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恨水《八十一梦》的写作特色与爱国情怀

张瑜，谢家顺

（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池州247000）

张恨水的小说多达一百多部，计两千多万字。其中，《金粉世家》《春明外史》《啼笑因缘》《八十一梦》《巴山夜雨》五部长篇小说为其代表作品。而《八十一梦》被视为张恨水“一切杰作中的杰作”，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将其看作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奇书”。纵观张恨水一生的创作，抗战文学是他创作的一个重要内容，而《八十一梦》是其中突出的代表作品。

一、《八十一梦》的创作：寓言十九，托之于梦

《八十一梦》1939年写于重庆，当时正值抗日战争，大敌当前，国难临头。在民族存亡的时刻，国民党政府却是贪污腐化，大发国难财，对外拱手相让，对内压制人民的抗日运动。张恨水对此痛心疾首，要替人民呼吁。救国先救民，救民先救心，国难临头，必须用文字唤醒国人。因此，继以抗日游击战争为素材的写作之后，他开始改写日常生活，如《第二条路》（又名《傲霜花》）、《牛马走》（又名《魍魉世界》）等，而这时由于国民党政府对舆论控制极其严格，不得已便采用“寓言十九，托之于梦”的写法，创作了《八十一梦》。①张伍：《我的父亲张恨水》，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95—196页。

《八十一梦》由一系列的短篇组成，虽为“八十一梦”，实际上除去《楔子》和《尾声》，只有14个梦。这一点，作者在楔子里作了有趣的说明：因为写作手稿让小孩子淋了些残汤剩汁，有一股油腥子气味，招来了老鼠，老鼠直接把这些稿子当作食物啃食了，结果成了“残缺的梦”，经过整理只剩下14梦了。因为八十一梦本就是独立的故事，所以倒也无妨。书中写道：“耗子大王，虽有始皇之威，而我也就是伏生之未死，还能拿出《尚书》余烬呢。”②张恨水：《八十一梦》，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3页。这里的“耗子大王”就是暗射当时的国民党政府统治者，暗示作品的主题是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残缺的梦正是对黑暗的社会现实的批判，这触及了国民党的禁忌，招来了“关注”。

作品连载于重庆《新民报》，由于文笔切实锋利，矛头直指国民党当局的腐朽统治，国民政府立即警觉起来，先是下令《新民报》停止刊载，然后对张恨水进行人身威胁。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张治中暗示他再写下去就可能把他带到息烽去“休息”两年。息烽是国民党专设的囚禁政治犯的秘密监狱，去息烽“休息”，就意味着将会被囚禁甚至杀头，因此《八十一梦》被迫停笔。①张伍：《我的父亲张恨水》，第196—197页。然而，在当时的延安却有《八十一梦》的翻印本，受到了大后方人民的热烈欢迎，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本书的价值。

二、《八十一梦》的艺术特色：一枝带刺的玫瑰

“五四”以来的中国小说有了一个历史性的转折，包括思想上的进步、写作形式上的创新和创作风格上的转变等，特别是在文体形态上，涌现出许多富有创造性的新形式，其中寓言体小说就是突出代表，张恨水的《八十一梦》正是其中成就较高的一篇。小说借助梦的形式，借鉴古今中外的创作，将幻想与现实融合，为中国社会讽刺小说提供了新的样式，就像一枝带刺的玫瑰，散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更是把《八十一梦》看作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奇书”。“奇”指的是小说文体形式上的独具一格，它借助寓言，融合了传统与现代、浪漫与现实，甚至是集科幻、神魔等诸多因素于一体，以喜剧的形式将现实撕破给人看，旨在讽喻现实，寓意深刻。

（一）梦的结构形式，以幻显真的审美法则

《八十一梦》的写作借鉴了近代谴责小说的笔法，又采取梦的形式结构小说，将现实写进梦里，借助梦的荒诞揭露黑暗现实，化实为虚，虚实相映，看似荒诞，实则与现实紧密相连，以幻显真，亦幻亦真。

全书由一个个独立的梦组成，自成段落，各自反映不同的社会现象，奇幻荒诞，天上人间，古今中外，自由驰骋，主题看似不同，实则相通，就像一本连环画。其中所写内容，大多是当时人人皆知的社会现象，使读者心领神会，发人深省。

