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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村上春树短篇小说中的伪零度写作

2020-02-28欧阳晨煜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村上春树形式主义隐喻

摘 要:村上春树是日本后现代主义作家,此派别推崇“零度写作”,但在村上小说的内容主题和特殊表达方式上,无疑都透露出纸背之后的感情表达,象征寓意,有悖于机械陈述,从而形成“伪零度写作”概念(把真意荫蔽在隐喻之后,运用看似轻盈的文字载体,实则担负了沉重的人生意义)。本文意在归纳村上短篇小说集《再袭面包店》中这些由小见大的细节,简述对于纯粹的零度写作真实存在的异议,进一步探讨形式主义文学背后的思想和文学功能。

关键词:伪零度写作 隐喻 形式主义 村上春树 《再袭面包店》

村上春树作为日本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旗手,著有多篇小说作品,其短篇小说作为长篇的“产后性因素”和发动机,是思想“新的胎动”,更受部分读者的青睐。而村上作为经历过20世纪60年代末日本学潮运动的小说家,被自然地纳入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支持派中,承袭“零度写作”。

“零度写作”a是后现代主义作家提出的对于传统文学本质的颠覆性概念,推崇机械的平面化写作,强调由字词独立品质所带来的多种可能性和无趋向性,拒斥深度内容的价值,鼓吹“形式”的革命性作用,反对作者在行文中掺杂个人情感及思想,转而进行语言结构的“表演型写作”,蓄意模糊意象从而剥离作品真正可寻的终极意义。

被笼罩在这样专注于写作手法翻新更迭的时期,村上春树作为日本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作家,自然难逃质疑。读者所认知的其作品荒诞感和虚构意味十足,语言表达较为朦胧,主题难以在现实中落地,意向分裂且相互之间的关联性小也不无道理。但这仅是浮于文字表面的错觉和距离感,本文以短篇小说集《再袭面包店》b为例,村上春树从三个角度和细节实践了“伪零度写作”,将欲和外界沟通的情感转换为有个人异质特色的“暗号”,进行了自我的社会性发言,从而交付读者。

一、隐喻距离感的假象

在任何时代,小说都是自我和世界关系的一个隐喻。c这说明小说体裁的本质在于反映作者潜在的人生经验和内心情感,阐述文学与世界的关系。村上的短篇小说充满大胆的虚无主义,像是极其用力反射的“玻璃幕墙”(指“村上春树现象”),对于渴望直白简易阅读的读者而言,无疑是有体验落差感的。他在小说中所使用的隐喻不是“温和的高层建筑”(指迎合非感情化的文字游戏),相反,是无所顾忌表现自己情感的“夹层结构”(指另辟蹊径的写作方式),拒绝读者沉浸式的阅读,也不愿类比作家自身的经历,这样的距离隔阂感,是微妙的,也是略显沉重的。它是村上独特的神秘感和破坏性的意象语言,其晦涩表象的背后是自主性情感的流动和对社会现实态度的不断输出。

村上春树说:“隐喻会大大缩短现实的距离。或许两种状况又是互为补充的,即实际性地接近隐喻性的真相,或隐喻性地接近实际性的真相。”这概括了隐喻的目的,即是贴合和落地现实社会,同时也有悖于“零度写作”“为文学而文学”的初衷。其199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象的失踪》一文,是彻底的隐喻之作,亦是极富寓意的社会责任之作。此文存在一个“贯穿全文的隐喻”和两个“分散碎片化的隐喻”。“贯穿全文的隐喻”是指作者将主人公“象和饲养员”作为隐喻的对象,象是客观世界公认的庞然大物,然而行动迟缓的象作为小镇象征,大而无用仅具观赏性,是在形体和价值上异于人群特殊的存在;饲养员则同样作为迟暮的弱势群体,被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边缘化,只能和象维系最纯粹和真挚的亲密感。两者都隐喻象征着陷入生存窘境的特定群体。“分散碎片化的隐喻”则指文中两个关于“象失踪的原因”的分析,作者将自己隐喻为小说中的第一人称“我”(销售员),辅助解释两个原因。其一,村上提及一种“急功近利式的本质”:“至为关键的是谐调性。无论式样多好的东西,都必须同周围保持谐调,不然毫无意思。”d“我想就厨房来说,讲究谐调性之前,应该备有若干必不可少的东西。问题是那种因素成不了商品。而在这急功近利的世界上,成不了商品的因素几乎不具有任何意义。”“我越是变得急功近利,产品越是卖得飞快。”这些话表面均是销售员针对销售策略和现状而谈的,实则隐喻人们在世界这个大厨室里寻找某种谐调性,而大象在式样的谐调(形体过大)和功能的谐调(无实用价值)上违背了商品社会交易的原则,从而被淘汰。社会具有一种“迫使象消失的力量”:“一种压制可能扰乱功能性和谐调性的过剩的异质之物的力量。”(和田敦彦语)e其二,村上提及一个“大小比例平衡问题”,“原来的老象由于某种原因,骤然萎缩成小象,象就势迅速萎缩变小而从栅栏空隙逃走”。“我往往感到周围之事正在失去其固有的平衡,外部事物在我眼中显得奇妙反常。”象因为非常规的体型反而无用,人们看不到无用的价值,所以象离奇的消失打破了固有的平衡观念。

