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中民国留学生的乡愁书写
2020-03-03汪亚玲
汪亚玲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00)
20世纪以来,中国的思想、文化在由传统到现代的转型中经历了来自西方的各种新思想冲击。在这现代性的转型中,留学生成了直面时代变化的群体,他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现代思潮有着双重的觉醒与反思。因此,这一历史背景之下的留学生文学不仅反映了时代的变迁,更见证了几代知识分子心理与精神的嬗变过程。然而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没有统一的“留学生文学”,对于现代留学生诗歌的讨论也略显单薄。事实上,回顾20世纪的中国诗坛,受到广泛关注并对五四以来的中国新诗产生巨大影响的诗人,几乎都有留学生的身份。面对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屈辱的民族苦难与勇敢抗争以及在域外西方他者文化刺激下所发生的巨大变化,留学诗人在新诗中书写传统的“乡愁”母题之时,更多融入了中国知识分子对国家转向、民族文化的新思考[1]。乡愁自然而然成为把握留学生诗歌创作的重要途经之一。
从《诗经》中的“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到杜甫的“路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再到马致远的“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乡愁诗是任何民族都难以媲美的[2]。然而不同于一般离乡诗人仅仅执着于故土乡愁,民国时期远渡重洋、身在异国的留学生对于乡愁有着更为深刻而复杂的体味。闻一多、李金发、戴望舒、艾青、宗白华、冰心、刘半农等一批留学欧美的诗人都曾在异国他乡描摹故乡风物,书写文化乡愁。无独有偶,郭沫若、穆木天等一批东渡日本的留学诗人也曾在异域表现故国情怀,倾诉弱国游子的思乡愁绪。书写传统的文化乡愁与家国情结成了民国时期海外留学诗人不约而同的精神归趋。
一、欧风美雨下的文化怀乡
民国时期留学欧美的诗人主要有闻一多、李金发、戴望舒、艾青、宗白华、冰心、刘半农等。留学欧美的诗人所面对的异域环境较为温和。他们在异国大多没有受到露骨的歧视,感受到的更多是西方文化的先进、社会的富足与制度的合理。因而这些诗人的乡愁更多体现为对故国乡土的怀想与传统文化的深切依恋,而绝少有对异邦的愤懑之语。
讨论留学诗人的怀乡之作,闻一多是任何时候都无法回避的。对于闻一多来说,诗人或许只成为了他生命历程的一个阶段,而对于中国的文化爱恋贯穿了他生命的全过程。20世纪二三十年代留学海外的学子,其文化价值体系经受了西方异质文化的猛烈冲击。在面对两种文化抉择时,他们大多倾向于“抛弃”中国传统文化的烙印,即便在其内心深处仍有着对于中国传统难言的文化乡愁。但是,在这一点上,闻一多与同时期的海外学子有着迥然不同的情感选择。闻一多从来没有抛弃对中国悠久传统文化的理想性信仰。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爱中国故因他是我的祖国,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种可敬爱的文化的国家”。文化乡愁自然成为闻一多吟唱怀乡恋国的主调。在闻一多留美时期的乡愁书写中,无论是《忆菊》里热切地赞颂菊花为“东方的花”,《口供》中“青松、大海、白石、英雄、高山、菊花、国旗、苦茶”等中国文化意象的衔接展示,还是《我是中国人》《长城下的哀歌》中对中国历史与文化的流连低回,笔下客观景物的描绘都与传统文化有关[3]。他常常在诗里借助富于鲜明中国文化色彩的人物、典故和词语诉说中国的古典传统。诸如传说中的贤明的帝王尧、舜、神农,诗人李白、陶渊明,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中的羲和、嫦娥、梁祝以及祖国的山川风物、自然景观、传统文物,都成为闻一多诗歌中表现的对象[4]。