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扬东坡文化开放精神,推动新时代文化繁荣发展
2020-03-03杨胜宽
杨胜宽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东坡文化是以苏轼思想、理论、学术、创作、生存样式、历史影响等物质与精神内容为主、包括苏洵、苏辙文化成果在内构成的一个文化范畴。它因对中国古代文化的兼收并蓄、融会贯通而呈现出文化发展史上最突出的综合性、多样性特征;也因对当代政治、经济、军事、学术、文艺等领域的广泛参与和宏大建树而具备了独特的文化生成开放性、包容性特征。可以说,没有对历史悠久、内涵丰富的传统文化的全面继承和推陈出新,就不可能在宋代形成“杂”取百家而自成一格的东坡文化;也可以说,没有北宋有别于前代的立国方针、政治气候、文化生态及社会环境,也不可能造就世界文化史上的“千年英雄”苏轼。苏轼和以他为主创造的东坡文化,在其身后的千年文化发展进程中,发挥了涵盖面广、沾溉深远的巨大影响作用。在新时代的文化建设发展事业中,其可资弘扬与借鉴的内容和价值,依然很多,努力弘扬东坡文化精神,为广大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服务,显得十分必要且重要。
一、思想开放是东坡文化的本质特征
东坡文化博大精深,涉及人文科学、自然科学很多领域,在古代文明发展到宋代的水平,苏轼能够涉猎如此广泛的领域,并取得第一流的成就,放在世界范围之内的文明史看,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这个奇迹的出现,自然有其内外因的综合作用,而其中最重要的,毫无疑问应该是苏轼思想的解放,观念的开放。在今天的人们看来,思想观念开放是理所当然、大力推崇的好事,但在当时及此后的很长历史时期内,却并不认为是好事,反而被以宋代新儒学派为主的批评者冠以“驳杂”“不纯”“不正”“多变”“学无定见”等恶谥,饱受责难。人们熟知的南宋道学集大成者朱熹著有《杂学辨》,其中首当其冲被责难的就是苏轼的《东坡易传》。此书被朱熹一再批评的,则是其中掺杂了佛、道思想,认为不符合自孟子以来儒家传人所理解的《周易》原初思想。关于万物起源,涉及世界观问题,《东坡易传》云:
圣人知道之难言也,故借阴阳以言之,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阴一阳者,阴阳未交,而物未生之谓也。喻道之似,莫密于此矣。阴阳交而生物,其始为水。水者,无有之际也。始离于物而入于有矣。老子识之,故其言曰:“上善若水。”又曰:“水几于道。”圣人之德,虽可以名,而不囿于一物,若水之无常形,此善之上者,几于道也。若夫水之未生,阴阳之未交,廓然无一物,而不可谓之无有,此真道之似也。
朱熹批评苏轼此说,指出:
一阴一阳,往来不息,举道之全体而言,莫著于此者矣。而以为借阴阳以喻道之似,则是道与阴阳各为一物,借此而况彼也。阴阳之端,动静之机而已,动极而静,故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未有独立而孤居者,此一阴一阳之谓道也。而今曰“一阴一阳者,阴阳未交,而物未生”“廓然无一物,不可谓之无有者,道之似也”,然则,道果何物乎?此皆不知道之所以为道,而欲以虚无寂灭之学,揣摩而言之,故其说如此。[1]3291
