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鸟
2020-02-28魏炜
魏炜
这天傍晚,副市长孙悦明正在小区的广场上遛弯,忽然有只黑鸟扑棱棱地飞过来,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孙悦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一扫,那鸟被扫得飞了起来,可没飞多远,它又朝着孙悦明的肩膀落下来。
跟在孙悦明身后不远处的秘书小王看到这个情景,马上跑过来,又去赶那鸟。那鸟却急切地说上了话:“吃了吗?哈哈!”小王一愣。孙悦明倒给逗笑了,他问鸟:“你家主人呢?”鸟瞪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孙悦明说:“不知道它怎么跑出来的呢。咱先养着,等主人找来时再还给人家。”
小王忙说:“那好,我去找鸟笼子。”
那鸟还真是善解人意,跟着孙悦明就回了家。
一进家门,孙悦明就喊来老婆素雅:“咱家来贵客啦!”素雅迎过来,看到孙悦明肩头上的黑鸟,不觉愣了一愣。那黑鸟倒先开了口:“吃了吗?哈哈!”素雅立刻被逗笑了,问孙悦明这鸟是哪儿来的。孙悦明说是自己飞来的。素雅也没养过鸟,不知道该把这黑鸟放哪儿。孙悦明也是手足无措。那鸟倒说上了:“饿了,饿了。鸡蛋,鸡蛋。”
素雅忙去煮了几个鸡蛋。
熟鸡蛋拿过来,这鸟就不客气了。坚硬的喙在蛋壳上一啄,就给啄开了,然后掏着蛋黄吃。连吃了两个鸡蛋黄,这才吃饱了。它就站在桌子上,一边不慌不忙地踱来踱去,一边打量着房间。没过一个钟头,小王拿来了鸟笼子,黑鸟见到笼子,自己就走了进去。
小王这才说,他刚才打听过了,这鸟叫鹩哥,从小就得驯,驯好了的话,能说几十句话,贵的能值十来万块钱呢。小王问鹩哥:“你会说多少句话呀?”鹩哥说:“六十句。”小王大吃一惊:“哟,这鸟够聪明啊。”孙悦明让他注意点儿,一旦有了鸟主人的消息,就赶紧把鸟还回去。小王忙点头应了。看天色不早,小王便告辞了。
孙悦明一时对鹩哥产生了兴趣,搜出鹩哥的相关信息,仔细看着。直到夜深人静,他和素雅才入睡。
两人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哒哒哒”的声音吵醒了。素雅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声音啊?”孙悦明说:“像是拆除机碎水泥地呢。”素雅抱怨说:“怎么这个点儿还施工啊?吵死了。”她用被子蒙住了头。孙悦明正要睡着,忽然又传来一阵“哒哒哒”的声音,还带着震颤,吵得他心烦意乱。但这么晚了,让人去查,似乎也不太合适。他只能强忍着。
但那“哒哒哒”的声音还时不时地响一阵,响得他脑袋都疼了。他气呼呼地来到阳台上,想辨明一下声响来的方向,那声音却又莫名其妙地停止了。等他再躺回去,声音又响起来。他再起来,声音又没有了,像成心跟他作对一样。如此几次三番,折腾得他精疲力竭,头痛欲裂,快到天亮时,那声音才没有了,他好歹迷糊了一觉。
第二天一早,小王看到他,大吃一惊:“孙副市长,你这是怎么啦?”孙悦明就把昨天夜里听到噪音的事儿讲了。小王气呼呼地说:“谁敢夜里施工扰民啊?我这就让城管队去调查!”孙悦明点点头说:“查,一定要查清楚,该停的停,该罚的罚,不能这么扰民。你先说说今天的工作安排吧。”小王忙翻出了本子,把当天的工作安排都讲了。第一条是到喜悦街改造工程现场办公。孙悦明上了车,直奔喜悦街。
喜悦街位于老城区内,房屋老旧,隐患多,市政府决定先对这里进行改造。改造的第一步,就是拆迁。但是,拆迁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虽然大部分居民都搬走了,可还剩下十几户,就是不肯搬,当上了钉子户。孙悦明主管城建,他不得不亲自出面。
车子刚停下,拆迁办的赵经理就迎了上来。孙悦明问他最近的进展情况,赵经理苦着一张脸说,没有丝毫进展。那十几个钉子户,摆明了就是要钱,不多给几十万绝不肯签字。可问题是,如果答应了他们,前面那些搬走的肯定就不干了,势必会回来找他们要补偿,这就成了恶性循环,越发不可收拾。赵经理试探着问:“咱们是不是该考虑强拆了?”孙悦明摇了摇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强拆。”
孙悦明要到钉子户家去谈谈。赵经理带他来到了老谭家。老谭七十多岁了,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正在葡萄架下的躺椅里坐着,一边品茶,一边逗着一只鸟。孙悦明跟他寒暄了两句,然后就直奔主題了:“大伯,咱市政府要对喜悦街进行改造,这是多好的事儿啊,你不肯配合,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跟我说说?”
