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狂与超脱:明清笔记小说中的世俗化圣愚研究
2020-03-03徐笑一
徐笑一
(辽宁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一、引 言
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国后,与儒、道思想和民间信仰不断冲突融合,逐渐走上了漫长的中国化发展道路,并沿着士大夫精英佛教和世俗化民间佛教两个方向发展。这种三教合一的融合型佛教既承袭了佛教超脱尘世的出世精神,又注入了儒家拯救苍生的入世情怀以及道教回归自然的归隐理念,进而衍生出一种介于出世与入世之间的圣愚类人物形象。佛教圣愚大多是得道高僧,他们摆脱了佛教义理仪轨的羁绊,挣脱了形骸的束缚,进入一种超越自我、豁然洒脱的自由境界,获得了身心的真正解放。佛教圣愚不为物累、信仰虔诚、颠狂不羁,他们凭借深厚的佛教修行、禅定修炼而获得的所谓“五神通”来济世救人,劝诫世人弃恶向善、皈依佛门,脱离苦海,超凡入圣(1)徐笑一.《西游记》中唐僧圣愚形象的演变及特点[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39(6):89-94.。僧传文学中的宝志、杯渡、济颠、周颠等高僧均为性格鲜明的圣愚,他们的形象经过历代僧人、文人的润色加工,增加了想象和虚构的成分,成为僧传文学中圣愚形象的代表。
佛教在传播过程中,经过魏晋南北朝和隋唐两度的发展高峰,逐渐成为影响封建王朝意识形态的制度性宗教,并因受到士大夫文人的推崇和宣扬而上升为封建社会的精英文化。与此同时,佛教对下层世俗文化的影响和渗透也日益显著,其根本原因在于“宗教起自民间,具有与下层文化相通易溶的先天性媒介,二者在渊源上即处于同一文化层次,即同处于民族文化的深层结构;而宗教的发展,亦首先依赖于民间社会的基本认同,取得民间社会的响应”(2)曲彦斌.中国乞丐史[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7:194.。佛教成为统治阶级的制度性宗教之后,转而又对中国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种影响尤其鲜明地表现在文学方面。在明清笔记小说中就出现了一类世俗化圣愚形象,世俗化圣愚非僧非道,非儒非佛,看似荒诞不经,也绝非主流人物形象,但这种类型化的人物形象的出现,充分证明了世俗化圣愚所具有的历史传承、文化内涵和审美价值。梁启超曾强调“荒诞不可究诘”的小说史料所具有的价值,有意识地提升了此类小说研究的学术层次和研究价值(3)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53.。葛兆光也认为,“真正的思想,也许要说是真正在生活与社会中支配人们对世界的解释和理解的那些常识,它并不全在精英和经典中”(4)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10.。明清文人创作了大量的笔记小说,描写了众多活动于民间的世俗化圣愚,形象地诠释了明清时期佛教世俗化、民间化的状况。本论文拟以明清笔记小说为文本,以世俗化圣愚为研究对象,深入探究儒、释、道思想对世俗化圣愚形象塑造的影响,揭示世俗化圣愚所具有的文化内涵。
二、世俗化圣愚的叙事类型
(一)预测吉凶型圣愚
在中国古代僧传文学中,佛教圣愚常常通过所谓的“神通”来预测他人的命运福祸,以达到自神其教、赢得信众、传播佛法的目的,世俗化圣愚也秉承了佛教圣愚的这一传统,他们同样试图通过预测吉凶帮助世人攘除灾祸。