苏轼与朱熹的根本思想分歧,主要在于万物的起源是什么,事物依照什么原理在衍生变化。苏轼认为,万物起源于阴阳之交生成的水,有水,生物才可赖以生存,并按照自身规律生生不息地变化发展;朱熹认为,万物的根源是道,它先于阴阳而存在,世间万物皆是道的派生物。用今天我们掌握的科学知识看,显然苏轼的观点更符合事物起源及发展变化的客观事实,他所说的“道”,并不是如朱熹所认识的那个万能的先天之道,而是万物起源、滋衍,变化的本然规律。朱熹批评苏轼“不知道”,是不满其用老子“虚无寂灭之学”来阐释《周易》关于万物起源的世界观认识论问题,把他心目中所认定的正统“道”经念歪了,掺杂了老子的虚无哲学观念。于是,他们关于万物起源的分歧,最终聚焦在了儒家思想观念的正统与非正统之争上。
关于人性善恶,涉及人生观问题。《东坡易传》云:
君子日修其善以消其不善,不善者日消,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小人日修其不善以消其善,善者日消,有不可得而消者焉。夫不可得而消者,尧舜不能加焉,桀纣不能逃焉,是则性之所在也。
朱熹尽管承认“此言最近于理”,但仍然加以责难,指出:
苏氏初不知性之所自来,善之所从立,则其意似不谓是也,特假于浮屠“非幻不灭,得无所还者”而为是说,以幸其万一之或中耳。是将不察乎继善成性之所由,梏亡反覆之所害,而谓人与犬羊之性无以异也,而可乎?夫其所以重叹性之不可言,盖未尝见所谓性者,是以不得而言之也。[1]3289—3290
苏轼不赞同孟子人性善的观点,认为人性本身无所谓善恶,其善恶之性的养成,均是后天修养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讲,尧舜跟桀纣的人性没有本质区别,其善恶,乃是“日修”积累而成。因此,孔子罕言性,言之则谓“性相近”而已。苏轼强调的是人性的变化,善恶的养成。朱熹评价苏轼对人性的解释“近于理”而非“是”,关键在于不满其采用了浮屠学说来阐述人性问题,就属于歪门邪道,要兴师问罪了。
以上朱熹对苏轼世界观、人生观的批评,归根结底是认为苏轼的思想观念中杂糅了佛道理论,与道学家所维护的所谓儒家“道统”格格不入,是离经叛道,将其打入“杂学”尚不解气,非得口诛笔伐,根除祸患而后已。他在《答汪尚书》中说苏轼:“语道学则迷大本,论事实则尚权谋,衒浮华,忘本实,贵通达,贱名检,此其害天理、乱人心、妨道术、败风教,亦岂尽出王氏(王安石)之下也哉!”[2]1453视苏轼思想观念若洪水猛兽,几乎到了忍无可忍、恨之入骨的程度。
朱熹的批评用今天的眼光去审视,觉得难以理喻,非常不可取。道家思想源远流长,古代文献甚至还流传着孔子问道于老子的故事,老子开创的道家,孔子开创的儒家,乃至先秦诸子百家的思想成果,都是中国古代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什么只能容忍一家的思想存在,而非得将其他思想排除于传统文化宝库之外呢?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就开启了其入乡随俗的本土化进程,逐渐被历代士大夫所接受,越来越深地融汇到中国文化体系之中,对丰富中国文化、改善社会风习起到了广泛而积极的作用,它为什么就不可以在中华大地的肥沃土壤里生根开花结果呢?
