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汪老
2020-03-01兴安
兴安
我12岁的时候见到了汪曾祺先生。当时,我还在故乡呼伦贝尔,时间大概是1974年夏天,汪老,还有剧作家杨毓敏先生以及广和剧场的周先生,他们是来呼伦贝尔草原深入生活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接到上面的任务,准备将蒙古族作家乌兰巴干的长篇小说《草原烽火》改编成京剧。我父亲负责接待他们。当时汪老还没有写出《受戒》和《大淖记事》,只知道他与杨先生一起参与了现代京剧《沙家浜》剧本的创作。
当晚,我父亲请他们吃饭。那个年代,海拉尔(当时呼伦贝尔盟的政府所在地)几乎没有什么饭店、餐馆,只记得有一家国营饭店叫胜利饭店。父亲没有钱在饭店请客人吃饭,只能在家里设宴,由我母亲炒菜,喝的酒也是本地的散装白酒。那一晚大家都喝得很尽兴,汪老还特别夸赞我母亲做的韭菜炒鸡蛋好吃。
第二天,我父亲带着他们去鄂温克旗的锡尼河草原,我也跟着去了。当时应该是6月,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正是鲜花盛开的好时节,草原上开满了黄色的金莲花,金灿灿的,耀眼夺目,几乎把整个青翠的草原覆盖了。
草原的路悠长而颠簸,一行人坐在车里,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左右摇摆。但每个人都异常兴奋,眼睛望向窗外,惊叹不已。只有汪老静静地看着窗外,若有所思。我父亲看着汪老,问道:“汪先生,您也是第一次来草原吗?”汪老微微一笑,点头。我父亲曾在盟里的报社做过记者,经常下乡,对草原非常熟悉,也结交了不少牧民朋友。他给大家介绍着草原的自然环境和蒙古族的风俗习惯。他还讲了一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惊险故事,这个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差不多是5年前的深秋,父亲与同事骑着三轮摩托车到鄂温克旗的好力堡大队采访。太阳落山后,天色渐渐黑下来,两人采访结束乘着摩托车往回赶。走到一个叫砖厂的山坡下,摩托车突然熄火无法启动了。这时远处传来几声狼的嚎叫,往山上看去,只见山上一片像鬼火一样的绿光。我父亲回忆说,他当时感到头发和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我父亲对狼并不陌生,在草原上行走,你经常会迎面碰到一只狼,狼一般会停顿一下,感觉没有危险,就像狗一样,从你身边走过,人与狼互不打扰。但是眼前这么多的狼,我父亲还是第一次见到,内心感到了一阵恐惧。狼群逐渐逼近,有秩序地包围过来。我父亲却镇静下来,他知道狼是怕火的,于是我父亲率先脱下身上的秋衣秋裤,打开摩托的油箱盖,将衣裤蘸上汽油,点燃后举在手里,一边喊一边摇晃。狼群像被炸开一样,四散而逃。可是没多一会儿,狼又逐渐围拢上来。我父亲知道,只要他们一直烧着火,狼就不敢靠近。两个人几乎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浇上汽油,拢成三堆篝火,形成一个防护圈,熊熊的火苗映红了草原。狼群在不远处,有的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有的扬起脖子嚎叫,有的龇着利牙贪婪地盯着他们。双方僵持不下,脱下的衣裤也渐渐烧成了灰。我父亲说,幸好是秋天,干草在汽油的引燃下,可以让火一直延续下去。天终于亮了,一辆运奶车从远处开过来,狼群逐渐散去。两人终于脱离险境。
这时,我们坐的车正好经过那座山坡。草原上很少有山,但凡有山的地方一定很美。大家齐头望向右边的车窗。只见山坡的造型圆润平缓,一头头黑白相间的花奶牛悠闲地吃草,远处像云朵一样移动着白色的羊群。一派平和安宁的北方田园景象,仿佛我父亲经历过的那个恐怖之夜压根儿就没有发生。
