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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人

2020-03-03严彬

滇池 2020年2期
关键词:医院

严彬

开了一罐啤酒,我现在要讲这个故事。讲故事之前刚刚听说一个别的故事,我试着将它先复述一遍。在一个监控视频中穿蓝裙子的女孩在一间房子里走来走去,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内开始扭头、翻白眼,她手上的钢笔掉在地上。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癫痫发作,也是那位穿蓝裙子的姑娘第一次在自己安装的视频监控中回看自己。从那次恢复正常后,她的右手渐渐失去大部分知觉,只能稍微动一下食指和中指。后来她便不能再工作,因为她不但失去了右手的灵活性,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这对一个从事电话咨询师来说是致命的职业打击。不再工作的她开始受到楼下邻居和前公司同事们的议论和赞扬,说她是全天候业务咨询事业部七年来最优秀的员工,是几乎所有人都喜欢亲近的人,她离获得总经理蓝海豚奖只差一步。当有人敲开她的单人公寓,带着鲜花和营养品去拜访的时候,女孩已經在家养病,由她从老家赶来的妈妈照料生活。听说癫痫时常发作,她痛苦万分,甚至几次流露出轻生的举动。她妈妈是一位知识分子,护山医学院的教授,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大夫,离退休还有几年时间。听说唯一的女儿得了那样的病,她便在一个月内办了提前退休手续,带着简单的行李来照顾她。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观察了自己女儿生病后的各方面情况,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对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说,癫痫病几乎比任何一种可治疗的疾病都有杀伤力,胃病可以食疗,子宫肌瘤可以手术,抑郁症可以通过陪伴、旅行和适当的药物治疗得到控制和治疗,她们仍然会是一个正常人,不会影响她们成为恋人、伴侣或是母亲。而一个女孩成为癫痫病人,她便永远只是癫痫病人,而不再能成为其他女性身份。那个女孩和她的妈妈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内发生了什么,不用我说,去查二零一八年三月十三日下午的网络新闻,一切就都明白了。

我要说的故事也是发生在这个三月,你将听到的几乎是——也许完全是——真实的故事,像柏拉图转述的苏格拉底与博修斯在一次与文艺有关的谈话中对诗歌理解的二元论,它让类似我这样的读者进一步确认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之间的师生关系。作为苏格拉底最著名的学生,柏拉图为老师留下来大量令人深信和敬仰的对话录。就一般人看来,弟子柏拉图也许只是一个记录者,最多是一位文体优美、颇具思想的谈话录作家——而众所周知,两千四百多年来,柏拉图是以人类历史以来最伟大的哲学家——而不是作家、擅讲故事的复述者——流传于世的。当然,我在这里提到作为叙述者的苏格拉底的柏拉图,不但有卖弄之嫌,也无法为我讲过和将要继续讲的故事增加任何光彩。我只是突然想到它,就说了出来,就像一位行走在自由世界的说书人,当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开始讲述,除了风和大雨,没有什么能干涉他讲故事和将要讲道的下一件事。现在我放下手头上原本需要忙碌的活儿,端坐在这里,也以为自己将要说出点什么。而我到底说出了什么,却需要读者您,包括我自己,我们这几个坐在这故事前的人去判定。

我的朋友中有一个人收集鬼神故事。我还有一个比我年长的朋友,他热衷于手机神话故事和英雄传说。我和他相似的事,我收集的是真实故事。我的朋友说讲故事的方式有五百万种,他姓柴,因为他目前的身份,名字不方便透露。他的知识如博尔赫斯或罗兰·巴特一般广博而深邃,他的足迹遍及亚欧大陆无数国家和民族的边界和内部,他懂多种语言的阅读和书写。世界上有一些高不可攀的词正是形容他和类似他这样少数的人的。他们不知疲倦地阅读和写作,作为他们唯一的工作,他们执着于做一些只有他们才真正认定的事。那天我的朋友给我讲完一个故事,我打开另外一瓶啤酒,我自己喝。而他什么也不喝,除了白开水。他像个清教徒,饮食清淡,除了爱美丽的人,俗世的东西他什么也不爱,而只是观察它们;俗世的生活他也不愿意过,因此十年前曾意外丢失掉户籍、档案,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小小的解脱,他从此将自己定义为一个漂泊在大地上的自由人,每两年更换一个居留地。现在他正随一个游牧的哈萨克部落迁徙,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地址是一个月前的。我很希望用自己的语言转述关于他的故事,这是他所不希望的。用他的话说,他现在不被人理解,也不必被人理解,流离的生活正在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我”,一个圣徒般的人。

