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永顺土司族眷中女性品德及社会地位
——以永顺土司墓志铭为研究依据
2020-03-03瞿宏州瞿州莲
瞿宏州 瞿州莲
(吉首大学 师范学院,湖南·吉首 416000)
明代是永顺土司最为辉煌的时代,无论是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都达到历史鼎盛,成为西南地区大土司之一。2015年永顺老司城土司遗址成功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之后,永顺土司已成为土司研究的热点之一。不过,目前学术界关于永顺土司问题研究,聚焦于历史沿革、政治制度、经济发展、改土归流等方面研究居多,而对女性土司或土司族眷等方面研究却较少。由于土司承袭制度的规定,女性也具有担任土司的权利。正是永顺土司历史中的一些特殊原因,因而曾出现过一些土司权力的真空,致使一些土司女性族眷社会地位得以提升,在永顺土司历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鉴于永顺土司族眷的文献资料极少,大多只是保留在碑刻、族谱等民间文献中,因此本文以老司城土司碑刻为中心,对土司族眷中女性品德和社会地位进行探讨,以期深化土司问题的研究。
一、明代永顺土司族眷的妇德表现
明代永顺共有12位土司,目前发现永顺土司碑文百余块,但有关女性土司的碑文极少,涉及到的碑文仅有5块,且都为永顺土司彭显英和其子彭世麒妻妾墓志铭。这5块铭文对永顺土司彭显英和其子彭世麒妻妾的生平均做了详细记载,这对我们研究明代永顺土司族眷的妇德提供了极宝贵的资料。
所谓妇德,讲的是封建时代妇女的品德。《礼记·昏义》言:“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郑玄注:“妇德,贞顺也。”晋人张华在其《女史箴》中说:“妇德尚柔,含章贞洁。”[1]明代学者徐士俊对妇德曾有这样的解释:“幽闲贞静,古人所羡。柔顺温恭,周旋室中。能和能肃,齐家睦族。”[2]学者认为妇德主要体现在“幽闲贞静、柔顺温恭、齐家睦族”这三个方面。幽闲贞静,谈的是个人修养,即强调心静,唯有心静,才会与人无争,自然显得柔顺温恭,也自然会齐家睦族了。不过,对妇德的解释有着时代的差异,也有解释者的个体差异,不同的人的理解是不同的。如有学者认为妇德还包括尊老爱幼、相夫教子、宅心仁厚、勤俭节约等。可见,从妇德的基本要求来看,主要是强调女子贵柔,应该柔情似水,温柔可爱,与世无争。这是对封建时代所有妇女的共同要求。明代永顺土司的女性族眷是否也具备这样的妇德,笔者从以下碑文加以证实。
据《明故彭淑人刘氏墓志铭》记载:“土司家法甚严,内宫不出于外,故淑人刘氏殁,其详不可得闻也……事姑有孝行,每修馈食,必极甘旨精洁,否则不敢进奉也。其事天祥也,无时无处而不敬,戒尝自言曰:‘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妾敢不敬戒,而违我夫子乎?’尤谦卑以礼。元嫡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嫡未之云,则弗入弗坐弗食。至其于侄娣,尤能蓄而无嫉妒。其于卑使下贱,尤能赒恤,非怙终所犯,不轻詈责笞辱也。”[3]该碑文墓主是彭世麒的侧室刘氏。由于“土司家法甚严,内宫不出于外”,因此,刘氏出生情况不可得闻。在彭世麒任土司第二年嫁入,她当年22岁,嘉靖十年(1531年) 去世,享年60岁,在她去世后的第二年,彭世麒也去世,前后服侍彭世麒长达近四十年之久。这段碑文对刘氏嫁入后生活做了详细记载,几乎将土司族眷刘氏温柔的品性描画得淋漓尽致。就刘氏而言,自从嫁入永顺土司彭世麒家,成为土司族眷以来,几十年如一日,确实是“幽闲贞静,柔顺温恭,齐家睦族。”完全可以视为妇德的典范。
