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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境、幽人与幽姿
——苏轼黄州时期对自我的三重抒写

2020-03-03江梅玲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黄州海棠品格

江梅玲

(赣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苏轼被贬到黄州之后,心境与创作风格均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一时期,他诗歌中的意象往往包含着复杂的人生情感体验与自我认识。“幽人”就是其中比较典型的例子。有不少学者探讨了“幽人”意象的内涵以及苏轼这一称谓体现出的自我意识。如,程刚的《苏轼的“幽人”易象与意象》一文考察了《东坡易传》中苏轼对于“幽人”的阐释。苏轼将“幽人”解释为有德有才而失志失位之人。此种说法也印证了苏轼来到黄州之后怀有比较隐晦的怨愤之情。值得注意的是,苏轼笔下的“幽人”往往置身于独特的“幽境”之中。苏轼还十分注重对景物“幽姿”的描绘,这一特点在黄州的写景咏物诗中表现得尤其明显。他时常以“幽姿”“幽独”来形容花的姿态。“幽姿”有什么特点?“幽人”与“幽姿”又有什么内在关联,体现了作者怎样的自我定位和内心感受?这些问题学界对此研究得还不够。本文将从以上角度进一步探索。

一、幽境的营造:朦胧凄清与温情脉脉并存

苏轼在黄州时期常常称自己为“幽人”。如“幽人无事不出门”[2]2125“幽人睡息来初匀”[2]2192“谁见幽人独往来”[3]等句。“幽人”称谓表现出了他“幽居”的客观处境。诗人突然来到了清冷偏僻的贬地黄州,生活环境与之前迥然不同,心境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时的苏轼有意识地与他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独居而隐的倾向。与此同时,苏轼诗歌中体现出了强烈的主体意识,尤其表现在他对景物的选取以及对外在环境的营造上。这一时期,他诗歌中选取的景物大多远离人群,生长于偏僻幽深之处,仿佛是他自己的化身。如定惠院的海棠,春风岭的梅花等。他常常通过“雨”“雪”“雾”等自然景象营造出一种朦胧、幽深、潮湿、清冷的意境。如《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一诗中的“江城地瘴蕃草木”“林深雾暗晓光迟”[2]2162等句,就描绘出了黄州草木茂盛、雨雾笼罩深林的景象。再如《四时词四首》其一中的“春云阴阴雪欲落,东风和冷惊帘幙”,其三中的“香雾空濛月满庭”[2]2286,《上巳日,与二三子携酒出游,随所见辄作数句,明日集之为诗,故辞无伦次》中的“薄云霏霏不成雨”[2]2507等诗句,婉转地流露了诗人的迷惘幽怨之情。这种怨愤之意隐藏在朦胧渺冥之处,缠绵不尽,让人心领神会而又无迹可寻。

但是苏轼笔下的自然世界并非风刀霜剑般的严寒,他将内心的柔情投射到了外物之中,使得景物在清冷朦胧的意境中透出了温暖。在艺术手法上,他往往会用动词将不同的景物连接起来,形象地描绘出景物之间的联系。如《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其一中的:“参差玉宇飞木末,缭绕香烟来月下”[2]2152,诗中用高低不齐的玉宇以及缭绕的烟雾营造出了一种迷蒙的意境。一个“飞”字将树梢高出佛殿的情状描写出来了。佛寺香烟袅袅,仿佛在月下缭绕;“来”字有造访之意,拉近了人间与月亮之间的距离。再如《海棠》中对海棠花的描写,“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2]2503,这一句描绘了香雾氤氲的场景。海棠在袅袅东风之中泛着光,“泛”写出了风与花之间温情脉脉般的相互作用;“香雾空濛月转廊”写月亮已经转过长廊,海棠如幽冷美人身处黑暗之中;“月转廊”三个字使得整个景象动态化了,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处于这种环境中的海棠花就如一个含而不露、似愁非愁的美人,增添了整首诗的幽怨之意。《雨中看牡丹三首》其一中上来就写“雾雨不成点,映空疑有无”[2]2175,写出了若有似无的雨雾景象;“时于花上见,的皪走明珠”则写雨雾化成的水珠活泼泼的“走”在花上,仿佛在花上玩耍;“黄昏更萧瑟,头重相欲扶”[2]2175则写花儿靠在一起,似乎在互相搀扶。这种拟人化的描写表现出了自然景物和谐相亲的画面。

