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科举的历史演进:明代“《易》则吾苏而已”现象探赜
2020-11-24丁修真
丁修真 徐 佳
长期以来,学界关于科举人才的考察,主要集中在地区人数统计及其分布,这一思路,发端于上世纪初梁启超、丁文江等人对于统计法及优生学的提倡,此后学者虽取径不一,但大都沿袭其方法,对传统时代各式人才的呈现及变化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①关于丁文江等人研究的学术贡献与存在问题,见丁修真:《旧路与新途:科举人才地理研究的范式转向》,《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9 年第1 期。以苏州地区而言,其科举之盛,人才之夥,早已为学界注目。本文认为,若将视角转换,该地区的科举内涵,仍有不少开拓的空间。例如,活跃于明代成化、弘治年间的苏州人吴宽曾道:“士之明于经者或专于一邑,若莆田之《书》、常熟之《诗》、安福之《春秋》、余姚之《礼记》皆著称天下者,《易》则吾苏而已。”②吴宽:《家藏集》卷三四《三辰堂记》,《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年,第285 页。吴宽描述的是至明代中期,受科举分经取士影响而形成的地方专经现象,区别于安福、甫田、余姚等地,“吾苏”在当时是以研习《易》经独步天下。那么,这样一种表征的具体情形如何,其与苏州地区科举的长期繁荣又有何内在关联?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无疑能够深化前辈学人的相关结论,具化苏州科举的历史表象,也为包括江南在内地方文化的讨论,搭建另一可能的框架。
一、明代苏州地区科举面貌的再认识
在对现存科举文献检视的基础上,本文首先就“《易》则吾苏而已”一语的历史涵义加以辨析。③本文中关于明代苏州地区科举人物的统计,科举人物本经的说明,表1、图1、2 的绘制,主要依张朝瑞辑、许天叙补辑《南国贤书》(《金陵全书》乙编,史料类第14 册,南京出版社,2013 年;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天一阁藏明代科举试录选刊》(宁波出版社,2016 年),特此说明。
根据《南国贤书》等科举文献的记载可知,在所业本经有据的8000 多名南直隶举人当中,以《易》中式者约有2500 名,苏州地区则有800 人之多,占据南直隶三分之一强的比例,换言之,南直隶每科乡试所产生的《易》经举人中,每三人中便有一人来自苏州地区。而通过对苏州下辖一府学,六县(州)学各经中式人数的统计亦可发现,除常熟地区外,《易》经几乎是各地科举士子的首选(参见表1)。①在苏州地区下辖各县中,常熟无疑是一个例外,该地区虽为苏州科举强县,但却是以《诗》决胜科场。具体见丁修真:《科举的“在地”:论科举史的地方脉络——以明代常熟县为中心》,《史林》2016 年第3 期。
表1 明代苏州各府、县学五经中式人数及比重
除整体的数据印象外,若以长时段的变化过程来看,苏州地区《易》经的中式人数,从明代正统年间直至明末,始终保持着较高的水平。
这里需要就图1 做些说明。现有研究已指出,明代会试的人数录取是按照五经固定比例进行的,其中《诗》《易》《书》比重最大,《春秋》与《礼》偏少。②吴宣德、王红春:《明代会试试经考略》,《教育学报》2011 年第1 期。这一认识,同样适用于南直隶乡试。《易》经的录取人数,大概保持在总人数的25%左右。这也意味着,每一科的乡试,南直隶所有的研习《易》经的科举士子,均要竞争这些名额。以徽州地区为例,该地区在明代以《春秋》科举见长,但至正德之后,竞争力有所下降,原因之一是苏州、常州等地《春秋》人数的增加。③丁修真:《兴衰倏忽:宋明时期徽州科举地理的演变—以〈春秋〉专经为视角》,《江海学刊》2018 年第2 期。而如图1 所示,嘉靖之后,伴随着徽州《春秋》的衰落,其《易》经中式人数却在增加,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苏州地区的录取情况,其中以弘治八年与嘉靖三十四年两科乡试最为明显。那么,苏州地区又是如何在长时期内保持其科举竞争力的呢?
