或者已经发表过自己在内心中打过腹稿的演说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其他人正在进行的、和自己当时做过或者将要做的同样的事情表现出一种厌倦和不耐烦的感觉,即便没有表现在脸上,在心里也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了。一个喝多了的人肆无忌惮地唱着自以为别人会喜欢或者自己根本已经失去了自我判断的歌曲的场景是令人感到搞笑或者厌烦的,如果旁边有一双公正的眼睛可以一一看到在场所有人当时的行为,并且进入到每一个人的内心,相信那一幅带着声音的画卷将是令人感到恐惧和羞愧的,连造物的神也将后悔自己创造了多思多才的人类,他们的创造和感受能力丰富到快要超越自己能够接受力。如果那些表情和内心活动施加到自己身上,并且被自己完整地感受到,一个人是很难高兴起来的,表面或事实上的好朋友可能因此就——正如一位毕业生的毕业感言中所说的——分道扬镳了。醉酒的人和观看醉酒的人都会作出超出自己接受能力的事情,那是他们后来希望制止而当时很难作出理性反应的事。人类为自己创造了众多的新事物、新思想和新行为。一个即将成年的富家子弟有那么一段时期对所有长相不错的少女都会产生爱慕和幻想,认为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交往、做亲密的事情,都是自己十分乐意的。他想象着并且主动去结识那些漂亮的正在发育过程中的少女,最后和她们都成为亲密的朋友,和其中一位去过某地旅行,和另外一位常常去餐厅吃饭,一个人给自己创造了新机会和新思想。在他喝酒的时候,在他青春期荷尔蒙生长旺盛的时候,他做着自己后来看到了将会后悔的事——而事情就那样发生着。喝多了以后我觉得自己没有喝醉,我没有呕吐,而只是恍恍惚惚地走了一段很长的路。

喝多了的人对距离将失去平时的敏感,三公里的步行路程对他来说将不会造成任何心理反应。路线是对的,路线也可能是错的。我曾经在校园里面和人群走散,我的朋友赵志明在那天晚上的校园里将我寻找,而我当时正走在已经是迷宫一般的校园里。我的习惯性的意识,或者是超越出自己正常能力的对路线和目标的感受力引导我在醉酒而与一同归来的人群走散后,依然最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了——当时我飞快走路,毫无疲倦和劳累感,我找到了地方,那种不知疲倦的行走就像电影《昨天》里不知疲倦的贾宏声。后来回到了宿舍,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今天早上醒来,我感觉到自己仅仅穿着内裤,别的什么也没有,我没有洗澡,也没有洗脚,就那样睡着了。一个人喝多了酒不会失眠。我带着一种完全的无意识睡着了,没有做梦,没有任何失眠,醒来后我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在回想当时依然闭着眼睛的自己整晚的情况。我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刚刚好也在自己的床上,但是没有清洗自己,没有刷牙也没有洗脚,像马拉一样昨晚我安稳地睡着了。那睡眠前后的一段时间和时间里发生的事正是我已经丢失的记忆:完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我的衣服和裤子是自己脱下的吗?又或者是赵志明帮我脱下了衣服和裤子?我是自己躺在床上的吗?还是赵志明将我扶到了床上;李大夫为我把脉以确认我无事后才让我睡下的吗?……太令人羞愧了。我没有立即像赵志明和李大夫求证昨晚的事,一方面我希望暂时保持缺失感,我可以自己想象,而一旦去问了、求证了自己昨晚的事情,幻想就不能好好地发生了,但我将会对已经确认了的自己的行为作另外的思想。一个男人在另外一个男人面前赤身裸体当然也不是完全值得羞愧的事,但一个害羞的男人在另外一个男人面前裸露——尤其是无意识地裸露——自己,那他在任何时候都将为那件事情感到羞愧:他的不完美的身体暴露在人面前,尽管旁观者实际上也许并没有任何不适或者新鲜的感觉,观看一个男人或者女人的身体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是正常的事情,几乎任何人都将观看和被观看——一个人无法看到自己的背部,不知道自己的脊椎是否弯曲;一个人能够摸到自己后背的某个凸起,但他不能直接用自己的眼睛看到那凸起的大小和颜色,他也未必知道那凸起是如何形成的,将会对自己产生何种影响。