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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德勒兹资本主义批判的生态维度*

2020-03-01

江海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德勒资本主义哲学

张 盾 马 枫

内容提要 生态问题是当代世界面临的最紧迫问题之一。作为20世纪激进左翼思潮的重要思想家,德勒兹的社会批判理论具有明显的生态政治取向。他从马克思的批判立场出发,运用地理哲学方法辨析后认为,资本主义的无限扩张是导致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同时又从现代性批判的高度揭示,现代哲学的无限主体和总体理性是导致生态问题的思想根源。他赞美一种迥异于资本主义的全新的生态自由的人类生存方式,为此倡导新自然主义作为生态文明的哲学基础,并以重塑主体性和重建社会结构作为实现生态文明的两条具体路径。德勒兹的这些理论思考为“人与环境和谐共生”“构建易于生存社会”等人类生态实践提供了新颖而又坚实的哲学启示。

引论:德勒兹与生态问题

吉尔·德勒兹是法国哲学界一位风格独特的哲学家,其哲学成就首先表现在哲学史研究方面,他对柏拉图、卢克莱修、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茨、休谟、康德、尼采、柏格森等人的思想进行了开创性的解读和批判性的重构,在此基础上逐步形成了差异哲学、自然哲学和生命哲学等自己独立的学说,被哲学史界誉为“革命性的贡献”①。但德勒兹更为卓越的学术贡献是马克思主义在西方遭遇现实困境之时,他用修改后的精神分析方法重新解读马克思,发现所谓“俄狄浦斯情结”实际上来自资本主义对人的本真欲望形成的压制,弗洛伊德和拉康所创造的精神分析本质上是关于“资产阶级压制”的学说。他和精神病学家菲里克斯·加塔利结成强大的写作组合,出版巨著《反俄狄浦斯》与《千高原》,将马克思的生产、资本、商品等概念引向对西方社会文明压制下微观层面的欲望心理分析,为他赢得世界性的声誉,但也导致研究者往往把德勒兹本人加塔利化,给他贴上“精神分裂分析学家”的标签。事实上,德勒兹更为显著的特征是一位资本主义批判哲学家,其理论创造以马克思学说为起点,不仅坚持了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批判主题,而且继承了马克思思想的立场和观点,深度运用马克思的生产理论和政治经济学方法,致力拓展新的思维空间,生成新的思想力量,其理论旨趣迥异于资本主义的新的内在的生存方式。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们不相信那种不以分析资本主义及其发展为中心的政治哲学。马克思著作中最令我们感兴趣的是将资本主义作为内在的体系加以分析。”②总之,作为当代激进左派的一员,德勒兹极具马克思主义者的批判与革命精神,“在全球化的语境下,挥舞着马克思批判的武器,试图在一个表面繁华的社会背后探寻其内在深层的危机”③。

在我国学界,德勒兹资本主义批判的政治、心理、文化理论已经受到研究者的广泛关注,但其生态批判思想较少引起注意。在国外,近年来已有学者对德勒兹在生态问题上的态度产生浓厚的兴趣,比如德国法兰克福大学赫尔佐根拉斯主编的《可能的联盟:与德勒兹和加塔利思考环境》和《德勒兹、加塔利与生态学》,分别从环境、伦理、美学、地理、本体论、主体性等多个维度阐发了德勒兹和加塔利的生态哲学思想。④笔者从中得到的启发是,生态问题属于德勒兹资本主义批判的重要维度,他提出的差异论、大地观、根茎说等理论具有深刻的生态哲学意蕴。究其原因,首先大致在于生态问题自上个世纪后期以来已经成为全世界普遍关注的问题,德勒兹对资本主义诸多问题症候进行全景式扫描时,必然关注到这一问题,生态危机批判是其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题中应有之义;另外,德勒兹本人也曾谈及把更明确的自然生态哲学著作列入写作计划,希望和加塔利“当此自然与人工的区别消失殆尽的时刻,重新开始我们共同的研究,研究一种自然的哲学”⑤,尽管因为晚年患病没有成文,但在《反俄狄浦斯》《千高原》等著作中,大地、草原、域、天空、宇宙、根茎、动物、兰花等自然词汇多处使用,生态问题的思考已然充溢字里行间,这最终启迪了他多年的合作者加塔利撰写了《三重生态学》独著,并影响了阿伦·奈斯、默里·布克钦等生态哲学家,也激发了赫尔佐根拉斯、罗纳德·博格、约翰·马克斯、保罗·帕顿等一批研究者对德勒兹生态思想的兴趣。毋庸置疑,德勒兹谨记尼采所说的“给文明看病”的哲学使命,满怀对现代文明带来的“地球的极端驯化”“环境污染”“生态殖民”等乱象的深刻忧虑,以细致入微的视角问诊资本主义生态危机的种种症候,期待着生成新的人与自然的聚合性,创造新的大地。尽管德勒兹没有直接考察哲学与生态学原理之间的关系,没有直接从事生态环境问题的经验性研究,也没有直接参与生态伦理学的建构,但就其看待自然的方式重塑了人类与非人类、自然与人为、有机体与环境、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促进了作为一种复杂的有机体—环境互动系统的自然观念,具有明显的生态伦理承载和生态政治取向而言,德勒兹仍然有充分理由被看做是一位生态哲学家。⑥

