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逐贫赋》中的用《诗》及其“互文”表现
2020-03-03伏雪芹
伏雪芹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成都 610068)
汉代的文学书写普遍存在引诗、化诗、解诗的现象,从汉赋、汉诗到史传散文,再到铜镜铭文、《焦氏易林》、墓葬题记等都不乏引《诗》入文,化《诗》为辞的情况。与春秋行人辞令“断章取义”式的用《诗》不同的是,汉代文人用《诗》已经自觉地表现出由言词向文本的转化,用《诗》是作为一种文学手法,其目的在于“取辞见义”。扬雄本人“非圣哲之书不好也”,经常“引经据典”,对《诗经》更是青睐有加,据统计扬雄赋中用《诗》计26次,《逐贫赋》单篇用诗就达7次之多,其中引《风》4次,《雅》3次。值得注意的是,扬雄用《诗》除了“取辞见义”的目的之外,更加注重诗义与赋文在义理层面的“互文性”。
一、《北门》与《逐贫赋》在主旨层面的互文关系
扬雄《逐贫赋》将概念化的“贫”拟人化,并首次与“贫”进行对话,将自己的“贫穷”遭遇归结为“贫鬼”作祟,所以就有“逐贫”之说,文中开篇就交代作者当时的处境:
扬子遁居,离俗独处。左邻崇山,右接旷野,邻垣乞儿,终贫且窭。
“终贫且窭”化自《诗经·邶风·北门》首章“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毛传》云:“窭者,无礼也;贫者,困于财。”[1]111《释文》:“窭,谓贫无以为礼”,王先谦《集疏》:“此言既窭无以为礼,且至贫无以自给也。”[1]111“贫”与“窭”正是扬雄当时的处境,文中言“人皆文绣,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独藜飧”“朋友道绝,进宫凌迟。”《汉书·扬雄传》载:“(扬雄)处岷山之阳曰郫,有田一廛,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业”“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2]3515,正所谓“寂寂扬子宅,门无聊相舆”(左思《咏史》)“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卢照邻《长安古意》),正是因为生活如此穷困,才生出“逐贫”的想法。
有意味的是,扬雄开篇就引《北门》,而关于《北门》,《毛序》云:“刺仕不得志也,言卫之忠臣不得其志尔。”[3]309虽然后世注家对“忠臣”一说有所争议,但基本认同其“刺仕不得志”的说法。扬雄在赋中虽然将自己“终贫且窭”的遭遇归结为“穷鬼”作祟,实则也是对自己“不遇”“不得志”遭际的另一种反映和抱怨,正如《解嘲》中客嘲扬子所言:“今吾子幸得遭明盛之世,处不讳之朝,与群贤同行,历金门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画一奇出一策,上说人主,下谈公卿”,扬雄所言“贫”与“富”的矛盾对立其实就是“遇”与“不遇”的矛盾对立,因为他不能“上说人主,下谈公卿”,所以才会“朋友道绝,进宫凌迟”,被迫无奈才会“逐贫骂贫”。以此看来,扬雄开篇就化用《邶风·北门》诗中的“终窭且贫”,除了“取辞见义”之外,可能更看重其“刺仕不得志”的主旨。扬雄开篇引《北门》入赋,使《北门》与《逐贫赋》的主旨在“刺仕不得志”这一层面形成一种互文关联,正如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写宫殿引用《鲁颂·宫》,班固《东都赋》写都邑引用《商颂·殷武》,扬雄《长扬赋》述游猎引用《大雅·皇矣》一样,看似都是字面层面的“取辞”,实则也是赋家的有意安排和构思,使得赋与《诗》不仅在辞章层面形成互文关照,而且在义理层面也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主题互文。
