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当下水浒批评的不同维度
——以鲍鹏山、十年砍柴、魏新的水浒批评为例

2020-02-27程娟娟

临沂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砍柴水浒知识分子

程娟娟

(菏泽学院 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菏泽274015)

进入网络时代以来,水浒研究呈现出开放多元的局面,不同学科、不同领域、不同代际的批评者纷纷参与到水浒研究中来,为水浒研究开拓了新的研究视角,注入了新的生命活力。学院派研究专家鲍鹏山先生走出书斋,借助电视媒体传播水浒文化,解读梁山英雄,获得了观众的认可和喜爱。网络媒体的崛起为广大网民提供了自由表达意见的天地,十年砍柴借助互联网时代的东风,以酷评水浒的方式一夜间暴得大名。青年作家魏新的水浒作品体现了典型的网络时代自由狂欢的文风,在汪洋恣肆潇洒的文字背后隐藏的是现代人的孤独和无奈。

一、百家讲坛的智者慧语

2008-2009 年,鲍鹏山先生登陆央视《百家讲坛》,他主讲的《新说水浒》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创下了2008 年10 月以来百家讲坛的最高收视率。《水浒》是一部观众耳熟能详的经典作品,前人的研究成果已经是珠玉在前,鲍鹏山先生对于水浒人物的解读能够另辟蹊径,从文化视角来反思人物,在文本细节来透视人性,让观众在耳熟能详的故事情节中获得全新的感悟。

第一,细节中反思人性。

鲍先生以儒家通达包容的精神表达了对人物的同情与理解。对于水浒中的小人物陆虞侯,众多读者对其出卖朋友的龌龊行为不屑一顾。鲍鹏山先生能够独具慧眼,在细节中发现小人物的委屈与为难之处,在扪心自问的反思中对于反面人物表现出难得的同情与理解,在感同身受的悲悯中展示出了对人性的宽容。陆谦临死说:“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读者可能认为这不过是陆谦临死前随便找个理由为自己开脱,鲍鹏山读到这里却是“大吃一惊”。他先是提出林冲应该理解陆谦,他们同样在高太尉的淫威面前表现出了某种奴性。继而在更高的层面上追问读者,“我们面对我们的‘太尉’的时候,我们‘敢’吗?”当读者站在道德的高地指责陆谦的道德败坏时,大家已经习以为常地宽恕自己、苛责他人,鲍鹏山先生的“我们‘敢’吗?”可谓振聋发聩,让我们正视人性中的虚弱和卑污。

宋代范公偁在《过庭录》中记录先祖对子弟的敦敦教诲:“人虽至愚,责人则明;虽有聪明,恕己则昏。尔曹但常以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不患不到圣贤地位也。”[1]人们在现实中很容易会责人严,责己宽,为自己的在世界中的妥协忍让归结为种种的不得已,坦然地宽恕自己,而选择用严苛的标准对待他人。孔子特别强调人实现自我完善的内在自觉性,“我欲仁,斯仁至矣。”而提高道德修养的重要途径就是反省,“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在现实中,每个人应该以“吾日三省吾身”的态度来严格要求自己,宽容地对待他人,这样就能在社会中减少矛盾和冲突,消除戾气和浮躁,社会关系更加和谐稳定。

第二,见解中展现胆识。

鲍鹏山先生是学院派知识分子,在解读水浒的过程中没有丝毫的学究气,在笔墨挥洒之间显示了一位学者的真性情。他没有以卖弄学问来炫耀学者的身份,而是将自己真正地沉潜在文本中,读出了作品中的沉郁凝重,在与原作者施耐庵穿越时空的对话过程中淬炼出了智慧的火花。鲍先生在水浒的字里行间读到了人生的智慧,看到了千年不变的人性。“说说他们的性格,他们的命运,他们的心理,他们的人性。说他们,也就是说时代,说文化,说社会,说人生,说人性。从他们那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他们,也是我们。”[2]

针砭时弊,一针见血。鲍先生是学术体制内的知识分子,没有借助学者的光环来卖弄学问,而是真诚地反思社会,剥去伪饰,敢说真话。“我常常感慨,无论是对历史,还是对现实,那些真正的有见识之言,一针见血之语,直揭真相之论,往往不是出自饱学的学究,出自拿着项目经费做项目的学者,而是出自乡野草民,出自那些没有什么文化,斗大字不识一萝的粗野之人。”[3]17鲍先生批判的是当下学界的浮躁之风,专家学者应该是胸怀天下、忧国忧民的知识精英,在现实中却是畏首畏尾、自私自利,就像鲁迅在《祝福》中塑造的作为知识分子的“我”,在面对祥林嫂灵魂有无的诘问时,“我”只能支支吾吾,狼狈而逃。