随着短篇的结束,伪零度寫作更为凸显,象和“我”的关系,消失和寻觅,才是村上终极探究的主题,而非临时起意的字词聚合产生的美感。象是作者内心乌托邦式的存在,逃离世界,重归自由,而“我”则是现实中仍需遵循功利秩序的芸芸众生的缩影。这篇作品是村上春树对现实失衡的社会性意见发表,通过非日常性情节对日常性生活的入侵,虚构对现实的渗透和浸润,刻意拉近与时代及读者的距离,有强烈的自主倾向意识和“诉说式”意愿,与摒弃作家个人立场的“零度写作”在本质上背道而驰。

二、慰藉哲理感的现实意义

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故事虽然滑稽荒诞,却篇篇难掩精致,同时内容也不乏奇异私人化的生活情趣,从音乐的高频率出现“巴赫的鲁特琴曲非常适合这四月不冷不热的阴晦的黄昏”(《双胞胎女郎与沉没的大陆》),到与面条火候的精准契合“九分钟太短,十一分钟过长。恰如煮意大利面条的标准火候”(《拧发条鸟与星期二的女郎们》),再到营造出自己偏爱的食谱“再配上一大堆切得细细的白甘蓝,另加蚬酱汤,生活就该是这副样子”(《家庭事件》),小众的痕迹一直倔强且若隐若现地穿梭在小说里,形成浓郁的村上腔调并留下个性化和生活化的读者群体共鸣,娴熟且理所当然地被运用在行文里,分享给过路的读者共赏。对于这一点,在《为故事冒险》一文中,村上解释写作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内在生命力”f,而在小说中自然穿插个人化的兴趣爱好,却是有意为之。音乐、食物和有控制力的生活是他显著的私人化符号,这三者比起深邃的小说语言来说,是文学价值和功能更亲民的存在和体现,也是村上和最低限度接受其文章的读者之间的亲密联结。他希望读者将其小说故事有效地摄入内心世界,才能得到充分理解的体验。作为引起“村上春树热”现象的小说家,将通俗小说和纯文学巧妙结合,既规避了纯文学因形而上学意识缺乏读者的“短期效应”,又不至过分迎合纸质商业市场,“通过故事这个体系”,“小说式地”和读者“密切相连”,使两者在内心深处拥有共同的故事,g这是村上写作事业的目的。

村上春树在经典的“炸牡蛎理论”中写道:“一旦小说家(偷懒,或单纯为了卖弄)不愿将这权利委让给读者,亲自出马指手画脚地下结论,小说大体就会变得味同嚼蜡。内容缺乏深度,语言失去光彩,故事变得呆滞。”h这也是其短篇小说时常采取没有确切解释的开放式结尾的原因,空缺或戛然而止的部分,是他和读者产生思想共鸣交换的空间。如在短篇小说《再袭面包店》中,结尾的描写是这样的:“我歪身躺在艇底,闭目合眼,等待汹涌的潮水把我送往相应的地方。”这句话是照应文章前段对于“特殊饥饿感”的画面描写,是抽象化,象征寓意极强的,给予读者多个宽泛理解的版本。既可理解为“再袭面包店”成功后带来的心绪恢复,“紧箍咒”解除,生活重回正轨;也可理解为在袭击计划成功反抗了资本主义货币的交换法则后,主人公可真正保持自我生活的舒适状态;还可理解为荒谬的抢劫行为只是徒劳地缓解“我”想要逃脱体制之外的心愿,体制内的秩序和法则仍会将“我”遣返回生活的原位等等。把小说没有定性的最终结论交付读者,任凭他们用新鲜或陈旧的经验,重新堆叠架构故事,是村上给读者慰藉哲理感的传递和一份文学性的尊重。这同时也背离了零度写作拒斥感性传递的冷眼旁观,打破了中性化写作的单纯叙事,用作者主观的投入起到情感慰藉的现实作用,无疑是一种反形式主义文学的暖意做派。