生态问题与地理哲学

从希腊词源的意义上讲,oikos一词意味“栖息地、居住所、自然环境”,挪威哲学家奈斯对从oikos派生出来的生态学(ecology)、生态哲学(ecophilosophy)和生态论(ecosophy)进行了区分,但不管进行“跨学科科学研究”“特定问题的描述性研究”还是“价值优先性研究”,焦点都集中于研究人类与非人类际遇的发生之地,采取聚拢万物于一体的方法,关注有机体之间、有机体与无机体及周围环境之间相互作用的生存条件。⑦在《什么是哲学》一书的“地理哲学”章中,德勒兹和加塔利声称,“思维是在领土和土地的关系当中运行的”,“土地并非所有要素当中的一个,它将所有元素尽纳怀中,然而却利用其中的这一个或那一个从事脱离领土的活动”,旨在构建蕴含大地观的生态哲学理论。⑧一方面,这种理论既反对自然客体化又反对自然主体化,主张把自然看作生命的内在性平面。所谓生态不仅与外部环境有关,也与内部环境的物质有关,指大地上从分子态到摩尔量的所有元素、生物、化合物和能源之间,按照各种复杂方式连接在一起的不断变化的各种各样的环境状况。在这个平面,所有自然的、人工的、机器的事物共同作用,生态是多个元素在不断相互作用中无限制的总和,自然在文化、情感的意义上得到了强化。另一方面,德勒兹生态哲学饱含深厚的大地伦理情怀,“大地”概念既指天文学意义上的蔚蓝星球,又指人们训育统治的领土。从这方面来说,德勒兹与美国生态理论学者奥尔多·利奥波德、斯图尔特·布兰德、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布雷特·克拉克和理查德·约克等人具有相同的观点,都认为地球是人类赖以生存且相互依存的唯一家园,人类文明靠地球表层的自然资源得以延续发展,人们理应对土地怀有足够的热爱和敬畏,而且应当是地球的保护者和管理者。⑨但德勒兹并没有让生态走向“荒野”,而是更多地具有与戴维·哈维相似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倾向,他反对黑格尔、海德格尔“把历史视为内部性的一种形式”,而认为人类跟地理的关系远比跟历史更为密切,哲学“是从氛围或环境结出的果实”,“历史其实是地理历史,同样,哲学是一门地理哲学”。⑩人们的全部活动在大地上展开,是不断“脱离领土”和“重建领土”的发展进程,真正的人类历史是生态的历史。

在马克思卷帙浩繁的著述中,早已指明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生态哲学首先需要确认的问题,土地作为人类社会生存的自然基础服务于人的需要,因具有使用价值而成为人类财富的源泉。“资产阶级社会本身把旧大陆的生产力和新大陆的巨大的自然疆域结合起来,以空前的规模和空前的活动自由发展着,在征服自然力方面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一切成就。”在资产阶级那里,“自然界服务于人的需要”演变成“征服自然”的合法事业,对土地的利用、占有和剥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征服自然、剥削土地成为资本的一种内在属性。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更具体地指出:“资本主义生产使它汇集在各大中心的城市人口越来越占优势,这样一来,它一方面聚集着社会的历史动力,另一方面又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变换,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费掉的土地的组成部分不能回归土地,从而破坏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条件……资本主义农业的任何进步,都不仅是掠夺劳动者的技巧的进步,而且是掠夺土地的技巧的进步……因此,资本主义生产发展了社会生产过程的技术和结合,只是由于它同时破坏了一切财富的源泉——土地和工人。”人类征服自然界的活动突出表现在土地上,近现代以来,人们对土地的无限制开发利用造成了地球环境的持续恶化。