我决定不向赵志明询问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那段被我丢失掉的记忆,我决定不再找回来了,而如果我需要,完全可以虚构一段,为自己想象一段,也许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一段时间应该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我没有喝醉后给前女友打电话的习惯,也没有喝醉后继续打打闹闹的习惯:相信自己对自己的判断,相信惯性吧,就那样过去了,没有继续发生令人羞愧的事情。早上醒来以后,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回想了当时和昨晚的事,后来我就起床了,刷牙,上洗手间。在洗手间排泄体内的废物,抽水马桶配合着反应,每排泄一次,我内心里就轻松一些:因为体内的污物在减少,尽管只是暂时的事,中午和晚上又会继续增加新的污秽,给自己的身体提供营养又增加负担,但都是必要而必然的事情。排泄让人轻松,并且在心里产生解脱感。排泄让人放松,身体也变得轻松,一个人会对这项自己给自己做的工作感到满意——排泄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类似性快感的感受。一个人希望放松自己的方式其实有很多种,是殊途同归的,实现的效果都差不多。人最好是知足,知足才能常乐,知足可能还将令自己保持年轻。我总是不能安心,总是有着习惯性的压力。在家里为自己没有好好对妻子、没有给妻子更多的爱,没有给女儿更多的陪伴,我感到抱歉;在外面,为自己见到一个美丽的女性而希望与她相识,希望和她产生亲密关系,为自己的,某一件隐秘不可见人的事情,我也感到羞愧,希望忏悔。我总是站在一扇窗户前面反省最近发生的事情:我又新增了什么罪过?我让妻子安心吗?我又讨了别的女性的欢心了吗?我做了什么。我离大师梦更近了吗?黑夜展现在我眼前,对面是几扇被白色和橘黄色灯光充满了的窗户和更多连成一片的黑暗,树和树的阴影也在窗户外面,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猫在叫;我也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在我抽烟的时候,很快我又将烟熄灭了——因为烟也增加着身体的负担,体内的变化是随时都在发生的,有的器官慢慢变坏了,而人是不自觉的,我没有去医院检查身体,尽管我对自己说过多次,要去看看了,胃部常常发烧,肠道的消化能力不好,就像我妈妈那样,我总是比一般人上厕所的次数要多。男人应该忍住自己的身体反应。在面对一个漂亮的女人的时候,忍住自己的内心和身体反应,在一桌各种各样的好菜面前,忍住不停吃下去的愿望。少吃一点,对自己有好处,了解自己的身体和了解自我的内心同样重要。一个人身体变坏了,身體垮掉了,意识也会变得松动,精神上可能更加坚固,也可能因为无法控制自己面对的现实生活而精神崩溃。我应该去医院了。黑夜在外部,我的内心的反应在体内发生着,我可能在变坏,胃部可能破消化而后进入全身的,一个人吞食了什么,吸收了什么,胃部最先知道。作家曾经写过实用性的文章:《一个人应该照顾好自己的胃》。意识那样流动着,我在室内活动,上午的时光正在流逝,我吃过了一碗热汤,吃了一碗面,面对身体造成了压力,然而因为喝酒后的反应,我最先想到的就是吃一碗有酸菜的面。人在什么时候希望摄入酸菜?肠胃的反应会是怎样的?人如果不及时吃东西,对身体当然是有害的。胃部的自身活动在短期内是周期性的、习惯性的,作为一个整体它随时都在活动,在消化一个人摄入的事物,消化着胃部的东西。如果胃空了,人没有按时吃东西,胃部依然在活动,依然在分泌和消化,胃酸继续产生,它没有食物可消化,但它依然像一个通电的、灌着油的机器,它在运转,新的惯性没有形成,它不知道自己内部是空的,就像一台插秧机的体内已经没有秧苗,它可以停止往前走了,它的齿轮可以不再转动了,而它继续运转,这对机器当然是一种损害,而机器不知道——胃部也是如此,它不断分泌着胃酸,它没有可消化的食物,胃酸就软化着自己,胃部就消化着自己,胃越来越薄,最后就有了破损,有了空洞。