除了刘氏之外,彭世麒的其他几位妻子同样如此。彭世麒的发妻,号为“仁房”的彭氏,系两江口长官彭胜祖次女,13岁嫁给彭世麒为妻,死于嘉靖六年(1527年),享年52岁。服侍彭世麒长达近40年之久,《仁房夫人墓志铭》对其嫁入后生活做了较为详细的记载。碑铭上这样记载道:“彭侯甫冠,以礼聘娶江口长官彭胜祖次女,年十三归事彭门。事上以道,御下以恩,柔而不失之弛,慎而不失之矫。及侍奉诰封太老夫人,视膳问安,虔恭寅畏,虽寒暑不易其节。太老夫人孀居时,悲慕逾节。夫人彭氏劝思亝,东创虎庄,西创摆以庄,惟殽核于进,亲执筐筥以供游宴,有以慰亲之欢。妯娌间未赏有纤毫厚薄,曰昕、曰端、曰信、曰兰、曰保,房辈咸乐,興德而称慕之。凡综理干務,井井有条。彭侯累承檄命,精忠报国,亦夫人有以相之,可谓贤矣乎!噫,思亝以仁房名之者,所以最其德也……主器子使君袭荫勋爵,受封骠骑将军,夫人慈爱抚恤,无所不至。得轩君亦笃于孝敬,而克于子道。”[4]该铭文记载了彭氏侍奉长辈遵行着道德规范,管理下属给予恩惠;侍奉诰封太老夫人,十分地虔诚并毕恭毕敬;与妯娌间和睦相处,未赏有细微厚薄之差;辅助丈夫彭世麒报效国家;对待庶子彭明辅视为己出,彭明辅对她也很孝敬。管理家务井井有条。总之,她是温柔心静,与人为善,品德高尚。彭世麒用“仁房”称之,这是对彭氏最好品德的称赞。
彭世麒的另一侧室向凤英,系腊惹洞长官司向源长女,也是彭世麒长子彭明辅(后来继承彭世麒司位) 的生母,死于弘治十八年(1505年),享年29岁,因为她贤淑深得彭世麒的宠爱。据墓志铭记载,“先是弘治丙辰,以侯职受诰封,向固让于彭,且曰:‘我虽总家政,而彭实先于我,此人伦也。’故彭受冠珮,而向益有贤声。”[5]向凤英是彭世麒的侧室,但是却负责统管家政,大小事务都由其处理。后来朝廷因彭世麒的战功而诰封其夫人。论出力大小,理应诰封向氏,但向凤英却礼让彭世麒的正室彭氏,还劝说彭世麒,要从社会人伦道德的大背景去考虑,不必争名争利。荣誉面前的隐然退让,确实显示出向凤英品德的高尚。旧时无论是皇宫还是百姓,嫔妃之间、妯娌之间,兄弟姊妹之间,为了名利,经常是争得你死我活,或暗施诡计,或明火执仗,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向凤英面对朝廷诰封这样显赫的名誉,却能够从人伦大德出发,为了家庭的和睦,依然悄悄退让,这样的胸襟和内在的修养确实难能可贵。
从上述材料中,我们了解了永顺土司族眷品德柔顺的一面,但永顺土司族眷中也有品性刚烈的一面。如明代永顺宣慰使彭显英的侧室彭氏,被封为“太淑人”,即彭世麒的亲生母亲。系永顺土司下辖两江口长官司长官彭武次女,生于天顺二年(1458年),死于嘉靖元年(1522 年),享年65 岁。由于宣慰使彭显英的原配彭氏,即她的姐姐无生育,于是,原配彭氏多次劝彭显英纳其妹妹为妾,“吾妹幼而慧秀,父母慎择所归,君□为之再聘可也。”“太淑人”彭氏17岁嫁给了彭显英,生了两个儿子,即彭世麒、彭世麟。彭氏33 岁时,彭显英去世,当时,长子彭世麒只有13岁,永顺土司内大小事务均由彭氏处理。“太淑人入门,年十七。初,不以久远富贵怠志,课童戒婢各尽力,于诸物务服,勤妇道,楷范严明,诸母以下,竦然敬畏。正斋嘉兴,故能一切内外事属,悉付综理,略无难色”[6]。正是由于彭氏责任所在,从碑文记载可见,她对子女和下人的管教方面很严格。这里所言的彭氏之妇德,突出的是阳刚的一面。但是这种阳刚,并非严苛,是当时局势的需要。一是宣慰使彭显英常年外出率兵为朝廷效力,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依靠她处理,处理家中内外大小事务时,需要刚烈果断,大刀阔斧,才能维护土司家族事务的有效运行和家庭内部稳定;二是丈夫彭显英死时,孩子们还小,需要她出面理政。
二、明代永顺土司族眷的国家伦理意识
