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与体悟：美国多元文化教育的理论探索与经验借鉴

马知遥 李修远

(天津大学，天津 300072)

一、美国多元文化教育兴起的社会文化根源

多元文化教育理论源自美国等西方国家，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 有“文化熔炉”之称。其种族歧视、文化冲突及教育不公等问题层出不穷，外部和内部压力促使美国以种族冲突问题为基点开展相关研究，从而创生多元文化教育理论。多元文化教育是多元文化主义在教育领域的表现，其在美国既是社会思潮也是学校教育改革运动。从根源上看，美国多元文化教育研究的兴起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美国文化人格学派的蓬勃发展[1]。文化与人格学派注重研究人格发展与文化环境的联系，并关注文化与认知、文化模式对人的影响、民族性、国民性等问题，为后期多元文化教育理论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是美国文化人格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她在1928年出版了《萨摩亚人的成年》，她在书中讲述了初民社会下萨摩亚少女的成长之路及地方文化环境，并借此抨击西方工业社会对青少年过度压迫的教养方式[2]。文化与人格学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是鲁斯·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他提出“文化决定人格”。本尼迪克特与米德共同研究文化与人格之间的联系，并结合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形成博厄斯学派中的一个支派，即民族心理学派。他在《文化模式》中认为：文化模式支配着人类的行为，并赋予人类行为内在意义[3]。文化与人格学派的研究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多元文化教育学术性研究的走向。一些来自文化与人格学派的教育人类学家也关注多元文化教育相关的理论问题，诸如文化传播、文化差异、跨文化比较、多元文化课程、教育与心理等问题。他们采用的文化人类学研究模式也为后来的多元文化教育研究打下了基础。后现代主义是20世纪后半叶在西方社会广为流行的一种价值观、哲学观和社会思潮。后现代主义主张文化多元主义和文化差异分析，具有解构性、批判性、逆向性等特征[4]。由于当代教育通常被政治、经济所主导，以教学和课程为中心，往往缺少对学生的人文关怀。随着哲学、教育研究的开展，人们开始意识到后现代主义教育观的“解构性优势”[5]。后现代主义推崇文化多样性、文化差异及文化多元主义，其教学观也表现出不同的意识形态，并且反对现代教学价值取向—“理性主义”。后现代主义反对启蒙运动以来的理性文化，强调灵活地开展学校教育，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教学目的是培养“全面发展”的人，即培养人的反思能力、互动精神、结构性交流能力。后现代主义所注重的多元性、差异性、解构性、反思性、批判性等精神，为多元文化教育理论、实践及研究模式的创新提供了多种视角。

二、美国多元文化教育的族群性与大众性

从美国种族成分与多元文化形成的视角来看，美利坚民族是一个“大熔炉”，其人口来源于数次移民大潮迁入的移民及其后裔。囊括了100多个族群，分属尼格罗、蒙古、欧罗巴三大人种和各种混合类型。建国以来，有关美国社会如何平衡各族群之间政治、经济、文化及教育权力，如何共同分享国家的教育资源，一直是个饱受争议的问题。由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和20世纪中期的三次移民大潮所诱发的社会变革推动了多民族国家格局的形成。因此，在全球范围内，各种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族群的人共同分享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及文化资源，已成为全球化发展的新常态。美国部分少数族群处于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位置，他们对本民族语言及文化保护意识的加强、对分享经济与政治权力意识的觉醒，冲击了美国社会20世纪以来的同化主义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因此，20世纪50年代，多元文化教育在美国兴起并迅速全球化。

多元文化教育在美国的发展有其深层含义。首先，美国经济的全球化发展不断增强其经济实力，资本跨国扩展对美国国内的少数族群来讲既是一个机会，又是一个挑战。由于少数族群劳力比重很高的制造业被转移至国外，这对他们而言又是新的族群迁徙的开始，而这种迁徙往往会引发原有的根源性的族群冲突与文化冲突，激化本身就存在的族群矛盾。所以在美国本土贯彻多元文化教育理念有缓和因美国制造业转移而引起社会动乱与族群冲突的政治原因。