“《易》则吾苏而已”,出自吴宽《三辰堂记》,该文的创作时间在成化十八年以前。④据吴宽自述,《三辰堂记》因邑人顾余庆所请而作,顾氏时因“出任大郡,惠政在人,今工部以明敏勤慎为朝廷任用,方奉诏行水淮济间”。吴宽:《家藏集》卷三四《三辰堂记》,第285 页。按,顾为成化八年进士,官至河南参议、工部郎中,成化十八年,在工部郎中任上因巡河不利而遭参劾。《明宪宗实录》卷二三〇,成化十八年闰八月乙丑,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3941 页。揆诸史实,成化以前,苏州各地区的科举发展并不平衡。昆山虽然在《易》的总人数上位列苏州前列,但其科举发端,要迟至正统年间。⑤明代昆山《易》经科举的代表人物,当为正统年间的邑人陈翊。其事迹,较早可见于方鹏撰修嘉靖《昆山县志》与其《昆山人物志》中,至张大復编撰《皇明昆山人物传》时,被进一步描述为昆山以《易》中举的第一人,“正统甲子遂以《易》领乡荐,昆人士之以《易》领荐,自公始也”(张大復:《梅花草堂集皇明昆山人物传》卷四,《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95 册,齐鲁书社,1996 年,第669 页),但同样在该书中,张氏又记载邑人王资于永乐二十一年以《易》中乡举,其孙王庭、曾孙王宇均先后以《易》领天顺、嘉靖年间乡荐(张大復:《梅花草堂集皇明昆山人物传》卷三,第654 页)。因此,陈翊的科举地位,应如方鹏等人的定位,在于光大,而非开创。同样,位居吴县、长洲前列的太仓州,则是至弘治十年方才由昆山、常熟、嘉定等地析出。考虑到这些情况,吴宽“吾苏”所指称的地域范围,应并非囊括苏州全境。
图1 明代苏、常、徽三府《易》经中式人数变化
若将地域相近的苏州府学、长洲县学、吴县学视为吴宽所指的“吾苏”,其在与昆山县学、太仓州学《易》经人数的比较中,如图2 所示,呈现出不同的阶段性变化。从明初至成化年间,是“苏地”的优势时期。弘治年间开始,昆山与太仓的中举人数开始迅速增加,苏地科举则明显下滑。正德至嘉靖年间,“苏地”人数再度领先,但与昆山、太仓等地间的差距逐渐缩小。至万历后期,三地中举人数趋于接近,互有“胜负”。由此过程可以断定,吴宽笔下的“《易》则吾苏而已”,无法预见后来居上的昆山、太仓等地,其所描绘的科举图景,应当是以苏州府学、吴县学、长洲县学为中心的科举时期。而明代苏州《易》经科举能够在南直隶乡试中始终保持优势,也正得益于昆山、太仓等地竞相崛起的局面。
综上,“《易》则吾苏而已”,一方面反映出了明代苏州早期科举的主要特征,同时也为认识明代苏州地区科举的历史演进,提供了方向。
二、明初苏州地区《易》经谱系的形成
不难理解,在“《易》则吾苏而已”这一科举现象的背后,存在着一批以研习《易》经为本业的科举群体。《易》的科举传统如何在群体间产生与延续,无疑是认识苏州地方科举演进的关键。昆山人顾鼎臣在为邑人王用捡所作赠序中道:“吾昆士风,素号近厚。前辈作之,后贤翼而传之,有相好,无相害。缙绅遗逸月为斯文之会,将数十年,远近传以为难”,王用捡“方未遇,邃于《易》,喜为指陈象数、讲说意义者,耸听贴服,一时以经师目之,可谓有学”。①顾鼎臣著,蔡斌点校:《顾文康公三集》卷二《送王先生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369—370 页。可见,地方科举的发展,有其“翼而传之”的谱系。
地方科举的谱系,是指科举人物间存在着的业缘(师徒)、血缘(家族)关系。但要细致勾勒出其中的渊源与变化,并非易事。因为科举上较为成功之人,其科举经历往往并不彰显,对于地方科举有实际影响的人物,一般又不太会具有高阶的功名。这一矛盾,使得科举群体之间的传承授受,并不会引起太多重视。②明人谢肇淛言:今人之所最急者举主,次殷勤者主司,而少时受业之师,富贵之日非但忘其恩,并且忘其人矣(谢肇淛撰,傅成校点:《五杂爼》卷一四,《明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802页),可见受业经师不被士人们重视的情况。可行的办法之一,是选取几个重要的节点,掇其大概,尽可能发掘地区科举谱系中的关键环节。有鉴于此,本文将分为明初《易》经风气的确立、明中期《易》经传承更替两个阶段来考察苏州地区《易》经的科举谱系。