直抒性情,坦率自然。鲍先生十分欣赏鲁智深,“鲁智深是什么?是一种精神,是一种高贵,是一种令人心仪的气质。是《水浒》这部小说给我们书里的一个人格精神坐标。”[4]与一般学者习惯于中庸之道不同,鲍先生在解读水浒人物时爱憎分明,因为对鲁智深的正直豪爽赞叹不已,不乏溢美之词,甚至引起了一些读者的反对。①对于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的场面,鲍先生读得热血沸腾,内心里也在不停地喊“打他!打他!”大呼“不亦快哉!”鲍先生对于这种暴力嗜血的阅读爱好进行了冷静地分析。封建社会的高压统治造成了人们的“带气生存”,使得社会上充满了暴戾之气,人们才会对水浒中的暴力书写如此情有独钟。

独抒己见,秉笔直言。金圣叹将武松视为天人,很多读者也对武松十分喜爱。鲍先生大胆地指出了武松并非完人,存在着“大人小样”的现象,如对女性不尊重、说话下流、滥杀无辜、无理取闹、奴性未除等。特别是一遇到权势人物的赏识,武松身上的奴性就暴露无遗。无论是怎样的英雄好汉,在权力面前立马变得无比卑微,林冲面对高衙内时手软的拳头,武松在阳谷县令、施恩父亲老官营、张都监等人面前的卑躬屈膝,都显示出英雄好汉身上习焉不察的奴性。

第三,趣味中传播文化。

从传播的角度来看,鲍先生成名的途径耐人寻味,他先是在《百家讲坛》中以幽默睿智的语言风格一举成名,之后出版了《鲍鹏山新说〈水浒〉》系列图书,又将《中国周刊》专栏文章结集为《江湖不远》,受到了读者的热烈欢迎。显然,这些读者大多是受到电视讲座的影响而对实体书籍产生兴趣的。在纸质传媒时代,学者出版自己的研究专著,影响范围极其有限,只有学术圈子内部的人才会了解。“在网络时代,传统媒体与现代媒体相互作用,优势互补,在多种媒体的合力下,水浒批评获得了更大范围、更深层次的传播接受。”[5]正是借助了电视媒体广泛的辐射力和双向交流的亲和力,鲍鹏山先生的水浒文化讲座才会产生如此广泛持久的影响力,线下图书的出版进一步延续了电视讲座的热潮。

从语言风格来看,鲍先生既能鞭辟入里,从细微处发现大关节,又能保持风趣幽默的风格,深入浅出讲解水浒文化。一是用现代话语来阐释人物。他将王伦主政梁山时的狭隘保守形容为“就相当于今天的一些小企业主,只是把企业当成一个取钱的地方,没想到要做成事业。”[3]266将史进形容为“待业青年”,李忠为“无业游民”,鲁达为“正营级少校”,用读者熟悉的现代事物进行类比,拉近了原作与读者的距离,大家自然会心一笑,心领神会。二是对比的方法更形象生动,作者将梁山的三代领导人王伦、晁盖、宋江对梁山的发展理念分别总结为“自留地、江湖公社、割据诸侯”,这样三个首领的思想境界孰优孰劣,一目了然。三是金句频出,饱含深意。在分析李逵的暴力行为时,作者忍不住发出感慨,“不受约束的权力,最后招来的,一定是暴力。”[3]51这句话可以概括梁山好汉的命运轨迹,他们逼上梁山并非天生反骨,而是被权力逼迫得无处可逃,才会铤而走险,用非常手段进行反抗。四是善于发现幽默,并且在行文中使用幽默。鲍先生饶有趣味地解读了水浒中的幽默,发现了水浒中施耐庵有意为之的叙事技巧,在情节紧张曲折之余增添了幽默的趣味。鲍先生还调侃“施大爷如果在今天,一定是一个一流的导演。”[3]121这种生动风趣的解读方式改变了传统学术研究晦涩难懂的刻板印象,让文化解读变得更加平易近人。