清代袁枚《子不语》中的曾虚舟就是一位可以预测吉凶祸福的世俗化圣愚。康熙年间,曾虚舟“佯狂吴楚间,言多奇中,所到之处老幼男妇环之而行,虚舟嬉笑嫚骂,所言辄中人隐”(5)袁枚.子不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3.。文中的曾虚舟佯颠装狂、发言屡中,既能揭发人过去的隐私恶行,又能猜透人内心的真实想法,袁枚塑造这一世俗化圣愚是想以此警示世人改恶行善,悔过自新。
周介隐则是一个善观天象并预测未来的世俗化圣愚,他出自清吴庆坻的《蕉廊脞录》。文中讲述,钱塘举人周介隐,学问渊博,为同人推重。万历丙辰年间,周介隐忽然弃去举子业,其后的四十七年间,一直在父亲坟旁结庐守墓,断绝与人交往,仅因母丧入城一次。这是因为周介隐善观天文,预测天下有变,故隐于荒野,守孝以全身(6)吴庆坻.蕉廊脞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8:125.。
清代徐珂《清稗类钞》记载了糊涂叟预测未来的故事。糊涂叟生于清朝末年风雨飘摇之际,此时太平天国起义军摧枯拉朽,威震朝野;外国列强心怀叵测,蚕食中国;而满清政府昏聩无能,丧权辱国;国民则苟且偷生、麻木不仁。光绪丁酉年间(1897年)糊涂叟已年近花甲,须发皆白,状若痴狂,跣足光头,只穿一件粗弊的葛衣,乞食燕市,得钱便散给穷人,或买爆竹燃放。众人对其异行难以理解,“叟慨然曰:‘乱将作矣,此不可留。’未几,遂不复见,人莫知其所之。后三年,遂有庚子之变”(7)徐珂.清稗类钞[M].北京:中华书局,2010:5490-5491.。糊涂叟看似糊涂,实则对时局有着比常人更为清醒的认识,他已经预见到了八国联军入侵中国的“庚子之变”,他燃放爆竹意欲惊醒睡梦之中的国人,这种以茅草敲巨钟的怪诞举动虽颇显无奈,却也彰显了糊涂叟忧国忧民的赤子情怀。
与佛教圣愚所具有的参透三世、窥视六界的预测能力相比,世俗化圣愚预言未来的能力可谓“小巫见大巫”。明清笔记小说中的世俗化圣愚已经完全失去了佛教圣愚头上的神圣宗教光环,他们已经不具有佛教圣愚的种种法术神通,但他们仍然希望透过自己颠狂不羁、嬉笑怒骂的超世拔俗的行事风格,达到警醒世人弃恶扬善、避祸就福的目的。
(二)善心济世型圣愚
僧传文学中的圣愚常以神通法术治病救人、济弱扶贫,体现了佛法普度众生的慈悲情怀。明清笔记小说中的世俗化圣愚已然丧失了那些匪夷所思的灵异神通、巫术咒语,但是他们同样秉承了佛教圣愚的济世情怀,以善良之心救护世人。
明代钱希言《狯园》中的尹蓬头相传曾与张三丰同时游行天下,他常常蓬头垢面、遍身恶疮,想以此面目试探世人是否存有爱心。尹蓬头曾用自己神奇的医术治好了金陵一位指挥使女儿的痨病,后来乘石鹤飘然离去(8)钱希言.狯园[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19-20.。
《子不语》中的《叶老脱》一篇叙述:“有叶老脱者,不知其由来,科头跣足,冬夏一布袍,手挈竹席而行。”叶老脱虽然外表邋遢,但颇有法术和胆量,曾投住旅店,夜遇四鬼骚扰,叶老脱毫无惧色,劝诫恶鬼止恶戒祟,转世投胎重新做人(9)袁枚.子不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17-18.。叶老脱刚正不阿、一身正气,能沟通幽冥,为鬼魂指点迷津,以脱尽人间罪恶为己任。当然,袁枚笔下的圣愚度脱鬼魅纯粹是作家的文学描写,其目的是劝诫世人涤除心中的恶念,弃恶从善。
《清稗类钞》中记载了永光寺内的一个世俗化圣愚。他是一名乞丐,擅长杖击,言语诙谐幽默,常常用俗文俚语编唱小曲娱乐观众,令人为之捧腹,因此得到许多赏钱。乞丐极有恻隐之心,醉饱之后,将乞得钱财毫无保留地散施给更为贫穷之人(10)徐珂.清稗类钞[M].北京:中华书局,2010:5483-5484.。文中介绍,乞丐实为世袭侯爵,他抛弃富裕舒适的贵族生活,甘心流落社会底层,以乞食卖艺为生,享受远离名缰利锁的自由生活,这也是其作为圣愚形象最为显著的特点。
