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
2020-02-29曹寇
曹寇
有一个叫王奎的男子,30来岁,据说自幼就很不听话。到了青春期便成了当地一个逞凶斗狠的角色。坐过牢,刑满出狱后在家晃了几年,就跟人出去打工了。王奎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技能,且好吃懒做,所以不可能往家寄钱。手上有了两个子儿,也无非吃喝嫖赌花了个光。逢年过节从不回家。其父母自称已经十几年没见过这个儿子了。父母还有个女儿,女婿人也不错,但女儿女婿也长年在外打工,照顾不到这对老人。也就是说,老两口还是需要互相搀扶着到自家田里刨食。变化始自3年前,他们突然收到儿子寄自深圳的汇款单,而且数额不小,源源不断。老两口也不敢花,唯等儿子几时回乡再问个究竟。没想到,等来的是儿子王奎案发了。
王奎犯了什么案?这事讲起来得费点口舌,且案情血腥至极。敬请胆小读者到此为止,胆大者继续。
说是王奎认识了一个叫李红的女人,二人住在一起。这个女人每天晚上打扮得花枝招展,佯装为卖淫女(其最初身份确为卖淫女)出没于各个夜总会、酒吧等场合。不过李红跟嫖客应酬只是逢场作戏,她已懒得重操旧业,她真正关心的是其他卖淫女。比如卖淫女A,通过交谈和各种套近乎探听A的经济状况和家庭情况。有了底,李红再告知王奎。这时候,王奎也打扮一番,油头粉面夹着个皮包出场,俨然一个暴发户嫖客的形象。A见王奎出手阔绰,浑身名牌,便谈好出台价格与之返回租住地。A想不到的是,一进屋,眼前不仅有李红,还有另外两个灰头土脸如狼似虎的男子甲和乙。
A自此进入了真正的地狱,各种酷刑和虐待之下,A需要配合完成如下事务:
一、交出银行卡和密码。
二、交出自己住处的钥匙,王奎委托甲或乙前往,将财务搜罗一 空。
三、叫A打电话给自己的亲友借钱,能借多少借多少。
四、向王奎和甲乙提供性服务。当然,这并非第四步,可以视情况穿插于上述任一步骤中。
五、A被彻底榨干之后,被杀掉。
杀人可能是一件易事,但處理尸体确为一门技术活。这里值得一提的是,甲为屠户出身,乙在机床上干过。甲负责分尸。尸块由李红和王奎使用硕大的钢精锅煮烂(为了不产生让邻里怀疑的异味,锅里放置了大量的八角、桂皮等香料),再使用电动绞肉机绞为肉末,用抽水马桶冲走(马桶内倒入大量的润滑剂)。乙则将骨骼钳碎,钳碎的骨骼不具人形,故乙用塑料袋子装好,丢在羊蝎子之类的饭馆门前的垃圾桶边即可。
这个分工有序的犯罪团伙究竟干了多少起,他们自己也记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作案对象非常精准,只针对卖淫女。何以如此?王奎交代,卖淫女鉴于自身营生的非法性质,大多离乡千里,家人并不知其身在何处靠什么生存。关键还在于,卖淫女普遍不使用身份证,也很少会在当地办理暂住证,流动性极大,并不会与任何人或单位构成社会关系。也就是说,一个卖淫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没人会知道。虽屡屡有家人亲友因借款在事后寻找女儿并报案,但公安机关无从侦查。
王奎一伙之所以最终落网,只与他们的懈怠有关。可能是润滑剂用完了没买新的,也可能是肉块未能绞碎,总之,他们在流程上出了错,导致整栋楼下水道堵塞。市政工人在清理下水管道时发现了一枚人类眼睑。不过,此次他们巧妙地逃走了,并未被抓获。抓获是由此事所引发的警惕性造成的。我们必须赞美警察同志,他们发现了案情,就会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将案子侦破。至于最后是如何抓获四人的,在此不赘述。回到案发当天,警察们将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逐层排查,最后踹开王奎他们租住的房门时,映入警察眼帘的是煤气灶上的蓝色火焰仍在平静地燃烧,沸腾的钢精锅里翻滚着一颗头颅及其长发。而在楼下的封锁线外,王奎等人与其他市民正被维持秩序的警察挡在看热闹的人群之中。
上述这个案子显然来自于新闻报道,赵老师彻底被这一期的《法治在线》节目震住了,以至于久久陷在沙发上不敢起身。后来他发现家里没开灯,才赶紧爬起来把灯全部打开。多年以来,出于节省用电的习惯,赵老师看电视从来不开灯。这一习惯的养成有赖于亡妻生前的习性。现在他才明白过来,并愤怒至极,死去的老婆子真是死有余辜,看电视不开灯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赵老师关掉电视后,血压仍然没有降下来。他又开始怀念去年死掉的老婆子。最后,他实在忍无可忍,才决定给儿子打个电话。
赵老师很少给儿子打电话,深更半夜打电话也仅有一次,即去年老婆子死掉那次。儿子在深更半夜接到乡下老父的电话,也确实吓了一哆嗦,总不至于父亲也死了吧。但电话确实是父亲的号码,儿子命令自己镇静点。不错,话筒里传来的声音也是父亲的,儿子放下了心。
又咋了爸?
没事。
你也不看几点了……
几点?
一点半了!
对不起对不起……年纪大了后,赵老师在儿子面前确实谦逊了不 少。
没事就挂了啊?
好,好,不过……
嗯?
你明天还是想想办法跟霞子联系一下吧。
你叫我到哪儿去找?
