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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荡”的美学

2020-02-28刘秀珍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3期

摘 要:在21世纪的中国台湾乃至两岸文坛,舒国治的散文创作有着独特的意义,不仅因其作品畅销引发的阅读热或知名度,而且是因为其作品在生活美学、主题选择及艺术手法上皆形成了独具魅力的艺术个性与散文风格。其散文创作对当前散文的发展具有积极、正面的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舒国治散文 散文艺术 创作价值

21世纪以来的台湾散文作家,无论从作品数量而言,还是从影响力而言,都集中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不但有简媜、廖玉蕙、钟怡雯、林文义等成名较早者,也有如舒国治、周芬伶、张小虹、柯裕棻等在散文领域稍晚被瞩目的写作者。而其中,被学者张瑞芬称为近十年来台湾散文“一军”的舒国治堪称风格清奇,从主题选择到艺术手法皆具独特个性,为台湾散文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舒国治,1952年生,祖籍浙江奉化。其已结集成书的散文作品计有《读金庸偶得》《台湾重游》《理想的下午——关于旅行也关于晃荡》《门外汉的京都》《流浪集——也及走路、喝茶与睡觉》《台北小吃札记》《穷中谈吃》《水城台北》《台湾小吃行脚》《宜兰一瞥》《台北游艺》《杂写》《舒国治精选集》十三本。讨论21世纪以来的台湾散文,述及旅行散文、饮食散文抑或在地书写、怀旧书写等议题,舒国治都是无法忽略的一个。尤其是其独具特色的“流浪”“晃荡”书写传达的清简生活美学及个性鲜明的散文风格,被誉为“舒式”美学并广为读者喜爱。舒国治也被赋予“旅行作家”“小吃教主”“晃荡达人”等多种名号,反映了其散文书写的多重面向和受到的多层面关注。作为中国台湾21世纪散文家中特立独行的一位,舒国治奇特的人生经历、开阔的文化视野、融合精英认知和强烈庶民情结的书写,使得他的散文兼具多元特质,并雅俗共赏,堪称21世纪台湾散文领域中最有影响力的散文家之一。

一、独特的人生经历与创作主题

舒国治的人生经历有着不可思议的传奇色彩,他毕业于台湾世新专科学校(今世新大学)电影制作科,1980年以一篇《村人遇难记》获得散文奖优等奖,得到杨牧、詹宏志等多位名家好评;1983年出版《读金庸偶得》一书后,拿着所得版酬赴美,结果在美国足足流浪七年,足迹遍布美国四十四个州;1990年自美返台,重返文坛,但整个20世纪90年代创作不多,仅有《台湾重游》(1997)一本;其真正被瞩目则是《理想的下午》(2000)一书出版之后,并从此确立“舒式”写作风格。所以,称其为“新世纪散文家”可谓恰切。曾依靠家人资助、打零工、挣到一点钱即继续上路的舒国治,至今依然漂流世界各地,也不断探寻大陆景观民俗。自称银行存款从未超过一千块,家中既无冷气机亦无电视、绝少看报却天天出门四处“晃荡”的舒国治,其作品中透露出鲜明的庶民生活取向。创作初期,他延续流浪“之眼”谈理想生活、流浪美学;后来,逐渐延伸至对中国台湾的在地观照和怀旧书写,并“顽固”坚持自我生活理念与美学观念,在取材与书写风格上皆彰显了其迥异的个性。

舒国治的散文,鲜明体现了乐观、闲散、从容、舒缓的生活态度与清简、追求自由、低物欲的生活方式。下面这段文字即生动表现其丝毫不拘泥于现代社会体制,无拘无束、率性而为的生活写照:

早上五点,若我还未睡,或我已醒来,我必不能令自己留在家里,必定要推门出去。……有时走着走着,此处彼处皆有看头,兴味盎然,小山岗也登了,新出炉的烧饼也吃了,突见一辆巴士开过来,索性跳了上去,自此随波逐流,任它拉至天涯海角,就这么往往上午下午都在外头,待回到家,解鞋带时顺势瞧一眼钟,竟又是,早上五点了。(《早上五点》)

