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汤显祖“二梦”中的欲望叙事
2020-03-03任怡姗
任怡姗
(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西 运城 044000)
汤显祖弃官归隐后创作的《南柯记》和《邯郸记》均是借主人公的梦境来反映作者对仕宦人生的感受。两部传奇“因情成梦,因梦成戏”,面世以来广受关注。学术界对于“二梦”的研究多集中于本事考证、艺术价值及其思想内涵方面的研究。其中对作品思想内涵的探讨一直是“二梦”研究中最重要的议题。在思想研究方面又多集中在“二梦”对晚明社会现实的批判、书中佛道思想的研究以及对作品表达的“情”的内涵的剖析上。“二梦”对于欲望的描写极其深刻但学术界少有提及,本文试从欲望叙事的角度探讨汤显祖对于欲望以及人性的思考。
一、“二梦”中欲望叙事的内涵
“二梦”是围绕着主人公的梦境展开的。欲望的不断膨胀以及欲望与欲望间的相互厮杀推动着梦境的发展。在梦境中主人公深切渴求的愿望得以实现,并在欲望的驱使下追名逐利,历经宦海沉浮。欲望是人性的本质特征之一,既有物质层面的也有精神层面的。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人的欲望由低级需求到高级需求划分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欲望永远寻求满足,在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便会有失意和痛苦。《南柯记》中的淳于棼与《邯郸记》中的卢生最初都是不得志、郁郁寡欢的落魄之人。淳于棼曾补淮南军小将,要取河北路功名,因使酒误事而弃官,落魄潦倒,整日借酒消愁。卢生也因年近三十仍困于田间,不能建功立业而满腹牢骚。二人的苦闷皆因“名不成”“婚不就”,向往功名、性爱却无法实现愿望。
二、“二梦”对于功名、权力欲望的叙事
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是欲望的核心内容之一。古代中国社会唯一被广泛认可的成功只有进入仕途,位极人臣,封侯万户,建功立业。仕途里有钟鸣鼎食,令人钦羡的富贵生活;仕途之外却没有荣耀,仅有能维持温饱的普通生活。在这样的社会文化支配下,“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古代文人唯一的选择。自我价值的高低与取得的功名息息相关,也只与功名相关。在自我实现的欲望驱使下,古代男性必须参与政治并且追求致身通显。淳于棼与卢生也是如此,身为平庸之辈的二人在梦境中实现了现实社会中受阻的愿望,通过婚姻得以出将入相,锦衣朝堂。《南柯记》中,淳于棼在公主的奏请下被任命为南柯郡太守,做了老婆官。《邯郸记》中卢生参与科举考试进入仕途也是在崔氏的金钱帮助下,贿赂满朝勋贵,才得以落卷翻为第一,成为状元。欲望总是无尽追求更多的满足,二人通过不太光彩的手段进入仕途后便开始贪求更大的权力和利益。淳于棼任南柯太守时不断贿赂皇亲权贵。《南柯记》中《粲诱》一出中灵芝国嫂说:“不论他为人,则二十年中,我们王亲贵族,那一家不生受他问安贺生庆节之礼?”用这么多的金银财宝贿赂正是为自己的政治前途铺路。淳于棼回朝后受到王公贵族们的攀附追捧,一方面是因为官至左相,一方面也因为之前的金银打点。《还朝》一出众国公王亲在迎接淳于棼谢恩出朝时说道:“二十年间,每劳驸马盛礼,时节难忘。今日拜相而回,某等权此公酒迎贺。”《邯郸记》中的卢生在仕途上更是时刻想着为自己谋求更多的政治利益。被圣旨钦除翰林学士兼知制诰后便偷写夫人诰命蒙混进呈,也是为了光耀家族;陕州开河成功后立刻安排了一场政治作秀来邀功,上书请皇帝东巡,命人沿河插柳,选一千名女子棹歌并招引四方商贾,如此极尽铺张营造太平景象正是为了取悦皇帝捞取进身资本;靠反间计开边成功后,卢生命人勒石天山记录自己的功劳,还担心“莓苔风雨,石裂山崩,那时泯没我功劳了”;鬼门关还朝后卢生作着贵盛赫然,举朝无比的太平宰相,临死之前惦记的都是身后的加官赠谥,子孙的荫袭,怕萧裴二人编载国史遗漏自己的功劳,等等。卢生与淳于棼如欲望的牵线木偶般,在不断膨胀的权力欲望驱使下终日忙碌,盲目而又无休止地追求欲望的满足。
