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训下的恶托邦

摘 要：《摸彩》是20世纪美国短篇哥特小说，自出版起便引发褒贬不一的评价。它也是美国作家雪莉·杰克逊的代表作，被称作20世纪最恐怖的短篇小说之一。本文从福柯理论出发，从权力、话语、知识的关系与知识型理论对文章中田园牧歌般却又暗藏杀机的小镇进行分析，探究集体暴力的悲剧发生的根源及规范性权力对社会发展的启示。

关键词：《摸彩》 雪莉·杰克逊 福柯 权力话语 知识型

一、前言

《摸彩》是美国著名作家雪莉·杰克逊的代表作，发表于1948年6月28日的《纽约客》，被认为是“美国文学史上最有名的短篇小说”。小说首次发表后引发了众多读者的谴责，甚至有人向《纽约客》编辑部和雪莉·杰克逊的家中寄去威胁邮件，谴责她对美国社会和人性的夸张、不真实的描述。《摸彩》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静谧的美国小镇上，每年村里的居民都会通过“摸彩”这一古老的仪式选出被石块砸死的对象，以祈求来年的丰收。近年来，国内外的学者认为《摸彩》主题的关键在于社会文明的倒退和男权社会下女性的边缘地位。多数学者从人物分析、写作手法、象征主义、女性主义、宗教文化以及替罪羊理论等多个方面展开了阐述，还有人将摸彩行为与女巫狩猎、“二战”时期的犹太屠杀等进行类比，但很少有学者从社会学角度出发，探究哈钦森太太悲剧产生的根源。笔者将从福柯权力话语理论出发，将现代社会机制与《摸彩》结合起来进行分析。

二、权力话语与知识型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是法国著名哲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他对文学理论、哲学、历史学、医学史、教育学和知识社会学等都有巨大的贡献，被后人认为是一个后现代主义者和后结构主义者。其中，他最重要的思想是关于权力话语（Power Discourse）的概念。个别话语在形成的过程中，会出现一些规则来界定这个领域的对象，从而建构起基本概念，形成理论构架。话语即权力，人通过话语获得权力，并通过话语进行斗争。福柯提出的权力不是政治、经济能力，而是渗透在生活各个领域中的社会关系。在《规训与惩罚》中，规训作为一种隐秘的微观权力进入人们的视野中。在一切规训系统中，都有一个小型的处罚机制。它享有某种司法特权，有自己的法律、自己规定的罪行、特殊的审判形式。纪律确立了一种“内部处罚”，纪律处理了法律无法管理的领域。在规训这种潜在权力的作用下，个体性在社会秩序中逐渐减少，增加的是“驯顺的”肉体和精神。

福柯对知识型（epistemes）的研究也很有影响力。福柯认为，当代社会的社会科学成果是由科学本身和整个社会的大规模进程及趋势决定的，而不是某个著名科学家、思想家的成果，所以主体的力量并不是决定性因素。在过去，我们过多地关注了个体能够意识到的浅层次的知识，而忽略了那些帮助我们思考、写作和行动的无意识的规则。所以，知识型是指在科学研究中，每个时期都有无意识的规则。它们治理这某一时期所有的严肃的科学话语，而这些规则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没有被科学家认识到的。作为不同科学之间的关系集合，知识型就是西方文化特定时期的思想框架，是词与物借以被组织起来并决定“词”如何存在和“物”为何物的知识空间，是一种先天必然的无意识的思想范型。知识型也是一种权力机制，是规训的一种表现方式。

三、福柯理论与《摸彩》

1.权力机制构建的封闭社会

权力分为压制型权力和规范化权力。压制型权力是通过司法机关、严格惩罚等强制性的方式来达到统治的目的，这属于日常生活中经常能见到的次级权力。而更重要的是深入人类身体内部的现代权力，即规范化的权力。在文章中，摸彩活动之所以能够长久地传承下去，并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拥护而没有被废除，是因为规范化的权力已经渗透到村民的身体里。对于统治者来说，有了权力就有了话语权。因此，资产阶级压迫底层人民，男权社会剥夺妇女的权力，年长者更享有优待。村民们接受萨莫斯先生和格雷乌斯先生的引导，因为他们是大资本家和统治阶级，在小镇上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成年男子代替母亲参加摸彩活动，女性若结婚了则由她的丈夫为她摸彩，女性永远没有站在政治舞台上的机会，不能通过话语来为自己争取权利。未成年人需要依靠年长者来进行摸彩，因此，年長的男性具有绝对权威。

福柯强调社会生活的空间性的另一个面向——外在的空间，即人们实际生活于其间或人们生产出来的场所和关系的空间。这样的空间是异质的，且会以不同的形式呈现出来。规范化的权力主要是通过规训这种方式来实施的，而为了达到纪律完成，被控制的对象需要处于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内，如学校、医院、监狱等。比如在文章中，通过学校教育、政治宣传、媒体传播，人们从小就认识到服从上层阶级的命令和每年举办摸彩活动一样是理所当然的行为。小说中的场景既是融入美国社会的普通小镇，也是隔绝外界交流的恶托邦。镇上的人们拒绝废除已被其他地区停止的摸彩行为，他们认为用石头砸死中彩的人，换取来年的丰收不是一种血腥不人道的暴政，而是社会正常运转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规范化权力的影响下，现代社会逐渐变得正常有序；但如果权力被滥用，就会引发社会道德丧失，小说中的摸彩行为将成为压迫底层人民的邪恶工具。如果说“乌托邦”是对一种理想中的完美社会的描绘，那么“恶托邦”则是对未来生活消极的、否定性的想象。与《1984》《美丽新世界》等传统恶托邦小说不同，《摸彩》在小说一开始就营造了一种和谐安宁的气氛，并贯穿全文，直到结尾处才揭露出摸彩的真面目，增添了毛骨悚然的哥特式的风格特点。作者通过摸彩活动的悲剧向现代民主政治和社会秩序发出了质疑，那些习以为常的话语其实有时候暗藏危机。