三、伪零度文学的必然趋势

不难看出,村上春树的小说写作是“万花筒式”的,外侧是其对所处时代敏锐观察后的社会性发言,内侧是他和读者自由隐秘的情感交换。这样的写作方式,以更深入的姿态介入社会问题,转动起来有数个不同且具澎湃质感的故事组合,读来都有“轻盈的沉重”之感。以短篇小说集《再袭面包店》为例,所谓“轻盈”是指用尽想象力和表现手法所维系全书的少年感和亲切感,这奠定了其不同于日本战后阴郁的文学基调。而“沉重”,则站在“轻盈”的背后帮衬,从安全感、历史感、社会性、失落感,和顺应感等方面通过六个短篇主题散发出来。与此同时,村上也体贴地为读者搭配附赠了“欣慰小食”(指音乐、食物、有控制力的生活)用以慰藉无法触及语言深层的读者,这也证实了他巧妙的伪零度写作所存在的必然性。

从文学立场角度而言,零度写作刻意模糊主体倾向和个人立场,而小说写作本就具有浓厚的个人化色彩,是作者由无意识到潜意识再到自觉意识的自主表达。其立场可以是记录,也可以是反抗,因此写作有多个迥异的目的,大到表达政治倾向,小到用以情绪释放,都是和作者个人思想息息相关的。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曾表示:“回顧我的作品,我发现在我缺乏政治目的的时候,我写的书毫无例外地总是没有生命力的,结果写出来的是华而不实的空洞文章,尽是没有意义的句子、词藻的堆砌和通篇的假话。”i这无疑佐证了伪零度写作在现实意义中于写作者而言的必然趋向。从文学功能角度而言,写作是一种多元化丰富的表达,是作者个人立场的纸上展现和真实流露。而文学是对生活的定点聚焦,文学作品是以生活现实为基底的扩大化、夸张化、虚构化,无法脱离现实生活的情感元素,因此文学不止是纯粹的美学追求,仍应有其对社会的反映功能和教化功能。而“零度写作”并不具备这样的文学功能,故其是脱离现实,过于理想化的伪命题。从文学本质而言,“零度写作”的本质是文学审美和形式的局限性,摒弃了对思想内容的凝练。当写作消失了内容,而单纯转向文字本身时,语言就从工具演变成了小说主体,即构成了形式主义文学,其典型特征是脱离现实生活,强调审美活动的独立性和艺术形式的绝对化,认为是形式决定内容,而不是内容决定形式。j这样绝对化的理论思潮,极不利于非虚构文学的发展,也将小说主题的选择随意化,寓意浅层化。村上春树在访谈中曾表达“写作的动力是不让自我被浅薄的话语淹没”,愿用小说深层维系与社会的紧密联结,想必就是对伪零度写作最好的认同和坚持。

a 百度百科“零度写作”主要特点。

b 〔日〕村上春树:《再袭面包店》,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7月第1版,该短篇小说集由《再袭面包店》《象的失踪》《家庭事件》《双胞胎女郎与沉没的大陆》《罗马帝国的崩溃 一八八一年印第安人起义 希特勒入侵波兰 以及狂风世界》《拧发条鸟与星期二的女郎们》六篇组成。

c 吴晓东:《如此愉悦,如此忧伤:20世纪文学经典漫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页。

d 〔日〕村上春树:《象的失踪》,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页。(本文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 林少华:《失踪的不仅仅是象》,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

f 魏大海:《村上春树小说的异质特色》,《外国文学评论》2005年第3期,第92页。

g 村上春树:《我的职业是小说家》,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97页。

h 村上春树:《村上春树杂文集:无比芜杂的心绪》,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7页。

i 乔治·奥威尔:《我为什么要写作》,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135页。

j 百度百科“形式主义(超唯美主义)”基本概念。

基金项目: 2019年上海理工大学创新创业项目“精研·借鉴·创作——优秀作家作品语言特色研究及借鉴”,项目编号:“XJ2019244”

作 者: 欧阳晨煜,上海理工大学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英语科技翻译。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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