德勒兹对马克思的这一批判理论有着深刻的领悟,他的创新之处在于,从地理学的角度分析资本主义发生和发展的历史过程,进而对现代社会生态危机的根源做出判断,指出生态问题的出现是数百年来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必然结果,资本主义社会制度破坏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乃至人与人之间的原初和谐关系,无限扩张、不断打破自身界限的资本逻辑是生态环境恶化的罪魁祸首。按照德勒兹的地理学分析,资本主义历史可以划分为萌芽、产生、发展和晚期四个阶段,这些历史阶段始终与大地的概念密不可分,从头到尾贯穿了对土地的利用和占有。从混沌状态以来,人类为了自己的目的征服自然、利用土地、脱离领土的运动就不间断地发生,脱离领土的同时开放领土,脱离领土总是伴随着重建领土,这两者都依赖于给予领土的土地,大地在这些过程中“饱受领土脱离之累”。德勒兹认为,虽然不能说资本主义是希腊城邦跨越中世纪后的延续,但资本主义和城邦确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脱离领土活动的程度上看,资本主义的确源自城市—城邦。资本主义的萌芽时期自古希腊城邦始,这个时期表现为,家族原则被领土原则所取代,城邦和国家都从事脱离领土的活动,“这种情形生动地体现在地方家族的领土被收归国有和城邦抛弃穷乡僻壤的时代;至于领土的重建,前者是在皇宫及其物资仓库里进行的,后者则有赖于集市市场和商业网络”。城邦脱离领土的运动是内在性的,不同于帝制国家超验性地自上而下地垂直地进行,城邦的兴起得益于一个特殊的内在性的环境,就像一个“国际市场”的环境,竞争性的交往、社团性的友谊和交流定见之趣是其典型特征。在德勒兹看来,这种城邦产生的条件和当时哲学产生的条件是一致的,它使希腊世界兴盛发达,在领土上突破海洋的限制,城邦毋宁是资本主义被孕育的“扩大了的内在性的温床”。

资本主义为什么产生于西方,而没有在某一时间产生于已经具备诸多同等要素的中国?德勒兹援引布罗代尔和巴拉兹的设问,并以地理学理论对资本主义的产生原因作出回答,“地理学不仅提供一些历史形式的质料和不同的地点。犹如一幅风景画,她不仅跟自然和人类有关,而且包括精神……地理学使历史脱离历史本身,为的是发现那些虽归入历史但不属于历史的种种渐变过程”。历史由事件构成,事件需要一个渐变的过程作为非历史因素,渐变不属于历史但对历史创造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要言之,资本主义之所以产生于西方,原因在于只有西方把内在性的核心延伸出去并散播开来,“无论物理的、心理的还是社会的脱离领土的活动都是相对的,因为它涉及土地与在土地上出现或消失的领土之间的历史联系,与各个时代以及各种变故之间的地质学关系,与它所从属的宇宙和星系的天文学关系。可是,土地一旦进入了带有无限的图解运动的一个‘存在思维’或一个‘自然思维’的纯内在性平面的时候,脱离领土便是绝对的”。在这里,德勒兹借助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概念的定义,来揭示资本主义把脱离领土活动推入疯狂状态的秘密:领土内的生产活动采取了内在性的共同形式——“简单劳动”和“普通财富”,两者合二为一成为商品。资本自我增殖的本能赤裸裸地显露出来,为了创造更多的财富,在侵占工人剩余劳动的同时,将包括土地在内的一切自然资源也都纳入到“有用性”的价值体系中,实现为资本贪得无厌的本性主导了的对地球无止境的驯化,造成的结果就是无止境地征服和压榨自然。

接下来,在资本主义快速发展阶段,资本以发财致富为目的的活动变得更加疯狂,在遭遇障碍时通过移置内部界限来不断挑战外部的界限,表现为对自然环境的极端占有和破坏。“社会领域不再像帝制时代那样囿于自上而下的外部界限,而是显示一些内在性的内部界限,后者在扩大整个体系的同时不停地迁移,不断地营造自己。外部的障碍变成仅属技术性的,只有内部的各种竞争关系才能够生存下去。世界市场一直延伸到天涯海角,再延伸下去就要进入银河系了:因为天空已被纳入视野。”在这个阶段资本主义脱离领土的形式不断实现跨越,从表面上看由“对大地的掌控”彻底转向压榨“物质化了的劳动”,实质上是发起对自然限度的反复冲击,但并没有把外部的自然界限作为真正的界限,而是通过不断调整内部界限来克服资本的内在障碍,从技术手段上对自然的限度不断进行突破。早期资本主义的快速积累为后来的生态灾难埋下祸端,在部分领域和地区,生态危机已出现端倪。

最后,在晚期资本主义阶段,自然和人类社会之间的矛盾更为突出,相互作用的力度更加巨大,而且由区域性的影响迅速扩展为全球性问题,例如臭氧层破坏、平均气温升高、冰川融化、物种濒危等等,最终导致地球生态系统的代谢断裂,全球生态环境危机重重。“世界正在经历着这样的一个过程,垄断资本积累如此严重和扭曲,以至于不但产生了巨大的不平等、经济停滞和金融不稳定,而且也把人类栖息的地球置于危险的境地,目的就是为了维持资本积累的经济政治制度。”面对全球化带来的市场发展和问题困境,资本无限增殖的逻辑变异为一种更为隐蔽且高明的方式:“跟使用超验的多重编码的古老帝国截然相反,资本主义运作起来,如同由编码已被破解的流(金钱流,劳动流,产品流)组成的一套内在性的公理。各个民族国家不再是多重编码的纵聚合成员,而是这一内在性的公理体系的实施样板。”资本主义的公理体系通行全球,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形成了一种“颠覆了所有障碍和束缚的世界性能量”,借助于普适性的国际市场,对不发达地区和国家进行新的殖民化控制,掠夺稀缺自然资源,在生态发展及保护上推行不平等的待遇。公理体系标榜人权自由,似乎每个人都享有经济发展带来的红利,人人都有选择生存方式的权利,但实际上,真正的权利被完全控制在资本手里。“人权无法让我们为资本主义祝福。关于沟通的哲学声称某种普遍意见能够形成教化民族、政体和市场的‘共识’,从而重建朋友甚至智者的社会。这样说不是天真得可爱,就是阴险狡诈。就拥有权利的人的内在的存在方式而言,人权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东西。”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人的生存方式被纹理化式地限定,人的生命在福柯所揭示的规训与惩戒中被控制、被摆布,个体很难按照自我意愿选择内在的生存方式,完全没有生态自由可言。