当美国资本主义的经济体制随着经济全球化而成为一种世界性体制时。美国社会的价值困境与认同冲突构成的问题不断，由此反映在对多元文化教育的争论上。美国人口及其构成的不断变化，边缘群体向中心靠拢并发出自己的声音，使得美国大众感到恐惧。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种在美国社会各个阶层的活跃，在某种程度上得不到美国大众的认可，他们对少数族群的隐性或显性的歧视往往会引起社会动乱，一定程度上冲击了美国的统治阶级。总体上不利于美国经济与政治的均衡发展。因此，对美国而言，必须重塑 “美国信条”，即维护美国的主体文化观；维护其盎格鲁撒克逊主流文化及价值观；而教育作为构成美国社会上层建筑的基础环节，必须得到重视。所以，实施多元文化教育策略、贯彻多元文化教育理念，成为美国社会发展教育的必然途径。

多元文化教育作为一种文化理念、教育理念和社会改革运动，在美国社会的流行既是其历史与文化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美国教育的未来抉择。众所周知，多元文化主义是美国社会冲突与历史文化的产物，是对美国社会发展的一种反映，并反作用于美国社会，促使其发展进步。同样，表现在教育领域，多元文化教育倡导教育平等与文化平等，其“文化相对主义”的普适性的教育观是近现代以来全球化、知识化、信息化时代“新观念”在教育领域的反映[6]。在美国这种有移民冲突及原住民与殖民者冲突历史的国家，族群冲突、文化冲突、教育不公等社会问题较为突出。因此，推行教育政策就不能单方面地考虑统治阶级的需求，而是要考虑到社会所有阶层的内在需求，力求教育平等和文化平等。但是，从根本上讲，“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一直占据着美国多元文化的“核心地位”，主导着所有文化的发展。从这个视角来看，美国社会的多元文化主义不是真正平等、普适性的。它根植于美国的历史根源与社会实际，虽然能考虑到文化多样性与族群差异等因素，但是其出发点是实用主义的，缺乏根本的人性关怀。也就是说，美国的多元文化主义只是为了缓和社会矛盾和族群冲突而执行的意识形态及教育策略。从根本上讲，文化依旧是不平等的；但是这也并不妨碍美国社会贯彻与实施多元文化教育策略，并完成维护国家秩序稳定的历史任务。

三、借鉴美国经验建构符合本土实际的多元文化教育体系

(一)建设有本国多民族特色的多元文化教育体系

教育是一个国家、民族未来发展的根基，重视教育就是重视这个民族的前途命运。从根源上讲，美国是“文化大熔炉”，其移民背景与种族冲突的历史持续冲击着美国的社会秩序，美国本土的多元文化教育理论推崇族群平等和文化平等，在教育领域表现为教育理念的平等和教育技术的多元化。相对而言，我国的多民族“杂居”实际不同于美国的种族冲突与“文化熔炉”国情，因此不能照搬美国的多元文化教育模式。但是，由于建国以来西部少数民族地区政治经济、文化及教育发展的全面需要，并且我国西部民族地区社会文化兼具多元性，其优秀的传统民族文化也有代际传承的需要，因此整体上可以合理借鉴美国多元文化教育理论开展教育实践。

在我国贯彻多元文化教育理念、实施多元文化教育策略，不仅需要考虑我国西部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实际，还需重点关注各民族文化与中华汉文化的互动与联系；我们讲，儒释道等汉文化对各少数民族文化具有“隐性”的引导作用，这是由于我国历史与国情所决定的。同样的，虽然美国推崇文化平等和文化多元主义，美国社会依旧是以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为主导的。因此，借鉴国外多元文化教育理念，要考虑我国历史发展与社会发展的实际需要。追根溯源，我国是以儒释道等汉文化为主体文化类型的多民族国家，因此，在结合多元文化教育理论建设我国民族教育理论研究体系的同时，也不能忽略对主体文化教育的建设与关注。

20世纪80年代后期中国本土的多元文化教育理论开始发展，一批国内学者开始探索多元文化教育理论并将其与中国民族教育实际进行比较。90年代后期有了一些专著成果，譬如1997年张人杰的《中外教育比较史纲》，该书以宏观的视角论述了多元文化教育的学术根源、社会背景、研究方法与实践模式等问题[7]。2004年郑金洲编撰的《多元文化教育》，以文化的视角探索了多元文化主义与教育之间的联系与影响[8]。王鉴认为多元文化教育的核心是美国民权运动在教育领域的呈现，即英美等西方社会通过文化关怀来缓和种族冲突与政治问题，它是一种理念，更是一种治国之道[9]。赵洵认为多元文化教育是从文化多元主义的社会现实出发，以尊重少数族群的文化背景、文化多样性为基础，来提高少数族群学生学业成绩的教育政策及课程体系。自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开始密集借鉴西方文化教育人类学理论,并在量化与质性研究中与本土实际相结合，近几年来已取得了不菲的学术成就。然而，局限于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经济、地理及文化环境影响，存在传统的社区教育与主流学校教育沟通不足、主流语言文化教育与少数民族传统文化教育不能同步发展、少数民族学生学业成就低和跨文化适应力不足等障碍。笔者认为：国内民族教育研究只有解决了自身的固有障碍，才能推陈出新。因此，中国教育人类学应当立足我国的多民族多元文化实际,聚焦于多元文化课程普及、双语教育推广、社区教育与学校教育改革、高考改革、初等教育改革等社会核心议题。在理论需求和时代诉求的双重推动下创建有中国特色的多元文化教育体系，使这门学科为民族文化传承、多元文化价值观普及、教育发展与教育政策制定提供支持。