再者,《北门》全诗三章,每章章末均言:“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陈奂《传疏》云:“已焉,犹云既然。古训然、焉通用,既、已通用。即如是,此承上转下之词。”“谓”,马瑞辰《通释》:“谓犹奈也。谓之何哉,犹云‘奈之何哉’。”面对生活的贫困,无可奈何之下,作者只能将一切归之于天命“天实为之,谓之何哉!”,这种最后将“贫窭”与“不得志”归之于天命的做法与扬雄本人的思想非常贴近。不管是《逐贫赋》中由“逐贫”到“留贫”的转变,还是《解嘲》中对盛世士人遇合之艰难的论述,实则都是扬雄对时运、天命的接受,所以《汉书·扬雄传》言“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龙蛇,用的是《周易》中的典故,“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扬雄此处“遇不遇,命也”的观点,与《北门》作者“天实为之,谓之何哉”的感慨可谓“殊途而同归”。“悲士不遇”是汉代文学的时代主题,据台湾学者颜昆阳《论汉代文人“悲士不遇”的心灵模式》一文统计,“汉代知识分子直接或间接以‘悲士不遇’作为文章主题的作品,竟有四十余篇”[4]209-253。汉代大一统时代的到来,使得知识分子的身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春秋战国时代“士无定主”的“游士”职业已不多见,从武帝开始汉代士人的自主身份逐渐丧失,变成天子的侍从,在政治上依附于天子,“士”阶层的身份地位、精神状态都发生了转变,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东方朔《答客难》)。徐复观先生在《两汉思想史》中谈到“西汉知识分子对专制政治的压力感”,也为我们了解汉代“悲士不遇”主题出现的历史原因提供了重要参考[5]251-263。扬雄《逐贫赋》以“驱贫骂贫”和“主客对话”的形式再一次呼应了这一时代主题,并引《北门》入赋,强调、深化了“遇不遇命也”的人生感慨。
二、《小宛》与《逐贫赋》在思想层面的互文关联
扬雄在《逐贫赋》中描写“贫”如影随形、摆脱不掉的一段文字,尤其值得玩味,短短48字之中,就出现了4条引《诗》:
舍汝远窜,昆仑之颠;尔复我随,翰飞戾天。舍尔登山,岩穴隐藏;尔复我随,陟彼高冈。舍尔入海,泛彼柏舟;尔复我随,载沉载浮。
钱钟书认为此段文字“笔致流利而意态安详,其写贫之于人,如影随形,似疽附骨,罔远勿届。”[6]963实则此段文字几乎全是引《诗》入赋,接连引用了《小雅·小宛》中的“翰飞戾天”、《周南·卷耳》中的“陟彼高冈”、《诗经·鄘风·柏舟》中的“泛彼柏舟”和《诗经·小雅·菁菁者莪》中的“载沉载浮”。所引《诗》语已完全融入赋体创作,化《诗》为辞,全无痕迹,不仅丰富了《诗》义的表现情趣,也增添了赋体文学创作的形象性。其中“陟彼高冈”“泛彼柏舟”“载沉载浮”皆为“取辞见义”,但“翰飞戾天”一例并非只是“取辞见义”那么简单,扬雄在此处有着更加“精深”的构思与安排:
其一,“翰飞戾天”取辞《小雅·小宛》中的“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文选》卷一李善注引《韩诗》作“翰飞厉天”,马瑞辰《通释》云:“戾者,厉之假借”,“厉,附也。厉天,犹俗云摩天耳”。“宛彼鸣鸠,翰飞戾天”谓鸣鸠虽尾短形小,但能高飞摩天,比喻诗人自己位虽低而志向远大。扬雄此处取诗中的“翰飞戾天”,一则“取辞见义”,意在表达自己即使高飞摩天,也摆脱不了贫穷的如影随形;二则“赋诗言志”,以鸣鸠之“翰飞戾天”比喻自己虽位低身贫,但仍有自己的志气和坚持,正如《汉书·扬雄传》所言“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2]3515扬雄为官只做过郎和大夫,根据《汉书·百官公卿表》,郎为郎中令的下属,俸禄从三百石到六百石不等。后来略升为太中大夫,还不是专任职务,故称中散大夫。即使位低如此,仍“心好沉博绝丽之文,愿不受三岁之奉”(《答刘歆书》),据王充《论衡》佚文载:“扬子云作《法言》,蜀富人赍钱十万,愿载于书,子云不听,曰:夫富人无仁义之行,犹圈中之鹿,栏中之牛也。安得妄载!”足见其“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的坚持所在,虽位低贫贱,但也能“翰飞戾天”。