二、知识愤青的犀利点评

十年砍柴是典型的70 后作家,他放弃了体制内的工作,成为一名自由作家。他是一位网络世界的弄潮儿,借助网络而成名。2002 年,他在天涯论坛注册了名为“十年砍柴”的ID,写了一篇文章批评当下的收容制度,他的犀利言论很快得到了众多网友的支持,成为了网络红人。十年砍柴对水浒的解读是以当下的社会现实为参照物进行分析的,其犀利大胆的文风使他在网络上名噪一时,背后体现出文化底蕴的匮乏与思想的套路。

愤怒体现责任担当。由于曾经在《法制日报》工作,十年砍柴对于中国的法制建设十分关心,在解读《水浒传》时自然会对大宋王朝的黑暗吏治痛心疾首。他认为,县域是分析中国政治生态的标本,《水浒传》中郓城、阳谷就是明显的例子。这种分析可谓一针见血。在冷静睿智的分析背后,作者时常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对腐败的愤怒溢于言表,这种情绪的表达契合了草根们的表达需求,才会获得众多网民的支持。“画着花鸟画、写着瘦金体、听着宫廷音乐的宋徽宗,是何等的优雅,然而他的‘花石纲’害得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难道不是吃人?高太尉可以纵容自己的干儿子欺男霸女,难道不是吃人?高廉知府怂恿自己的小舅子强占民居,难道不是吃人?梁中书在自己的治内搜刮民脂民膏,难道不是吃人?”[6]159作者用一连串的反问表达了对腐败现象的愤怒,借用《狂人日记》分析了吃人现象的普遍性与持久性,呼吁建设一个良好的法治社会。

无独有偶,一些知识分子在分析中国社会时都提到了愤怒的重要性,台湾学者龙应台的《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批判懦弱自私的国民性,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指出,草根社会可以用“愤怒”来形容。水浒世界是历史和现实生活的缩影,有了权力欺压下的冤屈不平,才会有暴力复仇的畅快淋漓。鲍鹏山先生在解读水浒时发现梁山好汉生气了,才会成为好汉,他表现出来的气愤是感同身受水浒人物的,质疑人们不应该放弃生气的权利。而十年砍柴体现出来的愤怒则增添了几分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他对于水浒关注的目的是借古鉴今,以此来思考中国社会发展,特别是法制建设,这体现了一个草根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闲看中反思社会人性。与出身高等学府的鲍鹏山先生沉醉于文本之美不同,十年砍柴作为草根学者显然属于不按套路出牌的个性表达。如果说鲍先生的解读是“正解”的话,十年砍柴的观点则多少有些另类,他采取的态度是“闲看”。“‘闲看’就意味着这不是一个文学批评者一本正经地在做学问,而是成千上万的读者中的一个,在阅读中感悟出了些什么。”[6]282十年砍柴是从对当下社会的观察和思考出发,从《水浒传》中发现心有灵犀之处,进行分析总结,希望历史能够成为映照现实的一面镜子。他说:“如今当我阅读《水浒》时,心中充满着对那个时代中国人的悲悯。如果林冲被陷害后,能有合理的救济渠道,这位才干出众忠心耿耿的职业军人不会上梁山;如果潘金莲能够支配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她也不会沦落为毒害亲夫的罪犯……历史总是这样一次次重复着《水浒》的故事。”[6]5

一是对基层法制体系的反思。作者揭示了基层社会的“潜规则”,大宋王朝的吏治十分腐败,用金钱来打点一切早已成为“常例”,上至高高在上的高太尉,下至董超、薛霸这样的普通公人,一切都是按既定的游戏规则来进行。只要手中有权力,就成为兑换经济利益的砝码。只有彻底打破这种“潜规则”,让制度透明化、公开化,才能真正地告别梁山,走向现代法制社会。

二是对水浒政治潜规则的揭示。十年砍柴对于水浒社会的分析独具慧眼,他在《万事最大:排座次定名分》中犀利地指出,排座次是“水浒”最重要的学问,排座次的实质就是原有梁山人马、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少华山等各大山头如何在新公司的架构下合理地分配利益。宋江采用天降石碑的方式来稳定人心,解决了梁山江湖中的关键问题。这就揭穿了兄弟情义的虚伪面纱,暴露出江湖社会的无情一面。