(二)关注西部地区的社会教育问题

21世纪以来，以增进社会公平、构建现代化和谐社会为主题的社会问题研究导向主导了教育发展的方向。中国社会处于急剧转型和变革的时期，社会问题层出不穷。在教育领域，社会问题具体表现为西部少数民族、弱势群体的教育问题，亟待国内教育工作者的探索与研究。西部少数民族地区因其特殊的地方经济文化类型和自然地理条件，其民族教育存在诸多问题。譬如少数民族女童教育问题、农村教育问题、留守儿童教育问题、双语教育问题、城市弱势群体入学问题、社区教育与学校教育不协调问题、主流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的关系问题等。这些民族教育问题都有其历史文化性质的社会根源。由于历史上少数民族遭到主流文化和封建统治阶级的双重压迫,又多聚居于政治经济及地理环境较恶劣的地区,才使民族地区经济发展不平衡、教育落后的现状。

因此现代民族教育应从多民族的历史文化背景出发，立足我国区域发展和城乡发展不平衡的现实困境，在不同的问题情境中面对不同的群体，以此为基点展开有针对性的工作，关注弱势群体和少数民族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关注社会不公平现象，关注教育不公平现象，推动民族教育研究理论实际相结合，为民族教育发展提供借鉴。同时，民族教育研究还要在全球化大潮下结合主流文化和各民族传统文化，平衡好传统文化与现代技术之间的关系，使我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教育一体化，并能相互协作、相互借鉴，以求共同发展。此外，还要灵活运用教育人类学的研究模式，即以学校、社区、家庭为教育研究场域，针对其教育问题开展密集的田野工作，最后撰写教育民族志理论，使理论与实际相结合。总之，理解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背景和社会实际，根据其自身的文化特点改进课程体系和教育结构，进而提高少数民族学生的学业成绩，促进他们跨文化适应能力的提高。使各个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与教育上共同繁荣发展。

(三)注重以多元文化的视角来看待社会教育问题

美国教育人类学研究和多元文化教育理论揭示了教育与文化之间的关系与互动机制，其对于少数族裔教育的研究是一种多元文化视角下的研究。我国也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各民族的历史文化和社会现实交汇在21世纪全球化世界的大潮中，文化多元主义是大势所趋，族群冲突和文化交流是常态。所以，我国开展民族教育研究应当从文化和多元文化的视角出发来研究民族教育问题。国内学者和教育政策制定者应该关注少数民族的历史文化背景，注重文化视角，提倡文化多元主义。在学校教育中，以民族地区的文化背景为基点来改进教育体系，包括在校本课程中增加地方性知识、推进双语教育、倡导多元文化教育、推广多元文化课程、增加文化互动等策略。此外，教育属于文化范畴，教育可以传播文化，促进文化变迁，促进多元文化的发展。而文化指引着教育发展的方向，决定着教育发展的方方面面。因此，我国的民族教育研究应正确认识多元文化的社会现实，从民族地区的历史文化和社会背景出发，立足教育实际，把握好文化与教育的互动联系，从而增加对少数民族文化与教育的认知，最终促进多元文化教育在民族地区的发展。总之，对文化的深入理解，是准确把握当今民族地区教育发展时代诉求的前提。