好了,我又喝了半杯啤酒。啤酒味道不错。

我曾说,啤酒是最好喝的酒,但你要在喝醉前的一杯停止喝酒。

我就是那样做的。

那天早上,我看见他从地铁十四号线平安东里站出来,到了大街上,看见太阳在天空的东南角。我知道他要去的医院就在附近。奇怪,我总是和医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现在住的附近有三家甲等医院,三个社区医院,还有一家体检中心。我知道那个人要去的医院附近有一个路口,而这家医院就在路口的西北角,它的门前有两棵大树。根据我的目测,树的高度是医院的三倍还多,因为有规定,那块地方的房屋不能建筑超过三层、总高度不能超过十米,也不能超过东边不远处一座小山的四分之一,山上有座白色的塔。他往左边走,很快到路口,又往北走了二十米,医院出现在那两棵大树后面。树枝很细,没有一片叶子,就像两把被风吹过只剩下伞骨的巨伞,悲戚地顶在医院上头。医院是个院落,只有两层,包括两个院子,像几个 8字一样通过两扇门连着。这是在京城的二环内,所有的平房原本都只有一层,第二层是各家私自建设出来的,是阁楼或者新的砖瓦房,上面盖上一片仿旧的瓦。有的建筑被完全推倒后重新,也修出仿古做旧的形状。区分一个房子是新是旧的一个并不十分准确的方法是看房顶上有没有长小树和草。如果你不是亲眼见到,不会相信有一种小小的柳树也可以在一些老房子的屋顶上生长起来。当然,它们长不高的。

那家医院的屋顶上就长有几棵小小的柳树,屋檐边还趴着一些杂草。那位我并不认识的人他经过两处哨岗——哨岗和哨岗的卫兵是临时性的,哨岗的岗亭是可以移动的,只是需要一种特制的拖车整体运输,或者有另外一个办法,由他们的工兵拆装哨岗的部件后在目的地重新进行组装。安装好一个哨岗只需要半个小时,这是一个退役的老兵在喝茶的时候说的。当时我恰好站在他旁边,就听到了。

哨岗是随时可以增加的,只要有关方面需要,比如集会、开会,或者重要人士经过,就可以在几乎任意公共的位置添置哨岗,一般是两人一组,配有支架、头盔、防爆棍,还有透明盾牌。盾牌不知是玻璃制品,还是别的耐用材料,总之,它们就像我们楼的灭火器,我个人没有见它动过。

但是经过哨岗,我看见他有点紧张。他低头看了自己的裤子和脚,两只手握成拳头通过。我想他虽然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坏人,也有一种不自觉而不确定的紧张,不好说。我曾听人说起,他亲眼见到自己的一个叔叔被评为工作模范,拿回来一块纪念章,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镇上普普通通的闲人,有一份给手套厂看门的工作。他似乎担心自己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被发现,或被错当成图谋不轨的人被叫住盘问,就加快了脚步,转过那条只有三十米长的小街,末了旁边又是一处哨岗,照样站着两个人。当时正是三月,天还冷,路上见到不少人戴着帽子,围着围巾,双手捧着手臂疾走。

我也注意了站岗的士兵。他们看上去那么庄严,那么年轻,就像任何人邻居的儿子,某个年轻人的堂弟,在初春的冷风中笔直地站着。他忧心忡忡在路上走,经过两棵大树后拐进那家专门针对亚健康人群的医院。他后来的一页日记是这样写的:

今天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好,只是觉得自己快要生病了。想起有一天走在路上,我的心脏疼,我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不敢动,也不敢咳嗽。万一咳出来什么呢?心脏破裂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总是这样,感到焦虑。一个月前小马就和我说,年轻人,你太焦虑了。他才是年轻人呐,年纪比我还小三岁。我跟着他笑了起来。记得当晚还喝了酒。

