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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养心与立品:晚明江南的士人生活

2020-03-03

历史教学问题 2020年5期
关键词:读书

冯 贤 亮

一、引言

特定的地域社会与文化生活,脱离不了自然地理与社会环境的约束。在江南,即使同一个府域内,人文环境还是存在着不少差异,绝非是共同无差别的。

弘治三年进士、华亭人钱福(1461—1504)所例举嘉兴府属县的差别,就堪为代表。他说,作为浙西“大府”的嘉兴,以辖的嘉善县最为低洼,“膏腴之壤,平铺如席,无高山大泽,惟支泾曲港而已”。①钱福:《钱太史鹤滩稿》卷五《嘉善县水利成功碑记》,万历三十六年刻本,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6 册,齐鲁书社,1997 年影印版,第201 页。万历年间的嘉兴地方官绅也申说过这一点:嘉兴府总体上是平原水乡,“首尾吴越,襟带苏杭”,是“江东一都会”。②万历《嘉兴府志》卷一《形胜》,万历二十八年刊本。最具水乡泽国特色的,就是与青浦、吴江两县接壤的嘉善县。在这样的环境制约下,平原的人生与社会文化就自有其独特的地方。

嘉善人、崇祯七年进士陈龙正(1585—1645),亦曾做过类似的比较和讨论,强调了“民情土俗,万有不齐,立法更制,随方便宜,随时润泽”的思想;嘉兴县是地高苦旱,秀水县地低苦潦,嘉善县稍形复杂,是南高北下,所以旱则南乡困,潦者北乡悲。他认为江南的一个县域内部差异如此,何况一个府、一个省甚至全国,所以制度、措施上讲“通行”,是不切实际的。③陈龙正:《几亭全书》卷二十三《政书·乡筹一》,“治人治法”条,康熙云书阁刻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 册,北京出版社,1997 年影印版,第162 页。崇祯年间的嘉善知县李陈玉则指出,该县在嘉兴府七个县域中,“赋独重、役独繁”,④光绪《重修嘉善县志》卷五《建置志上·仓廒》,光绪十八年刊本。百姓生活压力极大。民风相对较“朴”的嘉善县民,在与其他县域民众利益的争夺中,就比较容易吃亏。⑤陈龙正:《几亭全书》卷二十八《政书·乡筹六》,“复田说”条,第220—221 页。

江南类似这样的生活环境,所在皆是。在各种重压下的士庶百姓,要摆脱困境或营建更好的生活,需要寻找新的出路,读书进学无疑是比较理想的选择,尽管成功的渴望与成功的可能并不是正相关的,但在江南这种人文氛围与读书风气较为浓厚的环境中,有利于士人的进取和发展。当然,明代社会的发展到15 世纪以降,已有了很多变化,表现很复杂。至晚在16 世纪,整个的社会、文化、经济显得比较繁荣,士人生活风气已形异样。陈邦彦曾有这样的论述:“嘉靖以前,士大夫敦尚名节。游宦来归,客或询其囊橐,必唾斥之。”又说:“今天下自大夫至于百僚,商较有无,公然形之齿颊。受铨天曹,得膻地则更相庆,得瘠地则更相吊。官成之日,或垂囊而返,则群相姗笑,以为无能。士当齿学之初,问以读书何为,皆以为博科第、肥妻子而已。……一行作吏,所以受知于上者非贿赂不为功,而相与文之以美名曰礼。”①吴晗:《明代的新仕宦阶级,社会的政治的文化的关系及其生活》,收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明史研究室编:《明史研究论丛》第5 辑,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年,第15 页。明末清初昆山名士陈瑚也讲过类似的话:“有明当隆、万之季,天下治平,其时之文人墨士习帖括之陈言,以博科名而肥妻子,孔、孟之书委诸口耳而已。”②陈瑚:《確庵文稿》卷之古文《读藏书日纪序》,康熙间毛氏汲古阁刻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84 册,北京出版社,1997 年影印本,第350 页。

“博科第、肥妻子”,是当时很多士人家庭努力科举的基本目标。所以,整个社会已如嘉善人袁仁所论的那样,有“举世蚩蚩,颓风靡靡,江湖下趋,势不可返”之态。③袁仁:《参坡公袁先生一螺集》之《与陆绣卿书》,收入袁黄编:《袁氏丛书》卷十,台北“国家图书馆”藏万历间嘉兴袁氏刊本。到其第四子袁黄所处的万历年间,地方社会与世风是所谓“赋重而民疲,事繁而俗靡”。④袁黄:《两行斋集》卷十二《阳东章侯生祠碑记》,天启嘉兴袁氏家刊本,台北“国家图书馆”藏。除“赋重”的广泛影响外,“俗靡”的问题,已有越来越盛的倾向,于生活文化上的表现最为明显。松江士人范濂就承认:“余最贫,最尚俭朴,年来亦强服色衣,乃知习俗移人,贤者不免。”⑤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记风俗》,民国十七年间奉贤禇氏重刊本。

在晚明这样大时代变迁的背景下,江南地方仍然孕育了大量的杰出知识人,不仅为王朝统治提供了许多人才与智力支持,而且为地方文化的充实与科举家族的培育奠立了重要基础。其中,家庭或家族的内部教育与知识传承、道德教化,显得尤其重要。毕竟功利之习已久浸于人心,社会颓风靡靡,更需要有识之士与家庭教育的警惕。对于这些现象或问题的论说,仍需要从细部出发,做进一步的勾勒与分析。

二、读书进学的重视

就士人生活的规划来说,科举是成为社会卓越分子或进入成功领域的一个途径与阶梯,藉此可望达到世俗社会认可的“富贵”。一般的官绅家庭生活中,都重视读书进学,构成家族子弟教育最重要的方面。而且一旦因读书进学,不但荣宗耀祖,而且在法律上享有优待,可以蓄养奴婢,优免赋役,按地位高低有不同的特殊待遇等。⑥吴晗:《明代的新仕宦阶级,社会的政治的文化的关系及其生活》,收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明史研究室编:《明史研究论丛》第5 辑,第5 页。

实际上,为人称颂的耕读传统与文风教育,在精英士大夫家庭有较好的维续。大多数世族,都有相当的家族经济力量与文化资本的支持。像松江人何良俊强调的那样,这样的家族不是让子弟依赖家世与财富地位而随俗放荡,而是比较重视子孙的培育与教诲。⑦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十四《正俗一》,中华书局,1959 年,第313 页。再如苏州府常熟县人钱孙保,受藏书万卷的父亲钱谦贞读书、藏书的影响,从小喜好读书,在日间读书之后,夜晚必记于卷尾:“某日读,读若干页”“某日起,某日竟”,从而显示其读书的进度与勤奋。⑧吕允在:《明代文人读书生活的规划与开展》,《艺术学报》2010 年第86 期。

