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蛮深

刘正权

手机再三再四地响，那首《今天是个好日子》再三再四地唱。这日子是好不了啦，眼下能够持之以恒给人打电话的陌生人，不是让你买房，就是非常热情地帮你借钱，都攒着劲要把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比亲人都在乎你的生活质量。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任它震动，心想的事儿都能成？狗屁，他心里想的事多如天上的繁星，成的呢，比十五的月亮还稀缺。

大清早挨了主管的训，不怪主管。

实习都一个月了，他一份保健品都没卖出去。

确实很可疑。

用主管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人傻钱多的时代，卖不出去，只能是你更傻。

他不傻！同事们那套把戏他领教过，没半点技术含量，就是一个劲地哄那些老人，上门服务，必要时装一下孙子。

那种孙子，好装，一点都不委屈，年岁摆在那儿呢。

需要装的，是孙子心态，把对方当亲爷爷亲奶奶忽悠就成。

有钱就是爷爷吗？

人老了，最怕两样东西，一是死亡，二是寂寞。

卖保健品，卖的是概念，佐以嘘寒问暖，佐以上门陪聊。老人家一高兴，一台所谓的防病抗癌的弱碱性饮水机，人家跟买个大西瓜一样，钱砸出来，眉头都不皱一下，西瓜能解渴，饮水机能长寿，谁不想多看几年世界呢？

他的世界没什么值得多看的风景。

所有寒门学子的处境，都在他身上。

他打定主意，电话响到第九遍，就接！

是先前同事用过的工作号码，公司规矩是，人走，电话号码不带走，变相地保住了客户资源。

这样的客户资源，是无利可图的，但凡有点利润可挖掘，前任不会轻易撒手。

这个陌生人电话，他接过一次，老头开门见山那句话，吓了他一跳，骗我吧，求你！

这话信息含量太大，他赶紧对着电话说，您打错电话了。

然后挂掉。

心里却挂上这事，原来这世上真有人傻钱多的角儿。

有机会得一睹尊容。

那个老人好像执意要给他制造机会，紧跟着，这个陌生的号码霸了屏，每天会准时打来电话，语气小心翼翼，那个益草康你们还卖不？

益草康？他一怔，公司早先确实卖过，但国家食品药品监管部门已经宣布查封了。

肯定是钓鱼的！主管沖他使个眼色，他心领神会，挂断。

忆好酒，我想要一件，有货吗？还是这个号码。

当他真傻啊，忆好酒是和益草康同批次被查封的。公司仓库倒是有存货，但非常时期，傻子才想赚这种风险性过高的钱。他需要钱不假，可风险他得规避。

再往后，这个电话里提到了牛皮席、玉石床、养胎盘素，价格一路上涨，他有点心动了。

心动未必就敢贸然行动，太值得瞥惕了，这老头。

哪有一头往坑里跳的！主管对这种事是有经验的，老人们一般爱贪个小便宜，给他们发半斤鸡蛋，送个把塑料盘，免费体验一下产品，再循序渐进，把他们的钱掏出来。

他同意主管这个说法，要不，去探个虚实？假如客户真的有需求呢？

他们最近在推销一种潜能健康机，一台机器连接三到四位体验者的坐垫，浑身通电以后，能治百病。什么腰痛、白内障等顽症都不在话下，但凡老人有的病，都能医治，老人没有的病，也能预防。

坐着就能把全身的毛病治好，很多老人趋之若鹜。

老人的住址很好找，他是在上班时间去的。主管言传身教，这时去，能错开老人的子女，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的年轻人，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

老人好像见天守在门后面，他刚摁响门铃，门就开了。他怔了一下，有点心虚，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了一下，好家伙，目光所及之处，各类保健品琳琅满目。

我这里，就差一台保健器材了！老人竟然一副很以为成功的语气，你们那台潜能健康机，我需要。

他有点奇怪，看老人，应该不是条件优渥的那种。

见他疑惑，老人加上一句，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他极力掩饰自己的激动，这台潜能健康机卖出去，提成很可观。

骗我！老人盯着他，吐出这么两个字，像乖孙子一样骗我。

孙子？他的脸上有了羞怯。

我孙子，一年没来看我了！老人眼里热热的，看着满屋子保健品，他跟你差不多大，我买一次保健品，就能看一次他的影子。

他不说话，热热的眼里，那个一手带他长大的孤独苍老的身影，跟眼前的老人重合在一起。

爷爷！他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楼梯转弯处，主管自言自语说，这小子，入戏蛮深啊，有前途！

〔本刊责任编辑 马海丽〕

〔原载《小小说月刊》

2019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