三是对女性不幸命运的关注。十年砍柴对于水浒中女性的悲惨人生十分同情,认为水浒中几乎没有正常的女性和爱情,是由扭曲的封建社会造成的,作为“第二性”,女性只能依附于男性,成为男性泄欲与生育的工具,根本没有机会去争取自己的爱情。作者还发现了“二奶”的生存智慧,阎婆惜、白秀英因愚蠢狂妄丢失了性命,李师师因聪明过人、审时度势成为了一位成功的“二奶”。

偏颇成就一家之言。十年砍柴是按照吴思的血酬定律来审视梁山世界的,于是,所有好汉们行侠仗义的故事被简化为生命与生存资源的交换,用这样的逻辑来阅读作品,只能发出一声“不过如此”的喟叹!文本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被血淋淋的潜规则所遮蔽,读者在阅读小说时感受到的锄强扶弱的正义感被彻底消解了,一切归于几千年来铁屋子的死寂沉闷和根深蒂固的奴性未除。有网友对十年砍柴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十年砍柴评《水浒》看似惊世骇俗,其实也只是跟随潮流而已。除了告别革命之外,就是跟随潜规则论。从吴思到十年砍柴,就是某种类型的套中人。从青年到中年,甚至到了老年,还在重复诸如厚黑学、潜规则、血酬定律以及官场秘笈那样的套路。”[7]运用血酬定律固然能够短时间内夺人眼球,但是这种预设阐释的方式形成了先有“暴力最强者说了算”的结论,再去找能够支撑观点的具体例子的定向思维,时间久了就会难逃庸俗化的窠臼,让读者产生一种厌倦感。“一种研究方法即是提供一种特殊的视角;同时,任何一种研究方法都有可能遭到庸俗化——庸俗化的弗洛伊德主义或者庸俗化的女权主义绝不会比庸俗社会学高明。”[8]血酬定律的理论为人们理解水浒社会打开了一扇窗,丰富了当下的水浒研究,与其他方法相比并无高下优劣之分,但这并不意味着这就是对水浒的唯一正确的解读。过于执着于某一种理论,也许会造成某种意义上的“过度阐释”。十年砍柴认为,水浒英雄在采取暴力手段时会经过精细的利弊权衡,但是这一结论并不适用于所有人物。以鲁智深为例,他为了帮助被欺负的金翠莲,打死了横行霸道的镇关西,自己丢了职位,成为一名四处流浪的通缉犯,那么鲁智深是如何计算“血酬”的呢?鲁智深光明磊落,他是没有什么心思来盘算暴力的成本收益的,他完全是出自行侠仗义的本心。

十年砍柴的偏颇还在于分析人物内心时多用揣测的心理,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他认为宋江有得不到的东西就必须毁掉的心理。“他对三娘求爱遭拒绝后,又怕霸王硬上弓有损自己的名声,毕竟他不同于在女人面前什么也不管的矮脚虎。”[6]198在小说中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宋江对扈三娘有过求爱的举动,这种妄自揣测实在是毫无根据。对于石秀杀嫂的事情,作者宣布,“强烈怀疑杨雄和石秀之间有某种同性恋倾向。”[6]171就连水浒中的小角色赵员外,作者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赵员外让鲁达去当和尚是一石二鸟,“明为给鲁达找个避祸的地方,其实是为了绝后患,一个如此有情有义的大英雄住在他家,他哪放心的下。”[6]170作者得出这种惊人之论,却拿不出能够证明观点的论据,这些揣测只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另外,作者使用的部分词语过于尖酸刻薄,有哗众取宠之嫌。作者这样揣度《琵琶行》的,“那位漂亮的小老婆趁着他外出,和贬官的白居易眉来眼去,相互倾诉。”[6]88十年砍柴用这样的语言来描绘一幅粗俗低级的调情画面,让“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缱绻诗意瞬间化为乌有。

三、网络世界的草根狂欢

魏新是一位青年作家,与鲍鹏山先生一样都是《百家讲坛》的主讲人。2010 年,魏新主讲的东汉历史在播出后广受欢迎,而他关于水浒的作品《水浒十一年》在2008 年出版后就受到了读者的热烈欢迎,有网友说“这书很《武林外传》啊写得”,甚至将此书戏称为《绿林别传》。[9]作者声称,“这本书里有很多激情,很多感慨。《水浒》是大家的,青春则是每个人的。每个人都会进入历史,每个人又都会被历史湮没。”[10]211这部书很难进行归类,作者兴之所至,率性而为,没有被既定的条条框框所束缚,作品既有历史的严谨细致,又有文学的感性自然,里面夹杂着大众文化的喧嚣与后现代的调侃幽默,诙谐泼辣的文字让读者大呼过瘾,读者在开怀大笑中又会感受到一种彻骨的悲凉,领悟到作者的言外之意,加深了对于水浒的理解和认识。

