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有父亲的幸运儿》中的创伤叙事
2020-03-02潘艳
潘 艳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西方语言文化学院,广东广州 510420)
前民主德国作家克里斯托夫·海因(Christoph Hein,1944)最初以戏剧创作步入文坛,在20世纪80年代初凭借中篇小说《陌生的朋友》(Der fremde Freund,1982)以及长篇小说《荷恩的结局》(Horns Ende,1985)引起广泛关注,跻身德国当代重要作家的行列。两德统一后海因笔耕不辍,不断尝试突破创新,陆续有作品问世,获得多项重要文学大奖。2016年海因推出新作长篇小说《有父亲的幸运儿》(Glückskind mit Vater)[1],在这部逾五百页的叙事作品中,海因将目光聚焦于二战纳粹德国的黑暗过往,通过对一个家族故事和主人公创伤记忆的叙述,展现了德国从二战到两德统一后时间跨度超过60年的历史。罗瑟-玛利亚·格罗普(Rose-Maria Gropp)在《法兰克福汇报》上称赞海因“写作了一本从二战延续到我们现在的伟大、智慧而又感人的书”[2]。凭借这部小说,海因获得了德国2017年度的文学奖项“格里美豪森奖”(Grimmelshausen-Preis)。
“创伤”一词源自希腊语,原义为“伤口”。这个术语最先应用于临床医学及个体心理学,“在医学上指由于外部的力量影响而造成的身体上的伤口,而心理学上创伤则是指一种个体无法克服的、对自我认知产生持久影响的极端强烈的经历”[3]669。创伤研究最早可回溯到20世纪初,但直到八十年代才被作为受认可的用于诊断的概念。由于越南战争的影响,美国精神病学研究会于1980年首次将“创伤后紧张应急综合症”(PTSD)列入医学与精神分析诊断范围之中。最晚自20世纪90年代起,“创伤”一词越来越多地应用于文化学与文学的领域并作为一种阐释集体经历的模式。跨学科记忆研究的繁荣以及由此而来的对经历处理的可能性的探寻催生了文化学与文学领域对创伤理论的兴趣。[3]670文化学视域下的创伤研究已成为当今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视角。本文聚焦于海因小说《有父亲的幸运儿》中的创伤叙事,尝试运用文化记忆理论对文本进行解读,重点从创伤记忆及其代际传递的角度分析德国人在二战后如何面对父辈的历史罪责以及建构自我身份认同。
一、海因叙事作品中的创伤主题与父子关系
“回忆”与“反思”是二战后德国文学的主题,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承担起了“清理过去”[4]25的重任。在多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海因曾经这样写道:“写作对我们而言意味着德国式的写作,在一个分裂的国家里,在两次由德国策动的世界大战之后,带着无法偿付的罪责,我这一代人以及往后的多代人都需要面对的罪责……”[5]在这段话中,海因道出了历史给德国人带来的持久影响和造成的心理重负。战争的烟云虽然早已消散,两德也已经合并完成了统一,但德国作家仍然面临着如何回忆与书写历史的问题。海因曾在访谈中指出,这段历史对他而言并不愉快,但他必须承认并直面这段历史,而德国也要能够承受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德国人有一段包含纳粹的历史。我们必须学会与我们的过去共存”[6]。
