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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遮蔽的女性体验与哲思
——以萧红《商市街》《沙粒》为例

2020-03-03杨思萱

理论界 2020年12期
关键词:萧军沙粒自传

杨思萱

一、《商市街》的主体生命体验

1936 年8 月中,萧红首部散文集《商市街》作为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二集第十二册,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署名悄吟。内收散文41 篇,长短不一。因为畅销,同年9月中,《商市街》再版。系列散文《商市街》创作于1935年3月至5月间,涵盖萧红和萧军在哈尔滨共同生活的1932 至1933 年,约一年半的光阴。全书从入住欧罗巴旅馆起,到最后离开商市街,似乎是以直线式的年月进行,可除几篇早在哈尔滨或上海等刊物上个别发表过,其余写作的确切时间未曾提过,所以无法确定事件发生的实际顺序。

1.艺术化的“女性自传”

萧红的中外著传研究者对她的“自传型”身份有过不同程度的表达。肖凤以为,萧红“可以算作是一个自传型的、抒情型的女作家”,〔1〕阅读中最吸引她的是萧红“那些带着明显的自传性的散文和小说”。〔2〕美国学者葛浩文评价“萧红在本质上是个善于描写她私人经历的自传体式作家”,她拥有“记叙日常偶发事物和情景的惊人本领”。〔3〕他认为,《商市街》“是萧红所有作品中最有自传性和最有力动人的作品”,《呼兰河传》“是她那‘注册商标’——个人‘回忆式’文体的巅峰之作”。〔4〕铁峰说:“萧红是位擅长情绪记忆的生活积累型的作家”,她的散文“更是生活的实录,而且是坦白率直的实录。”〔5〕

何为“自传”?素享有自传“教皇”的法国学者菲力浦·勒热讷在《自传契约》中定义:“一个真实的人以其自身的生活为素材用散文体写成的回顾性叙事,它强调的是他的个人生活,尤其是他的个性的历史。”〔6〕这个定义限定了自传作者与叙述者及人物的同一性、真实性,作品的散文体叙事及探讨的个性发展史。再观之女性自传的一般范畴,《商市街》与颇具历史性、英雄化,多由男性作家执笔的自传不同,它并不刻意把后一日的顺序强加于前一日,而是极力注视自己遭遇的生存艰难和精神伤痛,几成景象和印象的综合画。诚如下文所言:

女性的自我画像所充满的不是有条理、有次序而是参差不齐的述说法。她们生平的陈述不是照年月,清晰进行的,而是不连续的,分裂的,以独立的单位(不是连接的)章回组成的。女性的社会条件所形成的多面角色,似乎也创立了她们在自传方面的一种分散而多样性的典范。〔7〕

因此,《商市街》作为一部回忆性纪实散文,具有鲜明的自传色彩。“她想要写的是,在那段时期,自己也曾作为一个人感受过、思考过。她在强烈地自我辩护,自己并非一个在萧军庇护下的羸弱可怜的‘安琪儿’。”〔8〕它一方面细腻真切地展示了她极端的物质性磨难与困境,一方面“钢戟向晴空一挥般的笔触”不可遏制地倾泻着旁人难以感同身受的切肤体验及内心冲动,既有悲哀到“面包要吞了我”的脆弱,又有坚忍到“因为已经不是娇子,哭什么”的坚强。自我的体认、表达与形塑娓娓浮现于字里行间,因而成为索解作家珍贵的“象形文字”。

如果要确切地形容《商市街》,可以说它是一部处处流露萧红其典型个性、阐发其女性经验的生活轶事、想象(即艺术性)重述。任何重要的历史事件或作者在该期前的生活,在无形中消遁,一贯保持了她“那种在极其具体琐细的事物上发现情趣,对极微小平凡的事物保持审美态度的令人羡慕的才秉”,〔9〕使人既能见其行动的外表,又可察其情绪的本质,已然超越了自传一般的价值。

回望20 世纪30 年代前后之种种,“传记热”的涌动也更为客观地解释了《商市街》系列散文的应运而生。胡适在《四十自述》自序中开篇就说:“我在这十几年中,因为深深的感觉中国最缺乏传记的文学,所以到处劝我的老辈朋友写他们的自传。”〔10〕这段话写于1933年6月27日,推算回去,他的这一集历史意识与文学考虑的想法在更早之前,业已形成。经过胡适之大声疾呼以及其他如郭沫若、邵洵美等自传文学的“助产士”,大致从20年代末开始,一批三四十岁的文学家纷纷写作自传或为他人立传。如沈从文、张资平、巴金、林语堂、郁达夫、郭沫若等。女性的声音也渐渐浮出地表,如庐隐的《庐隐自传》、谢冰莹的r《一个女兵的自传》、收入《女作家自传选集》中的诸作、《当代作家自传集》中陈衡哲的《自传》、李曼瑰的《作而未成》等。