由于乡试录的缺乏,明代早期苏州地区习经的情况,暂时只能借助《苏州府学志》、崇祯《吴县志》中的记载进行说明。由表2 可见,洪武年间,苏州府学、吴县学的《易》经中式人数并不突出,以《诗》《尚书》《春秋》获取功名的人不在少数,呈现出各经并进的局面。③《春秋》经科举在明初苏州地区的情况,见丁修真:《科举的竞争:明代南直隶地区〈春秋〉专经现象研究》,《中国史研究》2020 年第1 期。这一情况,从一些史料中也能得到印证。在元末明初苏州人张适的笔下,便记载了不少当时习《诗》的情景:
图2 明代苏州各地《易》经中式人数的变化
表2 明初苏州府学、吴县学五经中式人数①
余幼时习《诗》经,为举子业,与同经之士商榷弗怠。时可久先生遇朔望必以文会友,会则各以所业文字示而谕议之。②张适:《甘白先生文集》卷一《送胡谷宁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5 册,齐鲁书社,1996 年,第357 页。
又如练升伯,“买田筑室于吴东门葑水之南,……尝命二子从东阳沈先生伯熙学《诗》经”,谢处士,子儆“以《诗》经领乡荐,大明维新,辟修元史,书成,受翰林国史院编修”,宋圭,字廷用“父以医鸣于时,读书礼士,……延会稽赵先生本初授廷用以《诗》经,学既成,大明维新,设科取士,廷用登庚戌进士第”,李德舆“嗜学不怠,明《诗》经,习举子业,及从东阳沈先生伯熙,沈阳赵先生弘道游”,处士沈敬明“精研于《诗》经,遂以应进士举,中江浙辛巳备榜”。③张适:《甘白先生文集》卷三《棣鄂轩记》,第369、370 页;卷五《谢处士墓志铭》,第383 页;卷五《宋廷用圹志铭》,第383页;卷五《李德舆墓志铭》,第385 页;卷五《故处士沈君行状》,第389 页。
昆山的情况也较为类似。《诗》经如吕昭父子,吕昭“博通经史,卓然有古人之志,洪武辛未荐试徐州训导”,“子旦以《诗》经联举永乐乙酉乡、会试”。《春秋》如龚察,洪武十一年以《春秋》应文学科,选授岳州学正。周季温,受《春秋》林先生钟,遂通三传,授乌程教谕。夏,受《春秋》司训卢从龙,永乐甲午乡荐,明年登进士第。陈皥,从林钟说《春秋》,江雨桓说《诗》,二业并兴,遂淹通五经之义。④张大復:《梅花草堂集皇明昆山人物传》卷二,第633—635、639、641 页。
永乐年间,在苏州府学、吴县学的中式人数中,《诗》《春秋》中式者日趋减少,总共只有3 人,《易》的人数开始增加,共产生28 名举人,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发展趋势。故可以认为,“《易》则吾苏而已”的科举特征,大概奠基于此时。地方科举的代表性人物也开始陆续出现。吴宽谓:“苏之《易》始于顾顺中先生,一时游其门者,出则取科第,以其经转相传授,岁久师弟子益众,延及他郡莫非出顾氏,人方先生为汉杨何云。”⑤吴宽:《家藏集》卷三四《三辰堂记》,第286 页。文中的顾顺中,为长洲人顾巽,永乐十二年应天乡试《易》魁,二十二年进士,登第后称疾不仕,教授乡里。其子睢、孙余庆先后中式,成为长洲地方早期以《易》成功的科举家族。与此同时,顾氏积极培植地方后学,如贺亷、孔友谅、顾珣等人,皆为其弟子。⑥正德《姑苏志》卷五二《人物》一一《名臣》,《天一阁藏明代方志丛刊续编》第14 册,上海书店,1990 年,第468 页。按,贺廉为永乐二十一年应天《易》魁,孔友谅为永乐十五年举人,以《易》得会魁,顾珣为景泰元年《易》经举人。在这一科举群体中,逐渐形成了“翼而传之”的谱系。