创伤记忆是海因叙事作品的核心主题。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在《文化学导论》(Einführung in die Kulturwissenschaft)一书中指出,“创伤”是“一种费解的、羞辱的、伤痛的和对生命造成威胁的经历,感知的大门会为躲避重压而自动关闭”[7]190。在海因大部分的叙事作品中,生活在极权主义之下的主人公都有无法释怀的灰暗过往以及想要极力逃避和压抑的伤痛经历:《陌生的朋友》里的克劳迪娅由于政治原因造成的童年阴影埋下了她成年后无法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的伏笔;《霍恩的结局》中的历史学家霍恩由于无法经受污蔑诽谤和多次的政治冲击而最终选择自绝于人世;《探戈演奏者》(Der Tangospieler,1989)中的大学教师达罗因受政治事件牵连蒙冤入狱,出狱后对过去无法释怀难以再次融入社会;在《拿破仑游戏》(Das Napoleon-Spiel,1993)与《征服土地》(Landnahme,2004)中,作为逃难者和外来移民的沃尔勒和哈伯尔被当地居民敌视与排挤,在他乡艰难求存;《有父亲的幸运儿》中的康斯坦丁,父亲曾是纳粹军官的历史成为他一生无法摆脱的困扰以及学业与事业发展的阻碍;《特鲁茨》(Trutz,2017)中的档案学家迈克尔的父母在纳粹时期遭受迫害流亡苏联,在斯大林主义时期的政治运动中惨死于古拉格劳动营,而其本人也成为专制制度的牺牲品,纵有惊世之才却无处施展,抑郁而终。在海因的上述作品中,由于政治历史原因而遭受的打击和伤害成为小说主人公们终生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
在海因的多部叙事作品中,代际关系,尤其是父子关系基本都是不和谐甚至是病态的。由于共同经历的缺失和政治立场的差异,两代人之间无法进行有效沟通,情感关系疏离乃至断裂。小说《有父亲的幸运儿》可以说接续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德国盛行的“父亲文学”的传统,通过对主人公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回忆,叙述与探究父辈和家族与纳粹德国的关联,体现了当代德国文学的一个走向——重返家庭和时代历史的主题。但另一方面,《有父亲的幸运儿》又有别于传统的“父亲文学”的叙事视角。2003年,“德国社会经历了一场感情尤为强烈的记忆回流”[8]190,与“受害者”记忆相关的包括东部逃亡和难民驱逐、对德国城市的大轰炸以及在战争结束阶段对德国妇女的大规模强暴的主题以各种形式被展现并激起热烈讨论。如果说“68”之后的“父亲文学”更多是从德国作为“施害者”的立场去反思自身在二战中的罪责的话,那么两德统一后,尤其是新千年后出现的一些文学作品则开始从德国“受害者”的角度去重述历史,书写战争创伤。海因的小说《有父亲的幸运儿》就是其中的代表,触及了一个长期以来被遮蔽和排挤的话题——德国人与“二战”相关的苦难经历与创伤记忆。
与通常描写二战创伤的小说不同,《有父亲的幸运儿》并非从传统受害者的立场去描述战争的残酷与控诉法西斯的罪恶,而是从施害者的后代,一名纳粹军官遗腹子的视角讲述战争对其造成的影响与伤害。并非只有受迫害者及其后代才是纳粹罪行的牺牲品,施害者的后人同样也是其罪行的承担者与受害者。
二、创伤记忆与代际传递
在小说《有父亲的幸运儿》的开头,海因特别加以申明:“本书所叙述之故事以真实事件为基础,人物和情节并非杜撰。”[1]5在2016年3月莱比锡图书交易会与多萝西娅·韦斯特伐(Dorothea Westphal)的访谈中,海因谈及故事主人公的经历既源自作者本人,也来自他所认识的其他人,自身的生活经历是他文学作品的“采石场”(Steinbruch)。[9]在小说中海因采用了两种人称共同叙述的方式,以第一人称叙述为主,第三人称叙述为辅。小说主人公身兼叙述者“我”和经历者“我”两重身份:叙述者“我”是回忆者,是主体;经历者“我”是被回忆者,是客体。小说由四个部分组成,第一人称用于第一部分的梦境描写与第三部分“回忆层面”的长篇叙事,第三人称则用于第二部分“当前层面”的叙事与第四部分的梦境描写。在本书中海因延续了自己惯用与偏爱的框架结构并设置了双层框架:小说前后部分的梦境描写构成全书的外部框架,当前层面的叙述构成全书的内部框架,而中间超过450页的篇幅则是主人公对自己从出生到暮年人生经历的追述。