太糟糕了,一个人吃进去的食物可能从胃部漏入身体的其他部分,进入腹腔中不应该进入的部位。想到这里,一个人会产生新的内心反应,会感到恶心。这种自我损伤大多数时候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直到发生一个质的变化,不必要的胃酸将胃部腐蚀了,人感觉到胃部的疼痛了,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生了病——连喝下去的酒也漏到身体的其他部位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的左手按住胃部,而我的意识还在不断变化。我记录着这种变化,飞速书写,文字在纸上展现着甚至增加着我的意识,我想到的想象到的东西都成为一种可见可感的文字语言,一行一行的描述,在自我阅读的过程中我体会到一种文学性的快感,这种快感与某一个读了几本书而喜欢在朋友面前夸夸其谈、装作不经意地引用经典文学人物,却又常常错误地将一个人的事情放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将希腊的事件说成是罗马的事件,但丁的魔鬼进入乔叟的奇幻故事集里,总是让懂得的人感到好笑的——那样的快感是不同的。我创造和被我自己感受到的这种文学性正是文学本身散发出来的。对自己的描述,不论是忠实的还是虚构的,只要描述恰当,都将是漂亮的,是文学性的,也是思想。是作家的独特个体精神,也是人类思想境况的表现。作家并不是无所事事的人,正如酒鬼并不是糊里糊涂的人。作家的作品中最杰出的作品和最庸俗的作品都将作用在作为读者的人身上,在他们的内心重新组合,或者是出现一幅新的画卷,指引了他的内心活动和身体行为。一个人受到一部作品的鼓励可能走上新的人生道路。一个人可能终生都受到几部书籍的影响。同样的,一个作家生活在世上尽管大部分时候都作为普通人存在着,走在路上的作家正是那个迎面走过来的没有对你产生任何面部反应也没有被你观察到的人——作家也在醉酒。我曾经爬上一座山,在那座山上我吹着微微的风,呼吸着山上清新的空气,当时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将日常生活中的事情都忘却了,而只感受到一种真真实实的轻松,感受着风和植物的气息作用在我身上,而没有发生别的事情。类似的情形,福楼拜的《巴法利夫人》中那位年轻的革命者曾经历过,他当时想到的是:我有自由,也有柴火。这个人就是我们当今的读者几乎人人都知道的青年于连。于连所拥有的不多,他也不是一个酒鬼。于连的意识指引着他做了那些事情,勾引了雇主的妻子,穿上了带白色花边的干净的衣服,他走在路上像经历过几次战役后活着回来的士兵,受到的嘉奖,得到了身份,见到亲人们对自己笑脸相迎。我在室内走动,我又停了下来。我是球形闪电,感受着自己的能量,还在创造新的事物。作为一个创造者我正在工作。时间继续流逝,一刻也不会停下来,时间是被事物充满而显现出来的,就像空气是因为流动而被人感受到的,在这时间的流逝过程中一个人总会做点什么:有人来访,有小贩敲门,有人在楼下大声说话。在我迷迷糊糊地不知如何消解酒后的不痛快和身体的消极反应的时候,我的朋友赵志明推门进来了。他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是一种醒来后才有的神光,让我感觉到也许自己正是一副和他当时差不多的模样。我们聊了一会儿,后来我接着写作,他去买了早餐。回来后他笑着在门外说着话:这个世界太疯狂,老鼠给猫当伴娘。他说完以后我将这句话记录在本子上。这是一个故事家随随便便就会说出来的俚语,是他从前掌握的知识,对生活和俗世认清他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常人,太多了,当他呼唤一个餐厅服务员的时候,他随口喊出“小妹”,去食堂打饭的时候,他对那位掌勺的人说“大姐”……这些事情在我看来,第一是觉得这个人是一位很懂得俗世生活和人情世故的人,第二也会让人产生一种故事正在发生的感觉。