清代林慧如《明代轶闻》中的耕云子则不同于前者,他是一位具有浪漫气息的世俗化圣愚。“耕云子,秦人也,隐于楚江之西。尝有人见其登匡庐顶,携一竹杖,衣葛藟衣,不冠,冬夏不易。”耕云子冬夏都穿着一件用葛和藟编成的粗陋外衣,好酒嗜饮,常与麋鹿为友。每当月出之时便对月长啸,抒发对大自然的眷恋。耕云子实际上是一位潇洒落拓、不役于物的世外隐者,他善用草药为人治病,手到病除,且分文不取(11)林慧如.明代轶闻[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374-375.。耕云子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虽然遗世独立,却未尝失去对芸芸众生的一份关怀。
袁枚在《续子不语》中则讲述了一位“义丐”。苏州枫桥镇古庙有一屈丐者,两脚有疾,不知痛痒,早出晚归,只在枫桥附近活动。一日拾得一个装有数百两银子的钱袋,屈丐在原地守候并将钱袋归还失主。失银客商欲送一半银子作为酬谢,屈丐坚拒,不得已送其十两银子作别。屈丐用这十两银子帮助一位父亲赎回了自己抵债的女儿,父女得以团聚(12)袁枚.续子不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453.。屈丐不仅是“义丐”,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善心助人型的圣愚。
《清稗类钞》中也有此类的圣愚出现。葫芦丐常背着一个大葫芦,行乞于市,乞得钱财即呼酒买醉,醉后则散钱给乞儿,接济乞儿生活。葫芦丐擅长书法,常常向北叩头,执笔书写条幅,感谢上苍给予其乞讨活命的机会(13)徐珂.清稗类钞[M].北京:中华书局,2010:5489.。除了葫芦丐,书中还记述了武训乞讨办学的故事。武训相貌丑陋,留着一头阴阳发。武训白天行乞或为人转磨负绳,寒暑不辍,乞得钱币一文不用,都用来兴办义学,教育穷人子弟自立成才(14)徐珂.清稗类钞[M].北京:中华书局,2010:5493.。
明清时期,人口数量不断增加,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社会上出现了大量的失去土地的农民和落魄的知识分子,他们无以为生,不得不加入到了游民的队伍中。世俗化圣愚就成了这些游民阶层中的一员,尽管如此,他们仍然秉承着儒家的人文主义情怀和佛教的慈悲济世精神,用善心帮助世人摆脱痛苦。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粗食弊服、颠狂不羁的世俗化圣愚,却有着心系苍生的济世情怀,在地位低下和精神高尚的鲜明对比中,他们的道德意义不言自明。
(三)重情重义型圣愚
在中国历史上,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之际,旧朝遗民大多眷恋先朝,更有以命相随的圣愚。这一类圣愚大多对旧朝山河和君王怀有深深的眷恋之情,在国破家亡的关头往往能做出气壮山河的惊人之举。
明代郎瑛撰《七修类稿·玉华山樵》讲述了老臣不忘旧主的圣愚故事。永乐初年,金华府东阳县东山寓居一位自称“大呆子性天然”的隐士。根据其“仪容俊伟、趣识超卓”的特点,作者推断,大呆子性天然当为建文帝身边的重臣,据说建文帝朱允炆被明成祖朱棣赶下皇位之后,逃往云南隐居起来。大呆子性天然“披麻戴笠,不服常服,盘桓于山南村落,与之游饮者每得其诗画,诗画虽未过人,亦不尘俗。”大呆子性天然终生身披麻衣,头戴斗笠,以示对旧主的忠诚和怀念,其诗画虽无过人之处,但风格不落尘俗,自有一股清幽淡雅之气。文中载录的诗句“……老怀岂能忘故山,神游往往于其间。为君写此转凄恻,片云零落何时还”描述了他对江山易主的凄婉之情,对前朝故国的深沉留恋。大呆子性天然的“愚”表现在对前朝旧主的一片愚忠,其“圣”则表现在历尽世事沧桑、看破红尘之后对人的淳朴淡然本性的回归(15)郎瑛.七修类稿[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493.。