二战德国宣布投降后的第6天,1945年5月14日,主人公康斯坦丁·米勒(Konstantin Müller)出生于德国东部的一个小城市。康斯坦丁人生中最无法释怀的就是父亲曾是党卫军军官的事实,与之相关的一切成为他大半生挥之不去的梦魇,成为他的“创伤记忆”:“这个世界大得足以让我们所有人在其间迷失,但我们的生命却不够长得足以让我们忘却一切。回忆……回忆不允许我们遗忘。”[1]20在战争结束前,父亲就在波兰被处决,康斯坦丁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但终其一生都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父亲”这一“不在场的在场者”成为他背负终生的重担。
创伤可以是身体上的有形损伤,也可以指涉心理或精神层面受到的无形伤害。阿斯曼在《回忆空间》(Erinnerungsräume)一书中提到:“如果一个存入身体的记忆被完全切断了与意识的联系,我们称之为‘创伤’(Trauma)。这是指身体里被封闭起来的一种经历,它会通过症状表现出来并阻止被回忆重新取回。”[10]出于自我保护的缘故,这样的经历会与意识分离和隔绝开来,在日后将会很难被回忆和讲述。但这份经历并没有被遗忘,只是被保存在了特定之处,经过一段时间就会通过一些症状表现出来。创伤性的事件往往会经由无意识的侵入性现象持续不断地在受创者身上得到重现,比如噩梦、闪回或幻觉等。梦境作为对直接或间接经历的事件的重组和整合,是人潜意识和内心真实情绪的反映。小说《有父亲的幸运儿》中多处描述了主人公的梦魇,通过对梦境的解读,有助于了解人物创伤记忆的来源和成因。
《有父亲的幸运儿》以主人公的梦境描写开篇,在幽静的桦树林里能看到从前修筑的营房遗留下来的砖块残余和水泥地基。一名气度不凡、身着白色制服的男子突然出现在叙述者的视野中,他手执皮鞭暴虐地抽打树丛。梦境的内容让康斯坦丁感到紧张和不安,当天晚上他发起了高烧并伴有剧烈的寒战。未解的谜团引领读者走进小说故事的叙述。
梦境中的这名男子是康斯坦丁根据他人对父亲的描述而整合的有关父亲的形象。在当地人眼中,父亲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作为富庶一方的实业家,他为当地人创造了大量就业岗位,享有很高的威望。但在德国战败后,父亲却突然成了被众人唾弃的纳粹罪犯。母亲原本出身于一个经济优渥的家庭,受过良好教育,但因为丈夫的牵连,原有的住房和财产被充公,无法从事自己向往的教师职业,理由是“我们的孩子不应该由战犯的寡妇来教育”[1]80,只能靠帮工赚取微薄收入维持家人生计。为了与纳粹划清界线,母亲在康斯坦丁出生半年后申请用回自己的娘家姓“博格施”(Boggosch)并为两个儿子改姓。对于和父亲相关的一切母亲均保持沉默,守口如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之再有任何关联。康斯坦丁的同学说起父亲时总是充满渴望,期盼父亲归来能令生活变得轻松一些。与之相反,康斯坦丁却迫切希望父亲确实已经死去,永远不要回来:“我对他知之甚少,事实上一无所知,我只知晓那些在城市和学校里的传闻。”[1]57父亲的形象只出现在他的梦魇里,梦中的父亲是一个无从辨认的无脸人,仿佛“幽灵般的黑色形体”[1]56:
他走到我的床边,把手放到我的眼睛和额头上。我颤抖,因为他放在我头上的手似乎是没有人形的,没有温度,没有贴在我的脸上,这是一张冰冷的金属面具,它把我的眼睛蒙住,但我依然感觉刺目。我害怕这只手会放在我的嘴巴和耳朵上,于是竭力呼吸。[1]56
在康斯坦丁的梦境中,传统意义上本该成为孩子情感依靠和安全感来源的父亲角色,幻化为漠然的魅影般的形象,从中透露出主人公内心深处的惶恐与不安,对父亲的不信任和恐惧造成父子间感情纽带的断裂。康斯坦丁无法也没有勇气面对与自己有血缘关联的至亲,只能选择压抑和回避。
阿斯曼认为,“创伤”具有长时间的后遗症,对人的认同建构具有破坏性。历史性的精神创伤也有这样“后继性”(Nachträglichkeit)的特点,一代人的“创伤”会无意识地传递给下一代。比如大屠杀事件牵涉到的第二、三代人,在“施害者”(Täter)层面,父母和祖父母的罪责所造成的后果会以心理障碍的形式转化到后代身上;而在“受害者”(Opfer)层面,后代会有意识地认同家族的命运,成为在家庭或民族意义上的“苦难联合体”(Leidgenossenschaft)。[7]190在《历史悠长的阴影》(Der lange Schatten der Vergangenheit)一书中,针对将“创伤”区分为“施害者创伤”(Tätertrauma)和“受害者创伤”(Opfertrauma)的做法,阿斯曼认为不存在“施害者创伤”,因为施害者需要承担责任的事件是他们“有目的、有计划和有意识地实施的”[8]96,但“罪责创伤”却可以代际传递给下一代或若干代人并导致不同的反应,父辈或祖辈的罪行会让施暴者的后代产生认同障碍。[8]98