可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什么也没有做,空着一处房子在那里,好好的一张床,床上铺着干净的床单,深蓝色的,浅蓝色带着好看小花的,总是那么干净,像一张处女的床。但我什么也没有做,没有一个女孩睡过我的床。我是说,我没有和任何一个女孩在那张小小的但很干净的床上睡过觉。即便这样,我也很紧张,我紧张起来到处抽筋,我的心脏以下部位也发生过大概半分钟的抽筋,而且不止一次了。

我看见他走在人行道上,和路过的人擦肩而过。有人在吃早餐,有人在抽烟,一个穿蓝条纹病号服的男人拄着拐朝他走来,那个人的脸很大,脸色灰白,什么也没有说,径直经过他,就像不远处有人在等他。他得了什么病呢?不,来这里的人很少被判定为任何一种病,因为我也是这里的常客,我的怀里也揣着这所医院的病历本和医疗卡。我猜测来着医院的人,至少大部分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只是存在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叫做亚健康,但不是疾病。这家医院不轻易提供处方药,主要使用推拿和医疗器械治疗,主要的治疗器具,据我所知,是十三套理疗仪器,包括床用震荡仪、颈部牵引仪、肩部多穴位电子按摩仪,还有专供老年人使用的一种蓝光仪。每个亚健康人士根据自己的不同情况可以选择做不同的理疗配套。但我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听从医生最后的建议,先办一个长期理疗卡,根据医生的第一次提示,做配套的推拿和理疗。一些理疗项目是预防性的,比如暂时没有颈椎问题的人,也因考虑到未来可能的颈椎问题而提前做颈部牵引。

他那天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挂号,请一位姓高的大夫号脉、借助手电筒和放大镜观察口腔和咽喉,并让他连续做了三组深蹲,每组深蹲做十个,靠着墙。他注意到自己靠着的墙上有一个灰暗的人影,应该是亚健康病人们日复一日人复一人累计留下的。大夫给他开出了一个诊疗方案,时间是一个半月。在那个时期内,每周需要来医院三次,做一系列的恢复性理疗。大夫问他是否有毅力坚持一个疗程,他说很多人就是因为没有做够时间而前功尽弃。他说没问题。当天晚上,他就在日记中这样写:

我没有搭理任何人,站在医院门口抽了根烟就进去了。

那是一条狭窄的、布满药香的小路,只有三十来米长,迎面是一堵墙,墙的两侧开两张门,一面是挂号的,一面是门诊的。这时我的手有点发颤,我的脚也有点发颤,后来那位戴口罩的医生问我,“最近身体感到麻木吗?”我说,“是的。”

麻木是一种征兆。

我挂了号,前面只有三个人,一个女人在我前面,挨着我。她不是来挂号的,她是来退钱的。她退钱的时候说的话,就像那钱不是退给她,而是另外一个人的,因为她说得那么轻飘飘的,我无法形容,但感觉是那样。她退完钱就轮到我挂号。我挂了号,刷了卡,坐在一张过道两边都有的蓝色长条椅子上等着叫号。

年轻的护士告诉我:

等一下吧,刷了卡,才会有人叫你。

我问要等多久,她说,你坐在这里就知道了。

果然,很快就轮到我了。我看上了病。这下安全了,我的心落了地。每次来医院我都有这样的感觉,只要推开诊室,坐在医生前面,就感到一切都安全了。医院就像庇护所,妈妈的怀抱,我喜欢闻中医院的味道——但不喜欢闻西医院的味道,不喜欢酒精、双氧水和福尔马林的味道,也不喜欢消毒液的味道。消毒液总让我想到精液,联想到太平间。我做过不少梦,梦中都有一排一排散发着精液气味的树,我叫它们精液树。精液树,也叫牛橡树。为什么叫牛橡树?大概是因为人们觉得牛的性器官比较发达吧。

这个大夫坐在我前面,他给我开了单子,让我先去买一个疗程的理疗。我就去了。可到底会不会有效,我也不知道,试试看。

我通过窗户看到他在写日记。后来我看到他的日记。当我回到家里,坐在桌子前面开始回忆白天的见闻——请等一下,让我喝一口啤酒吧。现在我是一个人,开着一盏灯,时间还早,房间里面十分安静,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我将看到的事情根据记忆写下来,因为知道你可能想知道,你如果不想知道,也许还有别的人想知道。有一次我站在一个台阶上对一群刚刚从外地回来的人高声讲一个节日和家乡的故事,那个故事包括一次谋杀案,两个男人和他们的妻子,还有一片每晚都會有风的原野。那个故事我讲得很动人,每一次讲都将自己深深触动,差点因为他们的生活和那每晚都会有风吹过的原野哭泣——因为我实实在在去过那个地方,我的堂弟在那里建有一栋房子,也是做汽车修理,他的房子里可以烧火做饭,适合过冬。