(四)推广多元文化教育理念

不同于西方的种族、性别、阶层、文化等社会问题，我国民族教育研究面临三大问题：一是改革开放以来对西方教育人类学学术理论的过度采借，导致本土学科体系发展不足，无法对少数民族地区教育中的实际问题作出解答。二是部分少数民族学生无法适应主流文化教育的课程模式与教学体系，因学习效率低下而导致学业失败。而国内教育人类学研究者对于少数民族学生学业成就失败的相关个案研究不够系统、全面。此外，学校教育工作者对少数民族地区的课程改进与教学技术的提升没有跟进。三是国内研究者缺乏对少数民族社区教育、学校及家庭教育的关注，没有就具体的研究对象开展足够密集的田野工作和教育实际调查。因此，我国贯彻多元文化教育理念应从以下四个方面入手:一是在学科发展后期需要国内学者进一步结合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文化实际，从而开展密集、广泛的田野工作和个案分析，以求理论实际相结合，在实践基础上创新教育研究体系。二是依据我国民族社会文化背景构建独具特色的地方性课程体系；三是在学校教育方面实施双语教育政策和多元教育理论；四是尊重各少数民族文化，积极开展相关传统文化建设和保护行动。

从宏观的视角来看，中国多元文化教育对外是世界多元文化主义教育的重要构成部分,对内是中华各民族共同构成的多元一体的教育结构。由于我国的历史文化背景与美国的移民殖民背景迥然相异，因此不能盲目模仿美国的教育模式，而要基于本国社会文化实际来贯彻多元文化教育理念。正如社会学家费孝通所言：贯彻多元文化教育理念应以主流文化为核心，鼓励、包容各少数民族独具特色的地方性文化发展,形成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文化共同体，使各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共同繁荣发展。这也是一个学科理论与实践不断发展的过程，这一过程离不开教育对文化的传播与选择，以及通过多元文化的教育探索来引领中国乃至世界多元文化体系的革新。所以，在我国实践多元文化教育政策应当立足于对多民族文化的尊重，在文化相对主义的视角下利用学校教育传播、传递文化，从而建设文化多元主义的多民族文化共同体。另外，实践多元文化教育方针和政策必须抛弃功利性价值取向，抛弃社会本位主导下的经济至上论，而要以公平的、多元化的、和谐发展为多元文化教育价值的最终诉求，践行时代发展的承诺，这也是全球多元文化发展的时代诉求。多元文化教育作为一种新型的教育理念,对于我们重新审视少数民族文化的地位,真正实现各民族共同繁荣,共同进步, 具有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

(五)强化针对学业成就问题的归因研究

美国多元文化教育研究者针对少数族群学生学业成就差异提出了十一种归因解释,即:遗传决定论、文化匮乏论、文化剥夺论、文化差异论、文化中断论、政治权力理论、选择性同化理论、社会阶层理论、文化模式理论、多因素考量理论、角色分身理论、扣减学校教育理论[10]。这些理论从文化角度解释了美国社会广泛存在的少数族裔学生低学业成就问题。作为一种方法论和理论框架，它们对我国少数民族教育的个案研究有借鉴意义。从学业成就的研究视角来看，我国西部少数民族地区学生普遍存在学业成就低下的问题。因此，很有必要立足民族地区的社会文化实际，以少数民族地区为宏观研究对象，针对社区、学校、家庭三个微观研究场域开展密集的田野工作，归纳总结教育资料。另外，国内教育工作者应加大对英美文化人类学和教育人类学专著的引介与翻译工作，在深入研究英美教育人类学理论的基础上结合我国的民族多元文化实际，进一步对我国少数民族学生低学业成就问题做出归因解释。总之, 我国民族教育研究应当以系统化的理论来指导实践，在中西结合、推陈出新的基础上为我国的民族地区教育政策的制定提供更多理论依据和建设性意见。

美国是一个文化“大熔炉”，多元文化教育在美国社会的生根发芽反映了其教育发展、维护社会秩序与保持主流文化价值观的多重需要。另外，近现代以来全球化、文化多元主义趋势引导下的学术理论多样化研究也间接促进了多元文化教育理论的发展。较之于美国，我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具备多元的民族文化和历史背景。但是，两国的社会制度及国情等条件截然不同，因此并不能盲目模仿美国的教育模式，应当立足我国多民族实际，在理论与实际结合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探索适合我国国情的教育实践模式。现当代应以文化相对论的视角来平等看待我国各民族的地方文化，理解各民族间的文化差异并尊重少数民族文化习俗，从少数族群地区的历史文化背景出发，以理论指导实践。要将多元文化教育与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实际结合，在社区调查与个案研究的基础上探索教育文化实践思路，从而创新传统教育实践模式，这不是一个垂直上升至终点的研究路线，而是一个螺旋上升的研究过程，因此尚需国内教育研究者的进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