贺亷,字以清,吴县东洞庭人,邃于《易》,家居以经义教授乡里,多所造就。①正德《姑苏志》卷五四《人物》一三《文学》,第652 页。子元忠以《易》中成化八年进士,文忠子贺泰以《易》中弘治十二年进士。顾珣,人称“郡中永乐间通经博古有顾先生,景泰有文行士顾珣”,被推为顾氏后的文人代表。②叶盛:《泾东小稿》卷六《奚进士墓志铭》,《续修四库全书》第1329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79 页,第79 页。与顾珣同时期的奚昌,正统九年举人《易》经举人,“老于问学,久不利于场屋”,但门下士则有成化四年举人、五年进士的吴县张习,景泰二年宜兴举人张述古,天顺三年举人、天顺八年进士长洲周观,成化元年举人、二年进士的吴县陈策,景泰四年吴江举人汝讷等。③叶盛:《泾东小稿》卷六《奚进士墓志铭》,《续修四库全书》第1329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79 页,第79 页。
在昆山,情况稍有不同。从文献记载来看,永乐之后,地方首先涌现出一批以《尚书》为业的科举家族(见表3)。④这一情况,也反映在《南国贤书》等书的记载中,宣德七年至景泰四年的12 名昆山籍举人中,《易》经2 人,《尚书》7 人,《礼记》2 人,《诗》经1 人。
表3 明初昆山科举家族习经情况
起家于正统年间的张氏可视为此时期昆山科举家族的代表。张氏《书》学,本自邑人张经,经为永乐甲辰科进士,时进士多遣归就学,因此得以教授乡里,除二张兄弟外,项璁、瞿泰安、沈祥等人皆出其学。⑤道光《昆新两县志》卷二三《卓行》,《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第15 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年,第355 页。项为正统乙丑科《书》经进士,瞿为正统十三年《礼》经会魁,沈为正统十三年《书》经进士,孙沈信为弘治八年《书》经举人。明代前期昆山的《书》经科举人物,大半产生于此师承之中。
我们注意到,上述谱系,与明初科举群体的关系已较为模糊。正统、天顺年间,尚为诸生的吴宽,经常过访郡学之西俞氏的世儒堂,作为元明之际世业《易》经的俞氏家族,此时留给年轻吴宽的,也只有与其族人“相与啸歌以为乐”的印象了。⑥吴宽:《家藏集》卷四八《跋世儒堂记》,第437 页。按,吴宽生于宣德十年,十一入郡学,十八应乡试,二十九贡赴礼部,以此推之,其为学生,当在正统至天顺年间。见李杰《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詹事府吴公行状》,顾沅:《吴郡文编》卷一七一《行状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第249 页。又按,俞氏为苏州习《易》世族,元代有温州路儒学录俞琰,著《易说》,琰孙贞木随元末永嘉陈麟习《易》,教授吴中。王璲:《承事郎都昌令俞先生貞木墓志铭》,焦竑:《国朝献征录》卷八七江西二,广陵书社,2013 年,第3756—3758 页。其后在长洲、吴县两地,以科举起家者,有建文元年的俞本和永乐年间的俞士悦、俞友谅,此三人分别以《尚书》《春秋》中式。此后俞氏再登科甲,则要迟至隆庆、万历年间。吴宽本人以成化八年《尚书》中式,与其同时代的王鏊三年后以《诗》登第,这些被视为地方文化标杆的人物,同样没有承继起此时期《易》经的科举谱系。
在昆山,上文已经提及,《易》经的崛起要迟至于正统年间。代表人物陈翊曾问学的御史王从道,为宣德五年《易》经进士王复,父王逊,洪武十七年进士,为昆山进士第一人,后以直言触罪而死,王复本人亦因罪戍死异乡。王复有子敏,久困科场,从其游者往往先获科第。⑦张大復:《梅花草堂集皇明昆山人物传》卷一,第628 页。昆山《易》学,虽接明初余绪,又实赖于陈氏的“自有得焉”。而陈氏一支,又要远至嘉靖年间,方由其玄孙陈王道中嘉靖四十三年《易》经举人。可见,科举的谱系,有传承,也有中断。
三、明代中后期苏州地区《易》经谱系的传承与演替
活跃于明代成化、弘治年间的吴宽对于明初的科举有过一个观察,认为地方家族的科举绵延,一世之内并不少见,难在持续三世及以上者。⑧吴宽:《家藏集》卷四八《跋世儒堂记》,第438 页。时代稍后的昆山人归有光也有类似的论述:“吾观吴中无百年