对于舒国治而言,不顺从僵化、惯性的体制,听从内心召唤,追求一种最为“自我”的生活,是其人生价值观的核心取向。而这种“自我”追求的本质就是人类普遍向往而又难以轻易获取的“自由”。自由首先意味着身体解放,意味着以身体去感知外在世界,以启蒙心灵,获取属于个体的独有体验。对陷入高速运转节奏生活的现代人而言,一些看起来最为平淡无奇的日常行为往往也难以完成,譬如舒国治笔下的赖床、走路、淋雨、晃荡等。舒国治以精细入微的体验与描绘让人感受到生活的“另类”美好,继而上升至哲思与美学高度。且看他对于“赖床”的描绘:

前一晚眠寐中潜游万里的梦行也已停歇;然这身懒骨犹愿放着,梦尽后的游丝犹想飘着。

这游丝不即不离,勿助勿忘,一会儿昏昏默默,似又要返回睡境;一会儿源源汩汩,似又想上游于泥丸。身静于杳冥之中,心澄于无何有之乡。刹那间一点灵光,如黍米之大,在心田中宛转悠然,聚而不散,渐充渐盈,似又要凝成意念,构成事情。(《赖床》)

赖床不仅在于这幽微近乎甜美的心灵漫游,还具备诸多象征意义与丰富内涵。舒国治以精神分析式的解析来阐释赖床的美学内涵:

賴床,是梦的延续,是醒着来做梦。是明意识却又半清半朦地往下胡思滑想,却常条理不紊而又天马行空意识乱流东跳西蹦地将心思涓滴推展。

它是一种朦胧,不甘立时变成清空无翳。它知道这朦胧迟早会大白,只是在自然大白前,它要永远是朦胧。

它又是一种不舍。是令前一段状态犹作留续,无意让新起的任何情境阻断代换。

早年的赖床,亦可能凝熔为后日的深情。哪怕这深情未必见恤于良人,得识于世道。

其对赖床的解读可谓“精辟”,神似另一位个性卓异的散文家梁遇春之语:“迟起不仅是能够给我们这甜蜜的空气,它还能够打破我们结结实实的苦闷。”a自称“懒惰汉”的梁遇春和自称“懒人”的舒国治颇有相近之处。梁遇春笔下,晏起是他心爱的“艺术”,“唯我独尊地躺着,东倒西倾的小房立刻变成一座快乐的皇宫”b。梁遇春的赖床之乐是静听流莺巧啭,细看花影慢移;舒国治的赖床则在于若有若无、虚无缥缈、亦真亦幻,仿若庄子的逍遥而游。舒国治认为,理想的赖床状态是摒弃所谓淹通的学识、广阔的见闻抑或人生的材料。赖床的冥想不是为了追求真学问,那只会带来烦扰及迷障,如此反而折损了赖床之乐。“且看年少时的赖床恁是比中年的赖床得到的美感、得到的通清穿虚要来的佳幽奇绝。可见知识人情愈积累未必较空纯无物为更有利。”c这里明显继承了老子的无为、顺意、自然等观念,视名利、巧智、外在诸物为人生负累。舒国治以无为自在的心态行走世间,以内在的清明简约化世间的繁杂浮躁,见人所不见,对诸多日常细节多有所悟。“能够走路。是世上最美之事。”(《走路》)“走路,是人在宇宙最不受任何情境缰锁、最得自求多福、最是踽踽尊贵的表现情状。”(《流浪的艺术》)淋雨,既可以享受无人争赏风景与独自行路的快乐,也“是一个窥觇病态的极佳例子”(《淋雨》)。喝茶,不在于茶的名贵与否,而全在品味心境。“喝一杯即使寻常之极的茶。图伫足也,图临境也,图手执杯、口慢啜、耳目流盼之千古理应清致也。”(《喝茶》)而在舒国治笔下,集大成的日常享受莫过于“睡觉”,他仅以“睡觉”为主题的散文就有三篇。除了百般罗列“睡觉”之放空身心,酣然于纷扰之外的好处,他还有一副“睡至二三更时,凡功名皆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无少长都是古人”的对联,几令人欲以睡觉为终生志业,凡事莫过睡觉为要紧了。他曾设想,“睡一个长觉,睡到表都停了”。睡觉对于那些人生诸多不如意者、面有晦色者的意义,更非同寻常,不仅是放空身体,也是释放欲望、潜心静气。而对于流浪之美好,舒国治笔下更有动人描绘,除了可以欣赏和风明月、辽阔原野、绿草黄花、远山积雪、牛羊徘徊之外,人生的境界也随之提升:

躺在最后一节的平板车上,目送着整个世界离你远去,直往后退,却永远退不完;而这光滑的铁轨亦始终无断无尽无休止,这又是何等的人生。(《美国流浪汉》)

为了充分享受这日常生活的美好,舒国治强调必须要尽可能地保持一种“清简”状态,即最低限度地去占用物质资料,不要将外在之物变成精神之累,尤其对流浪者或旅行者而言。“流浪,本是坚壁清野;是以变动的空间换取眼界的开阔震荡,以长久的时间换取终至平静空澹的心境。”(《流浪的艺术》)要简约每一样行动,有能花的钱也不花,“只有极度的空清,极度的散闲,才能获得自由。且是安静的自由”。对于所谓的“文明”,舒国治不以为然:“文明,世界畸病于粗陋惯性之人的共有乡愁。”(《早春涂鸦》)对于文明产生的“异化”侵蚀,舒国治怀有高度警惕:“文明的最明显通象是惯性,愈是深浸文明、服膺文明的人,愈是依赖惯性。”(《早春涂鸦》)因而,在《十全老人》中,舒国治设想了理想的老年生活状态:食粗粮,买自养鸡鸭、天然时蔬,少用料,拒食方便面、可乐等;居瓦顶泥墙屋舍,木窗木门,卧棕棚藤棚;行多安步,随遇而安;穿衣唯布,不变款式,但求够用……务求家徒四壁,居室空净,心不寄事。所列诸种,皆体现了他追求原生态生活、低物质欲望之主张。唯有最大限度地降低物欲,才可能获得更多的精神自由与行动自由。舒国治再三告诫读者要“任性”,不要轻易向物质诱惑妥协。所谓任性,正是对自由的珍视与把握。正如作者所言,物质是一种分配,如果人们将太多精力投入对物质的追求之中,自然也失去了更大的自由空间。

对于舒国治而言,以清简俭朴的生活方式度日并非意味着要回归农业社会的田园生活时代。细读其文本可以发现,无论是絮絮而谈台北的小吃(仅以“小吃”为题出版了三本书),还是孜孜追溯台北旧日风光(如《水城台北》追忆昔日稻田、水泊纵横交错的台北地景,《台湾重游》以今昔对比表达对各地风情民俗之感喟),或是以“流浪”的方式探寻日常生活的意义,其实都暗含其对台湾20世纪60年代生活节奏缓慢的“城市山林”时代庶民生活的强烈怀念与向往。“舒国治的流浪学,看似挑战中国人数千年的‘安居哲学与‘土性传统,事实上他笃实的走路、喝茶、淋雨与睡觉,用‘我和我的眼观望这世界,过的可是地道的安生日子。”d而作为一位老练的旅行者,舒国治深入生活底层、行走民间,其“草根性”切实体现于他对庶民生活的“迷恋”之中。他笔下的异域都市印象皆来自其感性的记忆,如纽约是“概念化”的“抽象”之城,英国全境可以用“萧简”来概括,中国香港是“意念之城”,日本则是气氛之国,宜细品其韵。“故在京都,宜安步当车。……穿街走巷,由小民起居、商贾贩货、技匠作活,可全收眼底。”(《城市的气氛》)他行走都市,并非贪看奢华街景,而是为了寻觅人间烟火。“我喜欢的香港,是那种在穷山之巅恶水之涯所建闪亮之城市却仍有着奔动不息的丰润小民生活。而这小民生活又出以一种华洋并行的鲜奇出色面貌。”(《香港独游》)英国牛津“墙海冷冽,长巷幽寂”;我国北京也是墙海之城,“然北京之墙,是矮墙,墙上有石榴花果含愁带笑,墙内时有炊烟人声,浑然安居气象;牛津这墙海,墙高如城,墙内声响隔绝,森严如禁,人步经此处,不是穿过家园”(《推理读者的牛津一瞥》)。他去上海,不为繁华市景,却喜滋滋地钻街走巷:

于各小街闲逛,眼睛仍多半聚焦于小民生活老景;看些卖竹帘、藤椅、竹制蝇拍的小店,看些“三元吃饱、五元吃好,七元八元吃得呱呱叫”“修配麻將、弄内三号”的招牌。脚走过几里地,眼流盼过杂乱景。……此种荒嬉,最适我志。(《上海日记一则》)

而对“美食家”“小吃教主”的封号,他则不以为然:

有人说我懂美食,或我懂生活,其实我是用最粗陋、最简约、最省的方法,来混着把自己日子过下去。……我的长处是去寻找那些本质,而避开那些花招。我不是要去吃美食,我是要去吃规矩的食物。吃那些很简单而又是寻常人花起码一点点钱就能果腹而又活命的东西。……不只是环保,也不只是节省,是要告诉大家平民也可以吃的很简朴却依然是很美好的东西。

无怪乎舒国治被称为现代“古人”,或如梁文道所说:“从美国回来的舒国治竟然变得更古老,也更中国。”e而这种“更古老”与“更中国”不仅体现在舒国治的人生态度、创作题材和主题等方面,而且体现在其散文创作的艺术方面。

二、融汇古典与现代的散文艺术

语言,是文学作品表达的核心议题。无论何种题材或表现技巧,皆需要恰当的语言作为表述工具。尤其对于散文来说,借由语言呈现的散文之“声口”“气味”仿佛作家的随身标签,体现了不同的性情与创作风格。如鲁迅的辛辣老到、林语堂的闲适从容、萧红的凄清婉约、张秀亚的抒情柔美、琦君的温柔宽厚等,独特的语言风格凸显了迥异的鲜明个性。而舒国治的“舒式”风格,即散漫、随意、率性,看似拉杂、拖沓、极端口语化,却调和了节制、理性与从容的笔调。

我总是徘徊。来香港既不为公事,又不为访友;既不是购物之旅,又不是美食之旅。完全没事。只是来,只是看,东张西望;只是走,大街小巷上山下海。只是换地方停留。(《香港独游》)

这一段话以随性、闲适的自语式告白,以两对关联词“既不……又不……”和四个“只是”的连用,充分展示了作者那种散漫无羁、悠游从容、无所事事的“闲人”姿态。

也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看看市景,听听人声。穿过马路,登上台阶,时而进入公园,看一眼花草,瞧一眼鱼池。捡一方大石或铁椅坐下,不时侧听邻客高谈时政,嗅着飘来的香烟味,置之一笑。有时翻阅小报,悄然困去。醒来知觉眼前景物的色调略灰蓝,像套了滤色镜,不似先前那么光灿了,竟如同众人散场多时只遗自己一个的那股辰光向晚寂寂。然一看表,只过了十五分钟。(《理想的下午》)

初读此段文字,只觉得是随意而写,漫漫而谈的笔调十分拖沓任性,而若以诵读方式品读一番则会发现,这一连串的走、看、听、穿、登、瞧、坐、嗅、翻阅、困去正宛若一场精心设计的独角戏。读者的眼睛随着主人公导览式的身影依次展开观看,那种置身人群的漫不经心、闲适又隐隐透露出些许孤高的气氛跃然纸上。看似拖沓闲话体的文字并无啰唆之语,反以文言词汇的融入突出了亦文亦白的特殊风味。林文义尝以“文笔犹若宋、明之‘枯山水。舒式风格一奇也”f称颂舒国治的文字,并非夸大。舒国治文章绝少以纯白话文书写,特别擅长以文言词语作为句式之联结,诸如“也于是”“终”“若”“遂”“犹”“然其”“且”“如”“便是”“则”“竟”“皆”“乃”“亦”“须”“方是”,等等,既增加了如周作人所说的“涩味”,于拗口转折之中显出从容不迫,又使得文字不流于直白浮浅。舒国治还善于将常用字词拼合挪造为“新词”,并联袂使用,突破常用句法,令人于阅读中产生一种新鲜的“陌生化”表达效果,如:

在杭州,某个冬日早上五点,骑车去到潮鸣寺巷一家旧式茶馆(极有可能是硕果仅存的一家,七年前。今已不存)。为的未必是茶(虽我也偶略一喝),为的未必是老人(虽也是好景),为的未必是几十张古垢方桌所圈构一大敞厅、上顶竹篾棚的这种建筑趣韵,都不是。为的是什么呢?比较是茶炉上的烟汽加上人桌上缭绕的香烟连同人嘴里哈出的雾气,是的,便是这些微邈不可得的所谓“人烟”才是我下床推门要去亲临身炙的东西。(《早上五点》)

这段短短的文字可谓转折重重。“七年前”“今已不存”首先违背了正常叙述的句式,且以括号备注形式,表达对“喝茶”之事的凸显。紧接着却说“为的未必是茶”,也“未必是人”。早上五点即起奔忙的重要之事,末了却是为了人们最常忽略的“人烟”。读者为之莞尔一笑的同时,也感受到了“舒式”表达之别有意趣。“偶略一喝”“古垢方桌”“圈构”“趣韵”“微邈不可得”“亲临身炙”这些“另造”的雅驯文言,使得行文跌宕多姿,丝毫没有拖沓之感。而舒国治本身也擅用文言,以塑造一种意境之美,如:

世界山水,全有可看可叹者;然峰欲奇突、峦欲起伏、溪欲狭曲、松欲蟠虬、桥欲孤短、樵欲匆过、屋轩欲偏小藏山侧、陇欲细练掩于深谷等古画中山水,看来只能在大陆求之。(《北方山水》)

再如:

波罗的海上散列的成千岛屿,将斯德哥尔摩附近的水面全匀摆得波平如镜,如同无限延伸的大湖,大多时候,津浦无人,桅樯参差,云接寒野,澹烟微茫,间有一阵啼鸦。岛上的村落,霜浓路滑,偶见稀疏的Volvo车灯蜿蜒游过。(《瑞典闻见记》)

在这充满中国古典意境的画面尽头,忽然缓缓“驶出”一个现代化的产物,真可谓“中西合璧”,既古典又现代。舒国治谈异域文化,举凡电影、音乐、建筑、饮酒、家具,都娓娓道来,尤其对探险家、流浪者如数家珍,将英文名称信手拈来化入文中,在东拉西扯中尽显其学识气度。此文还将瑞典岛屿与斯德哥尔摩的城市景象、日本京都的古风园林、杭州的山水小景进行对比,突出各自的特色。而康有为流亡此地的赞美之辞“瑞典百千万亿岛,楼台无数月明中”,亦使得作者欣欣然,“甚至《鸳鸯恋》一片用作配乐的莫扎特二十一号钢琴曲协奏曲,也觉得是搭配瑞典瑰丽美景的最好天籁”(《瑞典闻见记》)。

正如周作人所言,真正耐读的文章,必须有文辞的变化。“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調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g舒国治的语言则在“雅致”之外,更多了一些活泼的日常生活气息,逸出了周作人式知识分子的精英思维轨道,融入了通俗趣味,造就了雅俗共赏之效。而在形似散漫的行文格局中,其实仍可观察出舒国治耐心经营的散文技巧。电影专业出身的舒国治,熟稔影视戏剧的艺术表现手法。其散文活泼生动的力道往往来自其“移步换景”式的书写运用,如:

若是不经意走进了Woucester学院,一两个穿梭,竟来到一片林子,古树参天。再往深处,潭水碧绿,有雁鸭栖息。绕着潭水行去,绿野开阔,又是一片洞天。人在墙外,何曾料到这一场见识?(《推理读者的牛津一瞥》)

