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九娘》谜团寓意新解
2020-03-03郑春元
郑春元
(广东培正学院论丛编辑部,广东广州 510830)
《公孙九娘》是蒲松龄以清初山东“于七之乱”引发的大屠杀惨案为本事创作的幻异作品,讲述了在于七案大屠杀中死去的公孙九娘的鬼魂与阳世间的莱阳生之间发生的冥婚故事。该作品笼罩着哀婉凄美的浓郁悲情,是一篇感人的血泪文字,在《聊斋志异》人鬼相恋小说中显得别具一格,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诚如袁世硕先生所言,在《聊斋志异》冥婚故事里,《公孙九娘》要算是意蕴最为深隐的一篇[1]。《聊斋志异》讲述了很多人鬼婚恋的故事,在大多数故事中有情人终成眷属,如连城、连琐、聂小倩、鲁公女、伍秋月等女鬼都能重返人间,与心上人结为连理。而《公孙九娘》的故事结局截然不同,公孙九娘不仅未能复活与莱阳生相伴终身,反而在与莱阳生结为夫妇后随即与他分手,连人鬼夫妻也做不成,最终阴阳永隔。《公孙九娘》这一凄惨的人鬼恋情结局在为小说人物留下无限遗恨的同时,也留下了诸多艺术空白和难解之谜。探求这些难解之谜隐伏的寓意,有助于我们把握作品的主旨和人物的情感世界。
一
《公孙九娘》中有许多令人费解的谜团:公孙九娘拜托莱阳生收葬她的骸骨,却没有把葬处告诉莱阳生,致使莱阳生再次前往鬼村莱霞里时迷失了道路,莱阳生此前多次来往于鬼村与阳世之间,为什么会突然迷路?莱阳生回乡后念念不忘公孙九娘,半年后再次来寻找她,一片诚心日月可鉴。公孙九娘显形见他,为何见了面却“若不相识”?公孙九娘在莱阳生走近自己时以袖遮面,随即“湮然灭矣”,她是否因莱阳生没有完成迁葬骨骸的嘱托而心生怨恨?蒲松龄借“异史氏曰”为莱阳生鸣冤叫屈的原因何在?这些谜团引发了读者的探求欲望。
从《聊斋志异》问世一直到今天,人们探求谜底的兴趣仍持久不衰。清代有人对公孙九娘的行为提出质疑,为莱阳生鸣不平。当然,也有人同情公孙九娘,责备莱阳生的疏忽大意。但明伦说:“忘问志表,生固多疏;而夜往路迷,不可谓非鬼之无灵也。况稷门再至,冀有所遇,此情实可以告卿。即独行于丘墓间,何难再示以埋香之所。乃色作怒而举袖自障,女学士毋乃不恕乎?”[2]687何守奇为莱阳生辩解说:“此亦幽婚也。不以葬处相示,彼此都疏,乃独归咎于莱阳,此异史氏所以有‘冤哉’之叹也。”[2]687梓园则认为莱阳生有过错:“志表乃第一紧要事,当先问之。此九娘所以恨也,乌得言冤?”[2]687方舒岩认为此事二人均有责任,“荒冢累累,全凭志表而别,莱阳生不能问,九娘亦不能告,二者均失。言惫言冤,俱未当也”[2]687。
现代以来,学界对《公孙九娘》中的难解之谜做了深入探讨,研究者大都认为公孙九娘责怪莱阳生没有为她迁葬,并对公孙九娘的反常行为进行了深入剖析。根据笔者所掌握的资料,代表性观点主要有以下几种。其一,公孙九娘对莱阳生辜负了嘱托的行为心生怨恨,因恨转怒,其深层原因是公孙九娘古怪固执,一意孤行,不近人情[3]65。其二,公孙九娘对莱阳生因存有误会而心生怨恨,感到绝望。莱阳生“再出现在九娘眼前时,九娘正像高血压患者,一个突然的悲喜使她中风般‘湮然灭矣’!这正是深情的集中爆发,毁灭性的爆发!所以九娘实在是看似绝情实是深情!”[4]其三,蒲松龄对笔下人物的误判。蒲松龄认为公孙九娘因为莱阳生辜负了嘱托而怨怼不已,因而冤屈了莱阳生,这实在是他并不了解他自己所塑造的人物。公孙九娘并未冤屈莱阳生,而是蒲松龄误解了公孙九娘。公孙九娘是个不同凡响、自视甚高的人,具有宁为玉碎、决不瓦全的刚烈诗魂,她不能原谅情人的疏忽正是对情人高度要求的表现,看似不近人情,却是其诗人不同流俗气质的反映[5]。这些观点属于有价值的见解,但是论者都囿于篇末“异史氏曰”中的一句推测之语,没有体悟蒲松龄真正的寓意,未能真正解开《公孙九娘》的篇中之谜。有些是对《公孙九娘》的误读,偏离了作品内涵,而且偏得离谱;有些则属于研究者在解读作品时先入为主,各取所需,没有仔细阅读作品。