按照阿斯曼对20世纪德国代际的划分,康斯坦丁父子分属于“三三年代”及“六八年代”。“三三年代”包括的是1900年至1920年出生的一代人,他们是“六八年代”的父辈。那些在纳粹党中身负重责并积极参与二战的人属于“三三年代”,他们大多对于自己生平的某些部分保持沉默,很少对公众或孩子讲述1945年以前的生活,属于典型的承受“德国式根源缺陷”的一代。“六八年代”出生于1940年至1950年间,成长于战争中或战争后。作为“三三年代”的子女,他们与父辈划清界限甚至决裂,拒绝认同和承担父辈的罪责,对抗与反叛父辈及其所代表的社会,两代人之间呈现的是一种二元对立的代际模式。[11]31,42-44
在小说中,康斯坦丁身上典型地体现出了由于父辈的“罪责创伤”而导致的“认同障碍”。康斯坦丁一直生活在一种晦暗不明的不详感觉中,直到11岁母亲才将父亲和家族的故事和盘托出。母亲向兄弟俩讲述和父亲有关的一切,讲述他在加入党卫军后对朋友和家人态度的转变,讲述父亲可怕的战争罪行,包括靠为纳粹提供工厂生产的物资发战争财,在战争后期修建集中营以关押外国战俘作为工厂的劳动力,在他的授意下在俄国和波兰对平民实施集体处决,以及在德军溃退之际仍坚持让士兵充当炮灰。母亲详细描述了她在康斯坦丁出生两周后被苏军士兵强行带到父亲修筑的壁垒森严的集中营的情景,目的是为了让她和其他同去的德国人亲证纳粹的罪行。母亲对这次参观深刻而痛苦的记忆显然通过语言影响了康斯坦丁,全书开头梦境中那片桦树林就是父亲修建集中营的原址,小桦树彼此无言诉说的正是战争的不义与人性之恶。
创伤具有传递性,创伤性经历不一定是亲历或亲见的,通过聆听也能够传递。作为没有经历过战争的“第二代人”,康斯坦丁甚至没有见过父亲,但“罪责创伤”的记忆还是经由“第一代人”的母亲传递给了他。对于无从选择的出身,康斯坦丁深感愤懑,作为无辜的个体,他被动地来到一个有罪的家庭和民族中:“他[父亲]是我人生的不幸,他就像沥青一样一辈子黏在我的身上。”[1]88
通过叔父寄给哥哥的信,康斯坦丁第一次看到了父亲的照片。照片中的父亲穿着一件双排扣的礼服,白色的衬衣,笔挺的立领,黑色大衣上可以看到左右两边的肩章。他站在一架飞机前面,手扶舷梯,仪表堂堂。不难看出,小说开头康斯坦丁梦境中的父亲形象很大程度源自这张照片。长期压在心头的诸多谜团被解开,康斯坦丁却没有因此得到解脱。他很难将照片上温文尔雅的父亲与一个十恶不赦的纳粹战犯联系起来,有关父亲的梦魇依然如影随形:
我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对纳粹及其罪行感到愤慨。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尽管我是在纳粹垮台、战争结束、希特勒和党卫军都不复存在后才出生的,但这没有用。我是他的儿子。[1]82
康斯坦丁对自我的否定反映出的正是经由代际传递的罪责创伤给历史的非亲历者造成的个人身份认同的焦虑。
创伤经验的一个特征在于其无法言说性,受害者往往会保持沉默,处于失语状态。这一点在康斯坦丁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哪怕面对好友和伴侣,他都缺乏倾诉内心和言说创伤的勇气,只能选择隐瞒和躲避。为了逃避父亲的影响和继续完成由于父亲身份被迫终止的学业,年仅14岁的康斯坦丁远走法国,在法国友人的帮助下得以半工半读完成中学学业。对于自己家族的过往,康斯坦丁刻意保持沉默。一次偶然的机会,康斯坦丁在曾是法国抵抗组织成员的朋友撰写的回忆录上看到一张疑似父亲的照片。书上的一些细节描述表明父亲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拘禁法国友人并对之施以暴力的纳粹军官。回忆录上的叙述让康斯坦丁对父亲凶狠残暴的一面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也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在康斯坦丁的梦中父亲缘何会是手握皮鞭冷酷抽打树丛的暴虐模样。