之家者,倐起倐仆,常不一二世而荡然矣。”又谓:“予居乡无事,好从长老问邑中族姓,能世其家业,传子孙至六七世者,殆不能十数。世其家业传子孙绵延不绝,又能光大之者,十无三四焉。”①归有光著,周本淳点校:《震川先生集》卷一四《王氏寿宴序》、卷一三《同州通判许半斋寿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第364—365 页、第311 页。二人的言论,表明能够世袭一经,维持家道不坠的科举现象并不常见,因此科举家族的变动与世替,成为观察科举谱系传承与变更的一个窗口。
表4 明代中后期吴县、昆山地区科举家族习经情况
表4 中,共统计了吴县、昆山地区24 个科第持续三世以上家族的习经情况,依据科举人物产生的时间与世系加以排列,以见苏州地区《易》经谱系变化的大概情况。
在表4 所列的众多科举家族中,真正意义上实现代有闻人、科第绵延者并不多。吴县有永乐年间的陈氏,成化年间的伊氏、正德年间的彭氏,昆山则有王氏、陈氏、顾氏等。从时间上看,成化、弘治年间是两地《易》经科举家族出现的集中期。在家族早期科举史中,《易》经传承较为稳定,但至嘉、万之后,不少家族成员开始改习他经,陆续诞生了一批以《春秋》《尚书》《礼记》为世学的新的科举家族。面对日趋激烈的科举竞争,家族功名的维持并非易事,这也可能是明代后期士人改弦易辙的一个重要原因。为更好地说明这一问题,以下就一些具有代表性家族的科举情况展开考察。
永乐年间起家的陈氏是吴县早期科举家族的代表。陈氏其先为汴人,至陈镒时以军籍中永乐十年进士。其后族侄陈僎,从里师学《易》,②吴宽:《家藏集》卷五八《四川等处提刑按察司佥事陈君行状》,第536 页。中景泰二年进士,子汴,成化十九年《易》经举人。僎子浙,三传至烨,家道贫,始治《易》,后改肄《戴礼》,中万历丁丑进士。③崇祯《吴县志》卷四七《人物·清恬》,《天一阁藏明代方志丛刊续编》第19 册,上海书店,1990 年,第32 页。
昆山沈氏的科举历史与陈氏类似。宣德年间以《春秋》起家的沈讷,兄沈鲁、沈愚皆为地方名士。④张大復:《梅花草堂集皇明昆山人物传》卷三,第659 页。讷子僎、鲁子存承袭家学,世其科第,僎未仕而卒,存子涛未有功名,明初以来之学至此而绝。至涛子大楠以《易》于正德年间再度起家,子绍庆克继家学,绍庆子应明则以《礼》为万历四十年乡试解元。家族科第虽绵延不断,但科举之艺已经三变。
发迹于成化年间的伊氏家族是明代中期苏地治《易》的中坚力量。伊氏其先为沭阳人,宋建炎间始移居苏州。明初有名肜者,以闾右徙实京师,故伊氏世以匠籍科举。肜子恒好学善书,永乐中简侍东宫,洪熙初擢工部营缮所正。⑤正德《姑苏志》卷五五《荐举》,第709 页。恒有弟名悌,悌生溥,田之在吴者,仅30 亩。⑥祝允明著、薛维源点校:《祝氏集略》卷一七《封刑部主事伊公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301 页。溥子乘,登成化十四年进士。乘子伯熊承家学,入应天府学,中正德丁卯乡试,著有《易义》,乡里学者多从其游,邑人袁袤幼从其授经学。⑦袁袤:《衡藩重刻胥台先生集》卷一六《奉政大夫柳州府同知伊先生墓志铭》,《明别集丛刊》第2 辑第59 册,黄山书社2016 年,第538 页。袁袤以《易》中嘉靖五年进士,子尊尼以《书》中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子敏生以《易》中嘉靖十一年进士。孙在庭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著有《周易笔记》,为家传户习的科举用书。⑧崇祯《吴县志》卷四七《人物·清恬》,第26 页。
成化年间以《易》起家的昆山朱氏,为元末以来地方文化世家。朱德润“文章典雅而理致甚明”,⑨万历《重修昆山县志》卷五《人物一·名宦》,《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433 号,成文出版社,1983 年,第384 页。子朱吉洪武中以学行被荐,任户科给事中,子永安博学攻诗文,⑩万历《重修昆山县志》卷六《人物二·仕宦》,第400—401 页。永安子夏,“授徒讲学,师范卓然,巨族争延课子”,⑪道光《昆新两县志》卷二八《隐逸》,第425 页。晚岁与沈鲁诸人结文社。夏子文、文子希周,希周孙衍先后于成化、隆庆间以《易》中第。