万历四十四年状元、嘉善人钱士升在远宦京城之际,一直不忘教育在家乡的长子钱栻:“汝在家,只宜杜门读书,静以修身,俭以养徳。”⑨钱士升:《赐余堂集》卷七《示格儿》,乾隆四年钱佳刻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 册,北京出版社,1997 年影印版,第520 页。次子钱棅是陈龙正的女婿,陈龙正对他的读书十分关心,曾写信教育道:“读书不贵太多,自经以外,莫如《近思录》及二程书,次则阳明、景逸二先生书。”细心玩味朱熹、吕祖谦、程颐、程颢、王守仁、高攀龙等人的著述,必有大益;历史著作则只需看《通鉴纲目》,而不必博搜二十一史。①陈龙正:《几亭续文录》卷二《与钱仲驭一》,崇祯刻本。这与袁仁教育子孙的话是相近的:“读书贵博,亦贵精。”②钱晓辑:《庭帏杂录》卷上,万历二十五年袁俨序钞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86 册,齐鲁书社,1996 年影印版,第757 页。他们的教育理念,在传统时代具有普遍意义。

摒除杂念,专意读书,可谓士人读书进学的基本要求。钱士升的同科进士魏大中教育其幼子魏学洙时这样强调:“只是读书,并无别事。”在他们看来,年青人最重要的事,就是读书:“读书才明义理。义理明,然后可以处患难。义理明,然后可以处饥冻。义理明,然后可以事父兄师友。义明理,才文理通。文理通,然后可以训书糊口。”③魏大中:《藏密斋集》卷二十三《书牍十·付洙儿》,崇祯刻本,收入《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75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版,第153 页。地方绅士势族对于子孙的教育,主要就在“谨身积学,俭德持家”,平居在家,以读书为务,④支大纶:《支华平先生集》卷二十八《书牍·与如玉儿》,万历清旦阁刻本,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62 册,齐鲁书社1997 年影印版,第334 页。随其资禀,务加磨砺,“以就素业,学成应试”。⑤支大纶:《支华平先生集》卷三十六《谱牒·酌家训》,第419 页。

读书达到可以“处患难”“处饥冻”“事父兄师友”以及“训书糊口”的境地,当然都是知识人的谦说,他们的理想目标是科举的成功。科举在明清士人的视野中,是个人乃至家族于政治攀升方面最重要的途径,并可望达到较高的社会目标。⑥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徐泓译注,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14 年,第110—112 页。而科举事业与文化教育,在江南又是最昌盛的。⑦范金民:《明代江南进士甲天下及其原因》,《明史研究》第5 辑;夏维中、范金民:《明清江南进士研究之二——人数众多的原因分析》,《历史档案》1997 年第4 期;吴宣德:《明代进士的地理分布》,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9 年。

科举考试,当然要以经济实力为后盾,但功名的兴盛并非全系经济因素,也与江南地区全社会好学勤学、重教重考、擅长科考有很大关系。江南人读书喜学,是有悠久的传统与良好的习惯,“家弦户诵”的风气,“人人诗书”的盛况,由来既久。更可注意的,是江南聚族而居,殷实大族在科考中最富竞争力,总体上观,江南进士不但分布极不均衡,而且大多集中在有限的几姓几族之中,考中进士较多。⑧范金民:《明代江南进士甲天下及其原因》,《明史研究》第5 辑。

在明清社会,只能经由科举考试的成功才能达到唯一的终极目标。这个比较单一的价值观,弥漫于整个社会。⑨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徐泓译注,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14 年,第110—111 页。倘如何炳棣所论,在明清的主要时期,决定身份地位的要素,大部分是科举功名,仅有少部分是财富,⑩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第45 页。那么科举的要求与压力必定渗透至精英阶层日常生活的诸多方面。而在士林生活中,存在着“前有掖援,后有推挽”的状态,确实有助于努力举业者奠立起较好的地位与社会影响,⑪支大纶:《支华平先生集》卷九《序·梅花道人册序》,第123 页。意义重要。在这方面,苏州地方的“士风”堪为代表。何良俊指出:“苏州士风,大率前辈喜汲引后进,而后辈亦皆推重先达,有一善则褒崇赞述,无不备至,故其文献足征。”⑫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十六《史十二》,中华书局,1959 年,第134 页。前辈汲引后进,后辈推重先达,确实是士人中令人向往的生活风貌。

三、“学问大事,在养心”

出生于今天上海陆家嘴的陆深(1477—1544),是明代弘治十八年的进士(与严嵩、顾鼎臣等同科),开启了陆家鼎盛的时代。在获得科举的成功并顺利进入仕途后,陆深当然有责任帮助家族子弟尽力攀升至成功的阶梯。他对家庭教育的重视,可以其寄给儿子陆楫的两封信为例。

一封信是他到江西做官时所书,告诫儿子在上海家中要好好读书,重视科考,不要在社会上多管闲事:⑬陆深:《俨山集》卷96《江西家书十一首》,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我离家已两月余,汝用功何如?古人言,宽着限期,紧着课程。缘汝气体弱,又有旧病,须要节量读书。学问大事,在养心。养心先须养气,元气充足,百事可办。汝性静定,有可进之资,不可虚负了。家中闲杂,不必管,接见人,务要拣择。无益之事,足以费日力、害身心,当畏之如蛇蝎,可也。

陆深指出的“学问大事,在养心”,确实是读书人的关切所在。在明代人看来,“养心”是义利之辨的关键,只有稳于养心,才能“于义利处洒然”。①万历《常州府志》卷十《职官三·名宦》,万历四十六年刻本。陆深认为,其子性格“静定”,在科考上是有潜力的。

另外一封信,是告诫儿子如何从上海到南京赶考,待人接物须注意陆家的体面。叮咛其儿子陆楫考试路途上要不惜花钱,特别是要雇气派的轿子与船:②陆深:《俨山集》卷96《四川家书七首》,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

我出巡在九江,六月五日得家书,始知汝考试的信。但列名在四等,得与观场,亦是当道奖进之意。汝宜自立,以无负知己也。若往南京,只与姚子明同船甚好。馆谷薪水费,当一力助之,其余量力,各为帮助,亦是汝报其师之意也。须往丹阳上陆路,雇一女轿,多备一二夫力抬之,行李盘用,江行载入城,雇一阔头船,甚为方便,不可于此等处惜费。入城须借一僻静下处,可请问顾五叔,必得佳所。至嘱,至嘱!

虽然此次乡试,上海县籍考生无一人中举,也许是“气运所关”,但陆深认为陆楫可因此“积学”。陆深也曾与陆楫多次讨论落选的原因,认为陆楫的文章虽然“辞理不失,格式俱是”,但是“气未贯耳”,要求陆楫再下三年“缜密工夫”,以备应试。③陈瑞玲:《从一封明人“尺牍”看松江书家陆深对故乡的态度》,《东吴历史学报》2007 年第19 期。

陆深的同科进士顾鼎臣,则是状元,后被认为明代阁臣以青词结主知之始者,所以又有“青词宰相”之谓。其父顾恂出生于昆山雍里村的顾氏家族,生平经历一般,据说“生而秀整敦确,学举子业有成”,被当时礼部主事吴凯看重而招为女婿,平时只在城里开店卖线为生。④李东阳:《怀麓堂集》卷八十七《文后稿二十七·明故赠文林郎翰林院修撰顾公墓志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顾家科举的成功,是到顾鼎臣这一代,顾家因此崛起,在地方上成了耀眼的家族,与戴、叶、王、李四姓并称为五大“巨族”之一。⑤王应奎:《柳南随笔》卷六,中华书局,1983 年,第123 页。据统计,在1400—1750 年间,顾家一共产生了9 个进士、9 个举人和6 个贡生,⑥邓尔麟:《嘉定忠臣——十七世纪中国士大夫之统治与社会变迁》,宋华丽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 年,第104 页。堪称科举家族。