在《天堂之游》一梦里，“我”可以腾云驾雾，直上天堂，在天堂里到处游荡。警察署长竟然是猪八戒，这位“猪督”与掌管交通机关的天神哪吒私下勾结，徇私枉法。除了高夫人外，他还讨了几位新夫人，因为是猪胎，所以儿女成群，开支巨大，这都要从贿赂中开支。在天堂里，“我”看到了很多新闻，还长了很多“见识”，有人推着整车的银两去找李师师投资，西门庆更是了不得，他是10家大银行的董事和行长，或独资或合伙开了120家公司，夫人潘金莲因此傲娇得很，穿着时尚张扬，可以随便殴打交通警察等。作者通过梦的形式将这种匪夷所思的幻想糅合在一起，汇聚在天堂，这种手法穿越时空，或真或幻、亦真亦假，虚虚实实融为一体，是一种独创的艺术构想。

（二）喜剧的样式，寓庄于谐的审美趣味

讽刺和幽默是一体的，与其说是技巧不如说是一种喜剧精神，是对现实的解构和超越，充满了匕首般的讽喻力量。在《八十一梦》中，张恨水的讽刺和幽默耐人寻味，背后却隐藏着严肃的深思，具有一种含蓄的美。

作品《在钟馗帐下》中，钟馗对贪官污吏的惩罚办法让人忍俊不禁。手下大将含冤参谋有一次诱捕重犯钱维重，采用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他借了串金钱，摆在路上，钱维重带领千百辆车子，满载金珠，要到美洲大陆去做黄金大王，看到路上这串金钱仍不肯放过，一头钻进钱眼里，他的老婆孩子也跟着一个一个地钻了进去，含冤念动真言，钱眼缩小，把他圈上，就像牵狗一样收了他。幽默中蕴含的正是作者对于时下当局的讽刺和痛恨。

其中作者描述的“浑谈国”的所作所为更是令人捧腹。“浑谈国”每天都在“开会”，开会就是“浑谈”，每天千百人聚在一起，但是发言的一般只有首脑一个人，多则两三个，其他人只负责听，每次谈话都有两三个小时，听的人两目无光，两耳无音，两腿发酸，浑然不知身在何处，直打瞌睡。为挽救苍生，钟馗发军讨伐，“浑谈国”若无其事，谈得起劲，并不理会。等到钟馗大军兵临城下，他们才想起来要应对，应对的方法就是开会讨论准备和战。后来钟馗军队将他们围起来，并断了他们的水源，他们就成立了“临渴掘井讨论委员会”，继续商讨，最后全体国民饥渴而死。这看上去不可思议的故事情节，正是对时下当局只知空谈不付诸实际行动的极大揭露和讽刺。

（三）避实就虚，寓言化的审美意蕴

黑暗的现实让人忍无可忍，但是迫于实际限制，无法直言不讳，只得以梦喻今，为自己对现实的嘲讽影射找寻庇护，“寓言十九，托之以梦”的写作方式无疑是有力且方便的。作品采取象征、隐喻、拟人和夸诞等艺术方式，以曲折形式寄寓主题，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

如作品中的人物描写，有的是牛头，有的是象头、猪头、獐头、猴头等，当然也有人头，但是从穿着上来看，人头的总是透着些寒酸。这里的兽头和人头就象征着人性的善恶，作者借此表达的是对唯利是图、见利忘义的愤慨。另外，作品中多处人物的名字也都具有象征性，使用的都是谐音，暗讽人物的性格特征，如吴士干（无事干）、钱惟重（钱为重）、魏法才（为发财）、万士通（万事通）、邓进才（等进财）等。

在《狗头国之一瞥》中，以“狗头国”象征现实世界，“狗头国”的国徽都是古钱图案的，“狗头国”的人有很多特别之处，如上自国王，下至老百姓，都以私相授受为礼节。在这个国家，经商的人才能做官，而做官是为了更好地经商。再比如，他们认为一切都是外国来的好，一些人不用外国货就会咳嗽。里面有位药商，得了一种怪病，常常心口疼，患病时需要有人捶背，但是本国的人捶没有效果，需要外国人捶，一捶就好。这里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深入人心，夸张的写作手法更是辛辣尖刻。