相较于上述“代有闻人”的世家大族,至明代中期,不少“寒素”之家开始崛起。吴县毛氏,世家苏之阊门,谱牒不存,莫知所始,有名僎者赘于俞,生子珵,受《易》于邑人贺恩,中成化十三年乡试,“时举子学《易》多事剽掇,以求合有司,于经义初无发明,公取程、朱氏之言,扬探竟,务极其旨趣,有所论著,多前人所未发”,“一时学者咸毁其故而宗师之”。⑫文徵明著,陆晓冬点校:《甫田集》卷二六《明故嘉议大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毛公行状》,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 年,第374—375 页。珵子锡朋以《易》中嘉靖七年乡试。又子锡嘏生存仁,存仁子文炳,文炳娶袁袤子、嘉靖四十四年《书》经进士袁尊尼次女,生子堪,遂以《书》中万历二十六年进士。①张世伟:《自广斋集》卷一一《南通政司通政使赠工部右侍郎具茨毛公行状》,《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62 册,北京出版社,1998 年,第344 页。
弘治十四年,昆山人顾鼎臣以《易》获隽,开启顾氏科举一脉。其祖顾良时期,家业已富,父恂入赘里人,为永乐十八年举人吴凯(子吴愈,成化四年《易》经举人)婿,领家政而业大办。②张大復:《皇明昆山人物传》卷四,第692 页。
长洲彭氏,其先清江人,有名学一者,明初以尺籍徙隶苏州卫,遂居苏之长洲。世以高赀雄乡里。③文徵明著,陆晓冬点校:《甫田集》卷三〇《彭寅甫墓志铭》,第450—451 页。至昉以军籍中正德六年进士。昉兄彭时子天秩,从仲兄章峰先生游,受麟经,④光绪《彭氏宗谱》卷四《梧山彭先生墓志铭》,衣言庄刻本,20-b。以《春秋》中嘉靖四十年举人,早卒,“家窭甚,至三僦居,外侮狎至,备尝艰苦”,子汝谐以《书》中万历四十四年进士。⑤申时行:《赐闲堂集》卷二七《乡进士彭君偕继室顾氏朱氏合葬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4 册,齐鲁书社,1996 年,第571 页。
有范启晔者,“少学《书》,以孤贫弗克,竟自苏来贾华亭之泗泾。于是时,泗之贾人以百数,独君被服言动,俨然儒者,泗之人咸爱敬君,君亦尽交其豪杰,因家泗上,而迎母沈孺人以居。后二十年,君益有田宅”。⑥徐阶:《世经堂集》卷一六《北溪范君暨配顾孺人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9册,齐鲁书社,1996年,第706页。子范惟一,以《诗经》中嘉靖二十年进士,惟丕,以《易》中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惟丕子允临、允临子必试,先后均以《书》中式。
至明代后期,不少以《易》起家的家族成员开始改习他经。顾鼎臣曾孙辈的顾天宿,顾咸受、咸正、咸建三兄弟,万历至崇祯年间先后以《礼》经中式。昆山《礼》学的科举传统,从景泰四年朱萱(子朱观,正德四年以《易》经乡举)之后便告中断,近百年后,至嘉靖十六年才由邑人方元儒、张宪臣等人接续。张宪臣于嘉靖十六年《礼记》中式后,其孙鲁唯、曾孙立廉,克继家学,遂为《礼》经科举家族。与方、张等人同时的,尚有被目为明代后期昆山《礼》学开创者的曹治道。曹氏少习《易》,后改《礼》,虽屡困于科场,其《礼》学为当时所称。子昌期、孙铨、鉴均世其家学。⑦曹治道少治《易》,后改习《礼》,其子昌期、孙铨、鉴世其家学,却仍困顿于科场,而邑中之以学《礼》称者,实自治道始。道光《昆新两县志》卷二六《文苑一》,第403 页。
四、科举谱系的变动与地方社会变迁