总之,资本主义体制下人的实际生存境况受到德勒兹的极大关注,在这个体制下,人与自然不可避免地处于紧张的对立关系中。“做人的耻辱也不仅仅见于布理奥·勒维描述的那种登峰造极的情景,就在极平凡的生活条件下,面对各个民主国家无法摆脱的卑俗微琐的存在,面对这些存在和‘为市场而思维’的方式的蔓延,以及当今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念、理想和舆论,我们同样可以感到做人的耻辱。”在德勒兹看来,正如古代哲学与希腊城邦相连接一样,现代哲学也与资本主义有着更为紧密的连接:主体的概念意味着人类对自然享有一种内在特权,现代性的概念则为资本逻辑提供了合法性原则,“哲学和相互包容的其他科学”的蓬勃兴起恰恰是生态危机的思想根源。于此,德勒兹的生态哲学从资本逻辑批判扩展到一种现代性批判。

基于新自然主义的现代性批判

在德勒兹看来,现代哲学在概念层面为资本逻辑提供合法性论证,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现代哲学强调主体理性,极度贬低自然。从古希腊哲人的“人是万物之尺度”到康德的“人为自然立法”,西方哲学传统对主体性的肯定,对人类理性的赞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此传统上形成的现代性观念建构了人类中心主义,人类被赋予至高无上的地位,自然在概念上被设定为只是为了人的目的而存在的一个对象化领域,“一种丧葬的和自戕的组织全面包围了地球,其目的就是对地球进行束缚、包裹、超编码和结合”。另一方面,现代哲学强调总体性、同一性,着力塑造一套潜在然而等级分明的系统。资本逻辑的最大化原则和市场化原则,为人类征服自然奠定了存在论和价值论基础,人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则被彻底地物化、商品化。恰如德勒兹转引谢林的话所说,如果古希腊因受科学技术的限制而“在大自然里生活和思想,把精神留在‘奥秘’里”,那么现代人则“在精神和沉思里生活、感觉和思想,却把大自然留在深不可测的炼丹术式的奥秘里,而且不断亵渎它”。

现代性片面夸大主体理性,其结果是人类理性陷入最大的非理性,自然的异化和消失暴露为生态问题。在德勒兹看来,构建一种新的自然主义是解决生态问题的良方,其要义是把马克思所说的“自然的复活”作为未来哲学的首要使命,重建人与自然、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统一,“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一般来说,自然主义被指认为本质主义,自然的概念往往等同于不变的本质。然而,德勒兹旗帜鲜明地反对本质主义和主客体二元论,通过对历史与地理的分析,构建了自然主义的一种新版本。他将人类贬低自然的根源追溯到柏拉图的反自然主义传统,因为柏拉图传统对本质世界和表现世界进行了划分,这一传统假定本质世界比自然世界本身更真实,是一种无条件的、纯粹的超越性存在。在这里,德勒兹巧妙地借用了由卢克莱修转述的伊壁鸠鲁学说,把建立在真实经验不断变化的条件之上的自然主义确立为哲学的目标,而不是从经验主义退缩到形式结构领域的具象主义,这样就将自然界的多样性与其物质差异的真实条件和形成过程相结合,弥补了本质世界和表象世界的裂隙。正如海登所见:“德勒兹的自然主义凸显了一种多样的人类和非人类的生活模式之间的联系,通过这种方式,为生态问题提供一些伦理和政治上综合的哲学思想资源,以防止把自然引向静态的形而上学的基础。”

那么,什么是真实的自然?按照德勒兹的新自然主义,自然是一个内在性平面,是宇宙大化的自然和“人化自然”。在这一点,德勒兹回到了他的精神导师马克思那里:“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界,就它本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类的实践活动创造了相异于“原始自然”的“现实自然”,在自然的平面上,自然和人为之间的任何差异都变得模糊了,其统一性“同样适用于无生命物和有生命物、人造物和自然物”。人类和文化属于一个更大的自然现实,自然不能被任何超自然的本质所覆盖,是人类社会同自然相耦合的“人化自然”。在这一观念下,自然的内涵更加丰富,尤其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所能触及的疆界都纳入自然的范畴,分子、宇宙、黑洞、文化等等都属于自然考察的对象。进一步讲,大化的自然具有内在的力量,如混沌的力量、大地的力量和宇宙的力量。具体来说,自然的力量来源于其差异性、多元性、关联性和共生性的诸法则,正是它自己的创造的动力源泉促使“现实自然”已然变化且不断走向变化。自然按照自身固有的法则运化,其值得敬畏就在于,任何违背这些法则的行为都会受到惩罚,“不以伟大的自然规律为依据的人类计划,只会带来灾难”。而德勒兹的新自然主义作为异常紧迫的当代理论任务,就是让那些自然法则显露出来,为恢复人与自然的原初良好关系奠定基础。