三、《八十一梦》的主旋律：呼唤国魂的昂扬之声

《八十一梦》以“我”为主线，由一个个独立的故事串联起来，每篇都可独立成章，又用“我”这条线索将作品连成一部，使每篇又成为这个有机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不可分割，从多方面揭露了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内忧外患，总体上勾勒出了一幅“雾重庆”腐朽不堪、昏天暗地的群丑图。

（一）揭露了国民党当局的劣根性以及内忧外患

作品将矛头直指国民政府，对国民政府的黑暗统治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辛辣的讽刺。

在《退回去了廿年》一梦中，作者化身北京农商部的一名办事员，描绘了一幅农商部的办公漫画图。这农商部是个闲衙门，闲的程度，还略好于教育部。科长陶菊圃上班时爱看《三国演义》，科员佟君与其他人放肆地笑谈；二等科员马君，拿一叠公用信笺作“剧评”；胡君津津乐道谈着打牌的趣事；还有一些人，或者用公用信笺写信，或者看报，或者嘴里衔着烟卷，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真可谓人浮于事，效率低下。这正是对国民党当局的工作作风的揭露和讽刺。

在《忠实分子》一篇里，“我”来到了一个叫做“忠实村”的地方，忠实村里不忠实，新贵们说年纪大的是贪污分子，但是自己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搂钱，而且是硬要。里面有位金不取先生，自称廉洁、好公益，收了钱转身就原形毕露，叫上山珍海味茅台酒，还陪夫人买金镯子。里面的王老虎对前来“征募寒衣捐”的童子军一毛不拔，让他们滚出去，还吹嘘报上登的无名氏捐千金之事就是他做的，虚伪至极。文中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却揽万山归掌上”，下联是“不流滴水到人间”，横批是“无天日处”，极具讽刺意味。①张恨水：《八十一梦》，第124—125页。作者暗讽的正是国民党当局管理混乱、贪赃枉法，还没有担当。

在第七十七梦《北平之冬》中，姚又平出身贫寒，为求一官半职，需要到处拜会，向作者借件礼服，并请求为他写信推荐找个挂名差事。“朋友”胡诗雄表面上混迹于文艺界，热衷于参与各类所谓的“演讲”“文艺革命同盟会”等活动，实为获得做官的敲门砖。这里作者深入揭露了国民党政府的腐朽内幕，表明依靠国民党政府只会误国误民。

（二）反映了青年人的颓废和小市民阶层的麻木无聊

作品特别讽刺了青年人的无知、无趣和颓废，深入描写了小市民阶层的麻木无聊的状态，写出了人性，发人深省。

在第六十四梦《追》里，作者以月老为中介，冷眼旁观了一群男女互追的戏份。白日堂堂，光阴不再，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些青年男女，口头上爱国，实际上却油头粉面，每日干着你追我、我追你的事情。作者不禁感叹：“国家多有了这种人，国家必亡，世界多有了这种人，世界必会毁灭。”①张恨水：《八十一梦》，第155页。

在《星期日》一篇里，作者的朋友吴士干是一个极其无聊的人，经常感到时光无法消遣，电影看了很多遍，大鼓书已耳熟能详，一看书就打瞌睡，这样晚上就会失眠，有时甚至想买一瓶安眠药水来喝死拉倒，每日办公回来只好在街上兜两个圈子，打几圈麻将。到了星期日就越发无聊，街上兜圈子人挤人，虽然也可以打牌，但是薪水都输的差不多了。他也想极力摆脱，就在周末约作者去寻找一片清净修心之地，但是饭店挤满了人，电影院客满，就连公园的茶亭也没有座位，绕了一圈还是卷入到了打牌的行列之中。一个失业的人，穷极无聊选择去闲逛、打牌甚至自杀都是可能的，然而一个有职业的人，而且收入相当宽裕，也无聊得想自杀，心慵意懒，萎靡不振，靠打牌虚度时光，可见当时的社会风气。这正是国民党统治下普通小市民精神生活匮乏的真实写照，充满颓废之气。