其二,《小宛》这首诗本身,与扬雄当时的遭遇和思想非常贴近,朱熹《诗集传》云:“此大夫遭时之乱,而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7]215诗中第三章云“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以中原有菽,庶民皆可任意采摘;螟蛉有子,亦可被蜾蠃抱持而去,比兴权势财富皆无常主。《逐贫赋》中“贫”指责主人以怨报德,忘记了“贫”之福禄时有言:“人皆重蔽,予独露居;人皆怵惕,予独无虞!”权势富贵者虽住在高楼重阁之间,但千门万户,重锁复键,担心财产被夺,历来权势富贵皆无常主,所以“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事情时有发生。扬雄身处汉室由盛而衰之际,对祸福存亡尤其敏感,其《太玄赋》开首就言明:“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周易》有损、益二卦,《杂卦》云:“损益,盛衰之始也”,所谓“极损则益,极益则损”,《老子》亦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所以扬雄所倡“玄”之核心在“损益”二字。中国历史上的许多名人,如屈原、李斯、晁错、伯夷、叔齐、伍子胥等,都很有智慧,却最终不免于死。扬雄说:“我异于此,执太玄兮”,和光同尘,与世俯仰[8]14。其《解嘲》亦云:“攫拏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高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静,游神之庭;惟寂惟寞,守德之宅。”都是扬雄出于对祸福损益的敏感认识而得出的人生信条,所以《逐贫赋》文末会有由“逐贫”到“留贫”的转变。这种转变其实也是扬雄远身避害的一种选择,《小宛》主人公最后的选择也是如此:“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郑笺:“衰乱之世,贤人君子虽无罪犹恐惧。”扬雄目睹了成帝、哀帝、平帝的淫奢衰败和后来王莽新朝的朝令夕改,社会的动乱、政治的复杂,都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何为“初安如山、后崩如崖”(《冀州牧箴》)、何为“当涂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解嘲》),所以会选择有意避开当时政治斗争的漩涡,自守全身。
其三,《小宛》诗中第五章诗人采用占卜以祈福的选择与扬雄“逐贫”以送穷的做法有着深刻的关联: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穀?
马瑞辰《通释》云:“诗意以桑扈之率场啄粟为有以自活,兴填寡之身罹岸狱为失其所。”所以“哀我填寡”是诗人借桑扈哀叹自己穷苦寡财,可能会遭遇牢狱之灾,同时,“哀我填寡”不正是扬雄《逐贫赋》中的遭遇吗?或者换句话说,赋中所谓“终贫且窭”“人皆文绣,余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独藜飧”不正是扬雄在“哀我填寡”吗?所以在与《小宛》主人公同样面临“填寡”的遭遇时,扬雄选择起而逐贫,《小宛》的主人公“握粟出卜,自何能穀”,马瑞辰《通释》云:“此有二意:一谓以粟祀神。……一谓以粟酬卜。”《诗经注析》云:“二意本自相通,盖始用糈米以享神,继即以之酬卜。”