种种满蕴传统文化内涵的意象选择,是闻一多为展现悠远庄重、典雅美丽的中国文化所作出的努力。正是在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诗性建构中,诗人走向精神还乡。中国古代文人的乡愁主要是地域上的思乡之苦,少有文化上的压抑之痛。而五四一代的知识分子在国家危亡的历史背景下远赴海外,对故国的乡愁往往立足于对传统文化的皈依。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独特自然风景、人文习俗的乡土,有着自成体系的文化传统。置身其中逐渐浸润濡染,文化的烙印便刻在游子的血液中,远离故土客居异乡,人事生疏、风俗迥异,便会产生隔膜,游子于是从地域乡愁中滋生出更深刻的文化乡愁。余光中谈到自己旅居美国的经历时曾说,游子身居异国实际就是一种文化充军,所以,即使异乡安乐丰饶,游子也会感到“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稍早于闻一多留学异域的李金发,则显示出来文化怀乡的另一个面向。1919年秋,李金发踏上了异国求学之路,在之后的四年里,他先后辗转法国德国,诗集《微雨》《为幸福而歌》均完成于异国求学的这段时间。李金发的乡愁书写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幼年的乡土记忆。他的家乡梅县,处于岭南粤东地区,这里自古就山多地少,交通不便经济落后,乡人的生活十分贫困。梅县境内只有一条梅江蜿蜒而过流向东南,这条水路便成为了梅县人走出来的唯一途径。迫于生计,当地的青壮男子大多只能循着这条水路远走他乡,外出谋生。漂洋过海到马来西亚、南非或者新加坡等地务工经商的人不计其数[5]。所以,即便在幼时尚未离家之前,李金发对于远渡重洋的孤苦也并不陌生。身居欧洲之时,李金发虽早过了青春期,可他幽幽诉说的依然是幼年、童年时期的人生经历和个人的乡土记忆,悄悄地在心里一再询问母亲:“你还记得否/父亲泛海/如渡小川/常说志在四方的男儿/他给你多少幽怨。”无疑,这是诗人飘零异国时心中珍藏的儿时生活片段,又是他游子无依,不堪其苦的曲折表达,是失乡思归的游子抚慰心灵的一剂良药。诗人在在《故乡》一诗写到:“年日多了/去的勇士/还未走到尽头/(谁去盼望呵!)/另有乐土吗?”诗人对那些忘怀故乡另觅乐土的勇士流露出隐幽的怨怼之情,对因无人梳理而荒凉破败的故土表现出深重的痛惜,家国破败而游子“胡不归”!
中国传统文化往往存在着以国为家的思想,于是中国人的怀乡之恋总是呈现出政治化、理想化的情感倾向。对于中国文人来说,思乡不只是一己的愁绪,而是同国家民族、文化思想循循相通的情怀。李金发的怀乡在异域的背景之下,凸显为对故国乡土文化的深切依恋。如同他听到嘶吼于橡树上的风声会自然联想到他们是刚从祖国“孟浪地挟归雁前来”(《风》),看到雨点打在枯枝残叶上,诗人便固执地将它当作幼时故乡稻田里认识的“老友”,来倾诉这远离故国的“游行所得之哀怨”(《雨》)。流浪在异乡的“断肠人”总是反复做着同一个还乡的梦,游子怀乡几乎成为一种本能。由于时空上的“远离”而构成的对故乡、故国的审美基础,是游子“家国情结”的根系所在。虽然这一时期李金发怀念故土的情绪掺杂着浓重的感伤情调,但它依然能够引起我们回望家国的情思。
戴望舒30年代留学法国时期的乡愁书写也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对故国乡土的愁思。《旅思》《游子谣》《秋夜思》《百合子》等无不显示了坠入怀乡病里挣扎而不得出的复杂情感。[6]戴望舒的一生都处在一种漂泊的状态之中,18岁便远离家乡求学上海,后来又于异域留学数载。从1932年留学异国到1935归来,戴望舒在异国他乡写下了诸多怀乡之作。漂泊不定的诗人只有在对家乡的怀想中才能让自己孤独的灵魂得以皈依。诗人在对乡愁的永恒书写中,不断获取前进的动力。乡愁在某种程度上给不断追寻的漂泊者提供了皈依之处。去法国留学前夕,戴望舒就有感于即将到来的异域漂泊生活,写下了《游子谣》一诗。