二、幽境中幽姿的呈现形态:清寒媚艳,孤瘦骨傲

苏轼所营造的幽境是朦胧凄清与温情脉脉并存的,反映出了他内心苦楚与乐观交织的复杂心绪。苏轼还特别重视对景物姿态的描绘,其笔下的“幽姿”也自有其特点。如《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其一中对江月、竹、柳树以及梅花的描写:“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已惊弱柳万丝垂,尚有残梅一枝亚。”[2]2153处于幽冷环境中的景物并非一味萧条凄寒,江云自在地舒展着它的媚态,凝聚在竹叶上的露水无声而浩博地倾泻着,自然的流转就潜伏在静默之中,只要一丁点声响就足以惊动柳树的万条丝绦。但是这柔弱之中还隐藏着强大的生命力,一枝经受过严寒考验的梅花俏然挺立。苏轼用寥寥四句诗就贴切地写出了各种景物的姿态,其中可以感受到诗人内心从容自在的一面。

苏轼笔下的花姿也有“清媚”的特点。苏轼在咏花诗中频繁地用到“清“字。如“清寒入花骨”“月下无人更清淑”“千载尚清婉”等句。“清”这一审美范畴源自于老庄的“涤除玄鉴”,与佛家“清净虚无”“空灵澄澈”的主体追求相通。[4]163苏轼初到黄州时居住在寺院,之后开始参禅,庄禅思想深刻影响了他这一时期的创作。“素朴清淡风格的原生内容其中包含有对素白美艳的欣赏以及进而清冷型人格境界的文化心理内容。”[4]165这种审美取向与文化心理的形成,体现出了创作主体高洁的志趣与品格。

苏轼继承了“清”的审美追求,表现出了对自然天成之美的欣赏。如,他以“自然”“天姿”形容海棠之美,称赞荼蘼花“不妆艳已绝”。苏轼常常把花朵比喻成美人,并用“霜雪”描绘美人的姿态。比如,他写牡丹是“暗香生雪肤”,写桃花拥有“雪肌肤”,红梅则是“霜雪姿”。花朵如美人一般具有霜雪之姿,是冰清玉洁的。《庄子·逍遥游》中有:“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5]神人内外都是纯粹的。神人的吃食并非五谷杂粮,而是风露,这种来自于自然界的极其纯净清洁的物质。苏轼所希望追求的就是这种由内到外的洁净。苏轼在“乌台诗案”中饱受凌辱,作为戴罪之身,性本洁净的他感到满身是“尘垢”“污染”“罪孽”。因此,来到黄州之后,他“逢人欲问安心法”,最终,他找到了佛禅。他常常到安国寺焚香沐浴。《安国寺浴》中描述了他沐浴的情景:“山城足薪炭,烟雾蒙汤谷。尘垢能几何,倏然脱桎梏”,“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2]2158。苏轼希望通过沐浴洗去自身的尘垢以及笼罩在心灵的阴霾。《游净居寺》里有“愿从二圣往,一洗千劫非”[2]2131之句,《和蔡景繁海州石室》中有“今年洗心归佛祖”[2]2474之句。苏轼亲近佛禅,是为了借助佛法达到“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6]1237的精神境界,从而返回生命本真纯洁的状态。

前文已述,苏轼常常运用“雨”“雾”“雪”等自然景观营造出朦胧的幽境。外在的雨雾等水属性的自然现象不仅给人以潮湿幽冷之感,还有清洁洗涤的作用,它们使花朵不染纤尘,超然脱俗。在“雨中有泪亦凄怆”“细雨浥残千颗泪”等句中,“雨雾”还被比喻成“花泪”,增添了花朵的娇柔,也委婉地流露出了对自身遭际的幽怨之情。与之相对的,苏轼对不洁净的污泥对花朵的侵染感到痛心。如,他担心牡丹被泥沙所染:“千花与百草,共尽无妍鄙。未忍污泥沙,牛酥煎落蕊。”[2]2175再如“明朝门外泥一尺”“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2]2341等句表现出对海棠花被污染的惋惜。