清代梅村野史编撰的《鹿樵纪闻》记载了两位乞丐忠于旧朝的故事。1644年甲申之变,明朝灭亡,江宁的两位乞丐痛不欲生,他们虽然一直以乞讨为业,但身为明王朝的子民,他们对旧朝有着深厚的感情,由于无法接受明朝灭亡的现实,两乞丐皆投水而亡,表现出一种留恋旧主,不恋新朝的遗民气节。其中一位乞丐闻听崇祯皇帝自缢而亡,遂“擗踊”(捶胸顿足)狂奔数十里,向北叩头投水而亡。另一位乞丐见福王不战而逃,极为鄙夷,投水之前赋诗一首:“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讥讽福王贪生怕死的无能之举(16)江畬经编辑.历代笔记小说选·清[M].上海:上海书店,1983:54.。
《蕉廊脞录》中的沈齐贤是一位以济世为己任的圣愚。他性格耿直,面对流寇经常侵扰百姓的情况,上书直言,批评官军不知用兵,任凭流寇蹂躏百姓。甲申之变后,沈齐贤连哭三天,十日不食,看到里社供奉的狰狞可怖的雷神,沈齐贤骂道“汝亦当为国捍御,徒赤发金睛嚇里媪乎?”后遁迹皋亭山下,不知所终(17)吴庆坻.蕉廊脞录[M].北京:中华书局,2008:124.。沈齐贤只是一介书生,面对明朝末年无能的政府、满目疮痍的局势,他也只能将拳拳爱国之心化为一腔愤恨,责怪神祇不能佑护苍生。
《清稗类钞》还叙述了一壶先生忠于旧朝的故事。一壶先生是明朝遗民,常常随身带着一个酒壶,故名之曰“一壶先生”。他衣着破烂,头戴角巾,颠狂不羁,好酒嗜饮,四处漂泊。康熙壬戌年间,一壶先生容貌憔悴,精神恍惚。每当半夜,则放声大哭,悲愤凄恻之情难以自已。作者将一壶先生比为“雪庵和尚”。据明代释明河《补续高僧传·雪庵和尚传》记载,雪庵和尚曾任建文帝朝御史,“靖难之变”后流落民间,似欲追寻建文帝而去。雪庵和尚喜饮酒,好楚辞,常常驾舟而游,手捧《楚辞》,一边哭泣着吟咏楚辞中的诗句,一边把一张张书页抛入水中,感叹自己与屈原相似的际遇(18)徐珂.清稗类钞[M].北京:中华书局,2010:1458.。作者将一壶先生比作雪庵和尚颇有深意,暗示了一壶先生对亡明忠贞不渝,却又回天乏术的无奈,只好借助吟咏楚辞排解心中的块垒。
在明清笔记小说中,生逢江山易代之际、不愿独活的两乞丐、一壶先生,以及忧国忧民、遁迹山林的钱塘人沈齐贤被塑造成重情重义、眷恋故国的世俗化圣愚形象,相较于那些在国家存亡之际贪生怕死、只求自保的王公大臣,这些世俗化圣愚的重情重义,甚至以身许国的壮举更显高贵。
(四)超脱避世型圣愚
僧传文学中的圣愚大多为超拔尘俗、舍弃名利的得道高僧,这一超脱尘世的圣愚精神对世俗化圣愚有着深刻的影响。隋唐以降佛教中国化的主要特点就是儒、释、道三教的融合与统一,形成了以儒家为主,释、道辅之的文化模式。佛教和道教“自晋代以后,两教在思想上、仪式上,都有渐趋于混同之势”(19)王治心.中国宗教思想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118.。佛教除了为信徒安排一个虚幻的“极乐世界”之外,还吸收了道教的学说,为世人建立了一个真实的、可以超脱世俗羁绊的精神家园:或是隐藏于深山茂林之中的佛刹古寺,或是栖身于山水优美之处的“世外桃源”。
《明代轶闻》中描写了一位浪漫脱俗的卖花老人的故事。卖花老人家住维扬琼花观后,以种花草为业。老人居所清幽雅静,有茅屋三间,旁有小阁,室中茗碗丹灶,经案绳床,皆楚楚明洁。老人早晨担花到红桥坐卖,遇文人墨客,即赠花换诗而归;或遇俗子购之,必数倍其价,得钱沽酒痛醉,余者即散诸乞儿。世人笑为花颠(20)林慧如.明代轶闻[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370-371.。卖花老人高雅脱俗,不涉俗事,惟与花相伴,为花颠狂。老人视花如命,种有十数种各季鲜花,园中四季姹紫嫣红、花香馥郁。卖花老人既有一副护花柔情,又有一副遗世傲骨,常与文人墨客以花易诗,用卖花得来的钱酤酒买醉,剩余金钱则散给乞丐,救济穷困。