其一是自然的差异性法则。德勒兹是反拨了西方哲学史以同一性为基核的理论图式,充分尊重差异性的思想家:“差异站在所有事物的背后,但在差异背后却没有任何东西。对每一个差异来说,它们都要穿过其他所有的差异,而且通过其他所有的差异而‘意欲’自身或重获自身。”同一性并非原初的存在。他在《差异与重复》这部著作里说:“至于类似性、同一性、类比和对立,它们不再是条件,而只是原初差异及其分化的结果,是整体效果或表面效果,这些效果刻画了扭曲的表象世界之特征,表现了差异之自在通过引起覆盖它的东西而隐匿自身的方式。”可以说,同一性是事物被扭曲了的假象,差异才是自然事物的本真面貌,任何事件的重复经由差异而来,必然是有差异的,而非对同一性的模仿。尼采所谓自然“向自身永恒回归”的力量就在于差异与重复,不是向着同一性的回归,而是向着差异性的回归。存在的差异性必然导致自然的多样性,现代社会中自然本身的失落乃至生态危机的发生,其思想根源在于现代哲学缺乏对自然本真的领悟,“精神落后于自然”,在完成卢克莱修所说的“把多样性看成多样性”这样的艰巨任务上搁浅了。“在我们的世界里,自然的多样性表现在三个相互交织的方面:物种的多样性;属于同一物种的个体的多样性;以及组成个体的各个部分的多样性。”“从这三个角度,我们可以推断出世界本身的多样性:世界是无数的,往往是不同的物种,有时是相似的,总是由异质元素组成。”自然的差异性及其多样性才是真正的自然意志,它们构成了生态系统的基础,也是人类幸福的源泉。而现代人的不幸就在于没有认识到自然的差异性法则的重要性,为了自己的私欲而用同一性去统摄“世界自身最初所呈现出的那种多样性”,期待着随意支配自然、占有自然。

其二是自然的多元性法则。德勒兹从差异性和多样性推论出自然的多元性法则,反对将自然总体化为“一”或“整体”,按照他的说法,“自然不是集体的,而是分配的,以致于自然法则分配了不能被整体化的部分”。因此,“自然作为多样性的产物,只能是一个无限的和,也就是说,这个和不能把它自己的各种元素加起来。没有一种组合能够同时包含所有的自然元素,也没有唯一的世界或整个宇宙”。“自然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时相似,有时不同,它确实是一个和,但不是一个整体。随着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的出现,哲学多元主义的真正崇高行为开始了。”自然的多元性表现为这样的“分配”,即事物的存在状态是一个接一个的,既不可能同时被聚集在一起,也不会形成一种能同时表现一切事物的性质。德勒兹尤其喜欢用根茎模型去解说自然的多元性本质:根茎普遍存在于植物界和动物界中,水平状、网状式的根茎四通八达地生长,包含着多重入口和出口,导向一种无限开放的光滑空间,呈现出无主根、无中心、无规则和开放性的生态特征。根茎是一种多元体的存在,“它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而且始终处于中间,由此它生长并满溢。它形成了n维的、线性的多元体,既没有主体也没有客体,可以被展开于一个容贯的平面之上——在其上‘一’始终是被减去的。”这种多元体始终是“n-1”维度的存在,并非“一”派生而来,也无法“复归”于主体之中的统一性;不依赖于某个中心,属于自在自为的存在。在强化了的自然视域内,“每个个体都是一个无限的多元体,而整个自然就是一个由完全个体化的多元体所构成的多元体”。各种多元体可以被区分,但多元体之间或内部始终存在着一种平等的逻辑关系,始终不可能被总体化或等级化。在《千高原》中,德勒兹具体阐释了多元体对自然环境的重要性:种群越是具有多样的形式,越是能分化为具有不同本性的多元体,它的要素越是能够形成不同的复合物或成形的物质,那么,它就将越有效地在环境之中进行分布,达成生态秩序的和谐以及物种之间的平衡。要言之,多元性的根茎模型是德勒兹对自然大化的无限力量和公正无私的由衷赞美。