从文化立场来看,作者采用草根视角折射出人物边缘化的心态。一般的研究者会将注意力集中在水浒中耳熟能详的英雄人物,而魏新则富有深意地塑造了两个不起眼的喽啰形象。刚出场时,这两个喽啰负责引渡,守在梁山泊芦苇荡里的小船上,在严寒的冬日里冻得瑟瑟发抖。喽啰甲因为强暴了地主家的丫环而逼上梁山,喽啰乙则因为偷牛事发无奈到梁山落草。后来,喽啰乙跟着林教头当跟班,用当年偷牛时练就的捆牛本领绑住了扈三娘。二人对于梁山的政局变动毫不关心,只是可惜自己当年烧的牛肉白送了。当宋江一行人来到东京费尽心机谋求招安的出路时,二人只是羡慕他们可以出去逛灯节。喽啰乙做梦都梦到家乡的水煎包,当梁山被招安后,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编制,决定回家继续卖烧牛肉。而喽啰甲最后当了逃兵,成了东海流求岛上的一名流浪歌手,将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情写了一首歌《改变1122》。作者将这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串连了梁山的发展史,书写了一部英雄豪杰之外的草根“革命”史。“水泊八百里,水浒十一年。你们玩去吧,老子去种田。”这首喽啰乙的打油诗可谓画龙点睛,他以个人意识的觉醒来表达对宏大叙事的疏离。借助两个边缘人物的视角,以个人生命经验为主体的民间写作为权威历史的书写增加了一种开放、多元、动态的可能性。尽管梁山有一百零八条好汉,不少人物却面目模糊,没有个性,而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虽然没有姓名,也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却让读者亲切可感,从这两个小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作者以扈三娘、武松、史进、杨志为主角创作了短篇小说,呈现出了这些英雄人物在耀眼的光环背后所承受的痛苦、绝望与孤寂。众多批评者对于扈三娘的沉默进行了解读,鲍鹏山先生认为扈三娘心已经死了,死于“义”,死于软刀子。十年砍柴则大胆提出扈三娘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魏新则以小说的方式塑造了一个外表平静如水、内心无比凄凉的扈三娘形象,她在遭遇了灭门之灾、下嫁之辱后,面对无力逃脱的命运,她只能一再地压抑自己,直到自己变得麻木不仁。这篇小说给人一种巨大的压抑感,人在命运面前的渺小无力感。小说最后的“三娘,快跑”像是冲破黑暗的一束光芒,在悲凉中增添了一丝人性的温暖。在魏新笔下,打虎英雄武松命中注定要孤独一生,史进的天真使他在社会上撞得头破血流,而名门之后杨志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活得就像一条狗。

从写作方式来看,作者采用戏仿、拼贴的艺术手法造就了语言狂欢的景观,用戏仿的方式将人们熟悉的事物进行模仿变形,从而产生了一种颠覆权威、解构崇高的快感。《水浒十一年》戏仿的对象包括电影、歌曲、网络游戏、文学作品(名人名言、诗歌、散文、知音体、武侠小说等)、电视节目(新闻联播、春晚、广告、足球解说等)等诸多形式,可谓包罗万象。作者对于电影、电视、歌曲为代表的大众文化非常熟悉,在写作中往往信手拈来,将现代文化元素进行模仿和变形,观众能够产生强烈的共鸣,达到幽默讽刺的效果。以电影为例,作者戏仿的电影作品主要有以下几种形式:一是对电影名称的戏仿。作者将宋江的招安大计戏仿为《黑客帝国》三部曲,其中第一部《血统》“关胜议取梁山泊”可改名为《克隆人的进攻》、第二部《重装上阵》、第三部《矩阵革命》,这三部电影的名字正是对《黑客帝国》三部曲的戏仿。二是对电影台词的戏仿。蔡京和童贯修新延福宫时的对话戏仿的是电影《大腕》中的经典台词。“什么叫皇帝你知道吗?皇帝就是买什么东西都买最贵的不买最好的,所以,我们盖宫殿的口号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幽默的台词让读者忍俊不禁。三是对电影内容的戏仿。《举起爪来》《金兵来了》的情节内容与读者所熟悉的《举起手来》《鬼子来了》基本一致,前者塑造了一个痴呆的金兵形象,后者讲述了一个村民被迫收留了两个受伤的金兵俘虏,最终全村人被金兵杀死的故事。读者会在一种熟悉感中领会到其中的讽刺笔调,引发对于现实的思考。