二
文本细读有利于理清《公孙九娘》故事的头绪,揭开作品中的迷雾,理解作品的深刻寓意。作品对公孙九娘婚后与莱阳生话别的一段描述反映了她的心路历程,可以帮助读者正确理解公孙九娘的行为。公孙九娘与莱阳生结为人鬼夫妇,享受了快乐的时光,公孙九娘诉说了自己的心愿,也提出了劝告。她不愿继续在异乡做孤魂野鬼,请求莱阳生迁葬自己的骸骨。她还告戒莱阳生“人鬼殊途,不宜久滞”,催促他离开这个不祥之地,这显然是从对方角度考虑的。公孙九娘向莱阳生赠送了爱情信物罗袜,然后“挥泪促别”。从这一系列行为可以看出,她不仅非常明事理,是个贤惠善良的女鬼,而且对莱阳生怀有无限深情。她送别莱阳生的方式与众不同,不像民歌《走西口》中小两口送别那样依依不舍,女子“紧紧拉着哥哥的袖”,要“哥哥你慢些走”,而是“促别”,让莱阳生尽快离开这不祥之地。由此可见,公孙九娘是非常通情达理、深明大义的,不希望因为自己对莱阳生的爱而害了他。莱阳生由于忘记询问公孙九娘的坟墓所在,第二天又去找公孙九娘询问此事,却在乱坟累累的荒野中迷了路。其实,不是莱阳生找不到往返过多次的鬼村莱霞里,实则是公孙九娘关闭了莱阳生前往鬼村莱霞里的“大门”,就像《翩翩》中罗子浮返乡回来再也找不到与翩翩生活的仙洞一样。公孙九娘主动拒绝了莱阳生,避而不见,使他无法回到二人的冥婚空间。莱阳生拿出的爱情信物罗袜在瞬间化为灰烬,这表明公孙九娘彻底断绝了与他的感情联系,二人之间的爱情和婚姻到此为止。公孙九娘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委婉地告诉莱阳生,他们的分别不是暂别,而是永诀。由此可见,公孙九娘与莱阳生有过一段欢情之后,她的理智战胜了情感,她深爱莱阳生,但是不想让莱阳生受到伤害。在她看来,人鬼“幽欢”会“促人寿数”,人鬼婚姻不能长久,所以她毅然决然地割舍了爱情,爱到深处反而选择了“放手”。
有论者认为,莱阳生手中的罗袜化为灰烬而消失,是公孙九娘认为莱阳生有负所托,因而心怀恨怨之情所致[6]1223。这在情理上难以说通,不要说公孙九娘在托付莱阳生时并没告诉他自己坟墓的标志,就算莱阳生找到了公孙九娘的坟墓,挖出棺材并运送到千里之外,也不是他在一两天内就能办到的。
莱阳生在无奈之中离开鬼村后,一直没有放弃公孙九娘所托的迁葬之事。半年后,莱阳生又来到济南,希望能见到九娘,但因为无法进入莱霞里鬼村,就来到了南郊被屠杀者的乱葬场。公孙九娘知道莱阳生前来的心意,也感受到了莱阳生对自己的一往情深。上一次,她在莱霞里对莱阳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挥之以泪,催促莱阳生离开,但未能阻断莱阳生对她的思念。这一次,她不能再避而不见,准备出面将她与莱阳生的人鬼夫妻关系做彻底了结。公孙九娘选择了极端绝情的方式与莱阳生做彻底的诀别,目的是让莱阳生彻底忘却自己。以近似无情的方式表达真挚的爱,在现实社会生活中也屡见不鲜,比如夫妻中一方得了不治之症,为不牵累对方,往往极端粗暴地对待对方,找借口逼迫对方离婚,而对方在患病者去世后才明白真相。这一次与莱阳生再次相逢,公孙九娘所做的一切仍然是为了“促别”。这次的“促别”可以说是此前“促别”的延续,前后是贯通的:莱阳生对公孙九娘的爱是始终如一的,遇到任何困难都不会回头;公孙九娘对莱阳生的爱也是始终不变的,因为爱他而保护他不受伤害的情感也是前后一致的。