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夫现代主义小说中的浪漫主义传统
2020-02-28朱昭年黄辉辉
朱昭年 黄辉辉
(河南工业大学外语学院,郑州 450001)
纵观西方文学思潮的交替起伏,每一种思潮的兴衰都折射了人类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的变迁。19世纪末20世纪初兴起的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更是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书写了现代社会中历史和人性的变迁,在言说内容和言说形式上都掀起了一场波澜壮阔的革新。学界对现代主义诗学的探讨更热衷于将其置身于即时语境,突显现代主义文学对19世纪下半叶现实主义文学的反拨和革新,强调现代主义文学的裂变性和异质性。也有个别学者将视角置身于历时语境,探讨现代主义与以往文学传统的渊源关系。如M.H.阿布拉姆斯和保罗·德曼认为现代主义可被视为一种后浪漫主义[1],而帕里克莱斯·路易斯则认为现代主义实则延续了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和詹姆斯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传统[2]。但后两种研究视角远不如第一种视角流行。
在对伍尔夫的研究中这一现象尤为明显。或许是因为伍尔夫曾公开抨击爱德华时代以威尔斯、贝内特和高尔斯华绥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作家,对伍尔夫的研究常常从上述第一种视角切入,强调伍尔夫小说在时间、意识、叙事、人物和语言等层面对现实主义文学的反拨。异质性和裂变性研究固然有助于揭示伍尔夫对传统小说的颠覆,但是若将伍尔夫小说与浪漫主义诗学来观照研究,则会发现伍尔夫的小说呈现出明显的抒情诗特点,其创新性实则又是基于对浪漫主义传统的回归来实现的。伍尔夫为什么在现代语境中选择回归浪漫主义传统,浪漫主义传统在形式与内容上如何与伍尔夫的言说内容和形式有契合点,伍尔夫在哪些层面承继和拓展了浪漫主义传统,浪漫主义传统中的现代性和现代主义中的浪漫性是何种关系,这些问题只有通过渊源研究才能得到更好的解释。
一、本体论的分析
对小说的本质及功能的探讨是诗学的一个重要经典命题。浪漫主义诗学隶属于表现说,强调作品和作者的关系,作品以从内到外的视角表现作者的各种情感体验。伍尔夫在《现代小说》中指出:“生活不是一系列对称的车灯,而是一圈光晕,一个半透明的罩子,它包围着我们,从意识开始直到意识终结。”伍尔夫认为生活和意识不是截然两分的,生活不是一种客观的、物化的、和人的意识相对立的存在。相反,生活的实在被消解为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所感受到的一种绵延不断的、朦胧的生命体验,而这种生命体验又是和时刻涌动的意识互相交融、互为一体的。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诗人的职责不在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在于描写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可能发生的事。”亚里士多德认为,艺术家与历史家的区别就在于艺术家不是简单地模仿或是临摹自然,叙述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通过对具体的自然的描绘来揭示必然的普遍的意义。“对亚里士多德来说,艺术家不仅仅模仿自然,或是临摹自然,而是从自然中选取一些东西,然后将其以不同的形式呈现出其在自然状态所没有呈现的形式。”[3]伍尔夫小说不侧重于描述已经发生的事实和生活的事件,而是以某个事件或事实为切入点,借助作家的想象和哲学性的思考,呈现人物对具体事件所滋生的生命体验和可能涌动的意识,去展现生活中可能存在的另一种自然的真实和普遍的生命体验。