我从医院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原路回家。地铁上人很多,我站着倒也自在,只是到了青年路,两个女人的对话吸引了我。一个女人倚着地铁门口的扶手说,她真的变瘦了,她的脸变瘦了,别人都说她年轻了,她做了眼睛啊鼻子啊腰部的美容,做了调整内分泌的美容,现在她变瘦了,脸色也好了……她说这些的时候,就像一个面对要抛弃自己的男友的女孩说的话,她不停说着,不停重复,像是挽留,像是恳求,她的右手还不时抚摸着自己右边的脸,似乎要证明给她对面的人看,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一面看书,一面听那两个女人在说话。其实我已经是第二次遇到那个喋喋不休的女人了。就在我第二次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扭头就认出她来……这个可怜的女人啊,她看上去已有四十七八岁了,还在地铁上谈论自己的容貌。我看见她抚摸自己的脸,说她用了那个产品,效果是多么明显,她的朋友都觉得她变年轻了,脸色好看多了……那张蜡黄的脸……旁边都是人,她用清晰的女中音说话,像是在做二人对话,可我知道,她是讲给全车厢的人听的。我见过她,为她感到悲哀。为什么不回家好好做个妻子和母亲呢?开一家日用品商店也好啊,照样可以赚到钱,可以养家买东西。何况,对我来说,已经是第二次了,我见她的穿着粗陋,染着枯黄色的头发,猜想她即便做着连自己也深信会赚钱的事情,也不见得赚到了钱吧。

她回家会照镜子吗?

这个每天都在说假话的人,她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其实没有人关心她,她已经老了,年老色衰,像一个可有可无的笑料那样活着。车厢里大多是年轻人,年轻人散发着遮挡不住的青春气息,有的穿着紧身衣服,有的穿着宽大的裤子,背书包的,带着滑板的,他们脸上随时挂上轻飘飘的笑。但他们玩游戏,互相说着话,他们又默默站在那里,对这个说话的女人和她旁边听她说话的女人不闻不问,不时发出自己心领神会的轻笑。

我不忍心再多看她一眼。她们没有下车的时候我就下车了。我甚至觉得她就像一个在地铁上卖唱行乞的人——不,比他们还不如。我也觉得下回还会遇到她,那时她正对着另外一个女人说着今天相同的话。

有些人啊,就是那样悲哀地活着,生活在另一些人周围。

我也就那样回去了,那次连一块膏药都没有配。

我看见他拿着单子转进门诊大厅,大夫们都在那里忙忙碌碌,每两位大夫面对一位来就诊的人。他们一人一张白床,有人躺着,有人坐着。整间大厅像个摆了流水席的大院子,周围都是小房子,治疗室,整个院子都充满了啪啪啪的响声,咯吱咯吱的响声,那是大夫在给人推拿,捏脖子,捶背,拉伸手臂。

一楼设有厕所。门诊大厅其实也就只有一楼,是个真正的大平房,一个大院子,四四方方的,四周的走廊过去都是诊疗室,走廊上的柱子漆着朱红色的油漆,和戏里的场景大致差不多,只是那里的人穿着不同。一楼的厕所很干净,旁边就是一间诊室,里面有几个人正在认认真真待在那里,有人躺着,有人坐着,有人用手施以推拿,有人搭手站在一边看着。

我拿了诊疗卡,往里面买了医生开出来的治疗疗程,经过门诊大厅,没有马上去做推拿,而是穿过一片大厅外面的小竹林,去做电脑按摩。啪啪啪,护士往我背上放了一些类似金属吸盘状的东西,冷冰冰的,通了电,背上的肌肉就开始颤动起来了,我能感觉到。护士说,你如果感到痛,那是正常的,忍耐一下。

一点也不痛,我觉得很舒服。

我趴在治疗床上无事可做,想到前几天朋友马拉和我说过的话。他说一个人应该懂得支配自己的身体,男人不要让自己的精气拥堵,早晚两次,你试试看?……试什么?就是打飞机呀!一天两次,一早一晚,保管你神清气爽……