作为一个擅长讲故事的小说家赵志明完全可以是电影编剧。事实上他确实参与过电影拍摄,也有一些这方面的朋友。有一年他问我是否有兴趣和他一起创建一个文化公司,做的事情包括图书出版、剧本买卖,以及别的与文化相关的事情。那时我正忙着别的事,并且我对自己组建公司总有一种犹豫,觉得做老板总是一副很重的担子,何况我对金钱也并不是那么有兴趣——尽管需要生活,需要让妻子和孩子高兴,我也有赚钱的能力——我也就拒绝了。我本来可以和他一起编写一些故事,也许我那说故事的能力将会在他的影响下变得比普通人要好,那么我在写作一部小说的时候,就不必过于依赖思想,不必借助太多的想象,而只需要将故事说出来——读者对故事的需求和感受能力总是好过琐碎的、高深的思想性著作的,读者喜欢一个小说里有一个两个吸引人的故事发生,有形象鲜明的人物。一个人要在故事中有所变化,一个故事中应该有可以让人记住的人物,而不是创造一些含混的、扁平的人物在那里活动,做着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尽管生活就是那样进行的,但小说最好不要那么写。我曾经有过说好故事的机会,而我没有去要那个机会。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阎连科老师还说着,一个小说要有破坏能力,一个作家要有反叛精神。人为什么只能创造贴地行走的故事?一个小说为什么非得要是由故事构成的?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吗?语言是浮在小说之上的吗?阎连科老师的话给了我进一步的鼓励和信心,我不必非要那样写作。但当我听到赵志明随口说出的一句俚语,当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也见到他脸上一副平静中略带一丝笑意的表情,我也感受到了那句俚语的美妙。现在你看到了,一句俚语进入了我的小说。

难道我没有说出故事吗?时间从来都是被追寻的,一个事物当它被人所感受,它已经成为过去。一切都在故事中。一团燃烧的火最后熄灭,在原野上,在原野中人无法感受到边际的黑暗里,一团火最后熄灭,平原上的动物依然在活动,风依然在吹,一匹狼也需求求爱。原野的一夜也是故事性的一夜,只要被人观察到,只要一个人细心去感受,黑暗中的平原也具有故事性,具有动人的感染力。我曾到过安纳托利亚的原野,在那里见到过野生的梨树,见到警察处理一起事物。当大风刮过安纳托利亚草原时,风吹在我的脸上,远处是两棵高出平原的树……我将那情景拍成照片带回家拿给我的父亲看,告诉他那个地方种植的农作物。我父亲说,如果有时间,他也希望跟着我去外国旅游。我说好。发生过的和将要发生的在我身上构成着我的生活。昨晚我喝多了酒。一开始我喝了某种白酒,接着又喝了另一种白酒,后来我喝了红酒,晚上八点多我们结束晚餐,在唱歌的房间里我们继续喝酒,我又喝了啤酒,喝了马爹利。那些酒在我身体里作用,造成了今天早上起床后有些后悔的我,造成了我意识加速的、变化了的流动。新的作品产生了——这就是文学发生的过程,是生活的真谛,也是文学的秘密。我能够确认的是:主要我将那些完全地,即便是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我也创作了一部好的文学作品。我认定它是一部小说,它就成为一部小说。很多年前,在我将某天晚上做过的四个梦进行回忆、并且加了虚构写下来的时候,我记得曾将那个东西交给一位编辑朋友和一位比我年长的小说家看。小说家说那不是小说,编辑朋友说想象力不错,但暂时还不能使用。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对文学的把握能力远远地好于从前的我。这是我对自己的判定,即便没有几个人相信,正如我的诗歌读者的构成,其中有一部是诗人,更多的是并不常接触文学的人,但我能够将现在的我确认:长诗《巴弗奴斯挽歌》是真实而真诚的,并不是他人对我说的,是一种幻想。许多人在共庆佳节,我就站在旁边,节日也投射在我身上,如果我跳舞呢,跳舞对我来说就是必然的。我喝酒,喝酒对我来说是必然的。又何必后悔?如果看到一个女孩觉得她美,觉得她的精神上有我欣赏的、适合与我交流的部分,那我不能鼓起勇气走向她吗?