维持这个家族长期攀升、兴盛的一个重要基础,当然仍在读书进学。在顾鼎臣幼时,即称“颖敏”,“数岁能文章”。⑦陆深:《俨山集》卷八十《光禄大夫、柱国、少保兼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赠太保、谥文康顾公行状》,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弘治元年,16 岁的顾鼎臣获得昆山县金家庄人、朱文公的后裔朱瑄的青睐。朱瑄在成化年间获得贡生的功名后,得以冠带养亲。⑧光绪《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卷十九《选举三·贡生表》,光绪六年刊本。朱家被视为“昆山望族”,就在弘治元年,较鼎臣大三岁的朱氏嫁到了顾家,对鼎臣一生的事业,帮助极大。

顾鼎臣于科考成功后,曾费尽心思,勤力安排与劝勉家族子弟攻读举业,对家中颇有希望的长子履方、女婿归本,多次写信告诫。给履方的家信中,顾鼎臣强调了“读书谨行以图出身”,是个人乃至家族发展的“上策”,⑨顾鼎臣:《顾文康公文草》卷十《书牍·家书》,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万历至顺治顾氏家刻本,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5 册,齐鲁书社,1997 年影印版,第454—455 页。着重提出“读书以体认道理、变化气质为本”的思想,其“谆谆戒谕”如下:⑩顾鼎臣:《顾文康公文草》卷十《书牍·家书》,第449—450 页,第453 页。

可奋然励志,以读书修行为首务,以治家防患为要机。我虽曾谆谆戒谕,恐汝志气懒散,未知缓急利害,视我言为迂远,日常只悠悠过去。故又琐琐作书,汝可藏诸箧中,或揭诸坐隅,朝夕省览。读书以体认道理、变化气质为本,日用间遂能随事用得。……若只以此为谋利、窃名誉之资,便非好人。

读书最怕志气懒散,也怕不懂得缓急利害。顾鼎臣一直担心履方等人远在家乡无人管束,常在书信中作必要的告诫,要求他们万事小心谨慎,务以“修身进学”为重:“万万小心谨慎,修身进学,做好人,求进步,惟日不足。不可仍前懈惰,以取羞辱。”⑪顾鼎臣:《顾文康公文草》卷十《书牍·家书》,第449—450 页,第453 页。在另一封信中,他说:“当今之世,只是闭门吃薄粥、读书谨行以图出身,此为上策。一应闲事,不须多管,亏人利己之事,切不可为。”对大女婿归本,顾鼎臣则希望他与履方百倍用功,在科考上“以图必中”,再次强调这是关系顾家沉浮荣辱的头等大事。①顾鼎臣:《顾文康公文草》卷十《书牍·寄孔安侄》,第457 页。需要说明的是,归本就是归有光的从祖父。归有光回忆说,在顾鼎臣乡居时,曾经“率乡人子弟释菜于学宫”,他也曾参与其间习学。②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十二《顾夫人八十寿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第290—291 页。

其实归有光在举业上是不够顺利的,会试八次皆落第。晚至嘉靖四十四年,年已60 的他才考中进士,被授职长兴知县。在隆庆四年,大学士高拱、赵贞吉推荐他到南京任太仆寺丞(正六品),并且参与编撰前朝的《世宗实录》。③《明史》卷二百八十七《归有光传》。

当然,过度地以科考为目的的读书生活,对读书中应该存有的清闲与乐趣,是不能真正品味到的,更不要说那种热衷校雠、谈艺论文、赏玩古物、山居清闲、寒夜展读等文人气较重的价值取向了。像秀水人冯梦祯对读书所提的“书室十三事”,包括随意散帙、焚香沦茗、品泉、鸣琴、挥麈习静、临摩法书、观图画、弄笔墨、看池中鱼戏,或听鸟声、卉木、鼓奇字、玩文石等,④吕允在:《明人读书生活乐趣的一个侧面》,《艺术学报》2011 年第88 期。已是纯粹的文人雅事了,也利于养心,但与一般而言的读书进学之旨趣已有不同。

四、“行谊为重”与静坐修养

对完全没有科考成功历史的家族来说,家族子孙科举的难度是很大的,十分需要个人的天份、社会网的资源支持以及时运的把握。

万历十四年进士、嘉善人袁黄的父亲袁仁,从正德时期以来,就与王阳明、文徵明、唐伯虎、王宠、顾璘、何良俊等当时的社会卓越分子有着广泛的交往与深厚的情谊,在地方上营建起密切的文化交游网络,但他只是一介布衣,祖上数代都不曾科举出仕,疏离政治。⑤冯贤亮:《布衣袁仁:晚明地方知识人的生活世界》,《学术月刊》2018 年第8 期。但袁氏的家庭教育,除了知识传承外,还很强调“勇于为善而奔义”的传统。⑥袁颢:《袁氏家训》“家难篇”,收入[明]袁黄编:《袁氏丛书》卷一。袁仁曾教育子孙说:“文字最可观人,如正人君子,其文必平正通达;如奸邪小人,其文必艰涩崎岖。”⑦钱晓辑:《庭帏杂录》卷上,万历二十五年袁俨序钞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86 册,齐鲁书社,1996 年影印版,第757 页。

袁仁自己放弃科举,但一直很关心妹夫沈扬(字抑之,号心松)家的科考前程,而且强调要以行谊为重。给沈扬的信中,他就清晰地提出了这样的想法:“延师教子,不当专论文艺,亦须性行醇淑,志节高迈者,庶幼学有所薰习耳。吾祖吾父,孳孳训吾辈,谓浮华易谢,实德难磨,故不以科第为荣,而以行谊为重。此妹丈所熟闻者也。”⑧袁仁:《参坡公袁先生一螺集》之《书·沈抑之妹丈(又)》,收入袁黄编:《袁氏丛书》卷十,台北“国家图书馆”藏万历间嘉兴袁氏刊本。

虽然说“不以科第为荣”,但在袁黄尚未成人前,袁仁已将袁家举业振兴的希望,寄托于次子袁襄、外甥沈科这一代人身上,不过仍时时强调袁家祖训中对于志节秉持的意义。⑨袁仁:《参坡公袁先生一螺集》之《说·应举说示襄儿》,收入袁黄编:《袁氏丛书》卷十。令人安慰的是,沈科身登嘉靖二十三年进士。袁仁曾赋有“玩鹤南轩下,悠然闻凯歌”等诗句,为之暗含了某种欣悦之情。⑩袁仁:《参坡公袁先生一螺集》之《诗·沈科登第》,收入袁黄编:《袁氏丛书》卷九。其实袁仁的三子袁裳幼即聪慧,母亲想让他读书进学,袁仁认为袁裳体质弱,“福薄不能享世禄”,不如教习六德六艺,“做个好人”。后来袁仁就把他送到文徵明那里学字学诗。⑪钱晓辑:《庭帏杂录》卷下,万历二十五年袁俨序钞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86 册,齐鲁书社,1996 年影印版,第763 页。给文徵明的信中,他这样写道:⑫袁仁:《参坡公袁先生一螺集》之《书·送裳儿从文徴仲学书书》,收入[明]袁黄编:《袁氏丛书》卷十。

