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栋：“洋”的时代终于过去了

吴天

回望过去，中国人民经历过沧桑巨变、但在困难面前从不低头。孙家栋说：“通过第一颗卫星，我们证明，就是我们能把卫星送上去，我们能做一颗卫星在天上生存。”在那个物质匮乏、百废待兴的年代，孙家栋等老一辈航天人向世界证明了中国有能力搞航天事业。已经90岁高龄的孙家栋院士虽已获得共和国勋章，目前却还活跃在北斗卫星导航系统科研和推广的一线，他对我国北斗卫星导航产业的发展寄予厚望。

中国人你是压不倒的

记者：上世纪50年代，您在莫斯科求学时，曾受到正在苏联出访的毛泽东的接见。那次接见后，您说自己“大受鼓舞”。当时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慨？

孙家栋：我1948年考到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在预科班学习俄语。上个世纪中期，苏联答应帮助中国建立一支自己的空军。1951年，国家为了培养一批高级技术员，就从我们这批懂俄语的人里抽调了30个，送到苏联茹科夫斯基空军工程学院学习。然后我就开始了在俄罗斯7年的留学生涯。所以，我常说，我完全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由国家培养起来的。然后就在我回国前一年，毛主席访问了苏联。

1957年，毛主席在莫斯科大学接见了我们中国留学生。我当时年轻，28岁，感觉能见到主席心情非常激动。尤其是主席一开始讲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那真是让我大受鼓舞。

实际上当时中国留学生在俄罗斯都有这么一股劲头，都在想着怎么样努力学习，回去以后报效国家。

记者：您刚参加工作时，中国航天科研水平还很落后，这种情况下，你们是怎么工作的？有哪些故事？

孙家栋：我1958年回国之前，聂荣臻受中央的委托，开始搞导弹。但是当时国内除了钱学森，哪有研究过导弹的人？导弹本身也是世界上刚出现的东西。我们国家就开始在全国各个地方，不管哪个单位，只要有专业领域比较接近的人才，就都调到一起。我们这批人就被抽调进了国防部第五研究院。

我们当时是先仿制，就是仿制“1059”导弹，后来改名为“东风一号”。那时候，中苏关系还算友好，苏联提供了很多图纸、资料和专家帮助我们，还来了个导弹营给我们培训。但是后来，中苏关系变冷，就一个晚上的时间，苏联专家带着资料都撤走了。我们看着做到半截、即将完成的导弹，当时的心情啊，真是对他们恨之入骨。这不是坑人是什么？

但这个事确实是教育了我们，让我们明白搞“两弹一星”还真是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当时根本就不用讲政治觉悟有多高，也根本不需要领导动员，大家坐在一起，就是单纯地想着怎么把这个东西做出來。你不是把图纸资料什么的拿走了吗？好，我们自己想办法搞。中国人你是压不倒的。

记者：您当时作为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的总设计师，有多少奖金？领完奖金当时是什么心情？

孙家栋：没有奖金。当时我们的思想是，工作不讲代价，就是一心一意搞航天。

在上世纪60年代，有一个阶段是非常困难的。当时聂荣臻为了照顾我们科研人员，给我们解决一些生活上的困难，他自己想办法到部队去，利用自己的威望为我们筹集了一些黄豆和羊肉吃，这在当时都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待遇什么的更谈不上。我之前到工厂里下厂的时候，当时规定夜里10点后算加班，有夜宵。在最困难的时候，夜宵就是在碗里倒点酱油，拿白开水冲一冲，里头再多少加点葱丝什么的。当时大家都是这么个精神状态做事的。现在想起来，这确实就是航天精神，大家大力协同，为国家航天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洋”的时代终于过去了

记者：改革开放初期，中国航天工作条件艰苦，就连报纸都鸣不平，“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您怎么想？

孙家栋：你别说，这个我还真正经历过。我是沈阳人，沈阳一个卖茶叶蛋的大妈，她看完报纸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她说：“都说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你们太困难了，我愿意把卖鸡蛋的钱支援你们。”可以说，中国航天事业的发展，就是在我们老百姓的支持下取得的。

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比方说我们当时制造卫星需要一个物件，但我们系统里人手有限，那我们就得到别的地方去找协作。我们当时就到工厂找里面的老师傅，告诉他我们现在做的事是国家重点任务，毛主席都很看重，我们要的这个东西是什么条件、多大尺寸之类的。他也不问你真的假的，老师傅就说：行，你回去吧，一个月后再来。一个月后来，人家给你做好了，也不问你要钱。

所以后来80年代，美国有个宇航局局长来我们国家访问，中央批准他可以参观我们的大部分航天设备。他看完后问我了个问题：以你们国家现在的这个经济状况，搞卫星花了多少钱？我笑了笑说：我也说不清楚。他就很疑惑。我就把上面这段给他讲了。他听了就笑，说：哎呀，只有你们中国才能把这个事情办成。

记者：2007年10月24日，“嫦娥一号”飞向了38万公里外的月球，当成功的消息传回指挥中心时，所有人欢呼起来，您却背过身子默默抹起了眼泪。当时是什么心情？

孙家栋：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啊，那时候小，听大人们说话，抽烟叫洋烟，火柴叫洋火，上海的人力车叫洋车，所有的都带“洋”字。“嫦娥一号”成功了，我当时突然就想到旧社会洋车、洋火的时代，感情一下就上来了，我想，老人们讲的这个“洋”那个“洋”的时代终于过去了。

虽然那时候已经建国50多年了，但从科学技术发展来讲，在这么短的时间，我们国家能把“嫦娥一号”送到月球上去，尽管是第一次，却这么精准。这个难度，我干这一行我是十分清楚的。

几十年变化这么快，作为一个航天人来讲，这个成就感真是很大。我当时真是心情比较激动，确实为我们国家有这么大的成就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