事情就是那样发生的,一个人还能活动,就处在做这一件事情或做那一件事情的状态里面,如果你不和李明结婚,你可能不会结婚,也可

能和刘清结婚。刘清和李明长相不同,对情感的把握方式也不同,李明让你快乐,李清给了你痛苦,但你嫁给了李清。李清并没有错,如果你仔细观察李清,可能会觉得这个人其实你并不认识啊,这张脸怎么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字是被人创造的。事情就那么发生着,人类定义一个“人”字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回答“我真的是我吗”这样的问题却足以让人忙碌一整年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在我们外出吃完午饭回来的路上,迎面见到了两个女孩,长相都还不错,个子也不高。借着还没有完全消散的酒意,我对其中一个展现了一些微笑,也看到了她脸上那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一丝轻微的笑意。上楼的时候我走在前面,赵志明在后面走着,他问我,“你的记忆就真的是你的吗?”我当时没有作出回答。当然,一个人有自己的记忆,每个人的记忆总是不同的,针对发生在几个人身上的同一件事情。比如某天晚上四位太太一起打麻将,第二天,那天晚上她们一起打麻将的事留在她们每个人心里的记忆是不同的。一个人心里也有一双眼睛,她总是习惯性地用属于自己的那双眼睛去看周围的人与事物,连细微的触觉都是不同的。面对赵志明随口说出的问题,后来我说,“是神的”。记忆类似时间,是因存在而存在的,空白不是记忆,没有被充满的时间也失去的时间,但人要去清楚地、像用最为精确的时钟去衡量一天的日出日落的时间那样地去找寻记忆的成因,去确认记忆的归属,就如同要解释人类和动物为什么会有意识那样,是难以令人信服的。越是深入,对记忆的确认越是没有办法弄清楚。一个公式要用另外两个公式去推导,两个公式要用另外四个公式去推导,事情就是这样进行下去,在时间流逝的过程中,对记忆的确认将有始而无终。我用钥匙打开了门,我们走进同一个过道,进入不同的房间,这个过程使我想到昨天白天、在没有喝酒之前发生的事。那件事情被我作为日记记录下来。當时我想到的是,如果那件事情无休止地进行下去,也就是说,当我走出十号线,从车上下来,进入一个通道,没有见到西南口——西南口看上去已经消失了。但因为之前习惯的对西南口的确认——对我要去的地方来说,西南口是最近的、最合适的出口——我希望通过西南口走向地面。以前我沿着站台边的楼梯下去,左转往前走三十米,再通过一部短电梯往上走,穿过一条完全的通道,从十号线到四号线,在相对而来的人们换车的位置,我刷卡后左转出来,上两次电梯,就到了西南出口,眼前是海淀黄庄,旁边是麦当劳,东北角是海淀剧院,人们在各条路线上经过。我曾在那里遇到过一个熟悉的中年男人,他光着脑袋,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很健壮——通常他会从呼家楼地铁站东南口出来,沿着我出门往地铁的路反方向去上班——我在数千万的人群中能偶然见到这个男人,即便只有那么一次,也是罕见的事情。昨天西南口就在我熟悉的位置消失了。

我走进了一个比地铁还要下沉一层的地下空间,在那里有四个出口,其中两个通向地面,另外两个,作为循环的入口和出口。一个人可以从其中任意一个口进入,又走上地铁运行的轨道线的那一层,通过弯曲的过道,走进地铁线的对面,接着又可以从那个下沉到地下一层的空间入口处往下走。我就那样走了两次,如果我愿意,还将继续循环下去。我找不到海淀黄庄的西南出口,只好从另一个出口出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上周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我以为走了和从前一样的路线,尽管看上去有一些不同,但后来我发现错了,还是随着人群往错误的路口出来,经过更长的通往以前的中关村电脑大市场的路,随着和西南口常走的学生和知识分子的路不同的穿职业和半职业服装的人群出去。我没有找到西南口,但西南口确实就在那里,那个出口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当我从东南出口通过地上的人行道过来,我就发现了它,但我在地下行走时却没有找到。也许就像连接地下和地上某个建筑随时可以人工改变方向的双向电梯,那个出口临时调整了指示牌,总之我没有找到,也不知道下一回会不会再出错。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从它一开始那件指向错误出口的事情就发生了,那时候我就在场,现在我已经离开了。我经常重复着看一部电影,《重建》《养蜂人》《流浪艺人》《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相同的故事再看一遍,同一个人做同一件事情,某一个名字我总也记不住,就用另一个名字去找到它。当我观看《时光之尘》的时候,我看到远处三管烟囱在冒着火焰,电影中一片茫茫白雪,令观看的人也感受到风和冰雪的寒冷。人的意识就是这样。作为赵志明他可以问我:你在雪地上真的感到冷吗?这点我当然可以伸手给他看看,手上的汗毛孔收缩,有可能起了鸡皮疙瘩,这是对冷的间接证明。但一个人内心中感受到的——真正的冷的感觉,又能如何证明呢?我们说着话,困意来袭,他又去睡觉了,我继续令意识发生,就像凯鲁亚克那样,我只是想到一行字,写下一个题目,“醉酒”,思想的闸门打开了,借着酒精给我的作用,意识比平时跑得更快,更丰富,我就让意识自己行走,作家的笔忠实地记录下来。当我喊停,它就可以,并且真的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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