荣华富贵、权倾朝野是古代男性普遍的追求。淳于棼与卢生这样炙手可热的新权贵必然会遭到老权臣的排斥与迫害。为了维护自己既得的政治利益,老权臣与新权贵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南柯记》里右相段功只因淳于棼在公主墓地选址一事与他有争执,便借“玄象谪见”之机进谗言,使国王将淳于棼遣还人间。《邯郸记》中老权臣宇文融仅仅因为卢生不趋奉他而三番五次借机谋害。先是盯着卢生知制诰时的破绽,向皇上奏请卢生去陕州开河;接着又寻了西番征战的题目为难卢生;卢氏开边奏功后便暗自遣心腹访缉卢生隐私,污蔑卢生“通番谋叛”;卢生死罪被免后被发配到海南烟瘴之地,宇文融还觉得不解恨,星夜将卢生之子撵出京城,没崔氏为奴,入外机坊织作并遣人凌辱崔氏;密令崖州司户了结卢生性命。宇文融为了维护自己政治上的权力和地位对卢生可谓处心积虑地赶尽杀绝,官场上出于私欲争权夺利的斗争血腥残酷,为了追求操权弄柄,封侯万户,人人“腰下常悬带血刀”。拥有最高权力的帝王,昏聩无能,整日耽于享乐,朝政任由权臣把持,对于朝廷内部的徇私舞弊权谋倾轧坐视不管。
欲望是有不同层次的。文人在自我实现欲望的驱使下进入仕途并被不断膨胀的权力欲裹挟争名夺权,也仅仅是自我实现欲的一个层次。还有一个更高的层次即自己政治理想的实现。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中国古代文人大多有着强烈的参与社会政治的意识。《南柯记》中《风谣》一出可以看到淳于棼任南柯太守后,实行德政,轻徭薄赋,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邯郸记》中卢生开河、开边也是利国利民的功绩。这些政治举措反映了汤显祖本人的“王术”理想,即治平之世、举贤任能、礼仪之国等。“王术”理想没有超出儒家的“仁政”理想这是古代文人普遍追求的政治目标。然而美好的政治理想在黑暗腐败党争不断的朝廷里却注定无法实现。自我实现的欲望里,政治理想的实现与权力欲望的满足之间相互矛盾,相互冲突,有着难以调和的张力。
三、“二梦”对于婚姻、情爱、性欲的叙事
对情爱与性欲的追求也是人人皆有的基本欲望,对情爱的追求是一种精神欲望,渴望性欲的满足是一种容易膨胀的肉欲。在“二梦”中汤显祖对于“情爱”的描写并没有像《牡丹亭》那样,将“情推崇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至情”,而是基本还原了封建家族的婚姻面貌。在封建社会里婚姻多为门第与社会政治利益的联结,大多讲究“门当户对”,或与大户人家权贵阶层攀亲。男性希望通过婚姻得到更多的利益。女性也因为不能参与社会政治生活,希望通过婚姻,通过男性争取的功名利禄实现夫荣妻贵的富贵生活。在建立婚姻关系时,男女情爱是较为次要的因素。对情爱与性欲的追求是不同层面的欲望需求。古代的士大夫不仅仅在夫妻之间寻求情爱与性欲的双重满足虽然对于妻子也会有基本的夫妻之情,但为了满足自己膨胀的色欲,娶妾纳妓也是普遍的现象,妻子也多是听之任之。
《南柯记》中,淳于棼意外得到琼英郡主等人的青睐被选为大槐安国的驸马,《邯郸记》中卢生也误闯大户人家后花园与崔氏“私休”,成为大户人家的女婿。二人在梦境中拥有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拥有的婚姻,并都在妻子的帮助下得到谋求更多社会政治利益的机会。二人对妻子都有一定的夫妻之情。淳于棼建瑶台城专供妻子避暑,公主病逝后淳于棼悲痛万分,梦醒后挖开槐根见到公主坟冢泪流满面,淳于棼燃纸发愿见到公主升天之时仍恋恋不舍,要与公主重做夫妻,扯住公主裙带不肯放她升天,这些都体现了淳于棼对公主的真情。《邯郸记》中卢生为妻子偷写诰命,被流放时怕连累了妻子,不肯要妻子递来的半截锞子,要她照顾好儿女;崔氏为了救丈夫携子午门喊冤,织回文锦为夫向皇帝申诉,夫妻二人之间可谓有情有义。但淳于棼、卢生二人在实现了权倾一朝、驷马轩车的生活后都选择了追求肉欲的满足。淳于棼回朝后与琼英郡主等人淫乱无度,卢生八十岁仍与二十四名女乐行“采战”之术,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此时的卢生也面临着肉欲与肉欲之间的冲突,对性欲的无限追求与健康长寿间存在着根本矛盾,最终卢生因放纵色欲丢掉性命。淳于棼也因淫乱无度授人把柄。二人纵情肉欲的同时也将自己推向了深渊。