面对真诚给予自己帮助的法国朋友,康斯坦丁羞愧难当却无从解释,于1961年柏林墙建起之际重返德国。由于出身的缘故,康斯坦丁被电影学院取消录取资格,在师范大学毕业后成了一名中学教师,父亲的阴影仍然追随着他,影响他的升迁和发展。面对共同生活了25年的妻子对他曾经的姓氏的怀疑和一再质问,他依然三缄其口。妻子希望为其生育后代,他却害怕孩子会重复其坎坷的人生宿命。康斯坦丁没有得到过来自父亲的温暖,内心缺乏一个正面积极的父亲形象和榜样,罪责创伤让他对父亲的角色产生了严重的认同障碍,对于自己能否成为称职的父亲,他心存疑虑。
全书结尾部分转入第三人称叙述,康斯坦丁从噩梦中惊醒,他又经历了一次与之前手术过后相似的梦境,一些纷乱无序的片段。“回忆纷至沓来,图像从遗忘的深渊浮现”[1]527,一帧帧过去的画面不断闪回,生命中各个阶段的人和大大小小的事轮番在他脑海浮现,串联起他走过的人生轨迹。对创伤记忆的一味回避无法化解创伤,得不到言说与纾解的创伤体验一直如影随形地伴随和影响着康斯坦丁。
加布丽埃·施瓦布(Gabriele Schwab)认为,对暴力历史的集体或共同沉默化会导致创伤的代际间传播并形成心理阴影。罪恶、羞耻和自我憎恨是那些将暴力的罪恶内化的人建构否定身份的主要因素。[12]141,168由此可见,沉默化或掩盖暴力,否认罪恶与耻辱,拒绝承担历史责任是对后代形成心理伤害的主要因素。对康斯坦丁而言,父辈的纳粹罪责是他生而背负的“原罪”,他耻为纳粹之子,无法接受命定的出身和随之而来的不公际遇。在康斯坦丁成长的年代,处于战后重建的德国无论在官方还是民间层面都尚未对纳粹罪责展开足够的反思和清算,这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战后出生的一代人自我认同的建构。
在海因的另一部作品《霍恩的结局》中,海因曾借小说人物之口说道:“我们企图逃离的东西,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追上我们。”[13]历史是沉重的,有时甚至让人感觉压抑和窒息,但过去与我们紧密相连,我们无法逃避。正如尼采所言:“由于我们是从前几代人的结果,所以我们也是他们迷途、激情与错误,还有罪行的结果;要完全从这条链条中挣脱出来是不可能的。”[4]23小说《有父亲的幸运儿》中所描述的主人公康斯坦丁的人生经历与创伤记忆可以说正是对尼采这番话的一个具体阐释。
三、直面历史与自我救赎
本雅明在其历史哲学的研究中曾表达过如下观点:“每一个当下都决定于过去,这个当下不仅展现过去所憧憬的未来,而且有义务偿付自己的过去所欠下的债务,实现自己的过去未能付诸现实的希望,为自己的过去承担责任。”[14]现在是由过去的点滴构筑而成的,遗忘过去、否认过去或者对过去缄默不语都不利于正确地把握当下。只有通过不断回忆来检视历史,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现在。
海因认为,世上几乎所有国家在面对自己的过去时都曾遭遇困境,总会为了当下而美化过去,以便确保自身的历史自豪感和增强民族意识。[15]164无论是记忆还是历史,都不可能是全然客观的,“二者当中都包含着我们有意或无意进行的选择、解释和歪曲,而在记忆和历史的过程中,选择、解释和歪曲都受到社会的影响”[16]。海因曾在与克劳斯·哈默尔(Klaus Hammer)的访谈中谈到正视历史的重要性:
过去的力量是如此之强,即便人们想要压制它,它依然能找到听众。一个民族间或会想要压制过去,几乎每个民族都曾有过洗白或压制的尝试,但事隔几年或几十年后,这些民族都要将曾想掩埋的事情摆上台面。现在没有完成的工作,就得在日后完成。我们无从回避。[17]