伍尔夫作品除了展现这种生命体验,同时去捕捉生命的节奏和人物的心理节奏。戴维·洛奇认为:“伍尔夫成熟的小说——《达罗卫夫人》《到灯塔去》和《海浪》都是敏感的个体生活在一个时刻到另一个时刻,中间穿插着阶段性的不满、抑郁和怀疑。”[4]伍尔夫小说中人物意识始终在生与死,乐观与悲观,爱与恨,希望与绝望的两极中间来回摆动,直到生命的终结。这种心理的节奏是和生命的自然节奏融为一体的。伍尔夫追求的不是描述一种“客观的真理”,而是借助艺术的超越性去呈现人物不断涌动和变化的内心意识和生命体验,表现一种“自然的真理”。
在伍尔夫看来,小说的功能也不是简单地描述客观世界,或是进行道德说教。相反,伍尔夫更侧重于通过诗歌化的手法呈现不断涌动的生命体验和生命意志,并以抒情化的语言来加强作品的情感感召力。伍尔夫在对小说形式进行革新时,声称自己要用一种新的命名方法来命名这些“小说”,她将自己的小说称为“挽歌”。在《自己的房间》中,伍尔夫也表示:“如果能跟诗歌和哲学亲密相处,小说的状况会好得多。”[5]可见,对生活诗歌化的呈现和哲理层面的挖掘是伍尔夫追求的目标。Joan Bennett指出:“伍尔夫小说的效果和诗歌的效果很相似,因为它们能够唤起情感(活着是什么样的感觉),而别的小说只是描绘人物和事件。”[6]伍尔夫认为:“心灵接受无数的印象——琐碎的、奇妙的、易逝的或是刻骨铭心的。它们来自各个方面,像无数原子不断地洒落。”伍尔夫的小说通过使用词汇搭建了一个丰富的平台,声音、意象、感官等等,去呈现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去挖掘人的心理和精神世界的无限丰富性,表现人的意识背后时时刻刻所涌动的无意识和潜意识的暗流,而这些暗流无疑赋予生活一种诗意。那么伍尔夫究竟想唤起什么样的情感,而又为什么而哀悼?就基调来说,伍尔夫所唤起的情感似乎是感伤的。伍尔夫的小说很有挽歌风格是因为她强调时间的转瞬即逝性。伍尔夫小说能够唤起各种时间体验:个人片刻的时间体验,时间的流逝体验,还有一种历史时间。如《到灯塔去》分为三个部分,从结构上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感受时间的流逝,各种意识的转瞬即逝和不断地涌动。伍尔夫旨在通过作品唤起现代人久已麻木的对生命的体验,而且试图通过各种手段呈现这种体验的真实性和丰富性,唤醒人们麻木的心灵。除此之外,伍尔夫又充分展示了并肯定了在生命的转瞬即逝性背后人类永不放弃对生命意志的把握和对自由的追求这一精神实质,在生命的体验中获得一种形而上的慰藉。
二、美学形式的分析
对故事情节的消隐和对心灵印象的突显实则也是一种浪漫主义诗学的诉求。华兹华斯认为诗歌来自强烈感情的自然流溢,它来自宁静的回忆。华兹华斯认为诗歌创作不应该关注事件本身,而应该关注人物对事件的情感体验和反应,而这一情感体验本身经过诗人的感受和想象力再次呈现。情节的浓缩性是伍尔夫作品的一个显著特征,而情节的浓缩性是基于对“重要瞬间”的片段性选取、时间的空间化和缺席的不在场来实现的。在《现代小说》一文中,伍尔夫这样写道:“心灵接收了成千上万个印象……它们来自各处,犹如无数个原子在不断地喷溅;当它们落下时,当它们构成了星期一或星期二的生活时,其侧重点就和过去不同了;重要瞬间不在于此,而在于彼。”伍尔夫侧重将这些原子和印象组成的重要瞬间作为小说内容的重点,因此其侧重点就在于捕捉这些瞬间的片段性,自然要摒弃现实主义小说中以情节和故事发展作为重心的情节模式。为了突破时间的僵硬框架,将同一时刻的不同人物的体验,或不同人物对同一事件的不同体验,或不同时间指向中主人公对同一事件的不同体验和感受组合在一起,时间便被赋予了空间化的内涵。时间空间化显示了伍尔夫对线性时间局限性的不满和对体验张力的向往。浪漫主义诗学中,时间空间化也是一个惯用的手法。如华兹华斯的《水仙花》以短短的诗句呈现作者在此时和彼此看到水仙花的不同感受,由于超越了时间的局限性,印象在空间化的建构过程中获得一种厚度和张力。济慈的《希腊古瓮颂》探讨了物理时间的局限性和空间时间的无限性,古瓮所蕴含的美和真是通过空间而存在的。《达罗卫夫人》中,达罗卫对彼特在不同阶段的看法被拼接在一起,在空间中阐释了她认知的一种变化。只有情节空间化才能容纳无数个印象,才能具有无限的张力和意蕴空间。缺席的不在场是伍尔夫现代主义小说的另外一个特征。小说情节中有许多不在场和缺席的空白,这些隐去的空白和缺席其实就是客观世界中的琐碎的事情。由于情节的高度浓缩化,必然要求伍尔夫有所选择,有所抛弃,而选择重要瞬间,通过缺席的不在场隐去生活中的琐事。在浪漫主义文学中,设置不在场来制造一种悬念、烘托气氛、吸引读者的参与是一种策略。伍尔夫的小说反对对生活本质主义的呈现,因为语言永远无法阐释一些不可言说之事。