[1]599不管是享神还是酬卜,其目的都是想通过占卜的方法得到福佑而摆脱困境。这与扬雄借“送穷”习俗以逐贫的做法在本质上来说是相通的,面对“填寡”和“终贫且窭”的现实,他们都是无可奈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寻求精神救赎,《小宛》主人公的精神寄托在于占卜享神,而扬雄的精神安慰在于“逐贫”送穷。此外,东方朔的《答客难》、班固的《答宾戏》、崔骃的《达旨》都是如此,古代知识分子在封建人身依附关系之中,都有大致相同的遭遇,“不遇”是他们普遍面临的现实,所以如何应对“不遇”和“贫困”,成了文化史上的一个普遍命题。孔子从道德层面提出“君子固穷”(《论语·卫灵公》)的观念,并坚守“君子忧道不忧贫”的信条,批评“贫而谄,富而骄”的现象。《小宛》主人公在诗中“占卜享神”和扬雄在赋中“驱贫送穷”的做法,都是他们在遭受“不遇”之时的无奈之举,或者说是他们的自我救赎和精神慰藉。
综上,扬雄赋中用《小宛》之“翰飞戾天”,除了“取辞见义”的作用之外,使得两个文本在辞章、主旨、思想等层面都发生了紧密的关联。西方互文理论指出:“每一篇文本都联系着若干文本,并且对这些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9]5扬雄《逐贫赋》中引入《小宛》,使得两个文本在辞章和义理层面都形成了互文关联,《逐贫赋》对《小宛》“遭时乱以免祸”的主题思想起着复读、浓缩和深化的作用,属于另一种以“传”解“经”的做法。同时,《小宛》在《逐贫赋》中又起着“赋诗言志”的作用,使得两个文本在“远身避害”“甘愿留贫”这一“陈情言志”层面得到了契合。
三、《硕鼠》与《逐贫赋》在“讽喻”功用层面的互文
赋末“贫”在一番辩驳之后,认为主人非但不感谢自己的恩惠,反而以怨报德要将自己驱赶出门,一气之下决定离主人而去,文中有言:
言辞既磬,色厉目张,摄齐而兴,降阶下堂。誓将去汝,适彼首阳。孤竹二子,与我连行。
其中“誓将去汝,适彼首阳。孤竹二子,与我连行”,化用了《魏风·硕鼠》中的“逝将去女,适彼乐土(国、郊)”句。除了字面意思的引用之外,两个文本在“以怨报德”这一主题层面也形成了互文关系,在《魏风·硕鼠》中诗人控诉硕鼠“三岁贯女,莫我肯顾(德、劳)”,无视多年以来的侍奉和恩惠,贪得无厌不加节制地偷食别人的劳动成果,毫无良知可言。在《逐贫赋》中,面对主人的驱逐,贫在一顿辩白之后,指责主人以怨报德,忘记了“贫”一直以来带给主人的恩惠,义正词严地宣誓要离开主人,去首阳追随伯夷叔齐二人。赋中虽未明言“以怨报德”,但通过引用《硕鼠》之例,起到“举一例百”的作用,使得两个文本产生了更多的联系。除此之外,扬雄在文末引用《硕鼠》,可能更加看重的是其在文中的“讽喻”功用。程廷祚《再论刺诗》云:“汉儒言诗,不过美刺两端。《国风》、《小雅》为刺者多,《大雅》则美多而刺少……或于颂美之中,时寓规谏。”许结、王思豪在《汉赋“用诗”的文学传统》一文中指出:“赋家引用《诗》语,其实也是穿插于创作间的一种讽喻方法。”[10]195扬雄在《逐贫赋》文末借“贫”之口批判当下社会的奢侈淫逸之风“爰及季世,纵其昏惑。饕餮之群,贪富苟得”“瑶台琼榭,室屋崇高;流酒为池,积肉为崤”,认为人们之所以会贪富厌“贫”,是因为当时社会普遍存在贪图享乐、奢侈淫逸之风,所以错不在“贫”,是人们“贪富苟得”才会出现“驱贫求富”的现象。由此可见,扬雄在文末引《硕鼠》入赋,实则是借“贫”之口来达到其“曲终奏雅”的讽喻功用,正如他自己所说“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2]3575即使是借民间驱贫之形制而作的《逐贫赋》,其最终落脚点也归于“讽喻”,这正是扬雄对其辞赋观的实践。当然,扬雄此处借“贫”之口批判当时社会“贪富苟得”奢侈淫逸的不良风气,也有其现实意义。