在小说《有父亲的幸运儿》中,康斯坦丁与大其两岁的哥哥个性全然不同,从各自的名字可见端倪:哥哥的名字贡特尔特(Gunthard)带有明显的日耳曼色彩,而康斯坦丁(Konstantin),意为“持久者”(der Beständige),则有基督教的背景。[18]面对父亲的罪责,贡特尔特和康斯坦丁的态度截然有别,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德国人对待纳粹历史的不同心态。
二战结束初期,联邦德国政府采取了对纳粹罪责回避与抑制的态度。虽然部分纳粹头目在军事法庭受到了相应惩处,但战胜国“去纳粹化”和“再教育”的政策并没有得到落实。政府出于社会稳定和重建工作的考虑默许了大批纳粹帮凶在各阶层工作,不少甚至在政府部门担任要职。广大民众由于自己或家人与纳粹之间存在种种或明或暗的联系也不希望扩大清算,更多选择了沉默的态度。自上而下的“集体心照不宣”[19]182成为西德民主创建史的内容。而战后处于苏联管制下的民主德国认为自己继承了反法西斯主义传统,拥有稳固的反法西斯体制。纳粹罪行在东德政府和人民看来已经得到足够清算和克服,因而反思纳粹罪责的内容并不是社会的主流。在 《无力哀悼》(Die Unfähigkeit zu trauern)[20]一书中,亚历山大·米谢尔利希和玛格丽特·米谢尔利希(Alexander Mitscherlich and Margarete Mitscherlich)指出,德国民众拒绝积极地承担与纳粹政治同谋的责任,将他们的集体罪恶感推入文化无意识,从而阻碍了哀悼的可能。这是典型的采取消极回避的方式拒绝反思和面对历史的做法。小说中的贡特尔特及其叔父就是米谢尔利希所批判的广大德国民众的代表。
贡特尔特选择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看待问题,完全无视事情的真相,只相信自己所理解的历史。他受当年同为纳粹党成员的叔父的影响,为父亲感到自豪,认为父亲是“爱国者和英雄”,是“为德国荣誉而在前线战斗的英勇战士”[1]92。当年对父亲的处决是非法的战争罪行,对父亲的抹黑只是所谓战胜国的政治宣传和鼓动,意图侵吞其财产。贡特尔特与在西德慕尼黑的叔父秘密通信,并曾打算投靠他,但由于柏林墙建起而计划落空。两德统一后,他独自继承了父亲的全部资产,再婚另娶。
与哥哥不同,康斯坦丁深受母亲的影响,选择直面历史与承担父辈的罪责。母亲当年如果选择到西德发展,不仅可以从事自己理想的职业,还可以得到国家的“寡妇养老金”,但母亲最终选择留在东德,为的是不再和纳粹背景的丈夫有任何瓜葛。两德统一后康斯坦丁得到通知,他和哥哥有权继承父亲当年被苏联军事管理部门充公的巨额资产。在利益和良知的天平之间,康斯坦丁也曾有过内心挣扎和考量:
这辈子我都在努力逃离父亲可憎的阴影,曾为此逃离G城,曾在马赛寻求避难之所,甚至想加入(法国的)外籍军团,只为了逃脱这个可怖又可憎的格哈特·米勒。我现在难道要受金钱蛊惑去当父亲的儿子吗?[1]499
康斯坦丁最终选择遵循母亲当年的决定,放弃父亲的资产。不同的道德标准和价值取向令兄弟两人产生严重分歧并最终走向决裂。
与德国在一战中的失败不同,二战的灾难造成了德国人“自我认同的深刻断裂”。军事上的彻底失败以及“集体自尊和民族自我理解的崩溃”,使得此前一直占据主导地位的民族意识变得极其堪疑。弗里德里希·梅涅克(Friedrich Meinecke)曾入木三分地把这种时代体验称作“德国的浩劫”。[19]181小说《有父亲的幸运儿》通过叙述康斯坦丁一家面对亲属罪责的困境,揭示了这种从国家到个人的认同危机。二战后的德国处于内部失败意识困扰、外部罪行指责以及物资严重匮乏的三重夹击之下,大多数的德国人没有进行自我省察的余暇和心绪,但恰恰正是这种缺失的自我审视与批判才能“开辟超越纳粹过去之路”[19]182。
施瓦布认为,“将创伤历史沉默化”[12]192会阻碍悲悼,“任何试图将个体创伤或创伤历史沉默化的伦理注定了以失败告终”[12]195,必须推动集体悲悼,共同体和国家要建立记忆文化,要“跨越民族、种族、文化边界以及受害者与施暴者的界线来申讨暴力和创伤历史”[12]195。受害者与施害者的后代都需要打破沉默,打破彼此隔离的僵局,一起言说他们不同的创伤历史。[12]195-196在施瓦布看来,“书写总是带着我们生命的印迹”,因而也是“一种加工处理和愈合形式”。[12]207-208在小说《有父亲的幸运儿》中,康斯坦丁最终正是通过回忆、言说与书写疗愈创伤,通过直面历史达到自我救赎。