上一次的“促别”,以爱情信物罗袜“随风寸断,腐如灰烬”为标志,公孙九娘的情感表达得较为委婉;这一次的“促别”,则以公孙九娘“湮然灭矣”为结局,公孙九娘的情感表达得十分强烈而决然。在笔者看来,公孙九娘这种怨恨绝情的表达方式不是责怪莱阳生辜负了自己的嘱托,而是以身体湮灭的方式告诉莱阳生:我们永远不能相见了,赶快离开此地,永远不要再来了。这是她长痛不如短痛的选择,貌似绝情实则是情感真挚,令人赞叹不已。《公孙九娘》的结尾与《宦娘》有相近之处。宦娘深爱着温如春,却担心自己作为鬼身对情人不利,于是舍弃爱情,毅然离他而去,“出门遂没”。宦娘“出门遂没”与公孙九娘“湮然灭矣”的行为方式是相同的,蕴含的思想情感也是相同的。
由此可见,公孙九娘显然没有因为莱阳生的疏忽而对他心生怨恨,迁葬是她强烈的愿望,但聪明绝顶、通情达理的她肯定知道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的。从情理上说,公孙九娘既然委托对方迁葬,就应该主动告诉对方如何找到自己的坟墓,而不是等对方来问,这是最起码的人之常情,她不会不懂。何守奇所评“不以葬处相示,彼此都疏”[2]687是有道理的,这事怪不得莱阳生。
或许有人说,公孙九娘的遭际无比凄惨,残暴的统治者把青春美少女变成了鬼魂,使她怀有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这股仇恨令她极其敏感,容易迁怒于人。诚然,公孙九娘是在异族统治者的铁蹄踏遍神州,处处高悬统治者带血的屠刀的背景下被杀的,但是在当时的大悲剧中,孤苦无依的冤魂何止千千万万,即使迁了坟,死者的冤魂未必能得以安息,那充塞天地的怨愤之情未必就能消解。因此,暴政才是公孙九娘悲剧命运的根源,她不会不痛恨夺去她性命的统治者,反而把怨恨转移到无冤无仇、至亲至爱的莱阳生身上。一个人的行为是有一定的逻辑轨迹的,公孙九娘那些看似绝情的行为,也有其深刻的逻辑所在。她对莱阳生的疏远和放弃,不是因为心理变态,而是因为她对莱阳生的爱。莱阳生再次见到公孙九娘时,她“竟走,若不相识”,显得非常冷漠;莱阳生走近前时,她面生怒容,“举袖自障”;莱阳生呼唤她时,她身体像烟一样消失了。公孙九娘的冷漠和发怒具有一定的表演性,是故意做给莱阳生看的,目的就是要“逼”走莱阳生。有人认为公孙九娘并未冤屈莱阳生[5],这是合乎作品塑造人物形象的实际的。至于说蒲松龄“不了解他自己所塑造的人物”“误解了公孙九娘”,这是读者的诠释与作者创作意图之间的差异问题,已经超出了笔者的讨论范围。
三
有些评论者因作品中一些带有迷惑性的描述而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莱阳生。比如:有人为了证明公孙九娘对莱阳生怀有怨恨的合理性,说莱阳生是个薄情的人,对公孙九娘缺乏深沉的爱,不能尽心履约,违背了迁葬的承诺[3]71;有人认为莱阳生再次寻找公孙九娘属于“不知自思,不知自重,纠缠不休”,还批评他没有才学,无法与公孙九娘诗文酬唱[3]63。这些说法太轻率随意,有的甚至属于“欲加之罪”。如果细读文本就可以发现,莱阳生是一个重情重义,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人。于七案大屠杀后,他甘冒风险来到济南祭奠亲友,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洞房花烛之夜,公孙九娘翻箱倒柜找出当年沾满血迹的罗裙,伏在枕上哭述着,哽咽不止,莱阳生没有丝毫恐惧之情,反而认真倾听公孙九娘倾述她的悲惨遭遇。