事实上,苏轼从来不否认他自觉接受了佛道思想,他的思想观念的确是在广泛学习继承百家思想学说基础上消化吸收、融会贯通而逐步形成的。他在写给弟弟苏辙的诗中就明确说过:“君少与我师皇坟,旁资老聃释迦文。”[3]2015表明兄弟两人自少年时代起就坚持儒、释、道各家思想兼收并蓄,虽然以儒家思想学说为主,但绝不排斥佛道思想学说,不管是“师”法,还是“旁资”,都对他们思想观念的形成、人生观的确立,发挥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
不仅如此,苏轼的思想构成还吸纳了儒释道以外的诸子百家各种理论学说、经史子集、稗官野史、闾里小说的有用成分,其中自然包括广受诟病的纵横家学说。连同样被朱熹视为秉持异端邪说的王安石,都嘲讽式地批评苏轼父子之学源于战国纵横家。这一点当然不是事实,笔者在《苏洵文风溯源论略》一文中已经进行了辨析,此不赘述[4]。就战国时期的所谓纵横家而言,严格地讲不能称为一个学派,被后世列入纵横家名单的人,有的属于儒家,有的属于法家,也有名家、阴阳家等,还有的是杂糅各家学说的希求进用者,他们并没有自己的独立一贯的理论学说,只要能够说动人主,不管王道、霸道,不管是哪家学说,什么理论都可以拿来就用。他们纵横捭阖的说辞也许不会让后世的每一个读者喜欢,但是,其注重现实、追求实用、重视实效的进取意识与现实精神,未尝没有合理及可取之处,苏轼父子学习吸收了这种政治理念的合理成分,即使谈论学术问题,也必然立足国情,面对现实,把讲究实用摆在首位。《四库全书总目·东坡易传提要》谓其“切于人事”[5]6,这个评价不仅适用于该书,以之评价三苏父子所创造的东坡文化,也未尝不可。
苏轼对于百家学说的广泛吸纳,基于其自幼所坚持的文化开放包容态度。苏轼早在嘉祐六年(1061)写给宰相曾公亮的书信中就鲜明提出:
自为学至今,十有五年。以为为学之难者,难于无私;无私之难者,难于通万物之理。故不通乎万物之理,虽欲无私,不可得也。己好则好之,己恶则恶之,以是自信则惑也。是故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而断之于中,其所不然者,虽古之所谓贤人之说,亦有所不取。[6]1279
苏轼强调,为学首先要做到“无私”,不要以一己的好恶对所学的文化知识做人为的取舍,那样的“自信”,是一种盲目和无知,也是对所学对象的不公正。其次,真正的“无私”,并不容易做到,因为必须要能够通达万物之理,把事物起源、发展、变化的原理、规律掌握了,才能够由自己来客观判断所学对象的优劣高下、精粗短长,凡是对自己成长充实有利的,都应该无保留地吸收消化,融会贯通,为我所用,不断丰富提高自己。他在《代书答梁先》的诗中说:“学如富贾在博收,仰取俯拾无遗筹。道大如天不可求,修其可见致其幽。”[7]784他还在《稼说》中提出了“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观点[8]340,其意都在于强调广泛学习吸收、善于消化融通文化知识的重要性,这不只是一个学习方法的问题,更是一种对待多样性文化的全面开放态度。在苏轼的时代能够具备这种见识是非常难得的,他对待一切文化遗产,坚持不以个人好恶为标准,而是“无私”地客观公正、一视同仁,表现出古代士大夫中比较少见且彻底的文化开放包容思想观念。林语堂评价说:“他的思想有印度风味,脾气却完全是中国人。由佛家绝灭生命的信仰,儒家生活的哲学和道家简化生命的信念,他心灵和感觉的坩埚融出一种新的合金。”[9]4从这个意义上讲,思想观念的完全开放,进而实现完美的融合,是东坡文化的灵魂,没有它,就没有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苏轼,也就没有我们今天所见到的东坡文化宝库。
二、自主创新是东坡文化的最大生命力
一种文化的生存和发展能力,根本取决于能否不断推陈出新、与时俱进、因势而变。东坡文化在当时和后世具有旺盛的生命力,今天的文化建设依然能够从中借鉴弘扬许多有用的东西,关键就在于东坡文化的代表人物苏轼,始终坚持自主创新,以此不断丰富提升完善自己,把它作为其获得创造力的不竭动力,三苏父子所创造的东坡文化,尽管遭遇过党争的打压、传播的波折、批评者的非议,但其生命力却日益旺盛,影响力日益扩大,甚至成为历代不少文人士大夫纷纷学习效仿的各种“范式”。这种文化溢出效应,实在是值得我们深入领会和认真寻味的。
早在苏轼文学艺术风格尚未真正定型之时,他就具有强烈的自主创新意识。其在神宗熙宁二年(1069)为石苍舒醉墨堂题诗时就喊出了“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的口号[10]236,既像是自己的艺术创作宣言,又像是为自己确定的终身艺术追求目标。他后来曾有自评草书一篇,其中有云:“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11]2183苏轼的草书佳与不佳,暂且不论,重要的是他所阐述的书法艺术观念,自出新意,不践古人,这是最令他感到快慰和自豪的。这种观念,不仅体现在苏轼的书画艺术风格追求上,在诗文等文学创作上,也是一贯坚持的,既用以自勉,也用以教人。人们熟知的《自评文》有言: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12]2069