苏轼在“清”的审美境界上进行了新的开拓。他笔下的花朵拥有清冷的气质和洁净柔弱的外表,但是却以浓墨重彩的红艳为主要呈现形态。如牡丹是“秀色洗红粉”,“午景发浓艳”[2]2175;安国寺附近的花朵是“小房曲槛攲深红”;定惠院的海棠是“翠袖卷纱红映肉”;桃花是“未放小桃红入萼”[2]2285;写梅花“也知造物含深意,故与施朱发妙姿”。花朵清淡的气质与极其明艳的红色相映衬,构成了某种强烈的视觉反差,使得“红艳”的“妙姿”给人以鲜明的色彩感与形象感。

拥有绝色姿容的花朵处于“苦幽独”的状态。苏轼却不吝笔墨大肆渲染花的鲜艳美丽,使花朵超越于环境而自美其美。如牡丹“肃肃初自持”,“亦自惜幽姿”;海棠“自然富贵出天姿”,“独笑深林谁敢侮”;荼蘼“无风香自远”。越是幽深处,花儿越发浓艳,花朵不需要他人的赏识而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美丽。这是苏轼对自我价值与内在品格的肯定。来到黄州这个偏僻陋邦,苏轼也曾抱怨“黄州真在井底”[6]5943,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不满。身为贬官,苏轼不得参与公事,没有俸禄,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自己“为世之废物矣”[6]7624。在遭受灾难之后,“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6]5344的客观现实也让他感到孤独与痛苦。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没有一味消沉,而是通过参禅进行自我观照,逐渐明白了外界的种种喜怒哀乐在本质上是一样的,“皆缘不平鸣,恸哭等嬉笑”[2]2216,从而对是非荣辱进行了自我超越。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他人的否定都不能掩盖智慧的光华,人与物皆无复依傍,自美其美。

苏轼不仅写出了花朵“清寒媚艳”的姿态,其笔下的花朵还有“孤瘦”的特点。比如《红梅三首》中有“尚余孤瘦霜雪姿”“清寒瘦损一分肌”,《四时词》中写桃花“佳人瘦尽雪肌肤”等句,都体现了“以瘦为美”的审美取向。花“孤瘦”符合“人憔悴”的客观实际。花瘦的原因还有外界风霜雨雪的摧残,苏轼对此也有一番抒写。如“雪落纷纷哪忍触”[2]2163、“昨宵雷雨恶,花尽君应返”[2]2183、“不知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2]2495等句,写出了花儿在风雨中凋落的景象。苏轼经过一番人生的风雨,因而对“绿肥红瘦”的景象格外敏感。

然而花朵看似柔弱,实则具备清寒傲骨与坚韧品格。“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苏轼认为欣赏梅花不能只看绿叶与青枝,而应该欣赏它欺霜傲雪的品格。“尚有残梅一枝亚”“竹外一枝斜更好”等句写出了梅花独占春的妙姿以及不与俗同的孤傲品格。“坐遣牡丹成俗物,丰肌弱骨不成妍”,在苏轼看来,牡丹与梅花相比,虽有丰腴之外表,但没有神骨,因而算不得美丽。牡丹本是国色天香的富贵之花,往往生长在热闹繁华的都市,被赏花人包围。刘禹锡有“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之句。而苏轼笔下的牡丹与世俗的牡丹则大不相同。苏轼理想中的牡丹姿态沾染了“梅花”的气质,是他自我品格的呈现:“清寒入花骨,肃肃初自持”,“依然暮还敛,亦自惜幽姿”。牡丹一洗富贵之气,在寂寞的角落孤芳自赏。雨停之后,空气中的清寒侵入了花骨之中,花朵是肃肃而自持的。再如,苏轼写荼蘼花是“青蛟走玉骨,羽盖蒙珠幰”,一句就写出了荼蘼花的肌理神骨。苏轼通过对花儿姿态的传神描写,赋予了花朵内在的生命力,也写出了自我的精神气质。