裳儿颇聪慧,弟不教习举业,而遣就门下学书,愿老丈先正其心术,而后教之执笔。夫道贵龙蛇,得时则驾,不得时则蓬累而行。今天下类重科目,而轻实学。弟谓科场竞进,最坏心术,故姑教之尊德,游艺为蓬累中人,知老丈必有合也。

可惜的是,袁仁身故太早,没有见到万历十四年袁黄等人的成功。不过可以推知,博学又善于教育的袁仁,对童年的袁黄应该是存在影响的。可以认为,袁黄的成长与思想、知识的养成,大体都承接家庭传统而来。①酒井忠夫:《袁了凡的生平及著作》,《宗教学研究》1998 年第2 期。毕竟袁仁就是一个精通天文、地理、历律、书数、兵法、水利与医学等多种领域的全才型学者。②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卷四十四《高隐》,“袁良贵仁”条,天启刻本,收入《续修四库全书》史部54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影印版,第538 页;万历《嘉兴府志》卷二十二《隐逸》,万历二十八年刊本。

嘉靖二十五年七月初四,弥留之际的袁仁留下了两万余卷丰富的藏书,作为遗产,除分赐部分给侄儿辈外,都传给了袁黄。母亲李氏曾告诫袁黄说:“汝父博极群书,犹手不释卷。汝若受书而不能读,则为罪人矣。”③钱晓辑:《庭帏杂录》卷下,万历二十五年袁俨序钞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86 册,齐鲁书社1996 年影印版,第765 页。

与袁黄同一年考上进士的嘉善同乡陈于王,是当地陈氏家族的杰出代表。于王读书精敏绝人,但嘉善县内素乏文献,独袁黄家藏书极丰,袁黄本人就博学通识,成为陈于王在学习上交流与仿效的模范。陈于王在万历十四年与袁黄同时考中进士后,社会与政治影响多在外乡宦地,殁后被称颂为万历年间的“循卓名臣”。④陈山毓:《陈靖质居士集》卷五《陈氏藏书总序》、卷六《廉宪公家传》,天启刻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 册,北京出版社,1997 年影印版,第620、635—644 页;陈龙正:《几亭全书》卷二十一《政书·家载上》“父兄实纪”条、卷四十四《文录·书牍四》“与钱殷求句容(丁丑)”条、“附录”卷一《陈祠部公家传》,康熙云书阁刻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2 册,北京出版社,1997 年影印版,第126、446、701 页;陈龙正:《几亭外书》卷三《家载》,“父兄实录”条,崇祯刻本,收入《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13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306 页。

在句容任知县期间,袁黄曾给陈于王写信说:

我辈平日辛勤刻苦,为子孙创业者,死来皆用不着。所可待以瞑目,而释然无憾,惟此修德行义之事而已。……吾辈当深绎积善余庆之说,实为趋吉避凶之事。密密修持,孳孳方便,则受福一分,便可积福十分矣。

袁黄所论的“修德行义”“积善余庆”等思想,充斥了行善积德等功过理念,也是对子孙最有用的遗产。这些话使陈于王十分信服,且能身体力行,并作为从政的一项基本准则,莅民治事,为远近所称慕。⑤陈龙正:《几亭全书》卷二十一《政书·家载上》,“治句遗迹”条,第133 页。

在陈于王时代,陈家城居于嘉善县城内的宅第相对比较素朴,于王本人更无衣裘舆马之饰、声色之好,居家时期惟以读书进学为目标,后来也曾经努力想要设置义田以赡养族人,但并未达成。⑥陈山毓:《陈靖质居士集》卷六《廉宪公家传》,天启刻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 册,北京出版社,1997 年影印版,第643 页。在于王过世14 年后,即万历四十八年,其次子陈龙正主持了城中陈家新居的建设工作,总体要求仍以朴素为主。这个家居空间充分体现了陈龙正处世为人为学的基本理念。当中的中堂题名“宝生”;书斋中还留有伐檀之所,所挂的一副对联称“一生三事一事收心一事慎行一事守口,一日三分一分应物一分静坐一分读书”;内室则题名“明发”,所设对联是“早起宴眠便是兴家粗本领,出言举步从来教子实工夫”。⑦陈龙正:《几亭全书》卷二十一《政书·家载上》,“明发斋偶记”条,第137 页。

陈龙正年轻时常常在岳父丁铉家读书(丁铉是丁宾的侄儿,功名为监生),在与丁宾讨论经史时,已慨然有经纶天下之志。⑧陈龙正:《几亭全书》卷四十一《文录·书牍一》“奉吴子往师(天启壬戌)”条、附录卷一《陈祠部公家传》,第399、701 页;盛枫辑:《嘉禾征献录》卷六《兵部》,清抄本,收入《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544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影印版,第422—423 页。

少时的陈龙正十分聪颖,不仅与丁家有着良好的姻亲关系,还深受袁黄赏识。袁黄曾对陈于王言,“公二子皆贤,然少者孝思最深,所至不可量”。于王的长子山毓(1584—1621),字贲闻,好读书,善为文章,尤精于赋。万历四十六年举浙江乡试第一,天启元年殁,年仅38 岁。次子就是龙正,在努力举业的进程中,又受同县前辈名士吴志远的称赏。⑨陈龙正:《几亭全书》卷二十一《政书·家载上》、“附录”卷一《陈祠部公家传》,第127、701 页;高攀龙:《明孝廉贲闻陈公墓志铭》(天启六年),收入陈山毓:《陈靖质居士集》,天启刻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 册,北京出版社1997 年影印版,第555 页。吴志远与高攀龙、归有光之子归子慕(1563—1606)相交甚深,陈于王曾赞其为“金玉君子”,让龙正投其门下学习,一二年间,龙正识趣始定。龙正三十七八岁时(天启初年),与吴志远、高攀龙同在京邸,朝夕相晤,龙正觉得向来自喜文章经济之意,“均属可耻”。这一点,主要得益于吴志远的提醒,后来从高攀龙处“得复约身心之学”;又常与归子慕交往于吴志远隐居的荻秋,①即荻秋庵,位于县北丁家栅与西塘两镇交界的祥符荡傍,是吴志远讲学处,与高攀龙、归子慕互相过从之地,清初成废屋,为僧人所居。参雍正《嘉善县志》卷二《区域志下·古迹》,雍正十一年刊本。为诗歌古文词,已有超然出尘之意味。②陈龙正:《几亭全书》卷四十一《文录·书牍一》“奉吴子往师(天启壬戌)”条、附录卷一《陈祠部公家传》,第399、701页;盛枫辑:《嘉禾征献录》卷六《兵部》,清抄本,收入《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54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版,第422—423页。

陈氏兄弟的成就,自然与陈家的教育与袁黄、丁宾的影响颇有关系。袁黄曾说:有子弟不能教诲,成何自修?丁宾则强调说,好人独为不成,须子弟僮仆同心学好。袁、丁两人的言说,对陈于王较有影响。陈龙正在其间也深受教育。③陈龙正:《几亭全书》卷二十二《政书·家载下》,“杂训”条,第159 页;袁黄:《两行斋集》卷九《尺牍·退丁敬宇书》。