明代土司族眷的品德不仅局限于个人的道德修养或家庭伦理方面,而且还超越了族群伦理的层面而进入到国家伦理层面。明代土司族眷具备了国家意识,对朝廷承担自己应该的责任和义务,其影响所及已经超出了土司家族之外。
永顺土司族眷的国家伦理意识表现在教子的过程中。旧时妇女的主要职责在于相夫教子,尊老爱幼,和睦家庭。教子常常是她们的日常责任。尤其是当自己的丈夫逝世以后,这种教子的责任就重重地压在她们的肩上。永顺宣慰使彭显英的侧室“太淑人”彭氏就是这样一位代表,丈夫彭显英死后,她承担了教育子女和处理永顺土司的重任。据墓志铭记载:“成化丁酉十三年,始生长男世麒,秀异过人,未四岁,教之字义小诗,及成童,延师责以经学。每夜读,太淑人执女工陪之,虽祁寒盛暑,未尝少懈……但闻朝廷征调,寝食俱废,叠叠与彭公(世麒) 曰:‘尔父遗尔未几,就蒙恩遣。尔当竭力图报,切勿扰有司之费,当取名不朽。倘有功于皇上,抑且伸尔父之志于泉下矣。唯母之言。’弘治五年,征银山岭,六年征贵州都清,十四年征普安即本省武靖,十七年征广西思恩府,正德五年征川陕流贼,各省征调,愈出愈奇,是母之教,得以成子之忠也。”[6]这段文字较为详细地记载了太淑人彭氏教子有方,永顺司内大小事务,都来询问她,彭世麒任官做事,司内大事均得请教于母亲。大家都以她为表率。“太淑人”彭氏常常勉励儿子彭世麒,掌管政事必须先遵守规则,在接到了朝廷的征调后,彭氏不断告诫儿子彭世麒,要竭尽全力地图报国家,以告慰九泉之下的父亲,不要向朝廷各部门乱要费用,应当取之有名,留下好名声。彭世麒担任宣慰使后,多次奉朝廷之命,出外征讨,为朝廷平息内乱,安定了社会秩序和维护稳定,做出了贡献。这得力于母亲的教诲,成就了儿子彭世麒的忠诚。可见,彭氏在对子女教育中,时常将国家伦理意识灌输到自己的孩子的心中,让他们从小就懂得国与家的关系,了解自己对国家的责任。在这种教育中,她将对国家的忠诚与对父亲的孝敬融合在一起,从而让其孩子知道忠诚国家,就如同孝敬父母一样。
这种忠君爱国的思想在永顺土司族眷中得以延续,代代相传。彭显英的儿子彭世麒的妻室亦如此。据碑文记载,彭世麒的侧室向凤英在临终前,就曾对其丈夫彭世麒留下这样的遗言:“愿夫君凡事慎节坚心,事吾老姑,力报国家恩,以保先业。妾自恨命薄,不能百年侍巾栉矣!”[7]向凤英在临终之际,依然对自己的丈夫不断地勉励,希望他能够一如既往地热爱国家,用自己的行动报答国家的恩德。并且强调,只有这样才能保住祖先开创的家业。这种临终遗言,充分显示了永顺土司族眷的国家伦理意识。
从永顺土司碑文记载来看,永顺土司族眷不仅忠诚于国家,而且也关爱治下的百姓。正如宋代思想家石介在《论根本策》中所说,民众是本,国家是建立在民众基础上的一种政治体制,“民者,国之根本也。善为天下者,不视其治乱,视民而已矣。天下虽乱,民心未离,不足忧也;天下虽治,民心离,可忧也。人皆曰‘天下国家’,孰为天下?孰为国家?民而已。”[8]只有养民爱民,国家才会安定,江山社稷才会稳定。对于受汉文化至深的土司而言,也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因而,永顺土司族眷在协助自己的丈夫治理本辖区的民众时,也时刻关心辖区内土民的生活。彭显英侧室彭氏墓志铭记载:“数年,部落荒涝,人民饥馑,太淑人发仓廪赈之,出入如数,自不以为动心,乃曰:‘财费不足惜,人命甚可惜;小利不足惜,大义甚可惜也。’”[6]可见,为了拯救灾荒中的土民,彭氏决定开仓放粮,她认为拯救土民属于“大义”,应该去做。并提出为土司者,应该舍小利而成大义。甚至发出“财费不足惜,人命甚可惜;小利不足惜,大义甚可惜也”的感叹,这体现了彭氏对土民的关心。
三、明代永顺土司族眷的社会地位
在古代社会里,妇女的地位一般都比较低下,即便是皇宫中女人们也一样。然而,由于土司制度的特殊规定,土司的族眷社会地位却不同。她们在自己的丈夫执政期间,不仅主持管理家庭内外的大小事,还帮助处理地方行政事务。丈夫去世后,继任者尚年幼时,土司行政区域的大小事情基本上就由族眷负责处理。