陌生化手法是伍尔夫小说的另外一个重要特点。其陌生化手法主要表现为语言的陌生化、视角的陌生化、人物形象呈现的陌生化以及象征和隐喻的使用。在俄国形式主义批评中,陌生化原则指出了诗歌语言和普通语言的不同之处。现实主义诗学语言通常使用词语的字面意思,强调词汇的语义功能,较为理性。而浪漫主义诗学的语言则是注重开发词汇的隐喻意义和抽象意义,同时注意在声音、色彩、节奏上的夸张和变形,充分调动各种语言技巧,从各个方面刺激和调动读者的各种感官体验,较为感性。伍尔夫小说中语言的功能不仅仅是传达意义,描写人物,更多的是去唤起某种情感体验,激发词汇的联想意义,传达某种隐喻和象征意义。伍尔夫侧重挖掘语言词汇的联想功能、煽情功能,在语言层面通过各种声音、视觉、听觉及动感意象来赋予读者最大的想象空间和联想空间,注重语言张力效果,扩充语言的表意空间。在视角技巧方面,伍尔夫拒绝使用现实主义常用的全知叙事和固定视角叙事。一方面使用内心独白,以人物的意识为中心,使读者顺着人物的意识走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另一方面伍尔夫选取不同人物对同一人物的不同看法和感受,来不断转换叙事视角。如《达罗卫夫人》中,达罗卫眼中的基尔曼小姐,基尔曼自己眼中的自己,以及伊丽莎白眼中的基尔曼在不断地转换。现实主义诗学的一个典型特征就是视角的确定性和封闭性,作者通过视角想表现一种接近客观的真实。而浪漫主义诗学打破视角的可靠性,使作者的角色等于或小于人物的意识,从而突显人物本身的独特的意识。如霍桑的《红字》,通过白兰丈夫、白兰自己、牧师、珍珠、村里人对白兰通奸这一事件的不同视角的描述,来提供一种自由的、多元化的阐释观。人物形象呈现的陌生化手法也更贴近于浪漫主义诗学。现实主义诗学通常侧重于创造善恶对立的人物形象,人物的性格是稳定的、单方面的。而伍尔夫的人物观则不同,她笔下的人物不再是简单的类型化人物,人物在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中有不同的表现和侧面,而不同人物对同一人物的不同看法也消解了人物性格的概括化特征。
象征和隐喻是浪漫主义诗学重要的手法。浪漫主义诗学之所以青睐于象征和隐喻是和它的表现题材有关的。浪漫主义文学多重视人物的内心世界、精神层面、主观体验和情感,而这些形而上层面的东西是无法用具体和具象的语言去直接陈述的。而且精神层面内涵的流动性、不确定性、瞬间性、丰富性也不容许用确定、封闭的语言来表达,因此象征和隐喻被称为最有效的表达手法。Bennett指出:“莉莉的画,达洛维夫人的晚会,海边的日出日落,拉特拉布小姐的盛会,这些关键的符号是其他一切意义得以扩展的中心,在这样层面上,这四部最优秀的小说是散文诗,每一部作品都是伍尔夫所创作的一首新的挽歌。”[6]这些象征和隐喻都浓缩了伍尔夫对生活、对生命、对存在的理解,而任何一些凌乱的意象、杂乱的思绪在这些主线的映衬下也都被归入一种秩序。
三、模糊诗学观
无论是情节的浓缩还是语言、人物、叙事上的陌生化手法,伍尔夫的诗学观体现了浪漫主义倾向的模糊诗学观。在浪漫主义诗学里,其世界观更多地是一种自然观。这种自然观是针对理性的世界观而言的。浪漫主义把一切原始的、质朴无华的和天真无邪的事物视为自然的。浪漫主义认为自然是一个未知世界,是神秘的,值得敬畏的,不断演化的。因此浪漫主义诗学反对确定性、封闭性、固定性的阐释,倾向于推崇一种以模糊化的、不确定的、神秘的和诗化的方式去展现生活的本质。伍尔夫之所以强调重要的瞬间,语言的情感功能,叙事聚焦的不稳定,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其实有两层意义。意识生活是流动的,每时每刻都构成了过去,也指向未来。而生活的本质和意义不是能够通过理性去把握的,我们只有在这些时时刻刻流动不息的瞬间中感受到一种生命的力量和冲动。伍尔夫小说将社会语境模糊化,将人物生活语境模糊化,将生活本质模糊化,将她对生活的理解模糊化,将人物对生活的理解模糊化。她似乎拒绝一切用语言、用理性、用本质对生活的阐释,她更热衷于展现,展现这些时时刻刻,展现生活中涌动的生命力,展现创造力,展现息息不灭的生命意志之火焰,在模糊和不确定性中尽现生活的丰盈和生命的活力。