此文作年虽难确定,但观其措辞及文气,应该属于晚年所作,某种程度具有对其一生文学艺术创作进行反思总结的意味。在苏轼的创作经验中,文学艺术有法度但无定法,关键在于作者能否做到“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豪放于妙理之外”[13]2210,不受陈法的拘限,不满足于拾前人的牙惠,而是依照自己的写作意图,随物赋形,变化生新,把想表达的充分表达出来,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这就是他能够提供的最重要创作经验!也许有人会认为,文艺创作如此简单,岂不个个都能成为作家?其实,苏轼希望让读者明白和重视的,文艺创作不在于形式技巧本身,它需要长期的积淀和尝试,如他在前述《上曾丞相书》里表达的:“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而断之于中,其所不然者,虽古之所谓贤人之说,亦有所不取。”学习知识、继承传统都不是根本目的,根本目的在于消化吸收,融会贯通,把古人积累的经验、书本呈现的知识变成自己全新的东西,由此生成不同于古人、不同于书本的活思想、真本领,最终实现成功超越。
因此,苏轼非常推崇学习的自得,善于把别人的变为自己的,生出全新的东西,这才是学习的最高追求。他在为朋友李常书房作记时,对李常的这一点很称道:“公择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剥其花实,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己有,发于文词,见于行事,以闻名于当世矣。而书固自如也,未尝少损。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14]359李常把自己的藏书读完了,书本的死知识已经变成了见于行事与文词的道德文章,“自得”的目的完全实现了;他把这些藏书藏于僧舍,让更多的人来阅读学习,从中获得想要的东西,发挥其藏书的最大作用,体现了“仁者之心”,为书找到了最佳出路。苏辙也把“朝夕从事于诗书,待其久而自得”作为家训家风,认为这是留给儿孙的最宝贵遗产。[15]1565-1566
显然,自得是创新的基础与前提,不能实现对文化知识的深厚积累充实,及时的消化吸收,善于融会贯通转变为自己的能力,就做不到自出新意,完成文化产品的再创造。苏轼阐述文同画墨竹的道理即是如此:
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16]365
从画竹引申到画画,再引申到一切技能,道理都是一样,做任何事要能够了然于心,成竹在胸,心手相应,都必须广泛地学习,反复地操练,熟能生巧,精能出新,当学习积累由量变达到质变的程度,自主创新就能够得心应手,出奇制胜。林语堂对苏轼的自主创新有这样的评价:“苏东坡具有非凡的天分,可以破除一切限制,似乎毫无疆界可言。他的诗词永远清新,……别的作家都受诗词字汇和传统题材的限制,苏东坡可以写诗描述澡堂按摩的滋味,可以结合俚语,使他在诗中产生美好的效果,就是那种别人达不到的特殊风韵使后辈诗人不得不佩服他。”[17]11
在苏轼的文学艺术创作理论中,灵感是其最重视的一种创作状态。灵感并不神秘,也并非来无踪去无影,它是作者在积累深厚、体验深刻、情感充沛、经验丰富的基础上,才能进入的一种自由和兴奋的精神状态。正如文同画竹:“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亦何以异于兹焉。”这是典型的进入灵感状态下的艺术创作。但如果没有其“朝与竹乎为游,莫(同“暮”)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的亲切丰富体验[18]416-417,就根本不可能有那种难以言喻的艺术状态出现。苏轼把文同画竹的灵感归因于有“成竹在胸”,故提笔作画时,竹的形态、竹的生命如在目前,振笔直遂,一挥而就,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在灵感状态下创作的作品,最具灵气和生命。作者所赋予的这种灵气与生命,苏辙称之为得“道”,苏轼称之为得“意”,措辞不同,其义相似,都是指其遗形取神、与众不同的自主创新特征。
然而,苏轼兄弟所大力倡导的自主创新文化艺术主张,也受到朱熹的无端指责,其言曰:“两苏既自无致道之才,又不曾遇人指示,故皆突鹘无是处。人岂可以一己所见,只管鑽去,谓此是我自得,不是听得人底。”[19]1450照朱熹的说法,一己所见的自得根本就是错的,只有听人说的才是对的。别人怎么说就怎么说,别人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不允许有艺术探索,如此一来,哪有什么自主创新,哪有什么文化进步?