诚如郁达夫《日记九种》后叙所坦露的“文人卖到日记和书函,是走到末路的末路时的行为”,是“以糊口养生的”。〔11〕20 世纪30 年代的政治高压一度强化了文化领域的管制,自由的言说空间被压缩,作家的创作题材大受束缚。自传创作适时地成为不少现代作家避开文网并取得可观经济收入的有效途径。阅读《商市街》时,我们亦能够感受到那种随时有拘禁之虞,受侵扰和恐吓的危险的氛围。

2.《商市街》小识

二萧都曾记叙过在哈尔滨的共同生活,但是他们表现的内容和立足的视角却大异其趣。萧军的《烛心》完成于1932 年12 月25日,1933 年连载于《国际协报》副刊,后编入二萧合著的集子《跋涉》。作为作者多次强调的“实录文字”,此文较早以小说的形式呈现了二萧的初识与随即的“狂恋”。1936 年9 月,二萧两地异居,萧军又基于自身维度审视与萧红的初始遇合,创作了《为了爱的缘故》。两文通过他“英雄救美”般的拯救、“医院逞威”式的强武及“放弃游击”所做的牺牲等等,一再突现具有“支撑/依附”意义的二元对立结构关系的场景。而萧红在《商市街》中以入住欧罗巴旅馆为开端,只字未提两人初遇时情感推演的过程,同时回避了自己婚恋、弃儿的创伤经验,巧妙消解了萧军文本中潜在的“救赎”设置,使二人在平等、纯粹的两性关系中开展他们的新生活,即便这样的新生活也很快就露出穷困、破败的本相。

饥饿、寒冷、病痛是笼罩《商市街》始终的鬼魅,在《饿》中,当“那种想头越想越充涨我:去拿吧!”似乎“‘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在《提篮者》中,门外有别人在买提篮人的面包,“即是不开门我也好像嗅到麦香”。她毫无保留地呈现自己视觉、嗅觉、听觉甚至是在幻觉上体验到的饥饿感,同时在“更冷的时候,我还能坐到铁炉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飞雪》),“对着这一块木柈,又爱它,又恨它,又可惜它”(《最末的一块木柈》)……饥寒交迫的景象纠缠不绝,宛在目前,进而频频出现对“家”的反诘和感喟:“这就是‘家’,没有阳光,没有暖,没有声,没有色,寂寞的家,穷的家,不生毛草荒凉的广场”(《他的上唇挂霜了》)。家的失落感与空虚感逼迫“我”的不断物化,如“我好像落下井的鸭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绝”“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没有意义吗?……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机器相像”。“我”的主体情绪晕染在他物上,达成摄人心魂的效果:“窗子一关起来,立刻满生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这样,既详尽传达了当时经历者“我”在生命线上挣扎时的心理意识流程,也深入揭示了当下已经成为名噪一时作家的叙述者“我”的理性反思。经验与叙述之间必要的距离,丰富了《商市街》的审美意义,使它没有流于一般爬梳往事的生活记录。

如果温饱的诉求给萧红带来的只是生理上的苦难,那么由“爱的哲学”分歧出的情感缺憾,令我们能够对今后二萧的情感变故重获了一种始源性的理解。《夏夜》中,有钱的房东三小姐汪林向郎华要好,即便之后二人理性的结束,“我其实知道”一语还是打破了她表面叙述的故似轻松,隐忍下来的伤害自不待言。《家庭教师》中,昔日恋人敏子缝的破旧袖口引发了郎华的回忆,他一面试图承认旧情已过,一面又陷入忘情的回念而全然忽视了枕边人的感受,甚至情难自禁地在被子里边紧紧捏了“我”一下手。难怪会引起“我想:我又不是她”的直截表露。经过前两段情感暧昧,《一个南方的姑娘》中,程女士的出现又带给了“我”深重的危机感与宿命般的搅扰。程女士频繁的到访,一味地参与进二人稍稍安稳的生活,不仅常见,她还给郎华写信了。这一并不得体的做法,郎华竟也回应了。虽然最后,程女士带着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愁”回南方去了,辞行时,因为碍于“我”,也不能对郎华诉说过多的离情别绪。经年之后,萧红轻描淡写的铺叙实际上潜藏着无以言表的隐痛。