母亲的离去让康斯坦丁备受打击,但也给了他重新面对和审视过去的力量和勇气,时隔多年他终于决定打破沉默给法国朋友写信坦陈一切。他告诉对方自己是纳粹军官的儿子,自己的父亲有可能就是当年把他耳朵打聋、差点将之置于死地的人。他料想到朋友可能会因此对他失望,甚至鄙弃。“但我想结束这种隐瞒,告诉他们真相。我不想再欺瞒我的朋友。”[1]416通过这样一封期盼却又不能指望能得到回复的书信,康斯坦丁最终得以与自己和解。
在离开自己出生的小城51年后,康斯坦丁重临故地,记忆斑驳,感触良多。时间和经历让康斯坦丁最终与命运握手言和,抚平内心的创伤:
……这么多年来,有些事情一再啃噬我的内心,是失望与羞愧的蛀虫。这是一笔没有清偿的巨大的旧账,怨愤总会在最不合时宜的场合在我心头涌起,但当我穿过这座城市之时,负罪和所有痛苦的感觉都消散了,我感谢命运及时地将我引领到这个世界。[1]509
小说的标题《有父亲的幸运儿》乍看上去充满反讽意味,因为在常人看来,拥有一个纳粹身份的父亲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件幸运的事情。但在母亲眼中,康斯坦丁则是她的“幸运儿”,当年她正是因为怀着康斯坦丁临盘在即,才免遭被苏军逮捕和押解的噩运。康斯坦丁一生波折重重,面对命运的不公,他不轻言放弃,坚守良知底线,赢得他人尊重。作为生而有罪的纳粹之子,康斯坦丁曾背负沉重的历史包袱,经受各种政治冲击和个人情感伤痛,但他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坚持,冲破黑暗与障碍。对生命的坦然和命运的接纳让康斯坦丁最终成为自己人生的“幸运儿”;对历史勇于面对和承担的态度也让他内心的创伤得以疗愈,实现自我认同。这仿佛在昭告世人,经历了深重民族灾难和政治危机、命途多舛的德国人终于浴火重生,找到自我救赎之路。
四、结 语
出生于1947年,与海因同属一代人的哲学家彼得·斯劳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曾说:“作为这个[二十]世纪中期出生的从民族传统的怀抱中爬出来的德国人,就仿如是从被炸毁的房子中爬出来的幸存者。”[21]72这一代人所缺失的是一种安全感,“脚下坚实的根基和背后能起强化作用的传统”[21]72。每个人背后都有深渊,像个逃亡的难民。自从1945年起德国人就背负起了难以描述的东西并被纹上了惊恐的印记。[21]72德国战后和当代文学所集中叙述的正是这样的“深渊”和“难以描述”的集体记忆。
作为时代的见证人和德国历史的忠实记录者,海因在小说《有父亲的幸运儿》中透过他所熟悉的民主德国的历史背景,将目光聚焦于德国二战的历史和纳粹的罪责问题,从一个东德家庭的角度叙述纳粹政权与东德政治问题的“创伤记忆”,通过回忆和文字来反思自省和疗愈伤痛。这样的一种“受害者”叙事可以促进两德统一后德国人的共同认知和有助于构建东西德人的集体身份认同。或许如阿斯曼所言:“德国的苦难史可以作为一种受欢迎的叙事成为聚合东西德经历的力量,并成为一种重要的情感纽带,从而对抗各种不断发展的分裂史。通过回归这种共同的经历基础,强调的是一种对两个德国来说超越政治界限和分歧的深层联系。德国的受害史将成为一个联结东西德的新的民族神话。”[22]
海因认为,对于我们的过去,不管是个人的还是社会的,我们既无法拒绝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们是继承者,不管接受与否。[15]151对海因而言,作家的责任就是要看到“自己眼中的梁”,不回避自己国家和民族的罪责。[15]141只有牢记历史,才能避免重蹈覆辙。正如德国前总统高克(Joachim Gauck)所言,“当一些世纪罪行的意识已成为德意志民族身份认同的一部分,这个民族今日在纪念它的受害者时,将不再会有陷入民族主义的危险”[11]128。这是德意志民族克服过去、通往和解的必由之路,也是以书写历史为己任的海因的愿景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