清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记载了一位花隐老人的故事。“花隐”即隐居于花丛之中、爱花护花、与花为友的隐者。花隐老人所居之处“园无隙地,殊香异色,纷纷拂拂,一往无际;而兰与菊与竹尤擅天下之奇”(21)纪昀.阅微草堂笔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447.。花隐老人爱花如命,平常不与人交往,一旦有人前来赏花,则欣喜异常,虽身体佝偻,也要曳杖前导,手不停指,口不停语,与游人共游花海,分享快乐。
《后汉书·逸民列传序》分析隐逸之士的动机时说:“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22)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7:1861.超脱避世与其说是一种生活方式,不如说是一种修行理念,面对纷繁复杂、物欲横流的现实社会,卖花老人、花隐老人等隐士的超脱避世虽然是一种消极的选择,但他们那种不滞于物、逍遥洒脱、与世无争、独善其身的简单生活心态不失为一种心灵的解脱,他们慈惠草木、尊重自然的理念更是对佛教万物缘起和谐观的最好诠释。
三、世俗化圣愚的文化阐释
“古代小说创作往往周流三教,各取所需,一部作品往往既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又受释、道思想的影响,三者的影响常常同时扭结在一起(23)胡强.中国古典小说文化阐释[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56.。”的确,明清笔记小说中世俗化圣愚形象的塑造同样受到了佛教观念、儒道思想的影响。
(一)世俗化圣愚形象是佛教中国化的余音回响
明清时期正是中国社会急剧变化转型的时期,生产力高速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开始出现,市民文化更加繁荣,民主观念逐渐萌动,自我意识日趋觉醒,加之明清对藏传佛教的青睐,这一切变化都对“阴翊王度”的佛教产生巨大冲击,使得燔燃了千余年的汉传佛教香火渐成余烬。明清僧传文学中类似耆域、宝志、杯渡、懒残、寒山、拾得等孤高傲世、颠狂不羁的圣愚形象已难觅其踪,即使是《醉菩提传》《济公全传》中的佛教圣愚济公也已彻底世俗化,形同游走民间的乞丐和流浪汉。明清时期佛教发展式微,但圣愚精神却在笔记小说中的落魄文人、明末遗民、游民乞丐身上得以传承延续,成为圣愚形象的绝唱余响。他们虽然失去了僧传文学中圣愚的宗教信仰、神秘出身、神通法术等超自然的能力,成为世俗生活中一个个普通人物形象,但是他们仍然以其个体的微薄之力,延续着佛教圣愚济世度人的慈悲情怀。
《明代轶闻》中的耕云子、卖花老人,《七修类稿》中的玉华山樵,《子不语》中的曾虚舟,《清稗类钞》中的糊涂叟、侯爵乞丐、一壶先生,以及《鹿樵纪闻》中的江宁两乞丐,均为世俗化圣愚的典型形象,他们或预言吉凶,或善心济世,或淡泊名利,虽为方外之士,却与僧传文学中的圣愚一脉相承。
(二)世俗化圣愚是道家“内圣外愚”人格的体现
“内圣外愚”一直是道家追求的一种理想人格。老子自认为是一个“愚人”: “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24)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0:47.。”然而这个“愚人”绝不是愚蠢笨拙之人,而是一个超凡脱俗、大彻大悟、内圣外愚的“圣愚”。