倾心之人与其他女性的交往一次次显现越轨的迹象,这比邻情感背叛的爱之变故,即便是在相识之初就已然得到对方“爱便爱,不爱便丢开”“丢不开,便任他丢不开”的回答,依然让人措手不及,相较于事实发生之时只能怆然舔舐创口与无助地任凭眼前的裂隙愈演愈大,创作《商市街》时的萧红,不仅能够借曹先生的谆谆教诲“爱是爱,‘爱’很不容易,那么就不如爱艺术,比较不空虚……”流露心迹,也能够理性看待萧军出于爱的名义始终将自己当作孩子,时刻力图指导为人或为文。《广告员的梦想》中,当悄吟有意去找一份广告员的工作时,郎华一面表示了“尽骗人”“那样无聊的事”的消极态度,一面留心关注,迫切地希望参与老秦的画广告;当悄吟可以获得20元的月薪并且当夜工作到十点钟才回家,等待她的却是郎华的醉酒和责难,最终导致了二人的双双失业,“广告员的梦到底做成了,但到底是碎了”。在和《广告员的梦想》极具对称性的《他去追求职业》中,郎华外出找工作时,悄吟在家中苦苦守望,并且不断地想起他“着湿的帽子”“着湿的鞋子”;等他一身寒意回来时,悄吟对他百般呵护,体贴地不愿直言自己的饥饿。这一例典型的冲突加速攲斜了郎华和悄吟在家庭中的不平等,意味深长地暗示了悄吟作为女性的附属性。同时敏锐如萧红,悲哀地体察到在娜拉式的精神示范下觉醒的新女性,不得不承受来自社会和男性的双面压迫。

当然,她并非简单停留在对女性不幸命运的无限同情上,她也坦然指出女性自身存在的劣根性。《度日》中,“他出去找职业,我在家里烧饭,我在家里等他”,每天围着火炉台转,做着循环往复的琐碎家务,一切只能用“这不是孩子时候了,是在过日子,开始过日子”来慰安自己。《搬家》中,“我”居然也和小主妇一样半生不熟地调着晚餐,可是“不做妇人,哪里会烧饭?不做妇人哪里懂得烧饭?”这种传统伦理观念约束下的妻子品性为两人在以生存为第一要义的艰难生活中注入了脉脉深情,他也“像春天的燕子似的:一嘴泥,一嘴草……终于也筑成了一个家”。〔12〕两人相依相偎的真情是不言自明的,然而在“牵牛房”朋友家做客时,二萧不谋而合地都将松子充饥,使萧红错愕地明白了:“两人的感受怎么这样相同呢?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因为饿,才把两个人的感觉弄得一致的”。所以,当面包和盐不再成为他们唯一的生命线(一定程度上似乎也被当作了感情线),迥异的情爱观和性格上的不和谐日渐彰明,两人的关系不得不面临新的考验。

二、《沙粒》内心化的“悄吟”与哲思

1936 年11 月24 日,萧红自东京致萧军的第三十封信中写道:“现在我随时记下来一些短句,我不寄给你,打算寄给河清,因为你一看,就非成了‘寂寂寞寞’不可,生人看看,或者有点新的趣味。”当时萧红所提及的“短句”即是她正在创作的组诗《沙粒》。它们短的三两行,长的也不过六句。1937 年3 月15 日,《文丛》第一卷第一号刊载其中34 首,署名悄吟,标明作于1937 年1月3 日,东京。由此可见,组诗《沙粒》是萧红近一个半月断断续续写作而成的。

1.从1936年至1937年萧红书简说起

1936 年7 月17 日萧红离开上海,东渡日本,至1937 年1 月9 日启程返沪,近半年蛰居东京的独立生活,是她一生中弥足珍贵的时期。关于这一时期萧红的生活境况和思想状态,1978 年8 月26 日至9 月20 日,萧军对二人的一批信件加以辑存、注释,其中就保存着萧红由东京寄上海、青岛的共三十五封信(补入一封《海外的悲悼》,转抄于《鲁迅纪念集》)。萧红原信和晚年萧军的注释,实际上是42 年后二萧超越时空的对话,也算是二人继《跋涉》后的再次合作。萧红细腻、详实的日常呈示与渐趋自觉的女性意识,萧军站在后续立场对萧红的重新解读与单向塑造,以及二人对往事的记述与回忆,这份极具参考意义与文学价值的史料有诸多细节传递出耐人寻味的信息,自然成了今天认知萧红此段人生经历,体察二萧关系的重要切入点。