老谭竖起大拇指说:“改造喜悦街,这是大好事儿,市政府英明啊。可是,我不能搬呀。”孙悦明让他给说糊涂了:“怎么不能搬呢?”老谭瞪圆了眼睛,生气地说:“他们吵得人成宿成宿睡不着觉,是不是该先道个歉?”孙悦明转脸问赵经理是怎么回事儿。赵经理说,拆迁已经耽误了很多工夫,为了赶进度,施工队只好白天晚上连轴转,拆除了旧房子,才好施工建新房子呀。孙悦明就对老谭说:“我们也都是为了群众着想,早一天施工,早一天把房子盖好,咱们也好早一天搬回来住啊。”老谭却闭上眼睛说:“就你们有理。”孙悦明再跟他说话,他都不再搭理了。
从老谭家出来,赵经理抱怨说:“孙副市长,你看到了吧,他们就这个德行。还有更过分的,你进门还没说话,他张嘴就骂上了。孙副市长,实在不成,咱们只能考虑强拆了。”孙悦明摆摆手说:“现在还不能考虑强拆。”
上了车,小王汇报说,已经跟城管队的方队长说了,方队长特意留人,专门查施工那事儿。孙悦明点点头。他实在太困了,靠到座位上就睡着了。
又到了夜晚,孙悦明和素雅睡下没一会儿,又被那“哒哒哒”的声音吵醒了。孙悦明不觉怒火中烧,给小王打了电话,让方队长尽快查。方队长很快回了电话,说他并没听到那种声音。孙悦明吼道:“你没听到?那么大的声音你居然没听到?”方队长说:“孙副市长,我们确实没听到。”孙悦明正要发火,素雅拽了拽他的胳膊。孙悦明挂断电话,问素雅什么意思。素雅说她白天上班的时候,跟同住这个楼的一位同事抱怨这事儿,那位同事却说没听到什么声音,睡得很香呢。
孙悦明愕然地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只有咱家能听到这种声音?”
素雅点点头,有些犹疑地说:“你先别发火,咱先查查再说。”孙悦明问她怎么查。素雅说她已经想好了,别急。说完,素雅来到客厅里,找好了位置,把手机开到录像功能,又用一个瓷雕顶在了录像键上,手机就开始录像了,她才退回到卧室里。
两个人支棱起耳朵,等待着。很快,外面又响起了“哒哒哒”的声音。等到声音一停,素雅就来到客厅,拿回手机,往回一放录像,两人都惊得瞠目结舌:那声音竟然是鹩哥发出来的!孙悦明气冲冲地进到客厅里,举着鸟笼子来到窗口,打开鸟笼子的门,对着那鹩哥说:“快走吧!”
那鹩哥不往外飞,却说开了话:“老谭,老谭——”
老谭?孙悦明不觉一怔。他忽然想起来,上午去拜访钉子户,那位老爷子就姓谭,家里也养了许多鸟。难道这鸟是老谭养的?按说丢了这么好的鸟,老谭该急得火上房了,可看他那样子,倒一点儿也不急,似乎知道这鸟平安无事。那么,就有一种可能,他知道鸟在自己这儿。更进一步说,是他故意让鸟飞到自己肩膀上的。他为什么要把鸟送给自己呢?
孙悦明正在胡思乱想着,那鹩哥又“哒哒哒”地一阵叫。孙悦明烦透了,质问道:“你这鸟,不好好学人说话,怎么净学这些乌七八糟的?”那鹩哥却大声说道:“施工,施工,有证的,有证!”
这一瞬间,孙悦明全明白了。他怒气冲冲地下了楼,开着车就直奔喜悦街。
还离着老远呢,他就听到喜悦街方向传来一阵阵“哒哒哒”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那声音显得那么刺耳,又让他心肝俱震。再走近了,才发觉声音是从一处金属板的围挡里发出来的。他转了一圈儿,找到了入口,进去一看,惊得目瞪口呆。那个大钩机,正提起粗重的破碎钢钎,重重地砸在一块厚铁板上,根本不是在施工,而是在存心制造噪音。
他走过去喊住了驾驶员:“停下!”