四、“二梦”中欲望叙事的意义
(一)对晚明社会现实的批判
“二梦”中对于官场众生相的描写刻画像一面镜子映射出晚明社会权臣党同伐异、争权夺利的黑暗官场。皇帝贪图享乐懒于朝政,在权力欲的驱使下,群臣展开你死我活的互相倾轧,朝政被宦官把持。放纵声色、追名逐利也成为晚明社会的普遍风气。缺乏束缚的欲望容易让人腐化堕落,成为欲望的奴仆,为了个人利益罔顾社会秩序与基本的人伦道德,放弃基本的人格操守。私欲的放纵必然会引起社会失序,道德败坏。在利欲横流黑暗腐朽的官场,文人士大夫难以发挥自我的主观意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这也是汤显祖本人对于仕宦人生的感受,屡次拒绝权臣拉拢的他在官场上只有饱受排挤压制,无法实现自己的“王术”理想最终弃官还乡。他清醒地认识到通过参与政治实现治平之世的入世之路根本走不通,而“谈玄礼佛”的出世学说也无法安慰具有强烈忧患意识的心灵。在晚明黑暗荒诞的生存环境中,该如何寻求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何在?人为社会理想所做的一切积极努力都是徒劳的,是注定无法实现的。对功名权势欲、肉欲、物质欲的无限追求也是空虚的、没有意义的。动荡骚乱的官场是混乱党争的渊薮,人事更迭频繁。今朝的权臣明日就可能沦为阶下囚。汤显祖借助梦境表达利欲横流的腐败社会带给自己的荒诞感和虚无感。
(二)对“心学”思潮的反思
明建国后为巩固中央集权,推崇程朱理学,加强思想文化的专制统治。程朱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认为人应该压抑人欲中不合理的追求,做一个追求“天理”的圣人。“天理”是先验的世间普遍规律,是万事万物的根源。“人欲”指欲望中非基本的、过分的、不合理的欲望。理学将最基本的、不得不满足的欲望视为天理。《朱子语类》载:“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但在实际的文化建构中,欲望的合理与否往往没有明确的界限,因此理学僵化为桎梏欲望的纲常伦理教条,压抑束缚正常的自然人性。明中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使市民阶层兴起,社会文化权利下移。文人的自我意识逐步觉醒,开始张扬主体精神。王阳明“心学”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潮。王阳明认为“心外无物”,吾心即是天理,主张“致良知”。这样一来,外在道德教条的束缚减弱,极大地凸显了个体的主体性。在“心学”思潮的影响下,文人开始肯定个人私欲,追求个性解放。文坛掀起了“主情”的文艺思潮,汤显祖也宣称:“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主张以“情”抗“理”。“心学”的弊端在于主张“致良知”,但“良知”只能依靠自己监督自己。因此“心学”在推翻“理学”桎梏的同时,很容易滑向欲望的放纵,冲击社会的道德秩序,带来道德沦丧、私欲泛滥的问题。汤显祖对于“心学”流弊也有较为清醒的认识。情欲是对生命意志的肯定,但欲望一旦流于放纵势必导致人性的扭曲堕落。“二梦”对于欲望的放纵有着深刻的思考。功名权势欲的放纵不仅为自己招致祸端,也导致了宦官专权,党同伐异,官场腐败黑暗;在物质、性爱上的穷奢极欲不仅损害个人的健康,也会使人沦为欲望的傀儡,失去道德操守。欲望一旦失去约束,冲破道德的堤坝势必造成社会失序,陷入严重的社会政治危机。
五、结语
汤显祖的“二梦”形象刻画了在欲望驱使下盲目追求功名利禄与肉欲满足的众生相,揭露了晚明利欲横流、动荡衰败的社会现实。荒诞情节的背后是热切的现实关注及对欲望的深刻思考。欲望作为人的本质特征,体现着人的生命意志。但当欲望缺乏道德约束时也会造成严重的社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