既然这样,为什么没有那样一个职业,和给亚健康的人推拿一样,开设一家医院,专门为精气和性欲不得以疏导的男性女性提供医疗手法的服务呢?也就是说,从业者心无旁骛地为这样的人做事情,用手,或者用器具。手是可以用的,胳膊肘也可以用,如果需要的话。关键是心境,从业者当时不能有淫邪之心,要以无淫邪之心,来疏导顾客的淫邪之心,使顾客得到身心上的麻烦,并且也最好不对为自己疏导精气的人怀有邪念。这是可以的,对吧,是可以实现的,并不难。我躺在床上这样想了一下。欲望通导,身体也就好了。一个人身体好,做什么都容易好。身体是人之根本。

后来我又去磁疗床上躺了一刻钟,同样也是振动肩背,发热。

最后才请一位姓林的大夫为我做颈部和肩部推拿。

她是一位盲人,却看得见我的穿着。她和我说,“把书包放到我的凳子上吧”。我就把书包放在凳子边,脱了鞋平躺在床上。一张一头没有人头形空洞的按摩床,我趴在上面,将鼻子埋在前面所有人埋过鼻子的地方,呼吸着别人余下的气息,那里有早晨的葱花和大饼,昨晚一个男人的烟味……嗨,但我觉得那位林大夫是个好大夫,她用软绵绵的声音和我说

话,我想她和所有人,包括她的孩子,也是这样说话的。她看不清眼前的人和事,就不用去观察他们,只需要平平静静地说话,平平静静地使出力气用到手上,施加到像我这样的人身上,希望缓解我们的疼痛。

整个都做完了,我穿过院门,走出医院。

我出门的时候,只觉得身体稍微轻松了一点,却也不明显。门口还是有人抽烟,有人走路,几辆车已经将靠西的门两侧堵死了,时候还不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一个开大众车的女人开着车窗,正朝半截塞在医院门口的小车站岗。那个大众车里的女人有张北方人的脸,也白净,端庄,只是稍微有点脸大,整体上还是好看的。门前不远处还是原来那处哨岗,两个士兵依然站在那里,看上去像是先前那两位。也是不远处,还有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在走动,戴着黑帽子,腰里也别着几件东西,有警棍,还有对讲机。他们都不说话,直到肩前别着的对讲机里播放一种音乐,才停下来,士兵彼此敬一个礼,为对方整理一下帽子和肩章、领口,黑衣人则只是掉转身往回走。我看着他们,有点紧张,但也觉得有趣。他们下班了会怎样呢?他们可能会在走出很远后放松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嗨,我們回去吧!

人们走来走去,如果从天上看,和一个池塘差不多:池塘里青蛙、睡莲、孑孓,都在移动,鱼儿长着嘴巴偶尔冒出来,鲤鱼还会甩出尾巴,夏天中午偏安静,傍晚热闹些,这样的初春时节是安静的。有一种简单的小游戏适合在没有结冰的池塘里玩:找一根圆珠笔芯,从有笔芯的一头减去笔芯,露出油墨,轻轻放到池塘里——圆珠笔芯就开始动起来,带有油墨的一头像一个小发动机,一个船桨,整条笔芯像浮出水面的潜水艇一样劈开水面向前行。人和一切都在这口大地的池塘里移动,人也可以通过高倍显微镜看到人脑的切片中一些细胞和更小的 DNA像独立的生命那样在那里移动,它们也构成一个生命系统,在人体的大池塘里。

而我很快也拎着化验报告,拎着 CT造影、彩超结果单,耸了耸肩,从地面潜入地下,去坐地铁了。

昨天晚上,我梦见一个人死了。

就死在我前几天刚刚去看病的医院里。

我以为那是一个梦……今天又去复诊,去做第二次推拿和电疗、磁疗,看见医院门口稍远一点的地方果真停了一辆警车,一辆救护车。

昨天晚上我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人死了。

我看见他的身体就放在门诊大厅旁边的院子里,我出门时就看见他了,那时他的身上已经盖了白布,一只右手露出来一截。

他是怎么死了?

他是谁?