在第1封信的注释中,萧军解释萧红此行的原因是“由于她的身体和精神全很不好”,采黄源提议,除路程与资费之外,考虑日本可作休养、学习的环境,又有华夫人照应。萧军不厌其详的叙述折射了当时日本留学热的景象,但却对萧红为何“身体和精神全很不好”未做充分交代,这无形中便确定了萧红体弱多病的形象基调。值得思考的是,一些撰传者对萧红赴日的缘起有不同程度的描述:

同时,两萧之间体质上的不谐和,也在一个少女身上明显的透露了。萧红感觉到自己是被冷落了。……这空虚与寂寞又掩蔽了前一种社会从属性的感觉。……实际上,她已经受不起这一缺憾引起来的折磨了。一九三六年秋天,她到了日本……〔13〕

《萧红小传》

她在当时的文坛已颇有名气。可是在家中,她与萧军的关系却已逐渐恶化到极限。年中,萧红终于采取断然措施离萧军而去。〔14〕

《萧红评传》

7 月,萧红决心东渡日本。“走吧,还是走。若生了流水一般的命运,何又希求着安息!”她只有躲到日本,去平静自己不安的灵魂。〔15〕

《我的婶婶萧红》

《萧红小传》指明二萧身体素质上的落差,但是由于爱的缺憾、从属性地位而引起的烦闷与哀愁显然是萧红决定此行的更关键原因。《萧红评传》直言二萧破碎的关系,并且认为这决定主要来自萧红,“逃避情感上的痛苦也是合理的”。《我的婶婶萧红》引用了《沙粒》之一首,挑明了“桃色的故事在销蚀萧红的身体”。各家揣摩,不应偏听偏信。但是,考虑到萧军在此信注释中并未提及自己与萧红的情感状态,使人不免存疑:萧红当时的身体情况是否弱到需要漂洋过海、远渡异国调理?

萧红初到日本时,正值7 月中下旬东京酷暑,孤悬异国的枯寂,人地生疏的无措,不识日文的空虚,再加之病痛折磨,让她的生活非常难挨,“真是好像充军西伯利亚一样”。萧军理解她当时的处境是“举目言笑,谁与为欢?”东亚学校开课前两天,便衣警察的滋扰又极大地破坏了萧红的安全感,使她在频繁给萧军的去信中(第十五信、第十六信)几度流露中途回国的想法。9 月12 日,萧红在信中如是写道:“我主要的目的是创作,妨害——它是不行的。”可见,文学写作是“作家萧红”东京之行的真正动机,孤寂的烦扰可以排遣,身体的病弱可以疗救,而来自日本警察的窥伺,让她彻底陷入了人身安全无法得以保障的焦虑与惶恐。的确,这段备尝艰辛的时期,萧红笔耕不辍,维持着作家的生命力:在萧红的去信中,对写作进展的着墨多而详,可见写作于她始终是第一位的。

到日本两个月后,萧红在东亚学校的课程已经进行了一周,生活的充实使她的情绪开始安定,能够有闲心要管到一些身外的装点。尔后,获悉鲁迅先生病逝的萧红在一段时间内身体和精神状况又有恶化,打击之沉重,心情之哀痛,离群之寂寞,使她实在难作悼念之文章。她在东京遥祭着安慰她漂泊灵魂的恩师,并且竭力坚持有条不紊的生活:听郁达夫的讲演、规划第二期的语言学习、买旧画聊以消遣寂寞。第二十九信中,萧红诗意地描绘自己的月夜自省:

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

尽管承认自己如蛹在茧,希望和目的远且大,她仍然充满欣喜地体悟到眼前生活的珍贵。“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是平安易逝,不免忧心忡忡。从孤孑的熬煎到当下“诗意的栖居”,她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东京生活已近四个月,她逐渐享受一个人面对自我的愉悦,并对过往人生加以充分省思。在这一过程中,坚持写作,女性自主、思想独立等素质让她的心灵慢慢变得“强”起来。这在萧军眼中,或许权作孱弱的另一层表意——“逞强”与“倔强”来解。此后,萧红考虑将《弃儿》的脚本影戏化并产生到法国去研究绘画的欲望,这一系列想法反映了她对文学以外的其他“传达情感”的研究领域的兴趣。同时,萧红的日文进步很快,简单的文章(如《文学案内》)和日常会话(如与房东办办交涉)都能看懂听懂。因此,这一阶段她感到了日本的病态、干枯,对日本民族的不健康处、人民生活的不自由也表达了深切的同情。

