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自助餐

曾颖

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自助餐是一种诱惑人显露自己贪婪和丑恶本性的就餐方式。他们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或亲眼所见的种种例子为依据，来论证这句话的正确性。

对于一些人吃自助餐时的表现，我是有所领教的。包括我自己在内，在敞开供应的情况下，在“少拿就吃亏了”的心态支配下，也或多或少地干过一些丢人的事。我曾亲眼看到一位朋友因为吃自助餐过量而胰腺炎暴发，险些死在医院里；也见过一个人为了和别人争盘里的最后一块牛排而大打出手；还看到过在幼儿园举办的冷餐会上，家长们唯恐孩子吃亏而越俎代庖地哄抢。

以上这些场景，足以证明“自助餐诱发人的丑恶”这一论点，并让人产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痛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直至某一天与一位老前辈喝茶聊天，听了他的一席话之后，我的观点才有所变化。

他说，人们在自助餐面前的种种丑陋表现，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一个人的认知与见识的问题。打个比方说，如果饿了很久的乞丐们某日午餐受到餐厅老板的免费款待，大家是绝对顾不了吃相的。他们会用手抓，用衣服包，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抢夺。究其原因，是乞丐们饿久了，也饿急了，又不知道这免费的午餐能供应多久，因而大家疯狂地争抢，将饥饿记忆带来的恐慌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旦老板宣布“大家别急，免费午餐将一直持续下去”，这句话将从根本上解除乞丐们的焦虑。他们心里踏实了，渐渐也会产生吃饱肚子以外的其他愿望，比如喝杯酒、洗洗手或干脆抹抹脸、换件干净衣服，并最终开始注意自己的吃相。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过程，你不能凭借人们最初在焦虑状态下的表现来给事物下定论。一切都是有过程的。巴黎现在漂不漂亮？时不时尚？但300年前，那里还是遍地垃圾、臭不可闻呢。

老人的话并没有完全解除我心中的疑问，却给了我一个看似不相干的启示。我发现，与其说他的这段话说的是自助餐，倒不如说他是在说人生。或者干脆可以说，人生就是这样一场自助餐。

从出生那天起，我们就来到了这样的一个大餐厅，里面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应俱全。财富、名誉、友谊、爱情、美色等等，就像各种各样的大菜，一道道摆在我们面前；我们似乎也像那些乞丐一样，放任自己去取。起初，往往多数人是疯狂而盲目的，大家在饥饿感的支配下不顾仪容和姿态，只管尽可能多地往自己盘中抢，唯恐抢得少了吃亏。这样的结果是，很多人付出了巨大的心力和体力，揽下的却是一大堆貌似自己用得着实则无用的东西。有的人甚至会被欲望所伤，就像那些因暴食和醉酒而死于胰腺炎或别的疾病的人。

多数人会停留在人生自助餐的第一个层面，抢夺、挣扎、恐慌、焦虑，被自己的欲望支配着，被超量的食物折磨着，吃相难看、心态纠结地活着，使生活成为一种痛苦。

另一部分人则会渐渐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需求量有多大，于是安定平和地只取来自己需要的那一份，酒至微酣、身心不疲地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份美食并从中获益。

还有极少数的人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他们会换上干净漂亮的衣服，轻捷而优雅地选择自己需要的，然后在柔和曼妙的音乐中细细品味那份恬淡安详的幸福。这样的人，就把生活变成一种艺术了。

（摘自浙江大学出版社《人生是一场无人相伴到底的旅行》，彼岸花開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