驾驶员白了他一眼,没停下手里的动作,却冷冰冰地质问他:“谁让你进来的?”
孙悦明大声说道:“我是副市长!我让你停下!”
驾驶员一听说他是副市长,忙停止了操作,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们有夜间施工证。”
孙悦明气极了:“你这叫施工吗?叫你们领导来见我!”
二十分钟后,赵经理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他一看到孙悦明,再看到停止的钩机,即刻明白,事情败露,再也兜不住了。孙悦明冷冷地问道:“你还想说什么吗?”
赵经理连忙辩解说:“孙副市长,你是不知道啊,这拆迁工作,太难做了。不给他们使点儿手段,他们就不肯走啊。”孙悦明盯着他,皱着眉头,一字一顿地问道:“这就是你使的手段?”赵经理鼓了鼓嘴巴,看孙悦明神色不对,没敢再说啥。孙悦明还是忍不住发火了,大声喊道:“那些群众,如同咱们的兄弟姐妹、父母子女,你居然能对他们使这种卑鄙的手段!”
赵经理吓得一抖,不敢再说话了。
孙悦明镇静了一下,掏出手机,给小王拨了电话。他的意见很简單,只有两条:第一,找审计部门对拆迁办进行财务审计;第二,叫属地负责人赶到现场来,天一亮就向喜悦街的住户们逐户赔礼道歉。小王犹豫着,孙悦明怒吼道:“马上传达我的命令!”
赵经理低着头,小声说道:“孙副市长,我先承认一个错误。”孙悦明乜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你说吧。”赵经理这才说,为了多一点盈利,他们就想办法压低拆迁标准,少付给拆迁户们拆迁款。拆迁户们嫌钱少,不肯搬,他们就想出了一些馊主意:一是在施工中断掉水电,却迟迟不给予修复,逼着拆迁户们走。二是以夜间施工的名义,用破碎钢钎猛砸铁板,震得拆迁户们难以成眠,不搬不行。
孙悦明忍不住问道:“我离得远,听不到声音,附近的干部们都听不到吗?”赵经理低着头,没说话。孙悦明忽然明白了,那些干部们并不是听不见,只是在装聋罢了。
天,慢慢地亮了。
属地的干部们闻讯赶过来。孙悦明冷冰冰地说:“走,跟我去给群众赔礼道歉。”
第一个去的就是老谭家。一见面,孙悦明就给老谭深深地鞠了一躬:“大伯,我来晚了,我来给你赔礼道歉啦。”老谭扶起他,欣慰地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昨天夜里那钩机停了,我就知道,清官来了。”孙悦明愧疚地说:“大伯,谢谢你,谢谢你的鸟啊。只是可惜了你的鸟啊,我听说,那鸟一学了歪口,就不值钱啦。”
老谭一阵难过。喜悦街改造,本来是好事儿,可让一帮歪嘴和尚念走了调儿,更被某些人当成了大发横财的机会,想尽办法压低标准,少付拆迁款。居民们不肯签字,他们又想出了各种馊主意,整得居民们无法正常生活,逼着他们签字走人。居民们想跟上面反映情况,可都如泥牛入海。有的居民失望极了,只好签字走人。可老谭不信这个邪,正常的渠道堵塞了,他就想到了鹩哥。他教会了鹩哥学破碎钢钎的声音,然后认准了孙悦明,把鹩哥巧妙地送给了孙悦明。
孙悦明深情地说道:“大伯,谢谢你啊。你那一招儿,让我猛醒。大伯,你那鹩哥值一万块吧?我赔你!”老谭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道:“孙副市长啊,昨天夜里,那钩机的声音一停,我心里就高兴了。一只鹩哥毁了,我可以再驯,可这声音一直响下去,咱们干部们的耳朵都听不到了,那咱老百姓的心可就寒了呀。”
孙悦明连连点头:“大伯说得是,我记住了。”
老谭也笑了:“我那鹩哥,学会了这种声音,还不算是脏口,我能给它驯回来。孙副市长,我傍晚就把它拿回来,别再吵你睡觉了。”孙悦明却摆了摆手:“让它再在我家待几天吧。它会提醒我,我的工作没做好,就不该睡个安稳觉!”
他身后的干部们,都红着脸,深深地低下了头……
〔本刊责任编辑 马海丽〕
〔原载《故事林》2019年第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