总之,从三十五封萧红原信来看,在去留问题上,她虽多有反复,但最后坚持的依然是照原计划住上一年,并在第三十二信中第八次表达了不回去的决心。

东京为萧红静默地专注自己的内心提供了一个依庇之所。异国孤旅的她逐渐打破了以往对故乡冷漠的观照,不断地在文字里进行精神还乡。这一时期创作的《家族以外的人》《王四的故事》和散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等作品中,故乡都是饱含着童年后花园情结出现的。作为恋人的萧红,也得以重新以恬和的心态远距离地审视与萧军的情感关系。组诗《沙粒》无疑集中记录了她在东京一个人的心史。

2.《沙粒》小识

从触景生情的抒情短诗,如《可纪念的枫叶》《偶然想起》等,沿着因沉湎初恋而激情谱写的《春曲》、为情人黯然神伤的长诗《幻觉》再到抒怀失恋之痛的《苦杯》,萧红所经历的感情变故有了完整的展现。组诗《沙粒》一改以往的顾影自怜,直面与萧军的情感危机并将之公诸于世。坦白如“理想的白马骑不得,梦中的爱人爱不得”,“失掉了爱的心板,相同失掉了星子的天空”。此两首在简洁凝练的诗形中意蕴了深远的智思:梦中的爱人类比理想的白马,同样遥不可及;丧失了爱的心灵类比没有星光的黑夜,同样是死寂和无望。哀恸如“此刻若问我什么最可怕?我说:泛滥了的情感最可怕”。此首采用问答完整的设问形式,强调在异国他乡独自承受百般磨难,体会无限孤茕,但让人最害怕的还是滥情。萧红用沉静的笔法将心中纡郁难释的哀苦恰切地传达出来,对两性感情的处理开始自觉地由一味的投入转为智性的节制。

近来时时想要哭了,

但没有一个适当的地方:

坐在床上哭,怕是他看到;

跑到厨房去哭,

怕是邻居看到;

在街头哭,

那些陌生的人更会哗笑。

人间对我都是无情了。

《苦杯·十》

眼泪对于我,

从前是可耻的,

而现在是宝贵的。

《沙粒·三七》

两题的诗意超越季节轮回,宿命般地得到了衔接:同样是催人恸哭的心境,前一首中诗人还在为“哭不出”——因为难觅隐僻的地方可以排遣悲绪与怨忿——而深感“人间无情”,后一首诗人已然能够驾驭情绪洪流的泛滥,视从前悲戚的遭遇为一次次宝贵的历练。痛定思痛,萧红不断省察自己曾经狭小的天地,进而倾心感悟自然中的芸芸物象,捕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情思,令其笔下的花叶草木、沙石大漠、旷野高天、风霜雨雪皆有人情,在喷薄地吟哦爱之“心底歌”以外,体察情感世界其他丰富的内涵。如追思迢遥的故乡和童年时的睹物怀旧之情:“钟楼上的铜铃”“屋檐上的麻雀”“东京落雪”的景象,目之所及,情归处都根植在“故乡”二字。还有:

野犬的心情,

我不知道;

飞到异乡去的燕子的心情,

我不知道,

但自己的心情,

自己却知道。

《沙粒·三〇》

这一首颇有庄惠“濠梁之辩”的哲思。萧红基于人和犬、燕是不同的生物这一认知规律,在诗作中声称自己并不知道野犬与迁徙季燕子的心情。然而自己客居扶桑,当以艺术的心态去看待宇宙万物,孤羁的苦寂不免就会移栽到犬、燕的情绪上,是所谓《人间词话》中“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反之更衬托出萧红去国怀乡的情思。那么,当越洋独旅平安又不平静地结束了,久盼的归期提前到来时,萧红仍难消“从异乡到异乡”的怅惘之感,因为曾经在物质上不吝帮助、精神上给予慰藉,又在社会关系和出版创作等方面全面关照她的鲁迅先生猝然离世了,大陆新村再没有一个值得她倾诉的寓所。而萧军再一次越轨的“无结果的恋爱”使二萧间的情感裂隙愈加难以弥合。上海已是没有鲁迅的上海;萧军却是真正爱上了别人的萧军。〔16〕本是归途,却让人意难平:她必然对这“异乡的风霜”无所适从。