宣慰使彭显英死后,长子彭世麒只有13岁。按照明朝制度规定,年满15岁才能够继承司位,弘治二年(1489),“令土官应袭子,年五岁以上者勘定立案,告袭之日年十五以上即令袭职。如年未及,暂令协同流官管事。”[9]此外,针对土司年幼时承袭问题,又制定了“借职”制度,或称之为“摄事”,由其亲属暂时代理,等应袭人长大成人后再正式继承司位。根据该制度规定,永顺土司大小事务由其母“太淑人”彭氏“摄事”。彭氏常常勉励儿子彭世麒,掌管政事必须先遵守规则,不要愧对自己生命。数年间,彭世麒任官做事,司内大事均得请教于母亲。
《子孙永享》牌坊铭文[10],落款为“湖广永顺等处军民宣慰使司署理印务、前任宣慰使钦升云南右布政彭翼南正嫡彭氏。”此处“署理”,即代理。“署理印务”,此指暂时代管永顺土司事务。又据《彭翼南墓志铭》可知,彭翼南正嫡彭氏系保靖宣慰使彭荩臣之女,“元娶彭氏,保靖宣慰荩臣女,无出。次娶冉氏,酉阳宣抚玄女,受封淑人,生长子永年,继候职”[11]。由于彭永年于万历十年(1582年) 去世,其儿子彭元锦只有10岁,按照土司承袭制度规定,司事仍然由祖母彭氏“摄政”司事裁决。
正是由于土司制度有关于妇女有继承司位,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令土官无子,许弟袭。三十年,令土官无子弟,而婿为夷民信服者令婿袭,或许其妻袭。”[9]及由母或者祖母“摄事”的相关规定,给予了土司族眷参与土司内外管理的机会,其社会地位自然高于其他女性,对其社会地位肯定可以从官方和民间评价中得到印证。
首先,从官方的评价来看,具体表现在永顺土司族眷的身上,往往是通过封诰的形式。对土司族眷封诰,一般是通过土司本人或者土司行政机构内部文书向朝廷提交申请,经过朝廷审查并同意后,正式颁发给申请授予人相关赏赐。获得朝廷的封诰,只有为朝廷立下大功,或者成为朝廷重臣的妻子,才有资格获得这种封诰。在永顺土司族眷中,获得这种封诰的并不多。“淑人”或“太淑人”不仅是一个简单的封号,它等同于三品官次,享有各种仪节上的待遇,习惯上被称之为“诰命夫人”,其荣耀地位都比一般人要高,已经进入贵族圈子。她们能够获“淑人”或“太淑人”殊荣,是对她们社会贡献的认可。
其次,从土民评价来看,永顺土司族眷不仅得到朝廷的肯定评价,而且还获得土民高度赞誉。如宣慰使彭显英的侧室“太淑人”彭氏,重视土民生命,在灾荒之年这样大力施救,开仓放赈,致使辖区内数万受灾土民无一饿殍,全然得以存活下来。得到土民们爱戴,听到了太淑人彭氏死讯,远近黎民百姓,纷纷前来奔丧,“讣闻亲属,远近黎庶,风雨齐来,临棺咸不悯其丧”[6]。宣慰使彭世麒侧室向凤英也如此,据碑文记载:“又,尝进其来使而审之,佥拜而泣曰:‘敝司民黎,被吾夫人之仁惠也众矣,口莫能罄其多,而状之所陈,特其概焉者。故自讣闻日,远近部落奔走号哭,声震于林木,茕然如丧考妣,哀声至今不绝。’”[7]据这段文字记载,向氏去世后,从其报丧之日起,远近聚落之人均奔走号哭,哭声震动于林木,孤独悲伤的样子就像死了自己父母一样,哀痛之声不断。该段碑文记载确实感人至深,难免有些夸张成分,但至少我们也得相信,向凤英在其辖区民众中的口碑应该是不错的,如果她本人在民众的心目中评价不高的话,这样的文字刻在石碑上将会遭人笑话的。
概言之,随着土司问题研究的深入,学术界关于女土司的研究也引起了关注,比如,对奢香夫人、瓦氏夫人、秦良玉等的研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是,鉴于正史资料记载的局限性,致使聚焦于土司族眷问题的研究不多。其实,由于土司制度的特殊性,土司族眷也成为土司阶层的有机组成部分,对其研究有助于揭示土司内部结构。近年来,随着《土司族谱》、碑刻、契约文书等民间文献的发掘与整理,不仅为研究土司族眷等问题提供了可能,而且,有助于土司问题研究的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