三、多元合作是东坡文化的价值取向
文化是人类精神活动的产物。人的精神活动具有个体性特征,所以文学艺术创作强调独特性、创新性。但文化又是一项涵盖广泛的社会事业,社会人的言行举止无时无刻不与文化产生联系,故文化事业的繁荣发展不能单靠个人,必须成为公众广泛参与建设的事业。
东坡文化全面的思想观念开放,决定了其价值取向必定是多元性和多样化的,提倡合作参与、共生共荣。苏轼一生广交朋友,提携后进,始终把培养人才、壮大队伍作为其推动和发展宋代文化事业的重要使命,即使遭遇非议、遭受政治打击也初衷不改,矢志不渝。他在《答李昭玘书》中说:
轼蒙庇粗遣,每念处世穷困,所向辄值墙谷,无一遂者。独于文人胜士,多获所欲,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之。今足下又不见鄙,欲相从游。岂造物者专欲以此乐见厚也耶?[20]1439
李昭玘提出与苏轼结交,恰值苏轼处于贬谪之中,僻居黄州,与京城的许多故旧都断绝了往来,从苏轼的角度讲,是替朋友着想,少为他们增添政治上的风险。而在苏轼遭贬失意的穷困处境之下,李昭玘愿意主动与之结交,这是最让苏轼感动和快慰之处。所谓“欲相从游”,苏轼以戴罪之身,根本无法实现,最多只能书信诗文往还互通讯息而已。在苏轼看来,自己的人生多不如意,但能够在举世未知的情况下,结识了“苏门四君子”等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朋友,从事共同喜爱的文化事业,是人生的最大造化与幸福,除此以外,似乎都不足挂齿了。可见其对友情及发现人才的重视。现代学者评价“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变,造极于两宋之世”[21]277,苏轼主盟元丰、元祐文坛团结队伍所共同缔造的文化兴旺繁荣,无疑为这种“造极”的结果作出了巨大贡献。
苏轼结交朋友,并不是如当时政敌所攻击的那样,要搞什么党派,为了与对手缠斗。苏轼虽然天赋过人,聪明绝顶,多才多艺,但论其性格则极为单纯,用政客的标准衡量,甚至可以说显得极其天真幼稚。他为此吃了很多政治上的亏,被他无意间得罪的一帮人反复围攻,仕途几起几落,历尽人生磨难。但他也因此赢得了许多朋友,以及后世人们的衷心爱戴。他曾在诗中坦言:“东坡先生取人廉,几人相欢几人嫌。”[22]1708苏轼讲过,他立身处世的原则是“群居不倚,独立不惧”[23]358,“君子之知人,务相勉于道,不务相引于利”[24]1420,他还在《刘恺丁鸿孰贤论》中写道:
君子之为善,非特以适己自便而已。其取于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与我也;其予人也,必度其人可以受我也。我可以取之,而其人不可以与我,君子不取;我可以予之,而其人不可受,君子不予。既为己虑之,又为人谋之,取之必可与,予之必可受。若己为君子,而使人为小人,是亦去小人无几耳。[25]44-45
这实际上也是苏轼的交友之道。与朋友打交道,必须既考虑自己,又考虑别人,只图自己方便,只管自己的口味,而一点不替别人着想,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这样“为善”的所谓君子,只能被视为小人或者“伪君子”。
因此,苏轼吸引人的,绝不仅仅靠才华和名声,而是靠充分替别人着想的平等、真诚、体谅与豁达。他所结交和培养出来的朋友,不仅成就突出、声名卓著,而且他们对苏轼的人格与道德境界充满由衷的敬意。苏轼与他们志同道合,共襄文化事业盛举,但从来不把自己的思想理念强加于人,也不要求与自己走一样的人生和文艺创作道路,照搬同样的文学艺术风格。相反,他极力反对文艺风格的单一化,用非艺术手段干预文艺事业的多样化发展。苏轼在致张耒的一封书信中,尖锐批评王安石“患在好使人同己”,从而导致文坛“弥望皆黄茅白苇”的凋敝景象的文字,常为人们所称引,这里不再重复,转而引述其评价弟弟苏辙的那段话,希望读者获得另一种启迪:
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人,故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26]1427
今天的读者恐怕没有几个人认为苏轼的文章不如苏辙,但苏轼自己却发自内心地推许弟弟的文章比自己好,好就好在“文如其人”“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秀杰之气,终不可没”。这些评价是相当准确和客观的,表明苏轼对于手足情深的弟弟了解之深。至于苏辙的文章风格,是否就真好过苏轼文章“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风格,并不是苏轼想说明问题的重点,他要着重强调的是,“少师父兄”的苏辙,能够形成与自己迥然不同的文章风格,并且这种风格出自其为人的个性,是其内在情感的真实流露,这一点尤为可贵,特别值得推崇提倡。苏轼在文章的末尾还说:“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苏轼于元丰八年(1085)写作此文,此后主盟元祐文坛,其影响力如日中天,是其春风得意之时。可这里所表达的对黄庭坚、张耒等人的厚望,是希望他们共同努力,为了文化事业的兴旺繁荣,肩负起历史使命,创造更多更优秀、更具个性风采的作品。所谓“得见古人之大全者”,不仅指文章回归古朴自然的本色,还指文章的风格要突出每个人的鲜明个性,因为只有文学艺术风格的多样化,才有利于其繁荣发展,形成百花齐放的局面,才能造就一代文化事业的全面昌盛和长足进步。苏轼远贬海南时,写有一篇短文,比较秦观、张耒二人的文章风格:
秦少游、张文潜才识学问为当世第一,无能优劣二人者,少游下笔精悍,心所默识而口不能传者,能以笔传之。然而气韵雄拔,疏通秀朗,当推文潜。二人皆辱与余游,同升而并黜。[26]2562
苏轼告诉儿子苏过,张耒、秦观两人的才识学问都是一流,没有优劣可言,可以比较的,是他们不同的个性气质及由此形成的不同文章风格。这一点恰恰是苏轼一贯提倡鼓励,并为苏门人士引为自豪的。
毫无疑问,东坡文化的丰富内涵,跟苏轼为代表的三苏父子所倡导的合作精神、多元文化价值及多样化创造风格的鲜明取向分不开,也是苏轼发挥其独特作用所取得的最大成功范例。明人陈继儒对此作了深入分析和高度评价:“古今文章大家以百数,语及长公,自学士大夫以至贩夫灶妇,天子太后以及百蛮之长,谁不知有东坡?其人已往而其神日新,其行日益远,则千古一人而已。……苏长公起自西裔,中更摈窜,流落于蜃坞獠洞之间,出入掉弄于悍相狱吏刀笔之手,几不能以身免。而其所遭人文之盛,实可与汉武比隆。长公以文安为之父,文定为之弟,先辈则韩、范、富、欧、蜀公、温公,后辈则秦、黄、张、晁四学士,以朝云、琴操为达生友,以元章、伯时、与可为书画友,以赵德麟、王晋卿为鉴赏友,以参寥、辩才、了元为禅友,以保光、蹇道士为长生友,即有怼而与之角者,非理学之正叔,则经术之介甫。而天地之人文,至此极矣。人文凑合,如五星相聚,而长公以奎璧之精临之。诸君子而当长公,不得不五色相宣;长公而当诸君子,亦不得不八面受敌。三鼓而气不衰,百战而兵益劲,此天授,亦人力也。”[28]1032时代人文之助,自然是苏轼获得成功的外部有利条件,但如果没有苏轼的主观努力,特别是按照开放合作的价值理念,团结所有文化力量,共同致力于时代文化的繁荣发展,就难有华夏文化造极于两宋的鼎盛局面,也不会形成包容宏富的东坡文化。
四、新时代文化建设必须牢固树立开放合作理念
历史进入实现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新时代,具有5000年悠久文明的中华民族,将以更加昂扬自信的姿态,屹立于世界之林,成就中华民族全面振兴的千年梦想。