其三是自然的关联性法则。马克思早就说过:“当我们深思熟虑地考察自然界或人类历史或我们的精神活动的时候,首先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由种种联系和相互作用无穷无尽地交织起来的画面。”德勒兹在自然的关联性上和马克思持有同样的观点,同时又能看出卢克莱修对他的影响。“自然不是从属性的,而是连接性的:它通过‘和’来表达自己,而不是通过‘是’来表达。这个和那个——交替和纠缠,相似又有所差别,相向吸引又互相排斥,精微玄妙而又突发断裂。大自然仿佛是滑稽演员的外衣,完全由坚实的补丁和空旷的空间构成;她是由充盈与匮乏构成的,也是由存在与虚空构成的,两者都以无限自居,同时又限制着对方。”可以说,自然是一个没有预设目的的动态过程,不需要假定某种解释这一过程的终极基础,自然只是由构成自身的力量和关系组成。这一普遍性的规律也体现在根茎模式中,根茎“任意两点之间皆可连接,而且必须被连接”,意指“一切事物变动不居的复杂互联性”,揭示了一种没有中心,不断链接和排列组合的系统。“自然的容贯平面就像是一部巨大的抽象机器,但它却是真实的、个体的,它的构件就是配置或多种多样的个体,这些个体之中的每一个都集聚着无限的粒子,这些粒子进入到无限的、或多或少相互联结的关系之中。”

其四是自然的共生性法则。德勒兹不满西方哲学存在论传统对多元性生命世界的否定,认为生命独立于存在,生成先于存在,是纯粹的绝对的内在性,是“满满的潜能和至福”;他将尼采的“永恒回归”创造性地解读为“生成之在”,存在因为内在于生成之中而得到肯定,生命不仅包括有机的生命,还包括非有机的生命,自然的勃勃生机就在于各种有机和非有机生命的不断生成,生生不息,这也恰恰是人类的幸福所在。而生成是建立在差异性基础上的,生成既不是模仿也不是同一化,不会沿着一个预定的线路发展或退化。生成也不是一种进化,“如果说进化包含着任何真正的生成,那么,这只能是在共生的广阔领域之中,正是共生使迥异的等级和领域之中的存在物进入互动之中,但这些存在物之间却不存在任何可能的血缘关系”。生成总是具有“缠卷性”,共生性就在于一种生成总是同时会介入另一种生成,它是两个或两个以上有机体的共同作用。“多元体不停地相互转化、不停地进入彼此之中”,“每个多元体都已经由处于共生之中的异质性的项所构成,或者,一个多元体连续地将自身转化为一系列其他多元体。正是所有这些异质性的要素构成了共生和生成的‘这个’多元体”。重要的是,多元体之间的转化是不会按着预设的逻辑秩序进行的,因为多元体无处不在,每个多元体都是共生性的,自然本身则是由众多多元体构成的共生性,任何违反共生性法则的行为必然是反自然的。德勒兹认为自己发现了一种新的进化论,它不再遵循树状谱系,而是代之以根茎模式,一种基于互动博弈、共享转变状态的不确定性的流动。

表面上看,德勒兹并没有过多地描述生态问题和生态危机的细微经验症候,也没有建立一种具体的确定的生态哲学。然而,哲学确立彼岸世界真理的方式就在于揭示隐匿于思想中的各种“前提”,消解这些思想前提的“逻辑强制性”,重新建构思想形成自己的根据和原则,从而变革人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和实践路径。德勒兹以革命的态度,把现代社会的生态问题归入晚期资本主义批判这一核心主题,深刻论证了西方现代性的内在矛盾,特别是揭露了西方哲学传统乃是西方社会危机的深层根源。其卓越之处在于,他从政治和伦理的角度深入探究了哪些理念和法则更能符合人与自然的原初和谐,更能维护居住在地球上的人类的长远利益,从而促使人们以新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去反观和超越历史和现实,激发新的生态情感,鼓励新的生命创造,这一切都为“人与环境和谐共生”等生态实践提供了新颖而又坚实的哲学启示。

出路:召唤新主体和新大地

德勒兹对于解决生态问题的方案集中于与资本主义的斗争中,因为他将生态危机的全部症结及其根源归结于资本主义制度本身,归结于它赖于建基的总体化、同一性、极端理性主义的哲学基础,归结于通行全球的经济的、社会的公理化体系,归结于那些决定了人的思维模式、存在方式的“捕获装置”和控制机器。走出生态危机的出路在于逃离现有的社会体系,他把这一路线称为“逃逸线”,但逃逸不是消极退隐,而是为了合乎自然法则的生态文明社会的生成。就像现代哲学成就了资本主义社会一样,未来哲学对突破资本主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即“创造新的内在的生存方式”。真正的历史是事件的历史,而事件的发生存在于渐变的过程,是那些“非历史因素”在发挥作用。作为“非历史因素”的哲学,其本质是创造概念,“概念把内在性从资本所强加于它的全部桎梏当中解放出来”,不仅使那些“充满西方民主对话的精神贸易从概念里找到了自己的商品,或者说找到了概念的交换价值”,使这种社交性能够产生共识;而且概念跟现时环境衔接,“跟此时此地与资本主义斗争中的真实的东西衔接起来,只要前一次斗争遭到背叛时就要展开新的斗争”,在革命的意义上,“删除作为内部界限的资本,使其转而针对自己,从而呼唤新的土地和新的民众”。德勒兹从微观和宏观两个层面探讨了破解生态问题的出路,即颠覆资本主义从精神世界到现实世界里那些有悖于自然法则的制度,生成合乎自然法则的新平台和新主体,创造新的思维模式和生存方式。这一策略得到他多年的合作者加塔利的呼应:“除非在全球范围内,并在带来一场真正的政治、社会和文化革命的条件下,重新确定生产物质和非物质产品的目标,否则就不会对生态危机作出真正的回应。这场革命不能只关心大规模的有形力量之间的关系,也应考虑微观领域的感性、智力和愿望。”