陈龙正后来与魏大中是同学,也同样是拜高攀龙为师。在天启元年,陈龙正中顺天乡试经魁(第三名),崇祯七年考中进士。陈龙正不仅重视家族的规范与教育,也强化了地方善学思想的传播与实践,在崇祯四年倡导建立同善会后,曾发表51 次主题演讲,对地方社会秩序的稳定与乡间思想的教化产生了重要影响。④冯贤亮:《陈龙正:晚明士绅生活的一个侧面》,《浙江学刊》2001 年第6 期;冯贤亮:《明末江南的乡绅控制与农村社会——以胥五区为中心》,《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8 年第5 期。

值得一提的是,陈龙正所谓“一日三分”中的静坐活动,在晚明士人生活其实是比较普遍的行为。

像前文提及的袁仁,在外结束他的应酬交游活动,回到城内“半村居”中,即掩一室而坐,即使至亲也不相见。据袁黄幼时于门隙偷窥的记忆,袁仁独居静坐于室内,“香烟袅绕,衣冠俨然,素须飘飘,如植如塑而已”,⑤钱晓辑:《庭帏杂录》卷下,万历二十五年袁俨序钞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86 册,齐鲁书社,1996 年影印版,第764 页。大概已沉浸于静修的最佳状态之中了。

再如陈龙正的老师高攀龙,一生自少及老,几乎不间断地从事静坐,认为学者静坐是入门要诀,读书、静坐两者不可偏废;静坐可以定心气,与所读书之书相印证,最后得见本性。⑥杨菁:《高攀龙的静坐实践及体悟》,《彰化师大国文学志》2011 年第22 期。

明代人的养身与养心往往并重兼修,实践着养生理论与荣养生命的活动。⑦萧慧媛:《“养生”——明代文人的休闲生活》,《南亚学报》2011 年第31 期。作为明代士人的一种重要休闲方式,习静修养还有提醒精神的作用。崇祯时期的嘉善知县李陈玉就说:“每日晨起,静坐一刻,一日精神提醒;出堂静坐一刻,眼前诸事提醒;夜坐一刻,终生之精神全提醒矣。”明代理学家们的习静功夫与话语表达,在当时具有很大影响力,所谓“静坐观心,闲中一乐”,将习静、修养、休闲三者生活结合为一。虽然学贵乎自得,但明代理学家成学的历程,多见诸静坐的习静功课中。⑧吴智和:《明人休闲生活文化》,宜兰:明史研究小组2009 年刊本,第185—191 页。

五、“人之立品,须自小做起”

出身于丁家栅(今丁栅)镇的丁寅、丁宾兄弟,幼时生活于偏僻的嘉善与吴江、青浦交界的水乡,但父亲丁衮决不是安心于他们成为一般的乡村富室,对他们的科考抱有很高的期望,开始安排他们如何更好地适应竞争激烈的科考生活。

丁寅“生而颖异”,4 岁时即请塾师教学,“勤敏嗜学”,15 岁已有所谓“以硕儒自期”的意愿表达。可惜的是,丁寅身体羸弱,但早起晚歇都在坚持读书,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18 岁时参加县学童子试,因表现优异,成绩列名第一,被知县陈道基呼为“小友”,“雅称相知”。丁寅苦读的生活远近闻名,“闻鸡即兴,不敢稍懈,以故每试辄利”。嘉靖四十三年(1564),丁寅与丁宾都参加了顺天府乡试(顺天府的乡试解额一般为135 名),丁宾一举成功,成为举人,年仅22 岁,但丁寅再次落榜,据说“因与季弟相联,遂复落选”,令人感到十分惋惜,但“嘉善二丁之名,轰轰藉甚”。⑨袁黄:《两行斋集》卷十四《光禄寺署丞清湖丁公行状》。

晚明士人大多热衷讲学,一些名家因此得到众多士人的追随,讲学论文,兼及时事,一时蔚然成风。①陈师:《禅寄笔谈》卷一《理学》,万历二十一年自刻本。丁宾师从著名理学家王畿(龙溪)求学问道,而王畿被袁黄认为独得王阳明的正传。丁寅在幼弟丁宾的影响下,也欣然负笈,不远数百里走谒“龙溪老师”。丁寅颇受其学影响,归家之后曾书“提醒见在良知”六字,作为座右铭。最终丁寅放弃举业,“一意以缮性、敦伦为事”。②袁黄:《两行斋集》卷十四《光禄寺署丞清湖丁公行状》。

丁宾与袁黄是少年时代的同学,隆庆五年一起赴京赶考。袁黄对低调虚怀的丁宾非常推重。有一次袁黄路过南京,已经为官的丁宾欣然招待,相待如骨肉之爱。袁黄离开后,寄信一封给丁宾表达感谢,并奉呈袁黄新刻的小书一部,主要内容就是选编的时文。袁黄的信主要如下:③袁黄:《两行斋集》卷九《退丁敬宇书》。

足下真实之心,恺悌之行事,不敢为天下先,而举世让步,言若讷讷,而能使听者醉心,以至柔而胜天下之至刚,以无为而胜天下之有为,实当世之伟人而理学之巨擘也。适过留都,重蒙虚怀相待,骨肉之爱,隆且笃矣。坊刻一部呈奉,时艺乃小儿所选,不足供大观,篇首“学约”,则鄙人生平造诣略具其中矣。此固老丈与某束发下帷时所同心而共事者也。世衰道微,以接引人材为急,沈助教有志圣贤之学,立身制行,无愧古人。初入留都,久慕道望,实欲以足下为依归,愿虚怀接纳,收之药笼中而徐试其奇,当必有益也。不能尽。

袁黄是当时社会上对年青举子的举业习学有非常大影响力的人物,而且教育指导有其独到之处。对此袁黄是相当自信的,所以在信中对老友丁宾也毫不谦虚地道出新刻的时艺选编中,篇首“学约”能体现他的生平造诣。当然他对丁宾相当推崇,在袁黄看来,隆庆五年中进士的丁宾是一位“谦光可掬”的至诚君子,所以科考的成功是必然的:“予屡同诸公应试,每见寒士将达,必有一段谦光可掬。辛未计偕,我嘉善同袍凡十人,惟丁敬宇宾年最少,极其谦虚。予告费锦坡曰:此兄今年必第……及开榜,丁果中式。”④袁黄:《袁了凡先生四训》,“谦德之效”条,收入《袁了凡文集》,线装书局2006 年影印本,第895—896 页。袁黄认为丁宾以柔克刚,以无为胜有为,是“当世之伟人而理学之巨擘”。袁黄对晚辈也很注意提携,认为在他们所处的衰世,需要更多的人才来应急,因此他向丁宾推荐了有志于圣贤之学的“沈助教”,希望得到官位已很重要的丁宾的帮助。