作者还有意使用了拼贴的方式,在混合杂糅的形式中产生反讽的效果。“拼贴是关于观念或意识的自由流动的、碎片组成的、互不相干的、大杂烩似的拼凑物。它包含了诸如新与旧之类的对应环节,它否认整齐性、条理性或对称性,它以矛盾和混乱沾沾自喜。”[11]《水浒十一年》是一部包含众多文化元素的作品,在结构严谨的编年体叙事中,作者借助自己丰富的想象和联想力将历史与现实、文化与社会融合在一起,既有精细入微的史料考据,又有感性多元的情感表达,达到了庄谐并出的幽默效果。

在介绍李师师的故事时,作者先是引用了《李师师外传》《大宋宣和遗事》以及刘屏山的《汴京事纪》等历史资料,分析李师师的在北宋灭亡后的命运如何,接着联想到流行文化,《水浒传》电视剧中终于让李师师和燕青有了一个美满的结局。然后就以戏谑的方式上演了李师师的爱情大戏,序曲为两个金兵的“二人转”,两位主角赵佶和李师师分别凄惨地唱了曲调《卷席筒》和京剧《锁麟囊》。随后,在悲伤的乐曲中,李师师陷入到回忆中,想起了与燕青初次相逢的情形,两个人的爱情大戏还是无奈地散场,令人扼腕叹息。在浪漫而感伤的想象中,读者脑补了一场古典爱情大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四、代际知识分子的“断裂”

许纪霖曾分析20 世纪中国六代知识分子,其中出生在1960 年后的后“文革”知识分子,他们没有文革留下的烙印,不过“‘文革’一代知识分子担纲的‘文化热’却赋予他们早年的人格底蕴。”[12]自20 世纪60 年代至今,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知识分子成长的时代不同,其文化心态、思想模式自然呈现出某种普遍性的差异。

本文讨论的三位水浒研究的代表性学者鲍鹏山、十年砍柴、魏新正好属于老中青三代知识分子。从出生年代来看,鲍鹏山是典型的60 后知识分子,十年砍柴是70 初知识分子,魏新生于1978 年12 月,属于70 末的知识分子。他们都对古典名著《水浒传》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他们迥然不同的解读方式呈现出鲜明的代际意识,透视出代际知识分子的文化人格正在逐渐发生蜕变。

(一)固守传统的60 后知识分子

相对于文革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多舛,60 后知识分子被称为“中国最幸运的一群人”。他们受到了严格的政治教育,又错过了上山下乡,躲过了自然灾害,赶上了毕业分配和福利分房,“他们读书的时候,国学经典已经滥觞,世界思潮大肆涌入,传承与革新集于一身。”他们真诚地追求理想,向往真理,“他们是尚有理想的最后一代,虽然虚幻但一直支撑着他们的信念。”[13]作为专家型学者,他们早已功成名就,在学术界拥有尊崇的地位,相对于社会政治层面,他们更加关心如何继承发扬文化传统的工作。

一方面,鲍鹏山先生所进行的是文化阐释的工作。道不远人,古圣先贤的文化精髓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教条,而是融入到了我们的民族血脉之中。在《水浒传》中,鲍鹏山在鲁智深对庸官义正辞严的质问声中感受到了正义的力量,孟子的阳刚之风和浩然正气在水浒世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另一方面,鲍鹏山先生正在做文化传承的重要工作,就是要给未成年人讲解文学经典,希望学生能够从现代法制的角度来理解正义,反思小圈子的“义气”。