在微观层面上,德勒兹主张重塑主体性,构建能够“艺术地生存”的新主体,把生态拯救之道植根于人的日常生活领域,以此拓展人类生态空间。因为生态危机在根本上是资本主义社会问题,而“人的本质,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所以聚焦主体性成为破解问题的关键。德勒兹反对传统的主客二元论,拒绝陷入人类中心主义立场,但与德里达、福柯等后现代哲学家陷于拆解的惯性有所不同,他并非反对主体性,而是拒斥旧有的主体,主张重建一种关系的主体、连接的主体。为此他创造了一个新概念——游牧民,即采取游牧思维和行为的主体,“游牧”代表着与同一性、中心化逻辑迥然不同的根茎主义,这显然是对抗资本主义公理化的具有生态意义的新主体,这一新主体具有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的生态精神。德勒兹认为,对于生成新主体来说,艺术具有和哲学同样重要的作用。哲学是概念的生成,艺术是感性的流动,“艺术并不比哲学思考得少,但用情态和感知物进行思考”。尤其重要的是,德勒兹认为,艺术的自然本源规定了它对于解决生态问题负有特殊使命:“艺术家始于观察四周,朝向所有的环境,但却只是为了在被创造者之中把握创造的痕迹,在被自然化了的自然之中把握那进行自然化的自然……”在艺术品的创作和接受中,知觉、情感流通与连接,自然生态的话语从理论层面渗进日常生活现实。简言之,艺术活动中存在着一种生成运动,“捕捉并引导着主体性的不断组成;艺术就是主体性得以在其上或围绕它进行重组的所在”。

“艺术地生存”作为德勒兹“创造新的内在的生存方式”的具体表达,强调个体要重拾人类应有的生态精神和情感,以此引向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这与加拿大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者威廉·莱斯提出的“易于生存社会”概念具有同等的含义指向。首先,“艺术地生存”是一种多元化的生存方式。异质性的艺术激发个体主体性持续走向特异化,人人创造自己独有的生存方式,不同个体的生存方式呈现差异性;个体的特异性势必创造群体主体性的差异化和多元化,社会精神价值体系走向多元性,由此消解资本主义社会总体化、同一化、层级化的逻辑控制,形成具有生态文明特征的人类可持续生存方式。尤其是在物质文明达到一定程度的情况下,人类发展的着力点应向不平衡、不充分的部分转移,追求和谐共生的生态样式;个体应更多地转向精神、心理诉求,消减物欲逻辑,以“美”作为生活价值标准,追求内在高质量的生活。其次,“艺术地生存”在于通过生成他者来感受自然多样性。艺术擅长从自然多样性的角度来审视世界,“生命是感受的活跃的互动,是持续的生成—他者”。在艺术的感受逻辑中,人生成非人的动物、植物、机器等,将自身放置于生命的知觉之流,在自然的关联性中思考与想象,而不再将自己当成高于生命之上并与之对立的认识论主体。但这并非回到原始的动物或植物状态,而是在多元结构中认识到人类与生命不可分离的局限,通过肯定他者的生命去善待世间万物,使人类从优先的位置解放出来。再次,“艺术地生存”追求生态伦理意义上的人性完满。“人类进行控制的真正目标不是自然的外部过程,而是自己内在世界的完善。即使基督教关于人类统治自然的教义也是一种先验的静态的观念,与时间中的现实变化过程无关:控制是上帝的赠予,而非人类的成就,因而控制自然只关涉到人类精神活动的一个方面,即人性的自我完善,而非征服外部自然。”德勒兹并未把生态危机局限于狭义的领域,而是从精神、社会和自然的全方位视角重新规定主体面向未来的责任,人类急切需要回答的问题是:在生态伦理的意义上应该怀有什么样的情感、智慧、信仰,在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如何构建真正的人性。“如果我们可以随时接受过去和现在,那就是说这种综合是自行构成的”,只有断裂“把过去构成未来的规则”,才能解辖域化资本主义对人性的捆绑,剔除传统人性中“耻为人类”的自私、霸凌、贪婪的一面,生成生态伦理的人性。生态伦理的人性由非人性构成,其意旨是对人的和非人的世界满怀着爱,达到胸怀天下、我中无我的境界,最终实现人性的生态自由。