丁宾的侄孙女婿陈龙正,更是着力颂扬丁宾的为人、为学、为官。龙正对他所崇敬的前辈时贤,这样比较道:“士子闭户者有之”,但居官不奔趋、不酣乐,退官后不求田问舍、不骄侈逸游,就十不得一了,而丁宾居官居乡“孜孜以干实事为主”,生活俭朴,逢凶荒年岁,却愿意捐出万金来救济社会,年届90 还心系百姓,能为闾阎请命,不辞劳、不惮远,本人不饮酒、不作乐、不出游,虽处鼎贵地位,却俨如一乡里朴实农夫。与丁宾同辈的吴志远,是龙正少时从游的老师,龙正“见其终日静坐,累月如一日,寡言寡笑,寡笔札,寡交游”,但与高攀龙、归子慕二人交友最相契。龙正的同学魏大中,在功名幹济之暇,也玩禅理,也学古文辞,也作诗歌,也善书行楷,但于“花柳、酣宴、骄奢、淫佚之事”一生从未涉足。龙正表示,像这样有骨气的,皆堪称“巨擘”。至于袁黄,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勤读不辍,龙正认为虽然其意见或有偏于理学正统或主流社会的想法,很多人对他其实并不满意,但“博洽敏辩,有问如响”,是非常少见的大才。⑤陈龙正:《几亭外书》卷二《随处学问》,“无事可为之害”条,崇祯刻本,收入《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133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影印版,第276—277 页。

在丁宾、袁黄、陈于王、陈龙正、魏大中等人的生活时代,兢兢于举业之途者,举不胜举。地方上最具影响力的海内名族钱家,也是如此。袁黄祖父袁祥的女婿钱萼,曾育有五子,都能世其业;孙子钱贞选贡后,曾登应天乡榜。⑥袁仁:《参坡公袁先生一螺集》之《五言古诗·哭钱木庵姐丈》,收入袁黄编:《袁氏丛书》卷九。而钱贞的曾孙,就是后来于万历四十四年考中状元的钱士升。钱士升的成功,不仅为钱家带来了无上的荣光,也为家乡嘉善县带来了无上的荣耀。

另外,钱士升的同科进士、有着多年塾师生活经验的魏大中,自幼年起,就深受父亲魏邦直的教诲。在伴随父亲于乡间坐馆的岁月里,魏大中的读书与思想有了很多成长。

例如,万历六年,大中全家跟随魏邦直到陶庄镇的凌巷坐馆。已经4 岁的魏大中,在邦直身边已经受到了《孝经》《大学》诸书教学的影响,也能“日渐成诵”了。万历八年,邦直正式教6 岁的大中读书,大中记性很强,“偶语颇能捷应”,这大概让邦直引以为傲,且曾经让大中见客,以试大中的学力。①魏大中:《藏密斋集》卷一《自谱》,崇祯刻本,收入《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74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影印本,第501 页。大中后来回忆说,“七八岁时,每就枕,先都谏口授古忠孝节烈事一二条,睡醒即令占昨所诵书”。这对大中的影响应该是深远的。此外,读书之暇,大中会到忙于纺织的母亲那儿,为劳累背痛的母亲敲背。有时在散步之际,还会考虑“做官何所事事”的问题。②魏大中:《藏密斋集》卷一《自谱》,第501—502页。

后来大中继承了父亲的塾师经营及社会活动网络,在教育上当然较钱士升更为细致具体,像他对考中秀才的次子学濂的教育,就说“秀才大难,经书有一句理会不来,做不得;有一题拈弄不来,做不得”,能理会、拈弄的,只是求通,而求通全在穷理,穷理全在看书、作文,从零碎处积渐至成片段,就通而熟了;经书必须从头到尾“字字揩磨”“一一体到身心上来”,思之又思,从而能够达到豁然的境界。魏大中要求学濂平时“不可出外走动,不可空过日子”,步步跟着大哥学洢,“不得自寻朋友”,句句听着大哥,“不得自由自性”。③魏大中:《藏密斋集》卷十九《书牍六·付濂儿》,收入《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75 册,第61 页。

万历三十九年魏大中正式拜高攀龙为师后,④魏大中:《藏密斋集》卷一《自谱》,收入《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74 册,第510 页。常以“高老师”称呼高攀龙。高家与无锡的很多科考成功者如顾宪成、顾允成、安希范、陈幼学等一样,是以《尚书》为本经。而且顾宪成的教塾区域覆盖苏州、嘉兴等府,嘉善的夏九鼎(1573—1611),就是顾的学生,并于万历二十年考中进士,专攻当然也是《尚书》。⑤陈时龙:《明代的科举与经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第233、248—249 页。或许因而可以推知,既然大中以高攀龙为师,科举专经应以《尚书》为主。到万历四十四年,大中与钱士升等人才考上进士。

钱士升在成功进入仕途后,给长子钱栻的信中,这样教育道:“人之立品,须自小做起,比之匪人,圣贤垂戒,慎之勉之。”⑥钱士升:《赐余堂集》卷七《示格儿》,第520 页,第520 页,第520 页,第520 页。这样的教育,充满了将家族成员培养成为政界的要角与进入官僚体系的期望,而且只有通过一系列以儒学为本的考试才行。⑦柯律格:《雅债:文徴明的社交性艺术》,刘宇珍等译,三联书店,2012 年,第3 页。

钱士升对长子钱栻是十分看重的,在他看到钱栻在科考上的初步成功后,“且喜且惊”,认为这是受了祖父辈的恩德而来,“不可自恃而忘厥本”。他写信给钱栻说“阳明先生云,得意时能截然收敛,非大勇不能”,又说“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更当谨记。提醒钱栻对于座师黄道周(1585—1646)当尊奉有加,至于房师更应面谢其指教;同年科考朋友的应酬,“可省则省”,在明春入京时款洽即可。⑧钱士升:《赐余堂集》卷七《示格儿》,第520 页,第520 页,第520 页,第520 页。

另一封信中,钱士升又强调:“儿辈在家,只管闭户读书,勿见要人,勿谈朝事,勿落近日名士气习,严以律己,谦以下人。至于奴仆,务须约束,毋得放恣,庶几弗玷高、曾清白家风,切嘱切嘱。”⑨钱士升:《赐余堂集》卷七《示格儿》,第520 页,第520 页,第520 页,第520 页。“清白家风”的要求,在众多世家大族的家训中也是常能看的实际情态。像陈龙正对于家族子弟的要求,除耕读外,曾订有具体的五条禁约,包括不许倚势诈人,武断乡曲,不许刁唆词讼,不许买充衙门员役作奸犯科,不许出家为道士僧尼而灭绝伦理,不许鬻身为仆而辱及祖先。⑩陈龙正:《几亭全书》卷二十一《政书·家载上》,“明发斋偶记”条,第141—142 页。

在闭门读书外,钱士升认为能够追随师友同学辈讨论学术,是十分值得推赞的,他特别写信给钱栻道:“不独造就德业,兼可收摄精神,较之家中独坐矻矻,所见所闻,不出帷墙几案之间,如蝇触窗,如蚋鼓瓮,真不啻天渊之辽绝矣。”⑪钱士升:《赐余堂集》卷七《示格儿》,第520 页,第520 页,第520 页,第520 页。信中的话语,明晰地体现出高地位家庭中对于家族子弟的规范和约束。