萧红不断地由一个炽热的主情派现代小诗吟者而渐渐成长为女性价值与生命意义的洞察者,努力挣脱先前抒情小我的拘囿与思维的重复模式,达致对“海洋之大,天地之广”的生活和生存的思考,留下那“沙粒”一般的情绪沉淀后的风化物。如萧红关于孤独,明显带有思辨色彩的体味:“从前是和孤独来斗争,而现在是体验着这孤独,一样的孤独,两样的滋味。”1938 年,萧红在重庆时曾对友人倾吐:“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17〕用这一语来概述萧红留日期间常踽踽独行的生活姿态是贴切的,并且她对“沙发”“火盆”这一类形单影只的东西俨然有了依赖感、亲切感。既然孤独纠缠不休,难以逃脱,那么不如从与之拼斗的暗战中全身而退,忍受,甚或享受。一种孤独,两般滋味,全在萧红心志的坚毅、心性的沉稳。没有相当程度的孤独,是不可能有内心的平和的。除了对孤独、悲哀、痛苦的理性阐发外,萧红总能敏锐发掘生活的真理:

朋友和敌人我都一样的崇敬,

因为在我的灵魂上他们都画过条纹。

《沙粒·一〇》

鲁迅曾在《再论文人相轻》中说过:“他得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18〕这里,萧红似乎自觉地向导师的襟怀致敬,以开阔的目光接纳生命中友善与敌对的声音对自己灵魂的雕琢。迅速成长的萧红也从省察自身的灵魂进而推及更广阔的人的世界:

月圆的时候,

可以看到;

月弯的时候,

也可以看到,

但人的灵魂的偏缺,

却永也看不到。

《沙粒·一九》

萧红意识到月有阴晴圆缺,人性亦有之,她对如何理性交际产生了一点真知灼见,在“可厌——可爱”“脏污——纯洁”的正反对比思考中,展示了走向人林的姿态,这或许可以作为1939年《七月》座谈会上,她表示“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的思想滥觞:

可厌的人群,

固然接近不得,

但可爱的人们又正在这可厌的人群之中;

若永远躲避着脏污,

则又永远得不到纯洁。

《沙粒·二八》

三十余首小诗不胜枚举,但组诗《沙粒》显然不能再简单地以对情感生活的一唱三叹而蔽之。萧红一生饱受颠沛,在短暂地栖息东京富士见町时,敏感纤细如她,内观自身情感遭际,睿智地触发了“我本一无所恋,但又觉得到处皆有所恋”这样一种不乏哀伤之意,烦乱之思。如何于生无所恋的绝境过后,抵达仍有所恋的逢生之地?《沙粒》如实记录了萧红日趋冷静地调整情感态度的心路历程,勇敢地正视自我人性中的弱点,从沉湎于恋爱悲喜的悄悄低吟中,转向人生的探索与追求,生命的体验与沉思。在某种程度上,留日生活的历练对萧红此后的情感取向、写作立场都产生了不容置否的影响。或许,在东京孤旅的那半年,苦难与内心的合谋,成就了萧红。

三、结语

萧红曾在十月二十四日致萧军信中写道:“过了这一个最难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后总是比开头容易平伏下来。”这本是为恩师过世,交代萧军宽慰许广平的话,用在萧红自身竟也恰如其分。从1935年春写作《商市街》到1937 年初完成《沙粒》,萧红在体尝成名女作家甜果的同时,一再经历情感的创痛,在家国动荡的困境中,她几乎是自觉地选择了这种保留心灵证据的天然文体。《商市街》从哈尔滨流浪生活之中的私人空间入手,详尽地描绘基于身体感的主观经验,既表现深陷窘困之中那对倚赖与温暖的渴望,又隐含对个人家庭角色的困惑与焦虑,试图追求在家庭和社会环境中的双重独立性;《沙粒》写于萧红蛰居东京这一人生转捩时期,当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苦闷与孤寂的症结所在时,她不再沉溺于爱情神话,欲以平和的心态和澄清的理性建构一种主体间的两性关系,并将更多的视线投入到了沉思生命与体认生活上,从而初步完成了对自身情感的探寻与人生人性的思考。从哈尔滨商市街到上海永乐坊再到东京富士见町,从逃离到再次逃离,萧红一如既往地“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也正因这一对人类情感价值的顽强坚守,才有了其文其诗难以遮蔽的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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