在宏观层面上,德勒兹提出创造“新大地”,即按生态自由原则创建新的社会结构,改变社会领域各个层次的集群关系、人际关系。地球上所有生命赖以生存的各种自然条件的退化,皆从社会关系的恶化起始,资本主义对领土、劳动力的掠夺性开发,对自身的外部界限、内部界限的不断移置,世界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一体化的公理体系的肆意推行,破坏了全球生态系统,几乎把这个人类赖以生存的唯一星球推向了不归路。面对生态危机的世界性挑战,理当在资本主义批判主题下,从一种世界性观点重思人类与非人类之间、人类各阶层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德勒兹的根茎模式和多元体、共生性自然法则,揭示了自然万物是一种共在生成的关系。“生成始终是有别于血缘关系的另一种秩序,它是联盟。”生成的秩序渗透到全社会,带动着全人类,处于迥异的等级和领域之中的存在物既不是建立一一对应的关系,也不是在相互模仿中走向同一化,而是相互介入、相互中介,不同构型的国家和社会应该结成生态政治运动联盟或共同体,朝向纯粹的内在性的生命平面重新生成自身,既包括自然万物的生机,更指向全人类的共同命运。

那么,成立了生态政治联盟就找到了破解人类生态之危的“金钥匙”?答案是否定的。关键取决于这种联盟赖以建立的基础是否为生态价值的自觉认同、共同的愿景和追求。人类有史以来,就不缺乏以血缘、语言或王权等关系结成的各种共同体,“这种共同体是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联合,因此对于被统治的阶级来说,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共同体,而且是新的桎梏”。沿着马克思指引的思路,德勒兹进一步发现,资本主义作为虚假共同体恰恰是资本逻辑主导下的树状组织,其实践指向是以商品、贸易和资本为基础形成的组织,并将一系列外在的普遍的规则建构为公理系统,以此形成了资本的平面与基础。资本主义公理体系实为资本逻辑的化身,一方面,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不公正的关系,在资本主义公理体系中制造了人人皆为主体的假象,实际上个体主体只是庞大资本主义机器的构件,处于被控制、被禁锢的状态。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公理体系颠覆了所有阻碍和束缚的世界性能量,形成了超国家的力量,国家只是公理体系的一个实现模型。在外部的世界市场领域,不同的国家被捕获为同构性的对象,同构就意味着国家之间形成同质性的关系,进入同质化的过程。不管从人际关系看还是国际关系看,世界都被纳入禁锢、控制、捕获的进程,处于非解放的状态,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只有摆脱了资本的平面,不断摆脱它,一个集群才能不断生成为革命性的,并摧毁可数集合所确立起来的统治性的均衡。”按德勒兹的展望,对抗资本平面的力量形成被解域和被解码之流,它们既摆脱对自身进行接合的公理体系,也摆脱对其进行再结域的国家、共同体之模型,试图进入种种勾画出一片新大地的连接,最终指向一种对抗公理系统的革命性的接合,唯有如此,才能生成适于生态自由,即适合人类“艺术地生存”的新大地。“面对生态环境挑战,人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运共同体,没有哪个国家能独善其身。唯有携手合作,我们才能有效应对气候变化、海洋污染、生物保护等全球性环境问题。”面向生态自由的共同体是以全球生命同伴、全人类共同命运为价值追求的组织,具有开放、多元、有机的特征,经济、技术、资本等只是作为手段而非目的,各个个体之间是异质、独立、平等、互惠的关系,这样的组织才会将人类引向未来美好生存。

①德勒兹关于哲学史研究方面的著作有《经验主义与主体性》《卢克莱修与自然主义》《康德的批判哲学》《尼采与哲学》《柏格森主义》《斯宾诺莎与表现问题》《斯宾诺莎的实践哲学》和《意义的逻辑》等,其中《斯宾诺莎与表现问题》和另著《差异与重复》是德勒兹申请法国国家博士资格的论文。

②⑤[法]吉尔·德勒兹:《哲学与权力的谈判》,刘汉全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87、168页。

③夏莹:《批判与革命:马克思及其后继者的哲学贡献》,《马克思主义哲学论丛》2014年第1期。

④参见Bernd Herzogenrath,eds., An [Un] Likely Alliance:Thinking Environment[s] with De1euze/Guatta, Newcastle upon Tyne: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2008,pp.1~5;Deleuze/Guattari&Ecology,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9,pp.2~5.

⑥参见Ronald Bogue,A Thousand Ecologies,inDeleuze/Guattari&Ecology, 2009, pp.54~55.

⑦参见Naess Arne,Ecology,CommunitandLifestyl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 p.36.

⑨在这方面,奥尔多·利奥波德著有《沙乡年鉴》,斯图尔特·布兰德著有《地球的法则——21世纪地球宣言》,约翰·贝拉米·福斯特著有《生态革命——与地球和平相处》,福斯特还与布雷特·克拉克、理查德·约克合著《生态裂痕:资本主义对地球发动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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