习近平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把“文化自信”特别提出来,在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的“三个自信”基础上,丰富为“四个自信”,这就是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他强调指出:“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在5000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党和人民伟大斗争中孕育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29]36何以树立文化自信在实现民族复兴中国梦的伟大事业中地位特别重要,习近平深刻阐释了其中蕴含的内在逻辑:“站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吸吮着中华民族漫长奋斗积累的文化养分,拥有13亿中国人民聚合的磅礴之力,我们走自己的路,具有无比广阔的舞台,具有无比深厚的历史底蕴,具有无比强大的前进定力,……历史和现实都表明,一个抛弃了或者背叛了自己历史文化的民族,不仅不可能发展起来,而且可能上演一场历史悲剧。”[30]339
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之魂;文化自信则是国家兴旺、民族振兴的精神力量和发展定力。新时代的文化建设,就是要坚持“四个自信”,守望民族文化之魂,凝聚民族振兴之力,共筑人民美好生活之梦。东坡文化作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有许多推动新时代文化建设、进一步增强文化自信可以借鉴弘扬的宝贵精神财富。
首先,推动新时代文化建设,必须牢固树立开放理念。中华文明作为世界古老文明之一,数千年延续不断,沾溉无穷,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在数千年的发展演进中,始终保持与时俱进、推陈出新,以开放的姿态接纳不同的思想文化成分,用新的思想观念和文化内容来不断充实、更新、提升自己,并由此获得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与成长养分,使其机体永远保持健康与活力。古代历史上的佛教文化,近代历史上的西方文化,都被中国文化所接纳和吸收,并成功地丰富完善了自己。苏轼曾借南华长老的话表达对佛教文化的看法:“宰官行世间法,沙门行出世间法,世间与出世间,等无有二。”[31]394他还记录了佛教本土化以后,宋代士大夫对它的接受和欢迎情况:“是时北方之为佛者,皆留于名相,囿于因果,以故士之聪明超轶者皆鄙其言,诋为蛮夷下俚之说。(怀)琏独指其妙与孔、老合者,其言文而真,其行峻而通,故一时士大夫喜从之游。遇休沐日,琏未盥漱,而户外之履满矣。”[32]501说明中国古代士大夫,乐于接纳主动融入并积极认同中华文化思想观念的外来文化,而排距那种拘泥不化、水土不服的异教教条。
新时代的文化建设,将在互联网时代信息富集乃至于“爆炸”的背景下进行。信息产生的速度、信息传播的渠道、信息分享的方式,都以前所未有的冲击力和发展趋势,深刻影响并改变着当代人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古人终其一生难以了解和到达的宇宙“九州”,在今天已经变成咫尺之遥的“地球村”。信息快捷通畅为新时代文化建设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条件,我们继承发扬优秀传统文化,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无论是借鉴中华文明发展进步的历史经验,还是总结改革开放40年来的成功经验,都应该进一步树立全面开放的文化建设理念,广泛吸纳古今中外有用有益的文化养分,不断丰富完善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使之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性,更好发挥其在实现民族复兴中国梦的进程中的灵魂与凝聚作用。