上述事迹,虽只是苏地众多科举家族中的少数,但颇能反映出当时的一些普遍现象。一些家族大多是经过明初的藉藉无闻,至数代人积累后,才逐渐在地方崭露头角。如毛氏祖上不知所来,后又为赘婿,家族可能贫极已甚。文徵明谓:“自秦有赘子,子孙乃有以外氏为氏者。吾吴中故多秦赘,缘是而易姓者,十室而五,至有名世大臣不能免者。”⑧文徵明著,陆晓冬点校:《甫田集》卷一九《沈氏复姓记》,第254 页。毛氏的崛起,一赖于家族财富的提升,二赖于苏地不绝的专经传统。⑨杨循吉著,蔡斌点校:《松寿堂集》卷七《故承事郎毛君暨室吴硕人合葬墓志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568 页。其师贺恩,高祖公宣明初为江阴训导,祖承宗幼年失怙,从舅氏建文元年《易》经举人钱绅,后勾伍充苏州卫,至恩始以《易》中成化四年乡试解元。⑩崇祯《吴县志》卷四九《儒林》,第253 页,第255 页。贺氏至恩后,再无科第发迹者,其学反有赖于毛氏,再传至珵,及其子锡朋。其间虽谱系不断,家族已然更替。毛珵以下,至孙文炳辈,家道渐衰,故毛堪遂从袁氏习《书》,而袁氏科举,实又出自伊氏《易》学。从袁袤至袁尊尼,不过二传,便已改换所习,可见以《易》为专门的科举家族,也在不断地调适着自己的科举技艺。
在明代中期崛起的科举家族中,不少有着军户的背景。上文提到的彭氏,世以高赀雄乡里,至正德年间实现了由“武”易“文”的家族转变。⑪关于彭氏家族转型的具体过程,可见黄阿明:《易武从文:明代长洲军户家族彭氏之转型》,《苏州科技大学学报》2017 年第6 期。无独有偶,与彭氏过从甚密,有秦晋之好的长洲文氏,亦是经历了类似的转变。文氏先出衡州武胄,至文洪弃武就学,昼夜治《易》,成化元年举于乡,时从游者往往得高第。后洪与子林同中会试。⑫崇祯《吴县志》卷四九《儒林》,第253 页,第255 页。经过此番的家族转型,彭、文二氏,一时成吴中文化标杆,王世贞便云:余为吴人,多从吴贤士大夫游,好称说文先生,文先生没,则又好称说彭先生,咸彬彬隐德文采矣。①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九一《文部·明故征士彭先生及配朱硕人合葬墓志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0 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477 页。而类似彭、文二氏的科举家族,尚不在少数。如上文提到的贺恩一族,便为军户,恩父贺甫,“勤俭自持,以清儒致产千金”,②杨循吉著,蔡斌点校:《松寿堂集》卷四《感楼集序》,第520 页。是家族实现上升的关键一环。
又如黄鲁曾、黄省曾兄弟,祖上为河南汝宁人,国初以武弁家于吴,祖黄暐始弃武从文,遂中弘治三年进士。至暐子异,家业遂巨,为整个家族的科第成功打下了基础。③皇甫汸:《皇甫司勋集》卷五四《黄先生墓志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5 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859 页。据黄省曾自述,其自幼拜邑人陆铭为师习《易》经,陆氏学承文氏《易》,虽科第不遇,却培养了进士刘文韬、朱子纯,举人陈直夫、王世坚、毛百朋等。④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三六《明吴郡有竹陆先生碑一首》,《四库全书存目从书》集部第94册,齐鲁书社,1997年,第827页。陆氏之先为河南开封人,恐也有军户的背景,则为转型未见成功的一例。
区别于上述家族,发迹于嘉靖年间的范氏家族,则代表着苏地家族科举发展的另一模式。范氏以贾起家,所贸之地,正德时尚名泗泾市,至万历时已为巨镇。其由苏入松,实际上反映的是苏人经由江南低地向高乡经营的发展趋势。在此过程中,伴随着市镇的开发,不少家族成为地方的新兴势力。⑤新近研究对此现象关注较多者,可见杨茜《明代中后期江南社会变迁与市镇权势更迭—以江阴县长泾市为中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17 年第2 期。又见其《从村落到市镇—明代江南地方社会主姓创市现象再探讨》,载唐力行主编《江南社会历史评论》第10 期,商务印书馆,2017 年。范氏能够在泗泾的众多开发者脱颖而出,科第蝉联,又可见其习《书》的家学传统的影响。