至于钱士升的次子钱棅,就是陈龙正的女婿,在明清交替之际的声望更著。钱士升在给他奉为师长的松江名士陈继儒的信中,曾提及已在陈继儒那里习学的这位小儿,希望钱棅能处事“宁静”,主要在“欲其不见要人,不谈朝事,不落近日名士气习”。他觉得在这方面,陈继儒会给其小儿很好的教诲。⑫钱士升:《赐余堂集》卷七《与陈眉公》,第506 页。被有识之士批评的“名士气习”,在那时已很流行,对经学、经世并无助益。钱棅应该是努力而有希望的,科考上的小小成功都让钱士升安慰而欣喜。钱士升曾写信给钱棅表示其安慰的心情,又对钱棅将来的发展,作了一番劝勉:“我家自柏峰公(钱贞)以来,魁名五代,而汝独早独逸,又得联隽,真是人生难遇。趁此时急急收敛精神,打迭向上何难,若精神一放倒,便不可支矣。勉之,勉之!”①钱士升:《赐余堂集》卷七《示棅儿》,第520—521 页。

钱棅幼时即颖敏,读书过目不忘,崇祯九年考中举人,次年即考中进士,时仅19 岁,授官南京兵部职方主事,后升吏部郎中,因处事果断,被称为“健决郎”,不久调任文选司,大力举荐黄道周等70 人,皆海内人望。②盛枫:《嘉禾征献录》卷一《阁臣》,清抄本,收入《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544册,第374页;温睿临、李瑶:《南疆绎史》卷三十六《死事》,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69—270页;光绪《重修嘉善县志》卷二十《人物志二·忠义》,光绪十八年重修、民国七年重印本。

在钱士升的长子钱栻早逝、次子钱棅抗清而死、孙儿幼小的情境下,侄儿钱棻(钱士升之弟士晋的次子)成了钱士升的嗣子。③嘉庆《嘉善县志》卷十四《人物志二·行谊》,嘉庆五年刻本;光绪《重修嘉善县志》卷二十二《人物志四·行谊上》,光绪十八年重修、民国七年重印本。士升曾将新刻的高攀龙的《高先生集》与《五子近思录》二种寄给钱棻览读,④钱士升:《赐余堂集》卷七《与棻侄》,第519 页,第519 页。希望钱棻既能继承父辈以高攀龙为师的传统,也能很好地把握他们认可的理学思想,对钱棻的思想成熟与人生发展有所助益。对当时科考生活中流行的时艺及其风气,士升则做了猛烈的批评,就其所见的试卷,指出多属胡说八道,教育钱棻注意,以诚朴守常为基本,力斥惑世诬民之论:⑤钱士升:《赐余堂集》卷七《与棻侄》,第519 页,第519 页。

近见新试牍,大可骇,非经非史,非子非禅,杜撰胡谈,正如狂呓,此由人心不正,故发为惑世诬民之言,毫无忌惮至此,何怪乎海内之无宁宇也。痴心每谓欲天下太平,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正学术,欲正学术,先慎师儒,而提其衡于宗伯,操绳墨而殿最之,庶乎圣贤真种子犹可复生,而力未之逮也。闻者得无笑为迂乎?我侄切勿为所惑,宁守老生常谈,力田逄年,终当自至,一毫矫强不得。侄其勉!

“非经非史,非子非禅”的表达,是钱士升对于其所处生活巨变时代的知识人读书“不正”的批评和焦虑,认为读书须先“慎师儒”,再“正学术”,然后才能“正人心”,否则就会出现“杜撰胡谈,正如狂呓”的现象。

六、功利之习的警惕

农业社会是以家族为本体的,一人出仕,不但父母妻妾子女靠他养活,提高了生活水准,甚至母族、妻族、媳族、婿族、乡里、年谊都会要享受这种科举晋升的好处。⑥吴晗:《明代的新仕宦阶级,社会的政治的文化的关系及其生活》,收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明史研究室编:《明史研究论丛》第5 辑,第16 页。像顾鼎臣、陆深、袁仁、丁宾、钱士升、陈龙正等这样的人物,当然均为特殊的个别,亦能代表一个群体。或者像顾鼎臣的子孙们评价他们这位祖上那样,“本乎忠孝,泽乎仁义”。⑦顾鼎臣:《顾文康公续稿》,附顾咸建:《文康府君续稿跋》(崇祯十六年),崇祯十六年刻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59 册,北京出版社,1997 年影印版,第83 页。隆庆五年进士、出身于晚明嘉定杰出的侯氏家族的侯尧封(侯峒曾的曾祖父),生平对儿孙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不愿汝辈它日为第一等官,但愿为第一等人。”⑧宋华丽:《第一等人:一个江南家族的兴衰浮沉》,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 年,第6 页。对于子孙而言,祖父辈的奋斗历程与家庭教育,都是重要的思想滋养。

昆山著名文人张大复(约1554—1630)就说,顾鼎臣之子孙“世有令徳”,是与其家庭之劝诲分不开的。⑨张大复:《昆山人物传》卷七《皇明昆山人物传》,“顾履方、子谦亨、曾孙天宿”条,明刻、清雍正二年重修本。这或许与顾鼎臣本人的气质、秉性与处事准则等,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晚至崇祯十一年(1638),鼎臣曾孙顾咸建对鼎臣写给女婿归本的信写了一个按语,言及鼎臣四子履吉年幼,至鼎臣去世,不过6岁,最后说,由于整理编辑曾祖遗文的机缘,才有幸获读鼎臣之“读书立身诸训”,颇受勉励之意。⑩顾鼎臣:《顾文康公文草》卷十《书牍·寄孔安侄》,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万历至顺治顾氏家刻本,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55 册,齐鲁书社,1997 年影印版,第458 页。

事实上,上述这些家族的子弟,多有杰出者。特别是那些家族庞大而支系丰富的家庭,如钱家子孙,在明清王朝更替之际,确实多有闻人,甚至十分耀眼。⑪冯贤亮:《明末清初的魏塘钱氏与政治变动》,《江南社会历史评论》2019 年第14 期,商务印书馆,2019 年,第61—79 页。对家族或家庭教育而言,无论是两代经营还是数代累积,家世之成就,都有其重大的社会意义。就一家一姓来说,前人积业,后人承荫,必须能继续发展,方能保守声望于不坠。而地望堂号,往往较荣爵崇秩更具有社会声势,更能影响广远。至于所关人、己之间,必相立种种规范,为社会共约共识,以维系安定与彼此相互依存之平衡。①王尔敏:《家训体制之传衍及门风官声之维系》,收入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近世家族与政治比较历史论文集》(下册),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2 年,第844 页。

在江南明清两代更迭未久之后,顺治六年三月的北京会试中,浙江嘉善的柯耸、陈舒、郁之章、吴亮中、孙籀、沈鼒、丁彦等,都成为了新科进士,对嘉善地方社会而言,可称盛事。②佚名:《武塘野史》,“顺治六年己丑”条,清抄本。这种科考的兴盛,或许如何炳棣所论,从长期的趋势来看,江南地区巨大的经济与人力资源,不可能不转化为科举的成功。③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第311 页。但实际上,成功的原因,也如松江华亭人何良俊强调的那样,那些世家大族不仅要求“知孝悌忠信”,而且一直强化“读书”观念,维持着“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这样“知教”且“知学”的家族文化。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十四《正俗一》,中华书局,1959 年,第313 页。

