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并不那么爱母亲
2020-03-02杨熹文
杨熹文
我8岁的眼睛告诉我,我可能并不那么爱母亲。这双眼睛还不成熟,却有了自己的主见。见她样子粗俗,同菜贩为争分角,害臊地转向一旁;见她披头散发,同醉酒的父亲争执,恐惧地闪躲;见她把巴掌扇在我屁股上,一下比一下狠,一汪汪的泪流出来,叫我心里狠狠地说:“我根本不爱你!”她的巴掌利落凶狠,她的眼神愤怒绝望,让我长出自尊心。
我在普普通通的市井长大,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的北方工业大城,这样的街区藏污纳垢,当铺、体彩店、按摩房、发廊……搔首弄姿的女人和酒醉醺醺的男人承包了我的视野,我不知道什么是外面的世界。
在这样的街区长大的孩子,缺爹少妈并不稀奇,他们可以拿着不及格的成绩,在煤堆里玩到袜底漆黑,他们的父亲或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出现,留下很多零花钱,他们拿着这些钱买零食,在我眼前神气地走过。我觉得难过,为什么我不能拥有这些。我拿了99分的成绩,却只换来一顿打,我没有足够的零花钱,只能用鼻子闻一闻别人的香肠味儿,我放学就要回家,去写许多作业,直到写出一对儿近视眼,它们叫我模糊地看着这个世界,却更清楚地恨了妈。可我又觉得欢喜,因为我家吃得起肉,大块儿的,肥瘦相间的,因为我的母亲从来不吃肉。
见她把我送去学琵琶,逼我天天晚上练琴磨出一双带茧的手;见她省了又省,穿着那件旧衣裳,皱纹深重地站在校门外等我;见她把哭了的我揍了一顿,“你永远别在任何人面前哭!”;见她同晚归的父亲吵,砸了花盆叫他戒烟,因为“我们的女儿没钱去上补课班!”……我的眼睛也长大了,它让我瞧不起母亲,叫我学会了自卑,我低着头一个人走路,发誓要远离这个家。
23岁的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一路到了地球南端。新西兰的一切新鲜令我着迷……我23岁的眼睛让我忘记了母亲,它急急探索着这个世界,享受我从来没有过的自由。直到我走腻了山水,回到出租屋,黑暗的房间里才让我想起10000公里外的那盏灯。年轻的我尝了委屈,体会到世间的险恶,才明白母亲那句:“你永远别在任何人面前哭!”
3年之后,我第一次回家。提早两个小时等在机场的母亲老了,瘦了,不再有咄咄逼人的眼神。我把在外积攒的泪,全流在她面前,外面有精彩的世界,却没有我的母亲,那里有比我生活得更好的人,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母亲。
我8岁时的眼睛没有告诉我,原来母亲最爱吃肉,可她有一个在长身体的女儿;原来母亲是温柔的,但她需要在那样复杂的街区里长出许多脾气为弱小的我撑起一张盾牌;原来她打我的时候也流了泪,她比我更早知道外面有那么精彩的世界,她不想我同她一样没机会在那里停留。如今的我不畏生活的辛苦,坦荡,努力,争气,那么地坚强,也会一直坚强下去,哪怕有一天,我不再有母亲的庇护。
而她的女儿终于在眼里长出心,这颗心告诉我,我比任何时候都爱母亲。写下这些文字,我用我30岁的眼睛哭了又哭,母亲,如果有来生,请别选别人做孩子,下一次我一定從头开始就做你的好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