通过上述家族事例,可以引申出影响地方科举发展的重要因素——家族的财富积累。有关科举产生社会流动的讨论,无疑以何炳棣先生的研究最为称道。然而正如何氏在自己研究中指出的那样,利用登科录的一个缺憾,是无法了解到举子家庭经济地位的信息。⑥何炳棣著、徐泓译注:《明清社会史论》第三章《影响社会流动的因素》,台北联经出版社,2013 年,第129—130 页。换言之,家族财富对于阶层上升的作用,在何氏的研究后仍有继续讨论的空间。例如正德六年进士登科录中对昆山人周震的信息记载如为:周震,贯直隶苏州府昆山县,民籍,县学增广生,治《诗经》,字世亨,行一,年三十八,四月二十五日生,曾祖显,祖岐,父煚,母李氏。⑦《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登科录》,宁波出版社,2016 年,第229 页,第59 页。从文字上看,周震祖上三代并无官宦及科举功名,为平民之家。但周震父周煚,实为商人,家业颇饶。⑧林俊:《见素续集》卷一〇《明赠文林郎监察御史昆山周公明轩墓志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75 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546 页。又如苏州吴县人施槃,正统四年进士登科录载,曾祖希敬,祖志方,父遵道,⑨《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登科录》,宁波出版社,2016 年,第229 页,第59 页。亦为平民出身,但通过其族侄的事迹,可知施氏为长期业贾于淮扬地区的商人家族。⑩施凤,其先本出自吴,有华二府君者元李,馆于施,遂姓施氏。其伯父修撰公,正统乙未举进士,为天下第一,入翰林为修撰,未二年卒,天下至今惜之。高士少有志,绍修撰之烈,随大父贸迁淮阴,昼执烹饪,夜勤诵读。(王鏊著、吴建华点校:《震泽先生集》二三《东冈高士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第323 页)。按,施槃幼年亦遂家人迁于淮阴,当也是贸易之故。见杨士奇:《东里续集》卷四六《施修撰哀辞》,《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9 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第293 页。事实上,经济基础作为科举成功的重要前提,已充分体现在赖惠敏对长州申氏、太仓王氏等家族的个案研究之中。⑪赖惠敏:《清代的皇权与世家》第一章《明末清初世家的形成与兴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1—35 页。本文所涉及的新兴科举家族,大多经历了累代的财富积累,才实现了家族阶层的上升。也正因为如此,吴宽注意到,明代中期苏州的地方学校中,以富家子弟居多。⑫吴宽:《家藏集》卷六三《乡贡进士陈君墓志铭》,第598 页。
结 语
苏州地方的科举发展,一定程度上反映着江南地方的社会变动。在明初政治大背景下,元末以来形成的世家大族消耗殆尽,专经谱系也随之转移。永乐、宣德以后,政治的稳定,经济的复苏,科举额度的增加,产生了一批以《易》为本业的科举群体,奠定了“《易》则吾苏而已”的专经格局。成化以后,越来越多具有军户卫所、工商业背景的家族参与科举,一批具有卫籍、匠籍身份的科举士人承绪着《易》经的谱系,成为引领地方科举文化的标杆。然而随着科举竞争的加剧,至明代后期,苏州地区的科举家族面临着新一轮的洗牌,改经以求新变遂成为不少家族的策略。这一过程表明,明代苏州科举的发展,既受治经传统的影响,也随社会变迁而变化,科举制度的开放性,能够使不同时期崛起的地方群体加入其中,产生出新的科举文化与谱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