我猜是这里的病人,或者勤杂工。他不是跳楼,这里都是平房。我只是想:这人为什么急着死呢?在这里,这里是医院,按摩医院,不是什么急救或大病救治的地方,不做大手术,也很少用药,都是保守治疗,一般不会形成大的医疗事故,不大会形成大的仇怨。我发现这里甚至没有急救室,没有手术室,也没有发热科、儿科、精神病科,总之,它的房间几乎都是敞开的,大夫们用手工作,捶捶打打,拍拍捏捏。住院部倒是有,我只看到指示牌,没有看见住院部的大门。

这人为什么要死啊?死得不是地方对不对?按摩是不致死的。但有人说,是摔死的。好像死在外面的人大部分都是摔死的一般。

我昨天梦到一个将要死去的人,还梦见一艘飞船经过白色风暴眼,反复经过两次,风暴眼一动不动,那艘飞船缓缓经过。另有一群人,几十个人的样子,聚在一间屋子里唱歌。屋子里只有一盏灯,显得很暗,而他们唱的歌像是挽歌,像给一个人送葬和怀念他的歌。在那间屋子中唱歌的人里,我没有见到一张有笑容的脸,他们都是庄重又愁苦的,合唱着什么,每个人都相熟的样子。而那屋子,我仔细回忆,像是一个医院的门诊大厅,也是那样宽敞,那样多的人。在一群人唱挽歌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死去,正躺在屋子中央的一张床上,他的面孔我可熟悉。

飞船和那个人的死有关系吗?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同一个梦里?

不管怎样,一个人第二天真的死了。这符合我的梦境,他死了,看上去正是我梦到的那个人,他在我梦中已经死过一次了,梦不能说明他的死因,却说明了某种内在的时空关系——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一个人可以在同一个地方呈现两次死亡,而不加重他死的痛苦。我希望有时间找到那个死去的人的蛛丝马迹——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就像作为一个古希腊诵诗人一样,我要有自己的职业习惯,不能只跟着别人的眼睛和嘴巴走,我要尽量求得事情的真相,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好好讲出来。

这个人留下过什么吗?

我的梦告诉我:隐隐约约,他留下了一本书,一封信,一口箱子。

他还有一个女朋友。

今天上午,我做完推拿和理疗,还独自在院子里走了走,那时他已经不在了,外面的警车和急救车都走了,小街恢复了新的通行和拥堵,门诊大厅里面的人还是走来走去。我问一个医院的保安,“早上死了的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听了不停朝我摆手,连连说着他不知道,不知道。

我又四处走走看看,直到将整个医院里对外开放的角落都走了個遍,也没有发现什么让我有共鸣的东西,只好作罢,下午还有别的事。

我出门的时候,又想起昨晚的梦。昨晚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反复提醒自己,“一个人死了,就在医院”,千万不要忘了。

一本书,一封信,一口箱子。

他还有一个女朋友。

我从没有做过一个重复的梦,也没有做过连续性的梦。如果可以,我想今天接着上回继续做那个梦,那么事情很快就要明了了:

这个人在看一本什么样的书,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的信里提到的事情将和他的死有关,这不是一封预示性的死,它类似一份死亡报告,交待了这个人的生活,他的问题和困惑,他不愿继续生活下去的原因。至于他的箱子——他的生活——就像他的女朋友——当然还有爱情。一个体弱的男人,也许有点像我。但我很快就要恢复健康了,按照医生的嘱托,还有马拉告诉我的秘方,我有可能恢复活力。

谁不渴望幸福?

谁不喜欢幸福常有而持久?

想到没有病痛的生活很有可能到来,我的心里又有一丝放松,但还是为那个死去的人死亡的事情担忧。我好像成了一个误入迷局的人,非要走出来不可。

晚上集体唱歌的时候,史蒂夫·金也去世了。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和先前那个默默无闻死掉的人不同,十万个不同的金接受追悼和怀念。有人说,三百年以来最优秀的思想家去世了,他打通了人类和神的心灵,打开了宇宙的窗口,在一次全球性的海洋会议上,六十七岁身患残疾的金教授出现在南太平洋六千米以下的深海中,歪着脑袋和人们打招呼,他还开了个小玩笑,说在海底发现至少三种从未见过的新生物……不管怎样,他留下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深受抑郁症折磨,另外两个分别从事文学和科学工作。