庄子也极为推崇“愚人”的智慧。《庄子·齐物论》将“圣”与“愚”联系在一起:“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25)庄周著,郭象注.庄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17.。”世俗众人忙忙碌碌,而圣人则淳朴混沌,这是参透万物、同于大道的朴素和不役于物的恬淡,称之为圣愚可谓名副其实。庄子笔下的支离疏、王骀、申徒嘉等兀者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相貌丑陋的人物形象,但是他们却受到人们的喜爱和尊敬。庄子显然以这种方式告诫人们:人的外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在的精神品格。老子和庄子都将“愚人”与“俗人”“众人”相比而言,很显然,老庄均激赏“愚人”的言行,认为“愚人”虽然外表朴野狂傲,但是内心却圣洁而真诚。
明清笔记小说中的世俗化圣愚具有老庄欣赏的“内圣外愚”的气质。老庄道家学说追求一种恬然寡欲、逍遥自在、与天地一体的“至人”境界,不论是预测吉凶的曾虚舟、糊涂叟,善心助人的尹蓬头、叶老脱,还是重情重义的大呆子、江宁乞丐,抑或是超脱避世的卖花老人、水月老人,世俗化圣愚在其鄙陋的外表、颠狂的行为中,蕴藏着的却是纯真善良、济世度人、亲近自然的慈悲情怀,表达了其对“天人合一”理念的追求。
(三)世俗化圣愚是游民阶层的一种诗化的存在方式
“‘游民’是指离开其特定的居住地区,没有固定职业的人们。”(26)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M].增订本.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13.中国社会从战国时期开始,随着井田制的瓦解,土地高度集中,贫富不断分化,加上频繁发生的自然灾害,社会上逐渐出现了大量的游民,明清时期更是游民问题比较突出的历史时期。在世俗社会中,经常性的游民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阶级分化造成的破产者;一类是权力分配中的失败者。游民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了游民文化,其主要表现为:尚游侠、喜豪放、不受拘束、不治生计、嫉恶如仇。
明清笔记小说中的世俗化圣愚可谓古代游民的一种诗化的存在方式。他们居无定所、无欲无求,唯以佯狂装颠证明自身的存在。“佯谬原则是一种生活原则,要把人的生存及其环境浪漫化、诗化。”(27)刘小枫.诗化哲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97.佯谬不是错误,而是人的内心追求与现实世界产生的矛盾扭曲。在明清严酷的现实生活中,明清笔记小说中的曾虚舟、糊涂叟、尹蓬头、叶老脱、卖花老人等世俗化圣愚仿佛无根的浮萍,他们既留恋这种漂泊不定、自由自在,又不甘于碌碌无为,因此他们只能借助于佛、道的修行理念,返归本心,达到一种洒脱自适的自由之境,并在世俗生活中寻找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他们的命运不能不涂染上一层悲剧的色彩。
四、结 语
明清时期,由于受到“恩威并举,宽严并施”和“表面支持,实则取缔”的佛教政策制约,汉传佛教已经显露衰微的迹象,最终只能彻底走上世俗化的道路,成为流播于民间的弥散性宗教,佛教圣愚也被世俗化的圣愚所代替。明清笔记小说中的世俗化圣愚已经完全失去了隋唐、宋元时期圣愚作为世人精神导师的风采。世俗化圣愚既想超脱世俗的羁绊,又想在现实社会中实现自身的价值,这样就会引起生存的悖论,所以世俗化圣愚是一种充满矛盾的人物形象。
明清笔记小说中的世俗化圣愚大多是沉沦于社会底层的落魄士族、失意文人和流民乞丐,他们已经丧失了佛教圣愚所具有的神性特征,成了混迹于世俗社会的另类形象,但他们毕竟是佛教圣愚精神的继承者,他们怪诞的外表、颠狂的言行、善良的本性,成为那个沉闷时代的一股林下清风和醒世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