海外游子“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家园却已经荒芜——“篱门是蜘蛛的家/土墙是薜荔的家/枝叶繁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可“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了”。对于生性敏感的诗人来说,故乡是他一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当与故土的距离逐渐拉开,诗人的留恋与温存在诗歌中自然地流露出来。诗人1935年写于法国的《旅思》充满着对故土的牵挂,在外的游子走过“栈石星饭的岁月,骤山骤水的行程”,却他乡的“征泥”“黏住”了“鞋跟”,在“故乡芦花开的时候”,依然无法归乡,游子永远处在一种不能归乡的乡愁之中。在《百合子》《八重子》中,戴望舒从异国女子的眼睛中看到了乡思的情愫。这些异国女子,令诗人难以抑制自己的思乡之情,和她们一同坠入怀乡病里。乡愁成了戴望舒难以走出的梦魇。
乡愁似乎永远与离乡背井的诗人相伴而生,生于乡土、老于乡土的人是无法产生这样的乡愁想象的。因此,30年代行走在塞纳河畔的艾青,回想的终究是东海之滨童年的乡土记忆。“昨夜锣鼓咚咚的梦里/生我的村庄的广场上/跨过江南和江北的游艺者手里的/那方凄艳的红布”。宗白华留学异邦牵挂的依然是故乡,“她在寻梦里的情人,我在念月下的故乡!”刘半农身处英美时在《一个小农家的暮》《稻棚》中对于田间地头的乡土记忆的回望。冰心1923年去国留学途中生发的惆怅“月清极/人静极/我的心/是如何的惆怅——无着!”。
古往今来最动人的情诗往往出自于失恋之人,而最感人的乡愁诗大多出自离乡去国经年的游子之手。“在中国古典文学里,现实的历练最容易使作家产生剧烈的怀乡情结。战争、流亡、羁旅、迁徙等生活遭遇,直接使作家和乡土分隔,容易形成不能满愿的压抑而形成情结。” 固然,离乡的孤苦始终伴随着离家的游子,但从古至今,离家的游子从未停止前进的脚步。民国时期远赴海外的留学生离乡去国,远离故土亲人去追寻救亡图存之道,这种士大夫式的传统文化价值观使得“游子离家”这个看似个人化的人生选择带上了深刻的民族文化印记,“文化怀乡”也成为中国文人的集体无意识。
二、东渡扶桑的家国之思
东渡日本的留学诗人主要有郭沫若、穆木天、刘大白等。相较于欧美留学诗人群,留日诗人的乡愁吟唱又显示出了另一番风貌,在对故土家园、传统文化的乡愁之外,更增添一份对祖国现实命运和未来的深切关注。
1913年,青年郭沫若抱着“家国积弱,振刷需材”的想法,东渡日本求学。在那以后,他虽然在东瀛岛国留学10年,1927年以后又在那里流亡10年,但一颗拳拳的游子之心从未改变。他每每记下自己的家国乡思,便是一首首动人心魄的美丽诗篇。20年代横空出世的浪漫诗篇《女神》便是在浪漫主义情怀之外,更熔铸了诗人对祖国现实的关注与浓重的乡恋。收入《女神》中的《炉中煤——眷念祖国的情绪》一诗作于1920年1至2月间,当时诗人虽远在日本,却时时刻刻关注着祖国发生的一切。“啊/我年青的女郎/我自从重见天光/我常常思念我的故乡/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汹涌澎湃的五四浪潮一直冲击着远在日本的郭沫若,就像他后来在《创造十年》的自白中说的那样,《炉中煤》“是年轻人献给祖国的一首恋歌”[7]。1921年4月,友人成仿吾回国就职,正在日本留学的郭沫若与其同行,传诵一时的《黄浦江口》便是此次回国所作。诗中体现的是远渡重洋的游子回到故国怀抱的欣喜若狂。“父母之邦,和平之邦”,显示的是故国在漂泊游子心目中的珍贵。在郭沫若怀乡恋国的诗歌中,经过“五四”洗礼的中国是诗人重点赞美的对象,他说“‘五四’以后的中国,在我的心中就和我的爱人一样。”在郭沫若的诗歌中,家国乡愁更多地显现为诗人对祖国光明未来的热切盼望与强烈赞颂。作为留日诗人的代表,郭沫若的乡愁诗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日本留学生这一群体的特性。相较于留学欧美的诗人群体,留日学生更关注的是近代中国的危难现实。他们回国后也大多参加政治运动。一方面,由于中日之间的历史纠缠,留学日本的诗人更容易产生弱国游子的心态,另一方面,作为东方国家的日本也难以拥有像欧美一样的个人化自由的风潮,对集体、民族的关注远远超过了个人追求。因此,留日诗人的乡愁书写总是浸润了对家国危难的哀愁与激愤,现实的笔墨自然更多一些。