国家处于解体灭亡的边缘，而深处危难中的国人却不知安危，精神麻木，作者如此写作，意在开启民智，呼唤国民的危机意识和责任感，发人深省。

（三）痛斥了投机商人的牟取暴利

作品痛斥了投机商人为牟取暴利恬不知耻的可悲可恨。

《号外号外》一篇里，大家都沉浸在抗战胜利的喜悦之中，一些生意人却把算盘拨的“叭叭”响，准备趁机大发一笔，绸缎公司、小吃馆、理发店都在蹭热度，趁机捞钱。老同学盘算着南京的房子要涨租，捆行李的绳子都涨价了，大网篮也卖到20块钱一只，到宜昌的船票，要卖到500块钱一张，就像文中所说，“天下事，无论好坏，一切都是小人的机会，一切都是正人君子的厄运”②张恨水：《八十一梦》，第17页。。前线战士流血牺牲换来的抗战胜利，却成了相当一部分国民敛财的好时机，可气可悲可恨。

《生财有道》里的邓进才说要过这遥远的长期抗战的生活，总要找个生财之道，而他的生财之道就是投机取巧。为了发财，他在汉口撤退时买了两箱药倒卖，心里盼望战争能够持续下去；为了发财，他竟不愿给身患重病的仆人一粒药吞。只要能发财，他可以一切不管。另外一个纸商因为纸价一天比一天高，为了囤货，希望货船在水中多停几天。他们关心的只是物价的飞涨，战争的胜负、前线中华儿女的付出都与他们无关。即使在战争胜利时，这些人也不失时机地干着巧取豪夺的勾当。

（四）表达了面对现实的无奈和痛苦

作品中表达了强烈的爱国之心，希望可以早日取得抗日战争的胜利，同时也表达了面对现实的无奈和痛苦，引人深思。

在《我是孙悟空》一梦中，“我”把自己想象成齐天大圣孙悟空，在故事里担任主角，里面有一段描绘“我”与金脸、银脸和紫铜脸三妖大战的场景，战了几百回合，杀得三妖汗如雨下，但是三位妖王突然吐出黄雾，“我”被熏得头晕眼花，幸得仙人助战，仙人赠予了蕨薇，说含在嘴里即可避免黄雾伤害。至于妖王放出的鹰犬，由猪婆龙吐出腥臭的涎水缠住，群狗则由廉颇老将军以排泄的屎臭味引走。可见，孙悟空即便有七十二变的能耐，要对付妖孽还得借助仙人的帮助。后来打败了三妖王，直捣“通天大仙”的巢穴，然而在那个银丝为发、黄金为骷髅的老妖婆那里，几万根毫毛变的天兵天将被吹得无影无踪，老妖右手一遮，立刻天日无光，空气闭塞，纵有火眼金睛、七十二变也无法摆脱魔掌。这里老妖正是暗喻当时重庆社会现实的黑暗和残酷，故事结尾处“我”从噩梦中惊醒，表达了作者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强烈的无奈和痛苦之情。

在《回到了南京》一篇中，作者梦回南京，看到的却是乌烟瘴气，用作者的话说“洋货的凯旋，比我们抗战义民来得快”。战争的洗礼并没有让一些人醒悟，他们的眼中依然只有金钱，他们没有“民”的概念，更没有平等自由和家国意识。作者借歌女飞红的视角把一些醉生梦死的阶层描绘得淋漓尽致，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叹息和无奈。

《八十一梦》是虚构的，是假的，但是这个“假”建立在“真”的基础之上，冒着被封杀的危险，借助独特的艺术样式，使人们不容易看见的东西被看见，呈现出的是黑暗的社会现实和麻木无知的国民精神现状。我们从“梦”里获得的是思想上的启蒙，感知到的是作者炽热的爱国之情。正如《八十一梦》中作者写“一场未完的戏”，这是作者“未完的梦”，也是一种残缺的梦。从“梦”中我们看到了作者的无奈和心痛，当然，也有作者的美好愿景。作品揭开伤痛，引人深思，在幻想与现实之间高扬着呼唤国魂的昂扬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