(二)时代巨变中的70 初知识分子

十年砍柴是一位典型的70 初知识分子,他在个人传记《进城走了十八年》中描写了童年时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匮乏,表达了依靠读书走出乡村的强烈渴望。“对我来说,进城只走了18 年;而对整个中国来说,进城则走了几千年。”[14]与60 后留恋传统相比,70 初知识分子对于传统文化的学习“先天不足”,经历了改革开放时代浪潮的洗礼,已经失去了对于理想主义的坚守,习惯于向前看,变得更加理性务实。他们依然保持对于社会的关注热情,当他们用现实的眼光来看待社会时,发现一些不合理的现象,他们就会变得愤怒不平。

鲍鹏山先生将水浒社会放在历史和文化中进行思考,用同情之心来理解人物,在英雄好汉身上发现了儒家文化传承的因子。而十年砍柴则是在当下的社会框架中思考水浒社会,发现更多的是水浒中的权力规则和丛林法则。前者发现的是人物闪光之处,让读者心生感动,精神上得以升华,获得文化上的归宿感;后者则是发现权力社会中的黑暗世界,让读者产生震撼之余,只能无奈地认同社会规则,信仰的破灭会加深文化的失重感。

(三)调侃嬉戏的70 末知识分子

“传统会失去它们的拥护者,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传统可能退化,因为它们的承袭者不再沿用它们了;或者因为,那些曾经继承、修定和扩充它们的人现在偏向于选择其他的行为方式;或者因为,新一代人找到了其他的信仰传统,或者,根据他们所接受的标准,他们发现某些较新的信仰更能被人接受。”[15]在70 末知识分子身上可以看到文化传统的日益凋敝与犬儒主义的大行其道。他们经历了物质上较为充裕的童年,在大学阶段接受了系统的文化教育,时代的冲击与世界的多变让70 末知识分子无所适从,他们失去了对于社会的责任感,不再对某些社会现象不平则鸣,与纷纷扰扰的社会现实相比,他们更加关心自己个人的生活和感受。70 末知识分子处在社会的转型期,传统价值已经失落,现代价值体系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在茫然失措的精神困惑中只能选择以调侃嬉戏的方式来麻醉自我。

60 后与70 初知识分子都是将解读经典作为一项重要的事业来进行的,而70 末知识分子魏新则放弃了将文章作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追求,以嬉笑怒骂的态度来颠覆权威,以拼贴戏仿的方式来游戏文字,在夸张犀利的文字背后可以看到作者内心的失落与无奈。在他的笔下,杨志想要做狗而不得,道出了英雄末路的辛酸与绝望。扈三娘认为要想不再因为梦想幻灭而痛苦,首先就应该放弃梦想。这些跨越千年的人物形象之所以能够与现代读者产生共鸣,就在于人生境遇的相似性,在不可捉摸的命运面前,人们只能无奈顺从,放弃理想,像狗一样卑微地活着。

时代的迅速变化使得知识分子的代际区分越来越明显,当不同代际知识分子共同解读水浒社会时,他们看到的世界异彩纷呈又各不相同。在焦虑中,新的一代出于自己的人生阅历和知识经验,对文学经典做出的个性化解读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时代的烙印。“学术群体、师生链条,同时代的竞争对手,是他们共同构成了结构性的立场,学术创新就是在这里面发生的。”[16]文化场域中,知识分子之间的互动与竞争激发了个人的才能,促进了学术的创新与发展。当传统文化学者、网络评论家、自由文化人共同参与到当下的水浒研究中,无论是在代际的更替上,还是在研究内容的拓展上,能够更好地推动水浒研究向更为深广的方面进行开拓创新。当然,考虑到受众的需求,研究者为了让自己的成果获得更为广泛的传播,有时会降低研究的深度以迎合大众的趣味,以惊人的犀利之语来夺人眼球,以幽默嬉戏的语言来取悦读者,这些问题则是在传播效果最大化的目标下不得不在内容上做出让步而产生的。

注释:

①如张泽在《关于鲁智深打人的“艺术性”“创意性”“观赏性”刍议——与央视〈百家论坛〉主讲鲍鹏山教授商榷》(广州城市职业学院学报,2009 年第4 期,第36-42 页)中质疑鲍鹏山过于抬爱鲁智深而贬低其他好汉,这种做法有失偏颇。

猜你喜欢

砍柴水浒知识分子
梦回水浒
小马砍柴
童说水浒——项目式美术课程设计的探究
磨刀不误砍柴工
放羊的故事
放羊的故事
《水浒》求疵录二则
《闲看水浒》里的黑暗江湖
近代出版人:传统知识分子与有机知识分子
复兴之路与中国知识分子的抉择