这一段描写如同电影的镜头不断推进,移步换景,读者随着作者一同探幽寻秘,终至柳暗花明。看似拉杂率性的闲谈中,暗含颇具匠心的结构经营。上文引用的晃荡场景,无不展现了这一特质,作者如挥舞魔棒的导览者,随处点染,引领读者在平淡无奇中发现景深,体悟眼前的幽壑曲致。在《理想的下午》一文中,作者更是带领读者“泛看泛听,浅浅而尝,漫漫而走”,不断更换场景:蜿蜒的胡同、窄深的里巷、商店的橱窗、牌楼、图书馆,看、听、吃、玩、感,还有可能忽然而至的阵雨,皆一一周全设计。将敏锐的空间感代入场景转换,注重多重视角的“观看”刻画,使得文本富于生动曲折的起伏和节奏变化。“文字声东击西,看似淡漠松弛,实则充满艺术张力”,“舒国治写吃饭走路喝茶睡觉种种琐碎生活,看似鸡毛蒜皮,拉杂寻常,其实表象下揭露的是一种极简人生,离弃哲学,甚至是感情的收敛,缓慢的艺术”h,可见,称其为“晃荡”生活美学,再合适不过。

三、舒国治散文创作价值初探

在21世纪的中国台湾文坛,被称为“晃荡”美学的“舒式”散文大受欢迎并非偶然。1983年,进入文坛不久的舒国治即赴美开始长达七年的流浪生涯,直至20世纪90年代,其所作并不多。进入21世纪之后,他从《台湾重游》开始,重新审视暌违已久的台湾土地,津津乐道于庶民的生活面相,显示了浓郁的“怀旧”倾向。而其《水城台北》及“谈吃”系列,将成长记忆融入当下观照,更是鲜明反映了他对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生活的怀念。谈及写作缘起,舒国治自言:

及于写作,于我不惟是逃避,并且也是我原所阅读过的小说、散文等并不能打动我。他们所写的,皆非我亟想进入之世界……这如同人们盛言的风景,你发现根本不合你要,你只好继续飘荡,去找取可以入你眼的景色。我一生在这种情况下流浪。i

无论是写作还是流浪,其志不在本身,亦非具体的逃避,而是在于对一种理想化状态的寻找。这一思想特征的形成与舒国治一代成长的时代背景和文化传统有着密切的联系。青年舒国治,正处于狂热接受西方文化思潮洗礼的时代。经济转型中的中国台湾,暴露出诸多社会问题,文化高压的政策、西方“自由”文明的诱惑,使得起源于美国而后流行于世界的“嬉皮”之风席卷台湾,年轻人或以奇装异服、背叛传统的言行释放苦闷,或热忱投身文学艺术(如白先勇、俞大纲、顾献樑、七等生等),或想方设法出国留学。而舒国治本人也在深感“社会好闷”“城市好丑”j中追随风潮,留长发、办出国,却因其喜爱无拘无束的游荡生活未能在美国定居。酷爱读书与电影、音乐等艺术的他,在流浪生涯中获得了更为开阔的文化视野和知识积累,并在异文化的体验中逐渐感悟到传统与古典文化的精深内涵,透露出对传统文化的仰慕之情。诚如其写于2006年的《倘若老来,在京都》,虽是想象老年居住于京都的生活,实则是对中国士大夫式的雅致生活的描述:

然三五日度过,又思人烟……故必于京都早即觅好朋友,方能成行。若日语自己仅粗通,欲与人深谈却不能尽言,取纸笔手谈,亦得良趣,兼是雅事,甚而此等情趣举世唯我华人方得享拥。噫,思之更增一乐也。

所聊之事,当非时政世道,而多半是吃饭睡觉、鸡犬桑麻,身边事也,亦是要紧事。话至投机,以之下酒;酒过三巡,兴致益高,嗓音益大,取折扇,以之作道具,借那几分酒意学日本古人屈膝弓背如俑偶,慢移台步,唱演剧曲,只求吟哦似之,遣怀增兴,畅纾胸怀,好不几乎。(《倘若老来,在京都》)