三、幽人赏幽姿:在对比映衬中对自我形象的抒写

苏轼通过对“幽境”的营造,对“幽姿”的描绘,抒发了“幽情”,展现了自我的品格。苏轼自称“幽人”,“第三人称制造了苏轼与笔下自我之间的区隔感,体现了作者对自我的客位审视”[7]。在他的诗歌之中,经常出现“幽人赏幽姿”这一独特的场景。诗人注重呈现“幽人”与“幽姿”之间的反差,从而加深对自我形象的刻画。“幽人”与“幽姿”在对比之中相互映衬,往往起到“合二为一”的艺术效果。

苏轼在黄州有“与花期”的传统。《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中有“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2]2413之句。《记游定慧院》中有:“黄州定慧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6]8074在诗人眼中,花儿并非只是一种自然景观,还是一直陪伴着他的伙伴,是他的一种精神寄托。赏花不仅仅是一种娱乐活动,也是诗人进行自我审视的重要形式。“看花叹老忆年少,独抱添丁看花发。”[2]2160花开花落是四季流转使然,花颜年年相似,而观花之人却逐渐衰老。两相对比,正可看出苏轼对于时间流逝的无奈。“独抱添丁看花发”可使人联想到诗人的孤独衰老之姿。再如《和秦太虚梅花》中有“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2]2495之句。去年花开之时诗人“已病”,今年花开诗人又杂事缠身,无心赏花。“草草”二字写出了他心不在焉的情状。“与花期”的传统反映了诗人在世事变迁之中追求恒定不变美好事物的心理期望,而花朵之不变则反衬了他形象与心境的改变。

诗人还多次写了“幽人”遇“幽姿”的场景,着力于描绘相遇刹那间花朵的璀璨光华以及自我的心理体验。如“幽人”在定惠院偶遇海棠花是“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2]2162。海棠并非一般之美,而是“绝艳”的极致之美。“绝艳照衰朽”五个字写出了海棠花的天姿与幽人的病态之间的强烈反差,也表现出了“幽人”遇见海棠时所遭受到的心灵震撼。“幽姿”如此光彩夺目,但却不为外人所赏识,其中的怨愤之意也就不言自喻了。类似的描述还有《次韵陈四雪中赏梅》中的“独秀惊凡目”。幽人为梅花的秀美所倾倒,从而自认平凡。《红梅三首》中写遇见梅花“竹间璀璨出斜枝”,花姿之美给人以眼前一亮之感。

“幽人”在花朵面前自惭形秽,自感黯淡,但其实“绝艳”和“衰朽”这两个极端,都是苏轼的自我认识。“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海棠非其地而生长,和“天涯流落”的诗人可谓境况相似,海棠实则是“幽人”的化身。在本不可能遇见海棠的地方碰见“绝艳”之姿,正如在这幽深偏僻之处,苏轼重新发现和审视了自我。苏轼曾称“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经过“乌台诗案”的身心摧残,贬到黄州之后又过着贫病交加的生活。“衰朽”是困苦生活赋予“幽人”的外在印记,然而“幽人”的乐观天性并未泯灭。庄禅智慧让他的内心更加平静通达,其“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6]5617的精神品格也愈加坚定。“幽人”在痛苦之中自我砥砺,逐渐超越了外在环境,也摆脱了心灵的困扰,最终得以“一蓑烟雨任平生”,获得了人生的大自在。“幽人”赏“幽姿”,隐含着“幽人”的自我欣赏。“幽姿”之美象征着“幽人”的惊才绝艳与高尚的道德品格。苏轼在逆境之中对自我价值进行了再确认,对自我人格进行了升华,这是他“平生功业”之所在,也是“幽人”赏“幽姿”的深层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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