当时普遍存在“耻贫贱而乐富贵”的现象,甚至于“凡人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为商贾”即深为乡党所耻[11]356,《后汉书·郎顗传》言“君子耻贫殿而乐富贵”,《汉书·匡衡传》云“夫富贵在身而列士不誉,是有狐白之裘而反衣之也”,郦炎《见志诗二首》曰:“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再如《汉书·食货志》所云:“于是罔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并兼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宇庐车服僭上亡限。”[2]1136《盐铁论·散不足》篇中,贤良文学从饮食、器具、服饰、房屋、车马、祭祀、宾燕、鬼神迷信等方面,集中对当时骄奢淫逸、挥霍无度、极尽豪华的生活进行了深刻揭露。这些从出土汉画像石和画像砖中也足以见得,人们对物质享乐的追求。所以扬雄的《逐贫赋》虽源于民间送贫形式,但文章并未停留在“驱贫骂贫”的层面,扬雄通过与“贫”对话的方式替“贫”代言,不仅借“贫”之口批判了当时“贪富苟得”、奢侈淫逸的社会风气,同时也借扬子从“驱贫”到“留贫”的转变明确表明了自己坚守安贫乐道的选择。《诗》被汉儒经典化之后,汉赋用《诗》也具有了一种经典的意义,扬雄文末引《硕鼠》入赋,不仅使两个文本在“以怨报德”的层面形成互文关联,同时借《硕鼠》之讽喻功用表达自己对当时社会的批判,足见其“覃思”之处。许结、王思豪在《汉赋“用诗”的文学传统》一文中指出汉赋引《诗》是首次以文学文本形式用《诗》,彰显了“一代文学”之“赋”的时代特征与用《诗》的文学传统,并表现出修辞艺术由言词向文本转化的趋势,其引诗、解诗、化诗的文学化表现,为《诗》进入后世文学创作领域奠定了基础[10]195。需要指出的是,扬雄《逐贫赋》中的用《诗》表现,完全展现了一位文人的文学自觉及其创作才能,对《北门》《小宛》《硕鼠》的化用都能从义理层面出发,使得赋辞与《诗》义在辞章、主旨以及思想方面产生紧密的互文关联。《文心雕龙·体性》云:“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其用《诗》诸例尤其“味深”,值得我们深入琢磨。
此外,《逐贫赋》虽源于民间送穷之形制,但在其具体书写过程中,扬雄又能做到“雅俗相宜”,一方面哭穷骂穷,另一方面又能化用经典引《诗》入赋,充分显示了其文学创作的自觉与修养。再者,扬雄将概念化的“贫”拟人化,并与“贫”对话,这种对话模式及其书写方式本身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方铭在《扬雄赋论》一文中就指出:“(《逐贫赋》)其特点在于把‘贫’这个概念拟人化。类似的拟人化构思技巧在《诗经》和汉魏乐府等民歌中出现过,但只有文人作家才能使抽象的概念拟人化,而不只限于动物的拟人化。作为以拟人化构思来描写抽象概念的富有想象力的作家,扬雄是第一个。”[12]29将“贫”拟人化之后,扬雄并未停留在民间送穷的嬉笑怒骂层面,扬子与“贫”之间的矛盾对立及其对话内容,实则呈现的是作者“外我”与“内我”两种形象与自我内心的矛盾,二者之间的对话以及彼此之间的张弛,正是作者内心矛盾的展开与活动。主人意在责骂贫穷,使之离去,却被“贫”义正词严地教训了一顿,使得主人俯首帖耳,“闻义则服”。作者由“逐贫”到“留贫”,这一结局表明扬雄最终还是“内我”战胜“外我”,继续坚守安贫乐道,表现了作者的人生观念与刺世精神,而这也正是贫寒士大夫借以傲世的精神基础。钱钟书《管锥编》云:“子云诸赋,吾必以斯为巨擘焉。创题造境,意不犹人。《解嘲》虽佳,谋篇尚步东方朔后尘,无此诙诡。后世祖构稠叠,强颜自慰,借端骂世,韩愈《送穷》,柳宗元《乞巧》,孙樵《逐痁鬼》出乎其类。”“笔致流利而意态安详,其写贫之于人,如影随形,似疽附骨,罔远勿届,无孔不入。”[6]963《逐贫赋》以生动活泼的语言,表现无可奈何的自嘲之意。这种正话反说、冷嘲热讽的写法,往往能引起不得志文人的共鸣,从而奠定了它的文学成就并使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