我默默看着新闻。我也敬仰史蒂夫·金教授,敬慕他深邃的头脑,在科学和探索人类思想方面做出的成就,还有他和他的两任妻子珍贵而自由的婚姻。第二天,我在空空的街上游荡,后来回到了大学校园。在这里,我感到安全,感到快乐。

如此安静的早晨,文昌路上没有一个人,树枝上有潮湿的印迹,但不明显,不远处的俄罗斯餐厅在冒着白烟。到了十点,食客们就要上门了,十一点供应自制面包,配上红菜汤、南瓜汤,味道非常好。

我走到俄罗斯餐厅门口,在它绿色门前的台阶上站着,抽了根烟。我还在咳嗽,因为春天的迷雾来了,现在是换季的时候,我在外面走了几天,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昨天就咳嗽了。原来我每年三月都会咳嗽,今年是这样,我恰好翻过去年和前年的日记,也都在三月记录了咳嗽。我咳嗽着,又抽烟,很快我就把烟丢掉,在门口想起曾经和谁在这里吃过饭,朋友,老朋友,我爱慕的人,爱慕我的人,还有集体晚餐。想起有一回会餐到很晚,集体晚餐,我们几个人喝光了冰箱里所有的啤酒,又请店员搬出来梯子,从高高吊起的酒架上取了几瓶威士忌——那本来是用作装饰的酒架,那上面放着的酒,谁也没有追问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又喝完了几瓶装饰用的威士忌。

我还在那里和琴琴吃过饭。琴琴曾是我的女朋友,我追求她是在二零一五年十一月间,那时她是个学生,参加一个我也参加的文学沙龙。那是我们第二次见到,作为朗诵邀请嘉宾,我上台读了一首自己的诗,一首但丁的十四行诗,后来她向我提问,问我为什么在但丁的诗里,奎多的恋人会取名叫做“三十”。很遗憾,我也没有弄清楚。当天晚上我梦见了她。一天后我主动追求她,给她写信,我去参加有她参加的聚会……我们在俄罗斯餐厅吃饭,那时还是秋天,她外套里面穿着薄薄的黑色花点裙,系着一条围巾。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后来我们就分手了。我猜她有了新的男朋友。她的妈妈总是催着她恋爱,催着她结婚。她的妈妈没有见过我,但我在照片上见过她,知道一些她的故事。想到这些,我有一些伤感,就不站在那家餐厅门前了。我又往前面走。

回想起来,我曾骄傲地向几个朋友介绍过琴琴,说她就是我的女朋友。他们大多听了当做我讲的一个笑话,因为我在他们面前是一个幽默的人,总是为别人提供快乐。他们习惯了我说话时在文学和现实之间切换,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搞不清何时是真何时是假。

唉!唉!都过去了。

我在路上走,也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回到宿舍,取出 CT片,我又看见我的肩部和背部,看见我脖子上一条一条小月亮般的骨头。在四张不同位置的热感照片上,我看到泛着不同程度的绿色、黄色、红色光的背部。医生说,这是一块没有活力的背,它导致腰部冰冷,头部疼痛,我说是的。他指着那张背部正面的照片,告诉我那一片正常的颜色应该是粉色,粉色,微热,才是健康人的背部。而我的背部是绿色的,绿色低温,慢慢失去知觉。

我还看见了自己变短的脖子。

天气变化多端,时冷时热,我只等着五月到来。在三月和五月之间的七八十天里,我将完成这次治疗。

就在我要结束这些故事的时候,我的朋友樱萄说,接着讲下去吧,这就是属于你的故事,听起来就像妈妈的摇篮曲,让人产生回到小时候的感觉。我听了这些故事的录音——请你不要笑,也许你没有记住什么,也许你来晚了,不要紧,我的故事就是这样,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如果我愿意,就像樱萄说的,我可以一直讲下去,直到我再也不想讲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就是这样生活着的:一个忧郁的人。

我看了一些画,今天,阿梅达的人像触动了我。她画的五十四张人像挂在邮西艺术之家已经快两个月。我去看的时候,人虽然不多,零零散散十来个人,但看得出来,他们大多是游客,是文艺爱好者,他们在每一幅画前面或长或短地停留,有人拍照,有人带着和我一样的海鸥照相机。我没有拍照,走到一幅女人像前面,我被她吸引住了。她就像这副扑克牌里面的 Q,不大也不小,她有橙黄色不均匀的皮肤,头发是黑色的,戴着青色项链。我知道她是一位已婚的太太,大概是某位贵族的太太。她什么都好,只有脖子又细又长,却是歪着的。