公孙九娘离开时,他依依不舍,万般悲伤,好像心被掏空了似的,不忍离去。这些都说明莱阳生并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公孙九娘托他迁葬骸骨,他头一天夜里忘记询问坟墓标志,第二天赶紧去询问却因难以进入莱霞里未能如愿,时隔半年他又前来设法践行承诺,可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与公孙九娘久别重逢,看到她神情举止异常,自然要上前问个明白,这完全在情理之中,怎么能指责他“不知自思,不知自重,纠缠不休”呢?至于嘲笑莱阳生缺乏诗才,没有与公孙九娘诗歌互答,那就超越了故事内容而强人所难了。公孙九娘诗思敏捷,她的《口占二绝》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旨在感慨身世悲凉,抒发愁怨凄苦之情,本就没有期待莱阳生和诗的意思,莱阳生如果真的唱和一二首,反倒容易破坏小说营造的浓郁的诗的氛围。
在笔者看来,蒲松龄在留下了难解之谜的同时,“诱导”读者对莱阳生产生负面评价,这样的安排是有特殊意图的。蒲松龄以“异史氏曰”表达的“公孙九娘岂以负骸骨之托,而怨怼不释于中耶”[2]687,把读者的目光引到次要事件——人鬼夫妻因迁葬事的情感纠葛上来,能够达到两种效果。其一,《公孙九娘》具有强烈的批判性,把统治者的罪恶暴露在世人面前,作者故布迷阵的做法是一种独特的叙事策略,有利于远祸全身。公孙九娘这样一个具有容貌美、性情美、才学美的善良温婉的女子,亲眼目睹母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自己也随母亲死于统治者的大屠杀中。正值青春的少女香消玉殒了,一个美丽鲜活的生命消逝了,她的死是美的毁灭。公孙九娘生前的遭际是一场悲剧,死后仍然生活在悲剧中:她的冤魂滞留异地,远离故土,是那么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她在悲苦中得到的凄美爱情也不能延续长久,连迁葬骨骸这一愿望都无法实现,在黄泉下忍受着无尽的煎熬。像公孙九娘这样被屠杀的无辜者成千上万,作者以写实与幻想相结合的方式,把千千万万被屠杀者的惨状化入他创造的艺术形象中。《公孙九娘》在开头描绘了“碧血满地,白骨撑天”的屠杀场景,在篇末描绘了埋葬被杀者的坟场,“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2]686,这种屠杀的惨剧太过恐怖,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从故事层面看,这是屠杀者罪恶的“确证”;从社会层面看,这是对统治者的血泪控诉。如果说《梦狼》对统治者的抨击完全凭依了幻想的手段,故事内容子虚乌有,难以留给统治者以把柄,那么《公孙九娘》涉及当时敏感的政治事件,统治者的罪恶铁证如山,就很容易触及统治者的痛处。清代初期文网森严,蒲松龄不得不有所顾忌,因而在作品中放出一些烟幕,用障眼法转移当政者的注意力。其二,蒲松龄将公孙九娘的怨恨引向莱阳生,造成莱阳生之“冤”,借此为公孙九娘,为栖霞、莱阳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鸣冤。《公孙九娘》篇末“异史氏”评语中的“冤乎哉”,具有双关性,字面上是为莱阳生喊冤叫屈,实则为受到于七一案牵连的无辜罹难的百姓鸣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