伍尔夫作品中涌动的对精神家园的渴望也体现了浪漫主义诗学的特征。浪漫主义诗学的一个重要特质就是对精神家园的不懈追求。浪漫主义者认识到生活背后有某种东西,在无意识的黑暗深渊中,有些东西或事情我们永远掌握不了。而浪漫主义又总是在追求这种东西,虽然他们知道这些东西也许永远无法把握,无法追求到,但是他们内心有一种无法遏制的欲望去了解这些东西。如达罗卫夫人意识到“不要惧怕太阳”,“要是再活一天,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她意识到这种暗流的存在,同时内心又有一种不放弃的力量,企图去把握这种力量。现代主义对精神家园的追求和浪漫主义对精神家园的追求是契合的。伍尔夫的现代主义作品中运用了大量具有丰富象征意义的诗化的语言,以诗性的语言赋予生活一种诗意,这是一种审美的诗学,表现对美好精神家园的向往。其作品通过模糊诗学达到对生活的一种诗性的理解和阐释。
四、结语
将浪漫主义诗学引入对伍尔夫作品的现代性研究中,会发现伍尔夫作品中的现代元素其实是浪漫主义诗学观在现代语境中的一种重组和变形。浪漫主义并没有裂断,没有消亡,相反在进入20世纪的现代主义时期后,浪漫主义元素又以新的形式重焕生机,并给现代主义文学的创新注入了新的活力。伍尔夫的作品不仅发酵式地继承了浪漫主义诗学的传统,而且也对浪漫主义诗学在新的语境中寻找新的表现形式进行了大胆的开拓。伍尔夫的作品中对小说本质和目的的探讨、对形式美学的建构、对生存意义的追问都体现出一种追求自由、追求探索、追求叩问的思想。
伍尔夫对浪漫主义诗学的超越和变形有几个方面。一是对生命本体意义的追问。如果说浪漫主义诗学侧重于关注人的生存的各种情感体验的话,伍尔夫的小说在更加形而上层面追溯生命的本体意义和由此所呈现的人类的生命意志。伍尔夫将浪漫主义诗学中对个人经验和体验的关注上升到一种哲学层面的思考和对人类普遍生存体验的关注。伍尔夫反对科技和理性对人性的钳制和压抑,主张人性的自由,主张一种人文主义的价值体系的建构。二是伍尔夫对语言功能的开拓。伍尔夫在承继浪漫主义诗学传统对语言抒情功能的重视外,还着意突破语言的藩篱,以效果取代目的,以呈现取代说服,赋予语言无限的想象空间和表意空间。三是对诗化意识的加强。浪漫主义诗学传统强调诗化的语言,而伍尔夫不仅将诗化语言推进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而且将语言和存在结合起来,以诗化的语言指向诗化的生活,为人类寻找诗意的栖息地。其作品更多想展现的不是一种危机感和焦虑感,而是对生命本真时时刻刻的一种诗性的把握。
伍尔夫之所以选择对浪漫主义诗学的一种回归,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现代主义文学和浪漫主义文学的主导思想模式是一样的,即都渴望通过艺术来抒发一种理想主义的思想或者被压抑的自我。当理性钳制了人们的思想,当自由意志受到压抑时,当人们感到世界有种力量无法把握或控制时,人们倾向于表达感情、抒发意志。伍尔夫对浪漫主义的发酵式继承则体现在她为自己的作品命名为“挽歌”,是对这个时代的哀悼,对人类逝去的精神的哀悼,对生命活力的丧失的哀悼。但是同时伍尔夫在作品中又将诗歌化的语言和风格融入其中,以陌生化的手法展现了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和意识涌动,表现出对充满诗意的精神家园的向往和回归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