恰好这时,我不争气的肚子咕噜一声响,把大家的视线一下拉回到现实。汪老回过头,笑看着我:“小家伙看来是饿了。”我不自然地想掩饰。可汪老继续说了,“车颠簸起来很容易消食的,其实我也饿了。”说着,转头对我父亲说,“老特,我给大家即兴说句打油诗吧,或许能给大家解解馋。”说着,他清了清嗓子,高声朗诵道,“草原的花真好看,就像韭菜炒鸡蛋。”逗得全车人一阵欢笑。杨毓敏先生的笑声最为爽朗洪亮,他一边笑一边夸赞道:“老汪,你还别说,你这一句诗还真让我闻到了韭菜炒鸡蛋的香味。”
之后很多年,每当我吃韭菜炒鸡蛋的时候,都会想起这首打油诗。后来读了不少汪老写美食和关于草木的闲情文字,越发对他的人生态度和文学理念产生敬意。记得他在送我的《汪曾祺自选集》自序中写道:“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里当然还包括他的诙谐和幽默,我想这也是他与很多作家不同的地方,也是他文学生命得以长久不衰的缘由。
那次草原之行给我的最大收获,除了这首打油诗,还有就是一张我与汪老的合影——虽然照片上人很多,有我们一行人,还有一家接待我们的布里亚特蒙古族牧民。第二天,父亲又陪他们去了林区敖鲁古雅鄂温克猎民乡,我因为上学没能同行。
说来真是有缘,两年后,我们举家搬迁到北京,我在这里上中学,考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竟然是在北京文学杂志社。汪老曾经在《北京文学》的前身《说说唱唱》任过编辑部主任,他的重要作品《受戒》和《大淖记事》也是发表在《北京文学》。在《北京文学》当编辑,使我有更多的机会见到汪老,聆听他的教诲。1986年汪老发表在《北京文学》的短篇小说《安乐居》就是我去汪老在蒲黄榆的住所取的稿子,并参与了这篇稿子的编校工作,记得还是漫画家丁聪先生画的插图。
而最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我竟然没能收藏他的一幅画或者一幅字。当年我多次领着外省作者去他家里拜访。有一次,我曾带着一个年轻作家(他是汪老小说狂热的追随者),他就拎着两瓶二锅头酒,换走了汪老的一幅画。作为一个写作者,画画只是他的一个爱好,他高兴有人欣赏他的画并把自己的画无偿地送给朋友,甚至陌生人。好在,我得到了他的两本书,一本是签名的《蒲桥集》,一本就是前面提到的《汪曾祺自选集》第一版。他还用毛笔在扉页给我题了一首诗:“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这两本书我一直保留在身边,随时打开阅读,成为一段美好的回忆。
说到汪老的画,我觉得他受到八大山人、扬州八怪的影响很大,但是他又有自己的感悟和变化,不像八大或八怪那样透着苦涩、冷傲的风格。汪老的画有新派文人画的味道,清新、性情、平实而又耐看,表现了新时代文人朴素的乐观主义精神。
1997年,汪老突然辞世,我去参加葬礼,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播放的音乐,不是让人悲伤的哀乐,而是圣桑的大提琴曲《天鹅》,深沉而悲怆,不同凡响。后来我每次听到这首曲子,都会想起汪老,往事历历在目。
不久前,我父亲因病离开了我们,终年78岁,与汪老差不多同一个年龄离世,其间相隔20年。我们父子两代人与汪老的情感,将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汪老为我爷爷的墓碑撰写挽联的往事。据我父亲回忆,我爷爷在我父亲6岁的时候就因病离开了人世。那时故乡还在日本人的铁蹄下,家里穷得买不起一口棺材,就随便将爷爷埋在了一座山坡上,连墓碑也没有留下。20世纪90年代中期,父亲回到故乡遍访了当时的知情者,在大概的位置上修了一座墓,然后立了一块石碑。当时碑文上应该写什么难倒了父亲和我,于是我想到了汪老。汪老得知情况后很快就琢磨好了词句,电话告诉了我,让我父亲十分感激。汪老写的挽联是:“恩抚有日,功德无涯。”4年前我陪我父亲去祭奠我爷爷,在蓝天白云之下,我爷爷的大理石墓碑立于郁郁葱葱的山坡之间。“恩抚有日,功德无涯”几个字依然醒目。
恍然间,汪老离开我们已经20年了,我终于完成了这篇我一直想写的文章,算是对汪老的纪念,也是我们父子两代与他交往和情感的见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