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土
2020-02-28宁新路
宁新路
父亲把一堵旧墙拆了,和成泥巴,打成土坯,砌房子,抹墙皮。旧墙的土看上去很老了,老得有点儿像姜黄色了,老人们说是唐朝的,甚至说是秦朝的,反正是久远留下来的墙,这墙的土跟地里的不一样,太陈旧了。
我担心老成这样子的旧土,打成土坯,砌成房子,抹成墙皮,用不了多长时间,墙会像枯木一样,渐渐松散、倒掉。我劝父亲不要用这样的泥土砌墙、盖房,父亲一点儿也没理我的话,不但把那堵很长的大墙拆了,而且还把墙底下的土也挖出来和成了泥。我对父亲的做法很生气。父亲说,泥土有什么老不老的,泥土从来不会老;再老的泥土,见了水,和成泥,就是新泥;打成土坯,土坯就是新的;砌成墙,墙就是新的;盖成房子,房子就是新的,放心住吧……
父亲的选择是对的,用旧土和泥巴砌成的墙,比地里挖的新土有黏度,耐风耐雨耐晒,这三十多年過去了,房子结结实实,院墙稳稳当当。父亲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离去十多年了,如今他的子孙住着,墙皮旧了,墙体还是好好的,粉刷了几次,还如新房似的。
由此,我对旧土有了新的认识,我感到泥土是一种神奇、有生命而永远不死的物质。
一块荒芜千万年的土地,看上去静静地沉睡在那里,甚至不长一草一木,你以为它早已死去,其实不然。如若浇上一瓢水,这喝了水的土,不管是黄土、红土、黑土,立刻就会变得灵动了起来,像睡醒了似的,黄土就会变得更黄,红土变得更红,黑土变得更黑——泥土活了。
这喝了水,被水唤醒了的旧土,你不动它,恍若永远在水中,它是醒着的;你若动它,它便会越来越有灵性。一旦被捏、揉、搅、捶、打过,泥就全醒了,倘若揉、搅、捶、打的时间更长,泥就会越鲜亮、越精神、越黏,甚至会灵气十足。
一片毫无生机的土地,给你的感觉是枯涩的,你想象不出来这片寂寞的旧土,会长出什么来。它会长出金黄色的庄稼、香甜的苹果、参天的大树,变成碧波荡漾的林海吗?不需要你投入满地黄金,不需要你苦苦膜拜,只要你给它水,让它喝足了醒来,你撒下的种子,就会长出你要的东西。不论是黄土还是红土,等待的不是荒芜,是唤醒它的水。旧土永远在等待种子和雨水。
那村边一望无际的田野,是什么时候成为耕田的?地下挖出了秦朝的砖汉朝的瓦,还有唐朝的锄头,那说明这片地耕种了几千年了。几千年来每年都春播秋收,它滋养了村里祖祖辈辈的人,还有那些牲口。地被耕来耕去,人生生死死,这地几千年来有可能一年也没有闲过,会老了吗?我捧起这老田里的泥土,湿润润的,油黑黑的,孕育的小麦正在抽芽,哪像耕耘了几千年的土地,简直像年轻的母亲,正在哺育着孩子。
每一捧旧土,都不可小觑。每一捧旧土,无不经受了数亿年的风霜雪雨,经受了数不清的践踏。被屠刀,被烈火,甚至被炮弹蹂躏过的泥土,喝过雨水,照样会活,照样会新,像新的泥土一样。这就是旧土。旧土承载世间万物,承受了天地间风雨雷电的触动,承受了人和动物的一切行为,包含和消融了发生在大地上的所有。尽管它是负重和苦难的,但旧土不旧,旧土在一滴水的滋润下,依然是生机勃勃的精灵。
我膜拜大地,敬仰旧土。
(邱宝珊摘自《中国纪检监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