穆木天于1918年漂洋过海前往东京,到1926年3月毕业回国,在前后近8年的异域留学生涯中,对故国故土的思念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他,诗人把自己的诗集取名为《旅心》,漂泊在外的一颗游子之心[8]。就像《告青年》中诗人写的那样:“青年/你们须看异国的荣华/你们也得发现故园的荒丘/青年/活化了你们的故乡/你们的故乡在你们的心头”,对于“荒丘”故国,诗人心中牵挂非常。《心响》一诗中“几时能看见九曲黄河/盘旋无际滚滚白浪”,“几时能含住你的乳房/几时我能捆在你的怀中/啊/禹城/我的母亲/啊/神州/我的故乡”[9]。在诗人的呼唤声声中,不绝如缕乡愁渐渐渗出。但是诗人没有仅仅停留在浅层的乡愁上,而是更能正视祖国的落后,为故国的苦难而痛心。收入《旅心》中的诗歌《苍白的钟声》是穆木天在日本留学期间的代表作之一。写作这首诗的时候穆木天正孤身一人留学日本,置身于东海道的一艘客船上。诗人的情感使得整首诗的意境低沉颓废、格调阴郁,在抒发乡愁的同时表达了对祖国命运的忧虑,故国故乡在诗人笔下成了“苍茫之乡”,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在故土乡愁之中熔铸了对祖国现实命运的关注,乡愁即是国愁[10]。
民国时期的海外留学诗人虽然大体上可以分为欧美与日本两个群体,身处不同的异域国家,诗人由此产生的乡愁心境也不尽相同,但作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乡愁甚至是难以用语言清晰表达的,更加难以用群体差异划分成截然有别的两种情感指向。在深层内涵上,不同留学诗人群体的乡愁诗作始终存在着模糊的交叉。因为不论这一时期的诗人在诗歌中如何描述自己的乡愁,也不论他们的个人风格是否迥异,“祖国、日渐式微的祖国”,这一形象总是或隐或现地矗立于作品之中,对于故国,无不流露出爱怨交织的情绪。对于祖国的乡愁成为他们在作品中反复呈现的共同主题。对于乡愁的一再书写,呈现的是这一代知识分子强烈家国意识和历史责任感。对于流浪在外的诗人来说,不归国就意味着永远漂泊无依,祖国虽远,但始终是羁旅异乡的游子最终的归宿。
乡情,作为人类古老而美好的情感体验,它几乎存在于每个离家之人的心灵深处,“乡土中国”特有的经济、政治以及文化体制又使得这种情感更为悠长浓烈。在中国传统家国伦理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往往将远离故土视为人生的悲剧。乡愁永远流淌在中国文人的血液之中,绵延千百年的怀乡诗在文学史上体现出惊人的连续性与传承性,几乎每一位著名诗人都流传有怀乡佳作[11]。“乡愁”成为了中国传统文学中被反复书写母题,羁旅在外、漂泊他乡,每每想起故土亲人便魂牵梦萦、愁肠百结,越鸟南栖,胡死首丘,中国文人永远走不出乡愁的梦魇。
近代中国复杂而艰难的历史促成了20世纪初及至三四十年代的留学热潮,自晚清以迄民国,一批批青年学子远渡重洋,前往欧美和日本留学。远渡重洋的留学诗人,他们的目的是求知,是“别求新声于异邦”,以期拯救积贫积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民族。虽然出国的归宿是回国,但在当时故国危难的历史背景之下,在异国他乡生活的他们,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着心灵的折磨。在这一时期海外游子的乡愁诗中,共同表达的是对祖国的关注,是对传统文化的怀想。深受中国伦理文化影响的留学诗人在他们的创作中依旧背负了传统的伦理意义,即使在颠沛流离、四处飘零的境遇中依然坚守,中国诗人似乎永远悲叹流浪和渴望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