其次,推动新时代文化建设,必须不断强化合作意识。有史以来的文明成果,都是人类共同创造的财富,是人类文明取得不断进步所留下的历史印迹。恩格斯指出:“为了在发展过程中脱离动物状态,实现自然界中的伟大的进步,还需要一种因素,以群的联合力量和集体行动来弥补个体自卫能力的不足。”[33]29人类成功告别动物状态的最大秘诀,就是学会了以群体的合作力量与集体行动,来弥补个体在自然界生存能力的不足。这就是说,人类文明的起源和形成过程带给人的根本启示,就是团结合作,运用群体的智慧和力量,去应对自身生存发展的一切困难与阻力,改变个体与大自然的力量对比,赢得不断增强生存发展能力的相对优势。
这个原理及启示对于新时代的文化建设依然是适用的。摩尔根这样阐述人类文明进步的动因:“在人类进步的道路上,发明与发现层出不穷,成为顺序相承的各个进步阶段的标志。同时,各种社会制度,因与人类的永恒需要密切相关,都是从少数原始思想的幼苗发展出来的,它们也同样成为进步的标志。”[34]3一方面,人类文明以不断累积的方式促使其成果越来越多,进步越来越快,另一方面,人类对文化的需要是不断改变和增长的,成为文明不断发明创造的原动力,文化发展建设必须适应并满足新时代人民日益提高的文化新需要,解决这对矛盾的根本办法,就跟人类成功告别动物状态一样,依靠群体的智慧与力量,团结协调,分工合作,才能共同创造更多、更好的文化产品,为人民的高质量的精神生活提供有效供给与保障。
再次,推动新时代文化建设,必须始终坚持多元价值取向。文化发展的多元多样,不仅已为人类文明不断取得进步的客观规律所有力证明,是文化自身繁荣发展的必然选择,同时也是为新时代人民生活的多样化需求所决定的。
近年来,习近平在国际舞台多次倡议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引起世界的关注和好评。他在第70届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的发言中指出:“文明相处需要和而不同的精神。只有在多样中相互尊重,彼此借鉴、和谐共处,这个世界才能丰富多彩,欣欣向荣。不同文明凝聚着不同民族的智慧和贡献,没有高下之别,更无优劣之分。文明之间要对话,不要排斥;要交流,不要取代。人类历史就是一幅不同文明相互交流,互鉴融合的宏伟画卷。我们要尊重各种文明,平等相待,互学互鉴,兼收并蓄,推动人类文明实现创造性发展。”[35]524-525显然,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首先必须着力构建人类文明共同体,因为文明更关乎对话与沟通、互鉴与信任。没有世界范围内的广泛对话沟通、互鉴互信,就难以找到人类命运的共同点、契合点、着力点。
就中国自身新时代的文化建设而言,兼收并蓄优秀传统文化,努力弘扬其中的爱国主义、英雄主义、集体主义精神,继承光大中华民族和睦相处、和谐共存、和衷共济的“和”“合”美德,按照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文化遗产继承原则,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统领,坚持多元价值取向,大力倡导百花齐放、群芳争艳,鼓励多样化的流派与风格并存发展,着力培植多元文化生长繁育的肥沃土壤,把广大文化工作者及其他文化建设力量的创造性、积极性充分激发出来,团结协作,齐心协力,共同创造人民对文化生活越来越多样化的强烈需求,落实好习近平所提出的以人民为中心的新时代文化建设要求。同时,广泛吸收世界各种文化的有益成分,取长补短,激浊扬清,不断丰富中华民族文化内涵,不断引入增强民族文化适应新时代需要的新鲜血液,进一步焕发古老中华文明的创新动能与生命活力。这既是新时代自身文化发展建设的需要,也是文明中国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应该贡献的智慧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