这一段文字既仿古人情趣,想象京都居住乐事,更以踏雪访友、春樱花、秋红叶想象晚年悠闲之乐。作者表面上是羡慕日本京都慢生活的氛围,实际上是对中国传统士大夫闲适文化的追慕。结尾“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你皆可扮上一个动作,披上一件布幔,挥动一件道具,而数百年来中国早已失落的雅观风致,或在你的履践中,不自禁地消受了”,更是鲜明表达了对老庄、魏晋乃至晚明承袭而来的悠游洒脱、率性散漫生活观念的自觉继承。与周作人式的文人闲适相比,舒国治散文更添庶民气息。文化传统的继承结合嬉皮背叛、怀旧的台湾草根文化特质,将庶民气息与古典风致、现代意识结合,遂形成了舒国治散文的独特风格,也引发了雅俗共赏的阅读热潮,其散文多次获得大奖并登上畅销书榜。“与其说舒国治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散文文体,不如说他开发了一种新鲜的生活态度,然后用同样步调、节奏的文字,迷人地记录了过着日子的所思所感。”k

面对当下浮躁的社会现状,舒国治一再强调:“活得好、活得有风格,做什么人都好。”l热爱流浪的他,竟发现连“站立”这一基本行为在都市也成为奢侈:

我人今日甚少兀兀地站立街头、站立路边,站立城市中任何一地,乃我们深受人群车阵之惯性笼罩、密不透风,致不敢孤身一人如此若无其事地站立。噫,连简简单单的一件站立,也竟做不到矣!此何世也,人不能站。(《流浪的艺术》)

舒国治更写出了台湾社会的种种“怪状”,诸如严重西化、极端拜物、精神空虚(宗教、星座占卜盛行)、濫用休闲概念、综艺节目层出不穷、男扮女风潮、青少年自杀多、道德沦丧,等等。面对这些人类逐渐丧失主体性的生活状态,他借评价古玩收藏大发感慨:“值此腥风秽雨浊世,则痴人愈发要痴,愈发要抱残守缺。不痴若何,莫非有益。有益复何?终做了无益之事。”(《玩古最痴,玩古何幸》)而舒式美学虽为众人欣赏,却难以成众,舒国治那种极端简朴、寡淡物欲、变动不居的生活对多数人而言仍是一种理想化的生活方式。

“凡是睡醒的时候,我皆希望身处人群;我一生爱好热闹,却落得常一人独自徘徊,一人独自吃饭。”(《又说睡觉》)在谈及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时,舒国治不以自己为样板,而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假如你不幸,是属于对物质很有需求,可能表示你很多方面很缺乏。主要是有太多别人的观念,在你的脑袋里。……问题就是被建议得太多。”(《旅夜书怀》)m舒国治反复强调要抵制“功利”“金钱”至上主义对当今社会人生观、价值观的误导与扭曲,呼吁人们摆脱僵化的惯性思维,降低对物质的需求与对自然的过度索取,以“任性”的勇敢寻求令身心安适的生活方式。这一思想迎合了“乐活”“慢活”的生活理念,以返璞归真的方式抵抗精神异化,也包含了环保的价值取向,既是对后工业社会物化与异化精神生存趋向的反拨,也是对中华优秀传统道德价值观的赓续与发扬,对当下两岸社会都有着积极的引导意义。

ab 梁遇春:《“春朝”一刻值千金》,见《春醪集·泪与笑》,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7页,第160页。

ci 舒国治:《理想的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36页,第233页。

dh 张瑞芬:《狩猎月光——当代文学及散文评论》,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146页,第145—147页。

e 梁文道:《但少闲人》,见舒国治:《理想的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

f 林文义:《延续以及创新》,见林文义编:《九十六年散文选》,台北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19页。

g 周作人:《〈燕知草〉跋》,见《永日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9页。

jlm 舒国治:《舒国治精选集》,台北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408页,第234页,第418页。

k 杨照:《现代都会的闲散传奇》,《联合报》2008年9月16日。

作 者: 刘秀珍,文学博士,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