赵老师一儿一女。儿子马马虎虎,进城打工,也就一直在城里混着,老婆孩子都接了去,大概是能养家糊口吧。女儿赵霞则不然,谈了几次对象都没谈成,给饭店端过两天盘子,不爱干,去年借奔丧的机会跑回了家,天天睡到中午才起来。赵老师看她也不顺眼,父女吵了几次,赵老师话讲得有点重,赵霞一赌气离家出走,过年也没回,一点消息也没有,都整整一年了。
你也真是,你都跟你女儿说什么了把她气跑了?第二天赵老师跟张德贵在村道上闲聊时,后者问。
张德贵是村里同龄人中唯一能让赵老师吐露心声的人。张德贵以前在村里当过会计,赵老师在村办小学当过代课老师,也就是说,他和张德贵都算端过公家饭碗。赵老师没能民办教师转正,张德贵也不算什么公务人员,总之二人都没有退休金。而早年在供销社当过干部的老魏,一个月有好几千的退休金,赵老师就不爱跟他说话。
赵老师坚称自己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我是她老子,她是我女儿,我能说什么?赵老师反问张德贵。
也是,张德贵同意赵老师的观点,你家霞子也真是。
不过,赵老师没问张德贵有没有看昨晚的《法治在线》。张德贵客气了一番,叫赵老师到他家吃午饭,后者照例摇手拒绝,然后背着手忧心忡忡地走了,从背影看,跟当年当民办教师时确实一样。没人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在乡村舆论中,赵老师显然是一个失败的人,或者说命不好。别的民办教师都转正了,就他没有。有人说他考试没考合格才没转正,但赵老师的说法是自己没给文教办的人送一条烟。失败还在于赵老师的一对儿女没成才。自己身为教师,就算是代课教师,也应该把儿女培养出来。这话是死掉的老婆子经常拿来指责赵老师的。尤其是赵老师的女儿赵霞,她自幼就比她哥聪明,成绩一直很好,人也长得标致。村民至今都记得村办小学每年的“六·一”儿童节晚会上赵霞扎着两条小辫子在台上唱歌的样子。谁能想到这么聪明可爱讨人喜欢的一个小姑娘连初中都没读完呢?在中学,赵霞净跟那些地痞流氓鬼混。这显然与赵老师不会管教子女有关。赵霞的情况不也恰恰证明了赵老师并非一个合格的乡村教师吗?他被清除出人民教师的队伍并不冤枉。
初二下半学期,赵霞记得很清楚,也就是赵老师被清除出教师队伍的那一段时间,她爸爸看了她的成绩单,沉着脸,然后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其时她已经是大姑娘了,有众多男同学热衷于偷偷看她、有几个小流氓争先恐后討好她为证。回到家却遭到了亲生父亲的家暴。赵霞那时就对父亲和这个家绝望了。
打累了后,赵老师气喘吁吁地坐在椅子上说:脸都给你丢光了,还是别念书了。
奇异在于,少女赵霞虽然恨父亲,但在念不念书的问题上,父女完全是一条心。
张德贵记得赵老师曾在他面前流露过没让赵霞继续读书的悔意。赵霞倒没后悔过,但她有过相关的自我辩护。她记得初中语文老师老是叫她到他的宿舍去背课文,她很不喜欢那个老师,尤其讨厌他关上宿舍门后屋里的光线和气味。她也从来没有跟地痞流氓鬼混,这都是老师和同学们对她的污蔑。相比广大师生,校门口那几个小混混对她倒是真的很好。
赵霞是再次回来奔丧时才在跟村人的闲聊中展开回忆的,毕竟她的父亲也死了,在死亡面前搞搞回忆也正是时候。当然,村人相信赵霞以后大概是不太会搞什么回忆了,她肚子大了,跟她一起赶来奔丧的正是当年那个校门口名叫张亮的小混混。张亮现在做物流生意发财了,他一点也不否认赵霞肚子里的娃是他的,他也不否认他准备在孩子出生前跟赵霞把婚事办了。谁能想到呢,赵霞的爸爸赵老师喝农药死了。
赵老师下定决心喝农药,也费了好几天时间。赵霞的哥哥记得那几天父亲起码给他打了十几次电话,每次都询问赵霞找到没有。哥哥确实不知道赵霞的下落,也没有联系方式,他在工地上当建筑工人,很累,对父亲的电话烦不胜烦。事实上在此期间他遇到过张亮,张亮请他喝过一顿酒,他隐约记得张亮对他的热情超乎寻常,他也记得妹妹读初中的时候就跟张亮混在一起过。但也正是这个原因,他出于某种兄长的尊严,没有向张亮打听妹妹赵霞。虽然很烦老父的询问,作为儿子,他还是跑了一趟妹妹赵霞之前端过盘子的那个饭馆,一个染了黄头发的瘦瘦的小丫头告诉他,赵霞一年前就去深圳了。他于是把此话转述给了父亲赵老 师。
也就是这通电话后,赵老师喝了农药,被上门聊天的张德贵发现,但为时已晚,人已经死了。
没错,赵霞在展开回忆的时候说,我爸真不是人,如果他不是死了,我还是不愿意回来。
他讲了什么话你那么气啊?大家问。
他说,赵霞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也看了眼张亮,满不在乎地说,他说我二三十岁的人了,不挣钱,吃他的,问我好不好意思,然后说,实在不行,你就去当婊子,还说,干这个的多了。
哦,原来如此,大家这才恍然大悟。
不过,赵老师为什么喝农药自杀的问题就这么被转移开了。如果张德贵及其他人还想深究的话,也只能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们没看过那一期的《法治在线》,就算看了,也只是看了一期《法治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