2.知识与权力间相互作用

小说中有一句谚语，“六月摸彩，玉米快熟”（Lottery in June， corn be heavy soon），这与其说是流传下来的迷信陋习，不如说是一种知识型影响下的结果。知识型是福柯提出的一种广泛运用于科学研究的名词。在当今社会，人类自认为已经达到了空前文明的程度，我们有着高度发达的科技、思想和政治体制，和前人相比有了巨大的进步，但这种“文明”真的是先进、科学的吗？在小说中，村子里有完备的学校、发达的工厂，还有邮局、银行和优越的资本主义经济，这些高科技产物仿佛与落后、迷信的摸彩行动相悖。但这些“先进”的发明，本质上与摸彩一样，是在知识型的限制范围内权力规范的产物。因为权力阶层把迷信当成科学，并通过规范化的权力，使人类潜移默化地接受，所以小说中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摸彩仪式有何不妥。

知识又对权力有反作用，整个社会是权力建构的产物，不同权力的所有者企图搭建对自己有利的知识结构。萨莫斯先生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地位，使摸彩继续进行下去，并坚定捍卫摸彩的规则；男性村民为了维持统治女性的现状，剥夺女性独立摸彩的权力，将他们圈定在家庭活动中；德拉克柔太太和格瑞午思女士为了自己不被抽中，不顾往日的情面，指责哈钦森太太“别输不起”，“大家机会均等”；哈钦森太太为了赢得存活的机会，抗议说给比尔抽奖的时间不够长，她还要求嫁出去的女儿也参加下一轮的摸彩，但遭到了众人的反对，甚至包括她的丈夫比尔。每个人都创造出不同的知识，不是为了社会发展，而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其中，话语是帮凶。

福柯认为，精神病人在精神医学的发展下，由自由的人变成了需要限制在精神病院的患者。我们对自己在医学领域上的发展沾沾自喜，而在精神病人的眼中，我们这些正常人反而是不正常的。生活中，许多习以为常的观念都是社会建构的结果。因为社会中有不同的权力交织，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生产出了为自己的利益服务的知识，这些知识维持权力稳定。如果把摸彩的含义建立在中彩人的权力话语之上，那么摸彩的结果就不是中彩人被石头砸死，而可能是中彩人获得砸死别人的权力，那句广为传播的谚语暗含的意义就会变成“中彩者才有生存权”。

3.从被凝视到逆反

英国社会学家边沁在1791年展示了全景式监狱，这种监狱是透明可见的环形建筑，中心控制塔中安置有少量的监察人员，他们暗中观察着监狱的一切，而犯人却无法知道监察人员的位置。这种方法不仅减少了监察者的数量，提高了监狱的效率，同时，犯人和监察者没有身体接触，因而提高了安全性。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出全景式的监狱不仅是一种监狱形式，还是权力机制的微观展现。人类在社会这样的大型监狱中被监察者时刻凝视，而这些监察者们也并非自由，而是处于被凝视的状态中。所以，在权力的作用下，没有人可以真正获得好处。人们在拥有权力的同时，也在被权力影响，每个人都处在被凝视的危機下。萨莫斯先生虽然在村庄中处于上层，但他在整个社会中又受到上级权力的压制，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或许又有另一种方式的“摸彩”正在进行。德拉克柔女士这一次坚定地维护摸彩规则，利用权力抛弃了朋友，而下一次，这种权力又可能使她被其他人抛弃而走向死亡。

当知识的构建超过了知识型的范围，人们就会意识到之前所谓的真理和科学并不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反抗的过程并不容易，当人们有了反抗的意识，又会被前现代权力所镇压，因为旧时代知识已经根深蒂固地渗入肉体中。小说中，亚当斯太太和亚当斯先生提出，有很多别的村子已经取消了摸彩，本村也应该做出改变。但这种提议马上就被上级驳回，村里最年长的沃内老人斥责这样做只会带来麻烦。“萨莫斯先生常常对村民讲要做一个新箱子了，但是没人对此上心，甚至到用这黑箱代替都成为传统。”即使是处于社会上层的萨莫斯先生，也没有权力替换新箱子，因此反抗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哈钦森太太多次对摸彩规则提出质疑，还在众人面前大呼“这不公平”，但最终她的声音淹没在了乱石之中。《摸彩》告诉我们，虽然反对权威有时会引发悲剧，但我们还是要敢于质疑，而不是盲从。

四、结语

恶托邦小说的出现是对现代社会的警醒，作为20世纪最有名的美国短篇小说之一，《摸彩》给我们敲响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警钟。在《摸彩》中，社会凝聚力是通过主动起诉和排斥他人而建立起来的。当某一群体实行惩罚时，群体的力量就会被表现出来，而这种凝聚力的形成是以牺牲一小部分人的利益为代价的。但是，最终人人都在权力的作用下施加或承受痛苦，没有完全自由的人。福柯的思想充满后现代主义特点，他的观点反传统、反常规，批判了笛卡尔、康德等众多西方思想家。总体来说，福柯的思想有部分过于极端，他过分强调规范化的权力，而忽视了国家、政府的力量。但在权力话语理论中，他推翻了以往对权力的主体性分析，加强了对潜意识的关注，揭示了统治阶级权力机制的秘密。在《摸彩》中，暗藏的规训权力和其构建出的知识型引发了哈钦森太太的悲剧，而且这种悲剧将会一直持续下去。人类能否改变现代社会的未来，扭转社会走向灭亡的趋势，决定于革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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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赵博艺，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