在平湖人赵维寰(1563—1644)看来,嘉兴府所辖的七个县域社会中,以嘉善县“地气最灵”,因此“所生人物颇多奇杰”。这样的奇杰人物,在社会表现上可以例举的样例就有不少,如魏大中的“直节清风、一门忠孝”、丁宾的“倾赀施赈,到老不倦”、钱士升的“力赞均里,造福桑梓”、吴志远的“恬淡无营,修然自远”以及袁黄的“博学”、支大纶的“清直”等,虽境遇夷险不同,但各具品质,达称天下,足称千古。⑤赵维寰:《雪庐焚余稿续草》卷一,“武塘”“补遗”条,崇祯刻本,收入《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8 册,北京出版社,1997 年影印版,第620—621 页。这些人堪称社会的成功者,是大数人没有办法企及的。

江南很多地方的家族文化较为兴盛,应与地方的人文培育有相当的联系。比如,晚明地方官府就曾有昆山县“风土清嘉”“民以务孝养、勤本业为事”“好学而知礼,尚孝而先信”“仕者重名俭、薄荣利”以及“家知读书、人知尚礼”等这类正面的表述。⑥万历《昆山县志》卷一《风俗》,万历四年刊本。再如文风一直很盛的嘉定县,风俗“淡朴闲远”,明代中后期的地方士人“皆知务学”,到天启、崇祯之际更是“奇才辈出”,且重视名节;缙绅群体与布衣百姓都很重视读书,“苟匹夫怀文,揖公卿而平视”。⑦康熙《嘉定县志》卷四《风俗》、卷二十《艺文·赋》,康熙十二年刻本。对于注重科举仕途教育的家庭来说,彼时缙绅家庭生活中所存在的注重美宫室、广田地、蓄金银、盛仆从、受投谒、结官长、勤宴馈之风,⑧董含:《三冈识略》卷四,“读书种子不可绝”条,清钞本,收入《四库未收书辑刊》第4 辑第29 册,北京出版社,2000 年影印版,第676 页。对子孙的成长是十分不利的,要努力摒除。

很多人已清楚地意识到,年轻的士人在努力举业的进程中,倘好为诗文,文人气太重,必然对举业有所妨害。对普通人来说,“作诗须称地位”。⑨曹庭栋:《永宇溪庄识略》卷六《识阅历》,乾隆三十年刻、增修本,收入《四库未收书辑刊》第10 辑第21 册,北京出版社,2000 年影印版,第402 页。所谓要有相称的“地位”,在注重科举的人士看来,就是在举业上成功并获得仕途的机会后,作诗或好为古文辞,才会被认为是当然之事,也更显风雅。

而且,无论是个人还是家族,奋身于科考仕途,在那样一个时代,确实如陆陇其为太仓人陆世仪(1611—1672)遗著所写的叙言中所指出的那样,是“功利之习”久已浸淫于人心,已到了根深蒂固而不可拔的境地。⑩吴德旋:《初月楼续闻见录》卷一,台湾商务印书馆,1976 年版影印本,页1a。

同时也应注意的现象,就是如清代著名文人包世臣(1775—1855)所谓的:“士人治生至急,而居官为尤甚”,在士人生活中又是很具代表性的,那种“经理私事与勾当公事并重而常相待”的态度,就因存了点“治生”为急的私念而来。⑪包世臣:《小倦游阁集》卷九正集九《文五·答姚伯山书》,清小倦游阁钞本。“士人一入宦途,便失本色”的现象,⑫杨钟羲:《雪桥诗话》卷十二,民国求恕斋丛书本。就成了有识之士的共同感受。未仕之时,支持士人长期的寒窗苦读,溺于科举之学,完全出于高功名的渴望。而一旦正式进入仕途为官,又将饱受刑名、法术、簿书、钱谷之类工作的困缚,①张孝时:《筠心堂存稿》卷首,陶文潞“筠心堂集序”(咸丰四年春三月),光绪五年刻本。读书时代的理想将大打折扣。

所以士人中可称作“君子”的,应当能够很好地平衡“不必仕”与“不必不仕”的问题,“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是极有分量和哲理的认识。②龚炜:《巢林笔谈续编》卷下,“不必仕不必不仕”条,中华书局,1981年,第224页。

结 语

明清时期的江南,是整个中国的一个基本经济区,也是国家的财赋重地。在这个蕞尔之区内,曾经孕育了大量杰出的人物,在整个官绅生活世界中,有着广泛而重要的影响。

官绅阶层的重要性,在传统时代已广受注意。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既是学者,也是官员,或者统称文人士大夫。吴晗认为,士大夫与知识分子的关联是相当密切的,而官僚是士大夫在官位时的称呼,绅士则是士大夫的社会身份。③吴晗:《论士大夫》,收入费孝通、吴晗等:《皇权与绅权》,岳麓书社,2012 年,第60 页。在地方社会中,这个阶层的作用显得尤其重要,不仅代表国家管理地方社会,还可以代表地方跟国家对话。较有学识的“乡绅”,将在乡村事务的决断中,普遍拥有更大的声望。④费孝通(Fei Hsiao-Tung),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3,p.81.当然,他们也是“乡族利益”的代表或代言人,能与政府抗衡,同时协调和组织“乡族”的各种活动。⑤傅衣凌:《明清封建各阶级的社会构成》《中国传统社会:多元的结构》,分别载《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82 年第1 期、1988 年第3 期。“绅士”们常常说服政府接受他们的看法,甚至利用自己对官府的影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地方官吏。当然作为地方领袖,他们与政府往往会结成联盟,构成了官方与民间的“中介”。⑥张仲礼:《中国绅士——关于其在19 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李荣昌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 年,第52—53、67 页。孕育这一阶层的土壤,除了科举制度,家庭或家族的教育具有重要意义。家庭文化教育的核心,多与科举有关,也与政治生活、报效国家的期许相关。很多内容,更关乎当时社会思想与文化的核心叙述。

晚明江南一些家族的家风规范、科考思想教育,不仅在地方上,而且在晚明以来的中国社会,都有深远的影响,播及人心甚广。袁仁注意到所处时代士人生活的变化,曾表示了深深的忧虑:“近世人家生子,禀赋稍异,父母师友即以富贵期之,其子幸而有成,富贵之外,不复知功名为何物,况道德乎?”在袁仁的思想认识中,对于士人立品的表现是有等第区分的:“志于道德者为上,志于功名者次之,志于富贵者为下。”⑦钱晓辑:《庭帏杂录》卷上,万历二十五年袁俨序钞本,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86 册,齐鲁书社,1996 年影印版,第757 页。康熙六年进士张英(1638—1708)在教子思想中,也特别重视立品,认为这是与读书、养身、俭用一起并为“致乡里之誉,贻后人之泽”的四件要事。⑧张英:《聪训斋语》卷下,青年协会书报部,1927 年,第2 页。

对袁仁以及上述各类社会精英分子的家教做进一步的考察分析,不仅有助于时代生活氛围的揭示,而且也有利于那种典范式历史记忆的廓清,从而深入理解历史活动主体的人的生活,观照出大历史进程中地方知识人的生活样貌,以及王朝统治到晚近的变革及其重要表现。所以对于江南社会文化的时代性与地域特质,仍需要予以更多的关注,以便从江南出发,更好地认识传统时代以来中国的社会文化史与中国人的生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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