也许正是她歪歪的脖子吸引了我,让我想起一根带有刺痛感的脖子。她习惯将自己拉长,这样脖子就会好受一点。為什么要读那么多小说?如果我早一点劝她就好了:不要在半开的挂着薄窗帘的房间里长时间读小说。

我希望能将这些画复印下来,保留它们原来的颜色。我要带几张有男人和女人的画像复印件。流动的牛奶代表欲望,静止的女人代表渴望。我见过那些不说话的男人。在一部以玛丽阿姨为配角的电影里,有三个类似的男青年,四个相似的中年男人,男青年去旅行,而中年男人则在一间烟雾弥漫的房间里打扑克。他们的样子就和阿梅达画中的男性人物一样——典型的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的欧洲男人,略带一点十九世纪末期爱尔兰男性的特征——他们的特征之一,都是忧郁。

忧郁。忧郁。忧郁。

无所事事,城市养活着他们。但我不行啊,我要工作,我的爸爸生病了,我的弟弟没有结婚,我的身体也不好,需要钱治疗和买药。我常常感到身心疲惫,没有力气。我爸爸说,有时间回来看看就好啦,回家住一阵子,家里的事情,那些树木啊草皮啊牛啊鱼塘啊,都交给弟弟。我几乎每天工作,有了工作,我也觉得安心,就像一辆路线固定的高空洒水车,沿着固定的路线早晨浇灌那些树。别看我平时嘻嘻哈哈,柔柔弱弱的样子,一坐到那张属于我的桌子前,屁股着了椅子,我就严肃起来了。我很少说话,我说话的时候慢条斯理,开会的时候拉拉杂杂说七八分钟,没有人打断我。没有人相信,我会在同一个岗位,那个为所有好作家好作品提供发表机会、不接受任何人来稿的刊物上一干就是十年。十年来我的专业技能没有长进多少,但绝没有退步。现在很少说话了,可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清楚,我去上班,就坐在那里,偶尔看看他们,就像从一面单面透明的镜子背面看着他们——他们看不见我,而我能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什么都清楚,就是不怎么说话。我不说话,也没有人指责我,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少,因为我在这里实在是太久了,我收到的明信片塞满了整整一个抽屉,我的工作簿写着二零零八年五月份发生的大事:

五月十二日,他们在默哀,我在国家图书馆附近的公交车站等车,我的对面是古人类博物馆,我正要去另外一个地方。

想起一位老朋友,他待我很好,人也很好,曾在我住的地方附近租房子住。那时他的妻子在外地,他们还没有孩子,他一个人整日工作,有时候和我一起吃饭,说一些他经历的故事。唉,我觉得累了。有一天我和爸爸说,爸爸,将房子再往上加盖一层吧,等我哪天回来长住。我爸爸说,傻孩子,等他老了再说吧。

我常常闷闷不乐,有一位没有教过我课的中学语文老师就这样劝我:

你看,你在首都成名,冠盖满京华,有车有房,儿女双全,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积极。我已经六十九岁了,最近有人常与我叹气人生有无意味、一个人应该怎样生活……我尚乐有所答。

你有你的思想追求,对亿万同时生活在这世上的人,可以俯视而无愧,而我觉得,你唯一欠缺的是健康。要健康,要快乐,要幸福,这是人之天性,有了这三项,我们还可以谈谈其他。你说呢?

这一位从未教过我课业的老师,听说我在外地小有所成,又不知从哪里听说我身体并不健康,也时常怀着消极的心,他时常鼓励我。我很感激,也觉得很意外。他已经七十多岁,拿着自己的一叠打印作品去我家里,拿给我爸爸看,请他转交给我看看;他写给我的短信,我竟无言以对。那封用大号信封由我爸爸转寄给我的信,我一直放在桌子上,慢慢积上了灰尘。

这是很好的事,我只想说:这样的快乐和美好,我当然也能够体会。

这个故事,就这么说完了——嗨!这算什么故事。好吧,亲爱的听众,又耽误了您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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